第五章 思变之道

君子与小人

《论语》中经常出现“君子”一词。“君子”原意为有地位的人。一国之主被称为君主,一村之长被称为里君。在儒教看来,即便是没有地位,但若是“有德之人”,同样可以称为君子。

即便是在野之人,能以国家之责为己任,亦为君子。并且,《论语》中也有多处“君子”既可解释为在位者,也可以解释为有德才之人。

此前所提到的“君子不器”被当作儒教轻视技术的证据,也被看作是中国近代社会落后的元凶。然而反复斟酌便可作出此番理解:不为君子便可为器。其中有管理者不宜为技术者之意,然而必须开阔视野,不能仅限于某一具体领域。

不在位之人便可专攻器,这仍是对技术的轻视。“君子不重则不威”(《论语·学而》)中的“君子”无疑是指为政者。如果解释为,民间有才德之人必须自重,便讲不通。

君子的反面是“小人”。论语中便多处出现君子与小人对比的句子,如: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为政篇》)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篇》)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颜渊篇》)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子路篇》)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宪问篇》)

这些句中所谓的“君子”应理解为有才德之人,而“小人”便是才德浅薄之人。同时也可以把“君子”理解为为政者,“小人”为被统治者。曾有一段时期,在中国,“小人”指奴隶,但在此这样解释便不甚恰当。

《论语·雍也》中有下列名句: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儒,既有君子之儒,也有小人之儒。根据古注解释,此处的“君子”指有才德之人,这些人的儒之根本极为明确,而才德浅薄的小人之儒“则矜其名”,只是为了贪图儒的名义。

伊藤仁斋认为,君子即为政者,而小人则是指不能对别人产生影响力的“被统治者”。仁斋讲道:

君子、小人,以其关注的(或影响的)范围区分。君子之儒以天下为己任,抱济物之志。小人之儒,则独善其身,无及物之能。

由此可知,有无影响力也是区别小人与君子的因素。换言之,便是有无志向。安井息轩(1799—1876)的观点更为明确:兼善天下为君子之儒,独善己身为小人之儒。《论语·里仁》中另一个关于君子与小人的名句: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君子与小人的区别是所“怀”之物不同。所谓“怀”是指“牵挂”、“在意”。君子所思的“刑”指敬畏国家法律政令,而小人则只牵挂眼前的小惠。

对此,古注和新注的解释相同,而日本的狄生徂徕认为此句具有因果关系。

因为君子怀德,所以小人便可有安身之所。而且,君子对国家刑法心怀敬畏之意,因此小人便可追求眼前之“惠”(宽恕、恩赦)。

按照徂徕的解释,那么君子并非都是善人。如果将君子看作是为政者,那么为政者中既有好人也有坏人。仁慈的为政者能够以德治主义施行政治统治,因此人们便可安居于自己的土地之上。而残暴的为政者施行的是刑罚主义政治,这样一来,被统治者(小人)们为了从法网中挣脱,便希望可以得到宽恕和恩赦。

如果按照徂徕用为政者和被统治者来区分君子和小人,那么必然会出现“恶君子”和“善小人”。

孔子在六十四岁时,流浪于陈蔡之地,为衣食而忧。弟子子路腹中饥饿,问道:

君子亦有穷乎?

关于此句有两种解释:

①有才德之人也会穷困吗?

②位居高官之人也会穷困吗?

对此孔子作出下面的回答: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意思是,君子自然会有穷困之时,然而小人在穷困时便会自暴自弃,这便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

那么君子在穷困之际,应当如何?上面的句子并未给出解答。

“固”除了“固然”,也有“加固”、“恪守”之意。在此,古注新注都取了“固然”之意。

——固穷(恪守穷困)

虽然现实中用到过这个意思,但在此讲不通。陶渊明(365—427)曾用过“固穷之节”一词。《饮酒》其十六中提到: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意思为,怀“恪守穷困”之节义,经历了极度的饥饿和寒冷。此处便不能将“固”解释为“固然”。杜甫(712—770)在诗中也曾提到: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胸怀大志,便不能对“固穷”发牢骚,感到厌倦。

陶渊明和杜甫这样的大诗人很自然地将此运用到了诗中,诗中“固”作动词也并非异常用法。因此我认为这句话可以解释为:“君子即便是面对穷困也能泰然处之,不会自暴自弃。”

因为是君子,所以不会自暴自弃。也可以理解为,因为不自暴自弃,所以称之为君子。而惊慌失措,所以为小人。根据面对事情表现出的不同态度,被区分为君子和小人。小人如果能不断提高修养,积德,也可以成为君子。儒教,正是在教导人们如何成为君子。

在位者或以天下之责为己任之人为君子,而他者则为小人——站在这个立场上来考虑一下:小人,即被统治者,这种身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努力研究学问,得到认可后,便可成为统治者,即君子。

谁都有成为君子的可能。7世纪初实行的“科举”制度更加大了这种可能性。除了对发生叛乱地区表示惩罚而暂停其科举考试外,历代科举制度在受试资格上都没有任何限制。福建有从事烧畑农业的少数民族畬族,在一次采访中发现,该村中有一家门前竖着两个旗杆一样的东西,这表示该家曾出过举人。该家貌似是村长家,清朝时家族中曾出过两个举人,因此竖了两根旗杆。由此可知,少数民族也有受试资格。如果在考试中及第,那么便从小人变为君子了。

由此不禁使人联想到了中华之民或诸夏之民与夷狄蛮戎的区别。文明的发达程度是区分这两者的关键因素。治水总监督的中华之民鲧和工师共工,由于工作过失从而成为夷狄之民。如果夷狄的文明程度也发展到了一定程度,那么便有可能成为诸夏。这便是以文明程度而非血统来作为衡量标准的文明史观。因此,历代史家对诸民族的身体特征都没有做过描述。

具体的经验主义

“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君子”也具有很大的负面消极作用——导致价值观朝着极端的方向发展。

科举考试中及第的进士,第一名被称为“状元”。状指书卷,即考试答案。首席及第之人的答案放在最上面,因此为“状之首”。由于首席之人的答卷压在其他人的答卷之上,因此被称为“压卷”。前面讲到,当时还有在及第者身上下注的活动。

三年中方有一人可以成为状元,其难度可想而知。而且中国老百姓对状元的感觉,就好比是江户时期老百姓对幕府大老的感觉。戏剧中,贫穷书生通过努力成为状元的故事情节,深受广大民众的欢迎,原因便是,人们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改变现实的理想。

科举之前,人们渴望成为“君子”。有志之人希望可以从“小人”嬗变为“君子”。儒学便是教导人们如何成为君子的思想体系。它引导人们不要成为被统治的小人,而要成为统治者的君子。如何才能成为君子?儒者也作出了回答。

孔子曾感叹,他所处的时代“道不行”。他认为君子如果能够成为为政者或是为政者的候补,那么就应当努力成为改变“道不行”时代的政治家。他所期待的君子,并非置身于体制外施行改革的革命家,而是进入体制内部修正体制的改良家。科举制度实行之后,儒学便成为进入体制内部并取得官职的工具,被人利用。在中国近代化的过程中,由于孕育出了既非革命家又非改良家的体制派,儒教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如果孔子还活着,他一定会说:“希望看到我那个时代的儒。”

至于如何理解作为理想统治者的“君子”,我们应尽量利用孔子的语言来刻画君子的形象。《论语》中,虽然“君子”一词频繁出现,但却并没有形成关于君子应该如何与不应该如何的体系。

对于已经习惯了近代思维方式的我们来说,如果想要将“君子”作为一个重要的主题进行论述,那么就会将此设为一章,对君子展开彻底的论述。而《论语》中对君子的论述似乎是随心所欲,不免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论语》的这种表达恰恰符合了中国的表达方式,与中国艺术也有相通之处。

正统的中国绘画,不采用阴影法和远近法。原因在于,不应固定事物的观察点。

从卷轴画和壁画来看便可一目了然。和读书一样,卷轴画要打开来看。假如画中有一个人物,那么首先出现在视线中的是画中人物的左手,而后才出现人物的正面。慢慢将画轴卷上时,最被卷起来的是画卷中人物的右边。

卷轴画是画在移动,而壁画则是观赏者在移动。两者同样都是视线不固定。

远处的风景或人物也都是慢慢过渡到近处,而不使用远近法。在画高塔时,绝不会在地上画出影子,因为一旦有了影子,视线便会被固定住。

北宋初期的画家李成(919—967)在描绘千里之外的远景时便采取了远近法,一时间出现了许多追随者。他从建筑物的廊下眺望楼阁及远山,以此来构图,极大地偏离了中国美术的主流,受到了当时评论家的批判。他遭受非议的主要原因便是,将观赏者的视线固定在了一处。

文章刻画人物也与绘画有相似之处。假如要刻画一位大学教授,可以从站在讲台上、酒馆里、竞马场上、高尔夫场上等多个角度来观察。如果固定视线的话,写文章时便会束缚了手脚,难以全面形象地将人物刻画出来。

对于儒教理想中的“君子”,《论语》也是通过多个角度来刻画的。其方式之一,就是和“小人”进行对比。

开卷第一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后继续写道: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句话是说,学问能够带来愉悦,对于做学问之人来说,即便别人不知道,或得不到别人的认可也不发怒,这不正是君子所为吗?

君子不应发怒,这只是针对自己没有得到认可而言,该发怒的时候就应当发怒。

《论语·阳货》记载: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意思是:那些传播他人之恶者、身份低微而诽谤居高位之人者、有勇无礼仪者、果敢却不讲道理者,都是君子应当憎恨的对象。如果看到这样的人却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就不能被称为君子。

与此相关,《论语·颜渊》中写道: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成”,完成之意,在此有援助完成之意。通常指成全他人的好事,不破坏别人的事,而小人却与之完全相反。“不成”不仅是不援助之意,还有故意妨害之意。

该句也对君子和小人做了对比。小人与君子正好相反,通常会妨害人实现美好的愿望,而且还会帮助坏人做坏事。

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是《论语·卫灵公》中的名句。所谓“举人”指起用、提拔。君子不因为别人的话说得好就提拔他,也不因为别人的品德不好就否定他的话——强调了要打破固定观念。从“举人”的角度来看,此处提到的“君子”多指统治者。

该篇中以“君子”开头的句式较多。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君子以义作为根本,用礼加以推行,用谦逊的语言来表达,用诚实的态度来完成,这就是君子了。)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君子只忧愁自己没有才能,不忧愁别人不了解自己。)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忧虑身死之后而名实不相称。)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依靠自己,小人依靠别人。)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君子自重而不与别人争执,合群而不结党营私。) 

以上各句根据具体情况,多角度地对“君子”一词作出了诠释。世上有无数情况,不可能一一列举。但是通过以上描述,便可以勾勒出君子的轮廓了。《论语·阳货》记载: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 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子路是孔子所有门弟子中最勇敢的人物。孔子很喜欢他的性情,但同时也担心他会鲁莽行事。

性情直爽、充满自信的子路问:“君子崇尚勇敢吗?”自然希望可以得到孔子肯定的回答。

孔子深知子路的短处,便警告他,君子只有勇敢而没有义就会惹乱子,小人只有勇敢而没有义就会成为强盗。

对于像子路这样的人,孔子便对君子如何发挥勇敢作出了解答。

由此看来,儒家的说教,至少从孔子本人的说教来看,是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多处事例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从训诂到哲学

以上讲述了儒家从多个角度,对“君子”进行了阐述说明。下面以“仁”为例,作相同考察。《论语》中有百余处言及“仁”。

樊迟,比孔子小三十六岁,是一个喜欢提问的门人。《论语》中“樊迟问仁”曾出现过三次。孔子对此的作答如下:

A 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平常在家规规矩矩,办事严肃认真,待人忠心诚意。即使到了夷狄之地,也不可背弃。)

B 子曰:“仁者先难而后获, 可谓仁矣。”(有仁德的人艰苦努力在前,获取在后,做到这些,便为仁了。)

C 子曰:“爱人。”(仁即为爱人。)

以上是孔子对同一人三次问及仁时作出的回答。对B作出的解释源于古注。新注的解释为:吃苦在先,享乐在后。古注的意思是,要想实现目标不要选择容易的方式。而新注的意思是说,要把困难放在前面,把享乐放在后面。

关于樊迟,在别处提到过“樊迟御”,据此可以推断该人为孔子的马车车夫。据说该人贪图安易,追求物质利益。《论语·雍也》中,樊迟在问仁之前,问到了“知”。孔子答曰: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此乃名句。似乎樊迟较为迷信,经常参拜鬼神。于是孔子告诫他:“对鬼神应抱敬而远之的态度,像你那样过于接近的方式是不可取的。”同样是问仁,孔子对别人便作出了另外的答案。如,子张问仁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所谓五者,指恭、宽、信、敏、惠五种德目。

仲弓问仁

——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意思是说,出门与人会面,犹如接见贵宾;使用民力,犹如承奉大祭。后半句应该不用解释了。

司马耕(牛)在《史记》中,关于言论提到

——多言之为躁。

而后,问孔子何谓仁。

——子曰:仁者,其言也讱。

讱,谨慎之意。仁者说话不会随便。对于司马耕,此乃逆耳之言。

对孔子教团给予经济援助的富豪子贡,没有问孔子何为仁,而是询问“为仁”的途径。孔子答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一个做手工或工艺的人,要想把工作做得完善,应该先把工具准备好。想要对所居住的国家有所贡献,必须结交大夫中的贤者,与士人中的仁义之人成为朋友。)

问仁的方式多种多样,既可以直接问“何为仁?”也可以问“这样是不是仁吗?”门弟子原宪问道: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

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克(好胜),不伐(夸耀自己),不怨(怨恨),不欲(贪欲),可以称之为仁人了吧?原宪自然也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孔子答曰:

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解释:能够克制以上提到的四种不道德行为,实属不易,然而只是这样是否可以称为仁,我就不知道了。抑制有消极之意。孔子并不满足于只是不行不道德之事,而是希望有进一步提升道德的积极性。

关于仁,在孔子作出的所有回答中,以对颜渊的回答最为有名。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己,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仁乎哉?(克制、战胜自己的私欲,复归并践行人间法则。一个人能在一天之中约束自己而按礼的要求去做,天下人就会把仁德的美名赠予他。仁是主体性道德,需要自身修炼,而不能依靠他人。)

自汉代儒教国教化以来,“儒者”们便专门致力于训诂。如前所述“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对此可以解释为:胸怀仁德,即便是到了夷狄之地,也不可丢弃。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即便是到了夷狄之地,也不要被当地之人抛弃。当时主要是针对《论语》的成文习惯进行研究。在唐之前被称为训诂学。到宋代后,受佛教影响,儒者们已不满足于训诂研究。

诸多佛教文献,在被严谨地系统化后,构筑起了思辨哲学的巨塔。而儒教一贯以来将继承传统作为重中之重,所以唐代在思想层面上占主流的是佛教。中唐之后,为了与佛教对抗,儒教也开始向哲学化方向发展。韩愈(768—824)提出了《原道》、《原性》、《原人》的排佛道论,并指出儒教也应当树立思想体系。韩愈的门人李翱积极地吸收了佛教哲学,在代表作《复性书》中,比其师更进一步地推进了儒教的哲学化进程。

而儒教的体系化和哲学化到了宋代后才真正实现。始祖周敦颐(1017—1073)及其门人程氏兄弟程颢(1032—1085)、程颐(1033—1107)创建了儒教体系。

他们主张“理”为宇宙的本源,并将此作为最高范畴,因此人们称该体系为“理学”。“理学”之集大成者是南宋朱熹。朱熹的思想体系被称为“朱子学”,逐渐成为了儒学的主流。

或许是受佛教的影响和刺激,朱子学的说教方式充满了浓厚的道教色彩。其中提到,世界充满了气,动态之气为“阳”,静态之气为“阴”。理将气看作是异次元之物,气为形而下,理为形而上,于是发展为二元化的存在论。

人间之理为道德,自然界之理为自然法则。朱子学对这两者未加以区分。同样为理,应究其根本。

朱子学提出“格物致知”。不仅要探索内在之理,还要探索外在之理。世间万物,应穷其根本,这属于彻底的主知主义。

朱子学的另一特征——绝对重视名教。它主张秩序是永远的真理,应该抛除私欲,不允许对封建秩序进行批判,这极大地迎合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需要。此后,科举以朱子学为基础,学问研究统一为清一色的朱子学。

“理”之上为绝对,因此理的秩序(三纲、五伦、五常等)被称为超越批判的理论。

对于“君子”和“仁”,《论语》是较为随意地对个别、具体情况展开的论述。仔细考察便会发现,其中有前后矛盾之处,因此不能成为体系基础,但同时也显示了儒学的豁达与开朗。相对于此,朱子学对儒学进行了严格的总结概括,使其系统化,同时也导致儒学被束缚住了。

朱子学具有思辨主义、主知主义、道德主义、严格主义的特征,与具有战斗性的佛教和老庄思想相比,具有护教性。

孔子教之道

虽然朱子学符合了为政者的需要,但是被接受的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朱熹身为南宋官僚,难免不被卷进政治旋涡。当时南宋朝廷中,宰相赵汝愚和韩侂胄(1152—1207)分为两大派系。朱熹属赵汝愚派,他研究的学问被视为“伪学”而遭禁,其门生也遭到迫害。这就是有名的“庆元伪学之禁”。庆元为当时的年号。“伪学之禁”的解除在朱熹死后两年,是韩侂胄为赢得民心而采取的政策。朱子学逐渐被完全解禁,并传播开来。由此可见,朱子学并非一开始便是迎合为政者需要的。

朱熹对儒学作出的经典阐述,在元延祐二年(1315)被列为科举考试的指定科目。虽在蒙古族统治的元朝时期科举制度被一度废止,在此后重新登上了历史舞台。到了明代,朱熹的《四书集注》也为科举所用,朱子学的官学色彩逐渐浓厚。将学问作为立身出世的道具——这是朱熹最不齿的,但很具有讽刺性的是,他的学问却为科举所用。

明代王守仁(1472—1529)提出了理即为忍耐心的主观唯心主义体系。他号阳明,因此他的研究体系也被称为“阳明学”。朱子学为思辨式渐进思索,提高知识积累,主张“格物”,即洞悉世间万物。理学除自身外还包括外界事物。而阳明学强调“心即理”,良知存在于人的内心,应当释放出来。阳明学提倡“行知合一”,重视行动。

用佛教语言来形容,朱子学为“渐悟”式,阳明学为“顿悟”式。

阳明学与朱子学一样,都将“理”视为最高,皆为“理学”,但其实质与训诂学完全不同。朱子学在官学化后,便丧失了其精华,因此有人认为阳明学为儒学注入了新的活力。总之,作为与官学相异的阳明学,其性质是反体制的。

日本江户时代,朱子学被作为官学,阳明学者佐藤一斋(1772—1859)曾在昌平黉讲授朱子学。熊泽蕃山、大盐中斋(1793—1837)、佐久间象山(1811—1864)、吉田松阴(1830—1859),甚至西乡隆盛(1827—1877)等具有阳明学倾向的人物,都是反体制的。其中大盐中斋甚至一度掀起叛乱。热衷于王守仁《传习录》的吉田松阴,其阳明学倾向为松下村塾的弟子所传诵,在高杉晋作(1839—1867)等人的自作诗中提到:

王学振兴圣学新,

王学即王阳明学。

然而由于日本的阳明学为非官学,没有发展为明确的学派,因此大多追随者也没有自称为阳明学徒。

下面我们来回顾一下“儒”的流派。

“儒”在先史时代是以巫师、祈祷师的形式出现的。

孔子出现后,儒学成为诸子百家中最有实力的思想学派之一,儒教被认可时可以称之为“原始儒教”。

进入汉代,“儒”在为政者的保护下,成为国教,之后朝着“训诂儒教”的方向发展。

到了宋代,“儒”朝着系统化方向发展,朱熹为系统化的集大成者,当时为“思辨儒教”。

在整个发展过程中,未曾出现过实质性中断。无论是训诂儒学还是思辨儒学,都继承了先史时代原始儒教的祭祀制度。

对鬼神敬而远之的原始儒教时代,脱离了充满鬼神的太古世界,进入了人性世界,虽然与鬼神保持了距离,但并没有放弃对鬼神的敬仰。孔子所重视的礼乐就是为祭祀而定的制度。

训诂儒教致力于本质性地、正确地继承和传播儒学,对于祭祀自然是精心地诠释和传承。

思辨儒教提出“理”为绝对,而“理”的内容中也包含哲理。礼乐的表现形式祭祀也是备受重视。

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以及孔子,皆为圣人,被视为绝对。其中周公之前的人物都处于传说时代,圣人像不清晰。如,尧与舜便极其相似。禹之后出现了世袭王朝,形象也大致相同。武王继承了文王所创下的业绩,灭殷后建立了周王朝。文王在周朝建立之前去世。武王高举文王的牌位攻陷了殷。周王朝创立后,武王之弟周公制定了文物制度。因此可以说,周王朝是由文王、武王和周公三人所创立的。

圣人中,唯有孔子既非天子,又非王朝创建者或有功之人。并且距离现在时代最近,又留有著作,因此他的形象最为清晰。朱子学标榜“回归孔子”,将儒学的中心由原来的五经改为四书,便是其回归的环节之一。

诗、书、易、春秋、礼、乐为六经,诗、书、易又称《诗经》、《书经》、《易经》。秦始皇焚书时,《乐经》亡佚,汉武帝时期曾设有五经博士。称《周礼》、《礼记》为礼,因此“六经”一词一直沿用。

《礼记》中有《大学》、《中庸》两个篇章,自六朝起,对这两个篇章单独作注,逐渐成为了单独的书名。宋代后与《论语》、《孟子》合称“四书”。

五经是由孔子编集而成,其内容并非孔子个人的言论。《论语》主要是记载孔子的主张言论。《孟子》是另一位儒学哲人的言论。与五经相比,朱熹更重视四书,这反映了对孔子及其继承者的重视。朱熹著有《四书章句集注》,因此朱子学又被称为“孔子教”。

孔子为圣人之一,但较之圣人系谱中周公之前的诸位圣人却大不相同。周公之前的圣人“遥不可及”,称他们为圣人,是出自孔子之口。与形象模糊的圣人群相比,孔子才是“圣人中的圣人”。在朱熹看来,孔子是绝对存在的。

儒之传入

下面简单介绍一下儒教传入日本的情况。

据《日本书纪》和《古事记》的记载,儒教经典在庆神天皇时代传入日本。《日本书纪》中提到,阿直岐是百济王派到日本国的使节,由于他熟读经典,于是被荐为太子菟道稚郎子之师。翌年,王仁到达日本。《古事记》中称王仁为和邇吉师,他带来了十卷《论语》和一卷《千字文》。据《日本书纪》记载,当年,即庆神天皇十六年,百济阿花王去世,有朝鲜文献旁证,该年为公元405年。

关于儒学传入,一般认为纪记的记载不可靠。日本史学家认为熊略纪之前的记载的可信度都不高。开篇为“天地玄黄……”的《千字文》为梁汉武帝命周兴嗣所编写,因此《千字文》应出现于6世纪前半期,而不可能在405年被传入日本。

另一种观点认为,《千字文》的真书是由魏朝钟繇所创,由周兴嗣临摹。之后,东汉章帝(75—88年在位)所写的部分《千字文》章节,被作为第一篇历代帝王法帖收录在《淳化阁帖》中。如同日本的伊吕波歌,将不重复的一千个字按照四言形式,编成二百五十个句子,用作启蒙教育。日本的贝原益轩也曾试着创作出了《千字类合》。庆神天皇十六年传入的《千字文》或许是周兴嗣之前的同名之作。

佛教的传入也是如此,将经典或佛像献于朝廷的时间作为传入时间,过于形式主义。

随着与朝鲜半岛的往来日渐频繁,通晓文字且熟知儒教经典的人也来到日本,他们的身份多是私人讲师。

从江田船山和稻荷山古坟出土的刀剑铭文,经考证被认为是5世纪中叶之后到6世纪之间的物品。大约在4世纪左右,外国人将文字记载的儒之思想传入了日本。这好比是日本在懂得人情世故之前,就已经接受儒教思想了。也或许在这些列岛上的原始风俗及思想中,就渗透着儒家思想。然而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不光是儒教,还有道教。4世纪,中国盛行道教。太平道在黄巾之乱中被镇压,于是改变了存在形式,潜伏起来。五斗米道被魏降伏后,受到了优待。外地人的驻扎地——朝鲜至山东半岛——是盛行道教的土地。传说欺骗秦始皇的徐福便是出身于山东的道教系人物。

日本固有的风俗和思想中,在开化之前就混杂了“儒”和“道”的成分。

然而,从历史记录来看,可以表明受到了儒家影响的是太子制定的宪法十七条。日本为了实现建设律令国家的目标,开始重视儒家。

空海曾就读的京师大学堂,便是以培养律令制官僚为教育目的,儒学文献被作为了教材。

然而日本采用的形式不同于中国。例如,与唐朝学制相比,日本将《老子》从教材中排除掉了。唐朝皇室自称为老子的后裔,因此道教的地位较为特殊。宫中行事也皆以道教为先,其次为佛教。而在日本,老子则被完全摒弃。

日中在儒教上的差别在此不作赘述,简单概述几点:

在中国,经常讨论“儒”是否属于宗教这一问题。至今仍是争论的热点。从重视祭祀,具有“天”、“天命”的神学概念来看,“儒”应被认为属于宗教。然而,另一方面,“儒”作为伦理道德思想,具有“未知生,焉知死”的思考方式,因此有人认为“儒”具有非宗教性。前者称为“儒教”,后者称为“儒学”。

在日本,以汤岛圣堂为代表,虽供奉孔子,然而却并不将“儒”作为宗教来看。关于“儒”是否是宗教的问题,在日本近代几乎从未被讨论过,“儒”的非宗教性不言自明。虽然也用到了“儒教”一词,但是所谓的“教”不过是等同于教育、教训的“教”。

儒教被作为学问教养传入日本,但是却未渗入到生活中。因为要渗入到生活中,必然包含宗教的因素,而儒的宗教性因素中重要的部分是对上天和祖先的祭祀。

祭祀祖先分为多个阶段。在日本,亲属类别根据法律明确规定,而在中国则是根据现实的称呼来表现,绝不允许出现混乱,因为这与祭祀有着重要的关系。

在亲属称呼上,日本简单分为“おじ”、“おば”、“いとこ”。而在中国,称父亲的哥哥为“伯父”,称父亲的弟弟为“叔父”。这关乎祭祀的顺序。称母亲的兄弟为“舅父”。在日本,舅表示丈夫或者妻子的父亲,而在中国,舅表示“岳父”或“岳丈”。称父亲的姐妹为“姑母”,母亲的姐妹为“姨母”。称父亲姐妹的丈夫为“姑父”,母亲姐妹的丈夫为“姨丈”。父亲兄弟的妻子为伯母或叔母,也称“媪”、“婶”。母亲兄弟的妻子既可以称为舅母,也可以称为“妗”。

日语中“おじ”一词,相当于汉语中的伯父、叔父、姑丈、舅父、姨夫等,这些称呼必须一一分清。小时候,如果称呼错了,便会被骂为“蕃”。蕃指不知礼节的野蛮人。

日语中的“いとこ”,在中国则表示为“堂兄”、“堂弟”,女性则表示为“堂姐”、“堂妹”。这仅限于父亲兄弟的孩子。对父亲姐妹的孩子不这样称呼,对母亲一方的亲属也不这样称呼。“堂”表示家,阳系即嫡系的兄弟姐妹冠以“堂”字,此外的兄弟姐妹则称为“表”。如“表兄”、“表弟”、“表姐”、“表妹”。

我出身于亲戚众多的家族,经常会在称呼上出错,因此常常被骂作“蕃”。于是便问父亲该如何区分这些称呼时,父亲回答道:

这大概是历史上传下来的。对于“外戚”,都称以“表”。

简单说来,同姓的称为“堂”,异姓的称为“表”。

在中国也有同姓之间不婚嫁的大原则。然而法律上并未作限制,近来也有同姓之间通婚的,但在守旧的人看来,这也是“蕃”。

父亲的姐妹结婚之后,她们孩子的姓与自己的不同。因此称他们为表兄弟或表姐妹。

麻烦的是母亲姐妹的孩子。我的母亲不姓陈,姓苏。母亲没有姐妹,如果有,就要和苏姓以外的人结婚。如果与姓陈的人结婚,那么所生下的孩子也姓陈,和我的姓一样。然而也应该称他们为“表”。虽然是同姓,但也不能称“堂”。

在中国,牌位被称为“神主”。其中大多供奉的是五代之上(有的是七代之上)祖先的名字。供奉同样祖先的兄弟姐妹为“堂”,其他则为“表”。

儒教极为重视对祖先的祭祀,因此在兄弟姐妹的称呼上十分严格。虽然父方和母方的血缘关系分量相当,但是却不允许称呼上的混淆。

儒教虽说被传入了日本,但是其中的祭祀部分却被摒弃了。汤岛圣堂及闲谷学校中虽供奉孔子,但也不过是一种礼仪。

从“おじ”、“おば”、“いとこ”上未加以区别,便可看出儒式的祭祀没有传入日本,并且在日本没有同姓不嫁娶的传统。

中国在法律上对同姓嫁娶未作出过限制。然而韩国在法律上严格限制同一籍贯同姓间的通婚。众所周知,韩国姓氏的数量有限,尤其以金、李、朴为多。金与金之间不能通婚,自然会带来诸多不便。因此同为金姓的人,如果籍贯不同便可通婚。恋爱之前必须先确定对方的姓氏和籍贯。如果出现同姓同一籍贯的人相爱,该怎么办呢?现实中此类情况并不少见。这样的恋人即便结了婚,女方也不能上户口。据说在韩国像这样不能上户口的未婚母亲和单亲孩子很多。

由此可见,儒教在传入朝鲜时是完整存在的,但向日本传入时,其中的祭祀部分便被摒除了,只吸收了其中的伦理、学问和教养。因此,关于日本的儒教是否为本来的儒教这一问题便很值得讨论了。

《茶事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