锔子人生

大夫问:“疼吗?”

张连志说:“疼。”

“放心回家睡觉吧,没事儿。”

“可疼得厉害,我想可能是骨折了。”

“摔一跤能不疼吗?肯定疼!我见的病人多了,没见过骨折了还能自己走进来的,你们这当老板的都娇气,我给你开点止疼片,回家吃了睡觉去吧,我见的病人多了,相信我。”

值夜班的男大夫留着长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千层底布鞋。看上去更像个艺术家,而不是大夫。

腿是在“瓷房子”后楼摔的。当时,他想上楼看看小石头的画被贴成什么样了,小石头是他八岁的儿子,画上有丹顶鹤、长臂猿等各种动物,画的空白处写着——“我在温哥华献给老爸的画”。

他让工人把儿子的画和话都贴到墙上。用瓷片,用“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钧瓷瓷片。

六年来,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往位于赤峰道的那座三层小洋楼上贴瓷片。

都是晚上干。白天城管不让,因为没图纸。

“图纸都在我脑袋里。”他对城管说。

“脑袋里能行吗?你以为自各家室内装修呢?你不知道城市都要讲究规划吗?”

小时候,他上的是舞蹈班,没怎么画过画,他只能把自己的想法画成这儿童画风格的“草图”。

“您画这行吗?您跟我们讲相声呢?”城管看傻了。

他不讲相声,草图上的东西就是他的想法。白天不让弄,他就晚上来实现它。

每天晚上,一到“瓷房子”,他总是“嗯吭,嗯吭”地跟墙上那些碎瓷片打招呼。六年来,没人捡石头砸过他的瓷房子,也没人搞过破坏,他相信每块瓷片都有生命,即使它们是破碎的。他相信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保佑着他这座“瓷房子”。

摔腿那天晚上,他来没跟它们“打招呼”。已经后半夜了,工人们刚刚躺下,他怕影响别人休息,也怕人家骂他无聊。他轻轻迈步上楼,结果咣当一声,金星四射,两眼发黑。有块楼板没了,他没看到。

张连志揣着大夫开的止疼片回了家。三个月后,天津下第一场雪时,他起不来了。到医院一照X光,人家说,你这腿骨折过啊,怎么不到医院复位呢?现在都长上了,错着长上了。

一到阴雨天,腿疼的时候,他就想起那个给他开止疼片的大夫。

两年过去了。墙上的古瓷片已经从他摔腿时的6亿多片增加到了7亿多片,“瓷房子”也贴到了第八个年头。

瓷房子是在2006年9月3日以博物馆的名义开业的。尽管当时并未完工,但太多人想进去参观。

他记得那天的场面。朋友们来了,专家们来了,艺术家们来了,记者们来了……把这座4000多平方米的瓷房子挤得水泄不通。他说,谁要是能在瓷房子里发现一块新瓷片,他就把瓷房子给谁。

老先生们带着那种有小灯的160倍放大镜,眯着眼,一片接着一片地又摸又看。

“带这种款的青花瓷片我有,500块一片买的……”

“这种钧瓷片我也有一块,你看,也是这种窑变,水的盈润,火的刚烈,花了2万块……”

“再不收了,再不收了,咱一片片跟宝贝似的收藏,人家却拿来贴墙,再收还有啥意义?”

他听到老先生们又是兴奋又是感叹又是生气。他总是很谦虚地朝他们微笑甚至鞠躬。尽管那些话听上去能给他带来成就感,但他从不想得罪谁。母亲从小就告诉他,真正有内涵的人永远是谦虚的,就像麦子熟了会被麦穗压弯腰一样。

人们称瓷房子是“举世无双的孤品”、“天津卫最大的奢侈品”、“一个人的童话”;他的朋友冯骥才说,这些古瓷片单独陈列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但当它们以如此大的规模出现在世人面前,便足以震慑人心;德国现代艺术家昆特·约克声称这是他见过的最梦幻、最伟大的艺术品;一个路透社的记者甚至在报纸里用了“比长城还伟大的建筑”这种让他又高兴又害怕的形容。

他高兴极了。他请朋友们在自己开的“粤唯鲜”吃饭,朋友们敬他的酒,他都一饮而尽。尽管他有心脏病,医生嘱咐不让喝,他还是把自己喝醉了。后来,在去医院打点滴的路上,他想,谁要是再来敬酒,他还喝。朋友们只要看得起他,他就要仗义,哪怕喝坏自己。

当然,也有记者问他将古瓷片粘到墙上到底是在发扬文化还是在糟蹋文物,甚至问他是不是开餐馆赚够了钱开始炫耀自己的财富。

他能说什么呢?

建这瓷房子,他没向银行借一分钱,他卖掉了自己在加拿大海边的房子,拿出了自己几十年来的所有收藏,八年里,瓷房子建得坎坎坷坷——他在工地上丢失的古瓷片、明清的盘碗瓷瓶不计其数,被迫停工了好几次,他摔断了腿,还离了婚……

他喜欢收藏。除了吃饭睡觉,他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就是玩收藏。只有在这些老物件儿里,他才能感受到人生的乐趣和快感。再忙、再累,只要看到那些老东西,他便能两眼放光、倦意全无。对他来说,收藏就像吸毒,染上了就戒不了。他觉得中国很多人玩收藏玩的是“老鼠文化”,有点宝贝总是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他不愿意把藏品都堆在库房里,那样像地主;也不愿意像博物馆那样罩上玻璃打上灯,他不喜欢那种距离。瓷片是最易碎的东西,把它们浇筑起来,传承下去有什么不好?他要把自己的藏品用最直接的方式展示给大家,让大家看得到,摸得到。他相信,人们只有摸着这些东西才能跟它们对上话,对上了话,才能唤醒它们的第二次生命,才有意义。

八年里,瓷房子是热闹的,他是孤独的。

尽管做瓷房子的初衷跟钱无关,但缺了钱做不成瓷房子。他要想瓷房子的设计,也要想如何做大做强自己原来的生意。没人理解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理解。

事实上,“商人”的头衔无法令他喜悦,他在这方面越是成功,就越是想把瓷房子设计好,以此证明自己是一个好的艺术家,他甚至将所有跟商业无关的社会头衔都印在自己的名片上,满满的。

别人问他如何能兼顾两者,他说也许自己的脑袋有两扇门吧,一会儿开这扇,一会儿开那扇。他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开哪扇。

瓷房子建在天津和平区赤峰道上。赤峰道东起海河,西到墙子河,横贯原来的法租界。因为曾住过直、奉、皖系等各系军阀的十五位督军,过去也叫督军街。瓷房子的前身是栋法式小洋楼,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原来的主人是位中央财政大臣,大臣走后,它成了银号,解放后,它又成了天津市和平区工商局。它是赤峰道72号,左边的70号是“晋商”乔铁汉故居,右边的78号是张学良故居。后来工商局迁新址,就把它闲置了十多年。直到2000年张连志把它买下来,它才又开始了成为瓷房子的历史。

瓷房子是从那面快要坍塌的院墙开始入手的。

他把635个或青花或粉彩的瓷瓶安进墙里,起名叫“平安墙”。瓶子之间是红色和紫色的天然水晶,象征着鸿运当头和紫气东来。大门顶上有两只汉白玉鲤鱼,他叫它“双鱼跃龙门”;他听说猫是老虎的师傅,便将九只瓷猫枕安在鲤鱼下,叫它“九虎震华庭”;门口是赤峰道,他就把一个童子的瓷枕安在“九虎”中间,起名叫“童子望赤峰”。墙外便道上的一排石门墩和汉白玉狮子是用来保“平安墙”平安的,用它们隔一下,莽撞的交通工具便不至于直接撞到那些瓶子上。“平安墙”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吉气走曲线,煞气走直线”,他相信这种中国古老的说法。如何“走曲线”呢?一些跳跃的音符出现在他脑袋里。那似乎是一支西方的圆舞曲,名字不记得了,应该是小时候跳舞蹈听过的,他记得那旋律。他把那旋律反复哼给工人们听,希望工人们能带着某种感觉来修这座“走曲线”的墙。

“平安墙”修得也是一波三折。开始时,城管说太难看了,说影响市容,说以后拓宽马路时肯定会被拆掉。他说,瓶子安在墙里,这是“平安墙”,“平安墙”是为了保护咱天津平安吉祥的,你把它拆了咱这天津还能平安吗?城管被他这“大帽”镇住了。后来,他又写承诺,盖章、签字,说如果国家要拓宽马路,他肯定无条件拆掉。他想,要是真的拆了,他就退后几米再重来。

无论瓶子、碗盘还是碎瓷片,都是他二三十年来积攒下的宝贝。它们曾令他痴迷,令他疯狂,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抚摸和欣赏。它们成了他工地上的建材,他要表现出无所谓,他要尽量让工人们相信这就是些没人要的破烂。

时间长了,工人们发现,这些堆在工地上的东西尽管看上去是“破烂”,但却是能卖好价钱的“破烂”,当他们发现很多碎瓷片一块就能抵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时,他的东西便开始丢得越来越多。他请了三十多个保安,可还是看不过来,7亿多片,实在是太多了。好在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随时丢东西的准备,失去就意味着得到,没有这样的过程,瓷房子也建不起来。如果不做瓷房子,他丢的东西会更多。他经常能在市面上见到自己的东西,那都是从他库房“溜出来”的。他认得它们。只要是他经过手的古董,看一眼,他便永远都认得。他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出来炫耀,看着租给他库房的那人把“夏利”换成了“宝马”,他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都是老熟人了,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赶紧把它们粘到墙上去,牢牢地,谁都能看能摸,但谁都弄不走。

他和工人一起挑瓷片、洗瓷片。只要用手摸着这些碎瓷片,他的眼神就发光,唐秘、宋钧、元青花、宋青花、明青花、清青花……太让他着迷了。不过要把它们往墙上贴就不那么容易了。先要在一箱箱的古瓷片中寻找到合适的,根据颜色和形状的不同分类备用,备用的有瓶、有罐、有碟、有碗,凹的、凸的,带把的、起楞的。瓷片跟瓷砖不同,底面不平会进空气,不易挂住,所以要用白色硅酸盐水泥混合石膏粉,加入强力胶水,再把毛面打磨光滑,才能往墙上粘贴。后来经过试验,他又发现瓷片很脆,加了江米汁,瓷片不容易裂,还牢固环保,用高压水枪都冲不掉。

这个时代,人们热衷于用价钱来衡量一切事物,热衷于给瓷房子估价。一家银行说这房子值5亿3千万,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财富故事会”栏目说起码值20多亿,而津港电视台紧跟着请专家评估,结论是价值超过50亿。无论是5亿还是50亿,对张连志来说都没什么意义,那房子粘贴的都是他的个人记忆,他从未想过把瓷房子卖给谁,他也从不相信有谁会买。

真正算起来,按照现在的文物价格估计,瓷房子不止50亿那么少,按照原来他收时的价格计,又没有5亿那么多。

瓷片有他收的,也有他父亲收的。他收瓷片时便宜,他父亲收瓷片时更便宜。

收藏家/何政东摄

瓷片大多是在三岔口收的。天津建卫以来,往来于海河的船只,许多都是为皇家进贡的。那些为皇家进贡的瓷器,不能有一点点瑕疵,但瓷器是易碎品,在烧制和运输过程中,难免有不合格或者破碎的,把这些送进宫,是要被造办处的人砍头的。工人们只能狠心将其摔碎掩埋起来,这就叫“碎碎平安”。那些保平安的碎片,不知有多少沉在了三岔口。

过去,只要有人从三岔口挖出了瓷片,便会有人来通知他父亲,只要听说什么地方挖出了瓷片,父亲也肯定会去。父亲不爱抽烟,不爱喝酒,不爱说话,只爱存瓷片。“文革”前,古瓷片就像垃圾一样没人要,一块钱能收一大堆,父亲把这些没人要的破烂堆在自己意租界幽雅干净的院子里,柜子顶、床脚下……尽管有人说收这么多破烂在家里不吉利,但父亲还是把它们堆得到处都是。

他时常见到父亲蹲在地上洗一堆堆的瓷片。他问父亲,洗这些碎瓷片干吗呀?就算洗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呢?父亲告诉他,存瓷片就像存零钱一样,存多了以后自然有用。

后来,父亲过世了,那个帮父亲收瓷片的人也过世了。三岔口再挖出瓷片,那个人的儿子就会来通知他,但他已经不用到现场去了,瓷片会一箱箱地打包好给他送来。

一箱箱瓷片从他面前过。一箱能有上千片,他轻声地喊着:过、过、过……等等……过、过……等等……假东西多的时候,真东西往外跳,真东西多的时候,假东西往外跳。这个过程在他看来跟卖苹果的人挑苹果是一样的。

现在,他对瓷片已经没有感觉了。当初那种让他兴奋不已的感觉突然间不见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缘故。也许真是太多了。开业时,瓷房子贴了6亿多片,两年后他又贴了1亿多片,7亿多片古瓷片,大家都觉得他收藏的古瓷片该贴光了,只有他心里清楚租来的库房里至少还有一百卡车古瓷片,如果堆到瓷房子的院子里,将出现一个百米高的瓷片山。

他既简单又复杂地设计着这里的一切。有时他把自己想象成这房子的一部分,有时又觉得自己跟这房子毫无关系。他站在院子里仰视它,趴在阳台上俯视它,像一个讲故事的人摆布自己的角色。

房子光贴瓷片他觉得还是有点单薄。有龙才有风水。灵感来了,他要建一条瓷龙,这条瓷龙要盘旋,要弯曲,要腾空,要在这瓷房子上舞动起来。人们都说有舞动的北京、舞动的世界,他也要有舞动的瓷房子。舞动起来才是关键。他要让瓷龙舞动出“CHINA”这个单词。既是“瓷器”,又是“中国”。

那是一条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瓷龙,768米。工人们不知道如何来表现他心中的“舞动起来”,他们没干过这种活儿。瓷龙用了800多万片古瓷片,贴了160多天,换了3个工程队。当瓷龙最终在房子上从屋顶盘旋至地面,又从地面蜿蜒至墙头而“舞动起来”时,最后完成工程的包工头说:“咱这也不像龙啊。”

他笑着说:“不像才是像,像了就没意思了。”

最重要的是要在龙头立一个红五星。他相信,有了五角星,“瓷龙”才能活,“舞动起来”才有力量。他要用名贵的霁红来贴五角星,那是一种他最喜欢的红色,像暴风雨后晴空中的红霞,所以叫“霁红”。

五角星很难贴。第一次没正,他让工人撬下来重贴,第二次正了,但他还不满意,对于这颗五角星,他追求的是完美。让工人撬了再重贴时,已经没有“霁红”瓷片了。他一咬牙,摔了个霁红瓶,那是建瓷房子唯一摔的瓶子。那瓶子他藏了三十年。

他长时间地在小洋楼里走来走去,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种灵感上的开放。

他在屋外的下水道上贴满了明清时期的瓷猫枕和天然水晶,被人们称做世界上最昂贵的下水道。

他在院里的大树顶上安了个瓷鸟窝,里面放了几只明三彩的瓷鸟。只有站在那座被整体拆移到露台上的清代木制凉亭上,透过屋檐上那些排成队的明清时期磁州窑的瓷猫才能看到。

他在楼顶的各个角落都安放了石狮子,或仰天长啸,或低头沉思,形状各异。这些狮子年代纵贯东汉、唐、宋、明、清各个时期,每只都极具价值,每只都让他百看不厌。

他在屋内的墙上贴了古今中外大师的代表作。宋代的《松木怪石图》、唐代的《五牛图》、元代的《鹰松图》……每层楼都有四至五幅不等。从米芾到徐悲鸿,从《捣练图》到《蒙娜丽莎》。他喜欢那幅《鹰松图》。为了让鹰的羽毛蓬松奓开,他让工人先将一块块瓷片磨圆,再用机器在掌心大的瓷片上打磨出十几条或粗或细的线条。有些壁画现在看来,他也觉得幼稚。但那是过程。有过程的东西才有价值,他不喜欢突然间得到的东西,那没过程。

凭借着对文物几十年的理解和自己独特的想象力,他用儿时搭积木的经验完成着这项浩大的工程。

他喜欢让感觉指引自己,喜欢在这种指引下发现每个隐藏的灵感,喜欢那些灵感不经意间的光临。他相信那些灵感已经带上了某种神秘的秉性,不必预先设计,想到哪儿便做到哪儿。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总是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是他的自由,也是他的权力。他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这是他的房子。

他手扶着粘满了天然水晶的楼梯抬腿走上汉白玉石雕的台阶,迎接他的是那只曾在段祺瑞府前站过岗的三彩琉璃狮。另一只在战火中损毁了,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三彩琉璃狮。

走进门廊,他抬头望望天花板,向那些粘在顶上的瓷盘打个招呼。顶上是鱼盘,大多数是山东淄博那边办红白喜事时用的。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婚姻。

他是1982年结的婚,那时候,结婚是种风气,同学们左一个、右一个都结婚了,没婚结的人是落伍的。别人给他介绍了个天津本地姑娘,为了赶时髦,他拉着姑娘去了民政局。问人家:“给登记吗?”人家看了看身份证说:“给。”他就花了800块钱请亲朋好友吃了顿饭,结了婚。他事后想来,这第一次婚姻既谈不上了解,也谈不上情调,只是像小孩过家家一样胡闹。

第二任妻子是北京姑娘,漂亮、有才,电视台的主持人。婚后不久,他一冲动就把自己的生意交给亲戚打理,带着新婚妻子移民去了加拿大,在温哥华海边,他买了栋三面看海的房子,他天天转古董店,打算在那里也开个,但新的妻子似乎对古董没什么兴趣。她要求他陪她逛街,但他一进古董店就不想走,她想要买衣服,他就给她钱,尽管他知道钱不能代表感情,但他还是没时间也没兴趣陪她做跟古董无关的事情。妻子忍不住的时候,就提出离婚。那时,母亲还健在,只要母亲还活着,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婚了,这世上,他最在乎的就是母亲的感受。后来,母亲过世了,妻子再嚷嚷要离婚,他就问她:“离吗?”“离!”“后悔吗?”“不后悔!”“那我可什么都不要,我可走了?”“走走呗!”

他脾气好,不爱跟人吵架,但他是个倔性子。几句话后,他就和北京妻子离婚了。他也渴望百年好合,也渴望白头偕老,但他的婚姻似乎充满了无常和定数。该结婚,再不合适也会结,该离婚,再舍不得也会离。

从一而终的婚姻对他来说,是件完整的瓷器,而破裂的婚姻是他的过程,第一任妻子给他生了女儿,第二任老婆生了小石头。一对儿女是他的锔子。

门口是一对铜鹿,那是明朝晚期贵族家里的陈设。每次经过,他都会摸摸铜鹿的背,因为一看到这铜鹿,他便会想起小石头。小石头3岁时,他对儿子说,古董只许看不许摸。从那以后,多爱看的东西,小石头都是背着手看。有一次,他把小石头抱到上面骑着照了张照片,铜鹿便成了小石头唯一摸过的文物。

一进门便是那个明代的大漆柜,那是他所藏家具里的最爱。尽管柜子正面的漆层已经脱落,麻层已经显露,但柜两边的明代皇家五彩纹饰仍然清晰可见,这是明朝某位皇帝挂朝服的柜子。世界的孤品。

他经常静静地抚摸这柜子,用自己的眼、手、心跟它对话。他把它放在一进门最显眼的位置,但很少有参观者会在意它,收藏热尽管已经在中国持续了好几年,真正懂的人还是少。这让他特别怀念一个老外。他记得那个老外一进门就兴奋地对着那柜子不停地喊:“Oh, my god, Oh, my god……”他爱听这种声音。中国人似乎还是对那些完好的,落了款的东西情有独钟。

他现在不喜欢落了款的东西,他甚至对青花瓷器已经没了兴趣。年代、风格都太容易看,这让他觉得浅。他叫它们“一眼白”,他不喜欢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东西。

柜子旁边有一张四方桌,那是清中期的东西,开片披的布不是麻。一进瓷房子,他就喜欢坐在这桌前先抽支烟。桌上有两个明代的龙盘和一把清代的茶壶。他把茶壶的盖子取下来,把烟灰弹在里面。好多玩收藏的人说他不尊重文物,他也懒得解释。这些东西,他家多的是,从小就用,有什么尊不尊重呢?再老的瓷器都是可以用水洗的,倒是那些家具和漆器要尽量少沾水,少擦。

桌上的龙盘上打得有锔子,那也是他很喜欢的东西。

锔子据说是从清末开始的,民国时最多,解放后就越来越少了。打锔子的师傅被人叫做“小炉匠”,他们的担子上,一头挑着火炉子,一头挑着各种工具材料,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吆喝。

小时候,家里的瓷器如果摔了,母亲就会叫他去打锔子。“锔盆,锔碗啊,锔……”一听吆活声儿,他就知道是哪个师傅。只有听到李师傅的声儿,他才会捧着摔裂的瓷器跑出去。他家瓷器多,摔的也多,所以经常锔,每回都找李师傅。李师傅给别人家打锔子3分钱打一个,给他家是5分钱打两个。李师傅对待他们家瓷器总是特别小心,他也特别喜欢看李师傅打锔子——先把裂开的瓷器拼好,用绳捆牢,往上吐口唾沫,用手来回拉金刚钻,在缝隙两边各钻出一个小洞,将锔子轻轻地取出放在上面,用小榔头齐缝钉入,抹上白灰,瓷器便滴水不漏了。

他喜欢那些曾经破碎过的瓷器,它们身上的那些锔子在他眼里总是特别美,这个锔完像条龙,这个锔完像只鸟。锔子能帮助他联想出这瓷器的命运——它是怎么被打碎的,打碎它的主人是干什么的……他相信,东西美,人们才舍得为它们打锔子,如果是破烂,碎了也就扔了。

抽着烟,他还能看到那个隐秘的地道入口,看到入口处那对靠他的耐性淘来的明代石门墩。

门墩是他在山东一个弥漫着刺鼻臭味的猪圈前发现的。它们比常见的门墩高出很多,最上面有狮子,四面石壁上雕刻着人物、树木、花草、山水等不同图案,一看就是官家用的。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他就不想走了。他蹲在猪圈门口,守着门墩端详、抚摸,好像突然读懂了它们的身世。他说想买下这对门墩,但老农不卖,说是祖上传的。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但从那以后,他只要一有空,便会往山东跑,往那猪圈跑,时间长了,他也与老农混熟了,他又忍不住问:“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不卖这对门墩?”老农这才告诉他:“打安了这对门墩,俺家的猪就从来没有生过病。”听了老农的话,他就在村子里调查,他发现真是每家都有猪死,就那家的不得病。他喜欢这非同一般的门墩,因为他相信有些东西是看不见的,但又是看得见的。后来,他一有空就往山东跑,往那猪圈前跑。最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老农说:“卖给你了,为看一门墩你这一趟趟往猪圈跑,真让俺觉得不落忍。”他喜出望外:“谢谢老哥,我就想看看有了它们,我这大猪会不会得病”。

门墩后的地下通道通向街心花园。赤峰道上很多小洋楼都有自己的地下通道,那是当时很必要的设施。现在,那个通道还通着,但因为下面有积水,他从来没走过。

有时候,他觉得人生就像那通道。一段段的。

他能恍惚看见自己在建国道小学宣传队里跳舞时的灵敏。他跳得好,因为跳舞,他得过好多上面印有毛主席像的奖状,老师甚至请他帮忙教其他同学跳舞。但在五年级,天津市歌舞团他没考上,因为他是资本家的后代。

贫农家的孩子考上了,尽管没有他跳得好,但人家是贫农的后代。

他的小名叫“傻子”,奶奶起的。奶奶迷信,觉得傻子没人要,能留得住。从小他就不爱说话,不爱跟其他小孩一起玩,他爱跟奶奶玩,爱听奶奶讲义和团打洋人的故事,每次听到义和团在望海楼上掐口诀念咒,让着火的铜盆飞上天,他就咯咯咯地笑……照小学毕业照时,有个同学说,咱一会儿都撅着嘴照相,于是,他就噘着嘴。结果照片发下来,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笑,就他撅着嘴。

刚上初中就停课了,每天他跟着别人上街看热闹,看人们坐在消防车上,带着外国人留下的那种消防盔互相武斗。

高中毕业后,他顶替父亲,进了天津市感光胶片厂。在暗房里,他开始用一台半自动卷片机卷胶卷。他一个人坐在中间卷,六个人围着他,用他卷出来的胶卷装盒。暗房里只有一点幽暗的绿光,眼睛是看不清的,靠的是手和心的感觉。那时的工作量是卷800个,一般人要卷一天,他手快,通常不到上午十一点就卷完了。暗房出来,眼睛不能见光,他就带着墨镜到休息室休息。他讨厌这种休息,因为必须休息到下午下班才能走,这是厂里的规定。卷完了任务也不行。休息室里大家都抽烟聊天,聊他没兴趣的各种打架。比聊天更让他心烦的是抽烟。别人给你发烟,你也要给别人发烟,架不住人多,两轮下来,一盒烟就发没了。别人发5毛一盒的“郁金香”,他就发6毛一盒不带嘴的“中华”。他好面子,因为他家是住意租界的,他爸曾是厂里的领导,他家曾是天津卫显赫一时的盐商张家。

刚开始,他一月挣38块钱,挣到40块钱时,他决定不干了。一月下来,不够烟钱。1980年,他24岁时,他决定去当个没人看得起的“小贩”。

他开始做黄金买卖。金条香港16两一根,内地10两一根,他小两收,大两卖,能赚6两的钱。那时候,买卖黄金是被禁止的,有风险才有收益,很快,他赚了几万块。钱财来得快,去得就更快。有一天,有个人说有金条要卖,他就用报纸包了一书包钱,背着那个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破军跨去了。一开始,他觉得那卖金条的人长相奸诈,神色可疑,但当那人把金条从裤兜子里掏出来时,金条的诱惑立刻掩盖了他的怀疑。金条是天宝牌的,那时很出名的牌子,那牌子的金条是最纯的。他把那人带到一个楼道里,准备用试金刀把金条切开,看看是不是铅条外包上金的“水货”。一刀下去,很软很纯,果然是天宝牌。在他掏出钱时,那家伙掏出了步话机,喊道:大鱼上钩了,收网!

为庆祝逮住他这条“大鱼”,警察买了两笼狗不理包子。警察问他,吃包子吗?他说,不吃,我哪有心情吃包子。警察说,你要不吃包子就交罚款,不交罚款就关进去。

倒金条倒来的几万块钱都交了罚款。还得体面。他又带了一千来块钱去了广东,想倒腾一些那时候被称为“港伞”的折叠伞回天津卖。在湛江的一家批发店,老板告诉他,问了价就得买,不买就不能走。他说,凭什么,我问价怎么了?我敢出来就不怕这个。那老板觉得他有种,便跟他交了朋友。老板说,我这儿有“夏普6060”的录音机,300块给你,拿回去你卖600没问题。他清楚倒这东西肯定能赚,但他不敢买,有倒金子的教训,再来个冒充卖录音机的警察,他可再没钱交罚款了。最后,他进了一堆衣服回去,同学们喜欢,他不好意思收钱,便送了好多,这趟又算白跑了。

“文革”后,他家在天津百货大楼附近退赔了一间门脸房,他觉得可以用那房子来卖点东西,可卖什么呢?他见很多人排队买一种布,灰色的,据说下水后不起褶。他也想卖这种布。在批发市场,他找到了这种角上写着“无锡色织四厂”的布,他先批发了一卷回去,不到十分钟就卖没了。他又去批发了两卷,没过多会儿又卖没了。他觉得卖布太神奇了,比卖金子还赚钱。他决定直接去无锡的厂子里进货。全国的人都在无锡进那布,那厂里的销售经理成了大家最热门的“行贿对象”,别人送收音机,他就送金戒指,别人送金戒指,他就送金项链,后来,经理不要东西改要回扣了,别人一卷布给5毛,他就给6毛,别人给六毛,他就给1块。付款时,经理如果说,好像还差10块钱。他就马上再给经理十块钱,并连声说:我点错了,对不起,是我点错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没点错。

能让经理舒舒服服占到便宜,经理自然喜欢他,别人一个月等不到一卷布,他三天就能一整车拉回家。到后来,他只要来无锡,都不用在外面吃饭,饭菜经理早就给他在厂子里准备好了。

有钱了,他就给母亲买东西。买那些老家具,老物件。他家是民国天津八大家盐商张家的后代,作为大户人家的媳妇,母亲习惯了在家里收拾屋子,习惯了帮奶奶把高脚的铜痰盂擦得锃亮。

每次路过信托商店,母亲都会指着某件东西说,这是咱家的,那也是咱家的。“文革”结束后,也退赔了一些抄走的东西,但退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母亲最挂念的是那个紫檀的百寿图的屏风,上面有一百个各式各样放鞭炮的小孩,他为母亲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他想要帮母亲恢复过去的那种生活。尽管不是一样的东西,但都是母亲喜欢的老物件。

常给母亲买东西,母亲就问,连志,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他说,做买卖挣的。母亲说,连志,别出门了,妈害怕,妈不要钱,妈要你听话,你听话就是孝敬妈。他从没和母亲犟过嘴,孝道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1992年,他开了家海鲜馆子,26平方米,6张桌子,每天都有人排队,几拨几拨地换,为的就是品尝刚从广东空运来的活海鲜(当时,北方沿海没有活海鲜,海鱼出海就死)。他是天津第一家海鲜馆子,“先”与“鲜”同音,他就给餐馆起名叫做“粤唯鲜”。后来,这个小馆子发展成为了“天津粤唯鲜文化产业投资集团”。他的公司员工越来越多,他记不住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便都叫他们“小不点”,他对“小不点”们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不点,给家打电话了没有?给家里寄钱了没有?”

母亲78岁时过世了。

出殡时,几千人去参加葬礼,警车开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天津人都在议论他家出殡的场面。但是对他来说,那天并不风光,他难过极了。多年以后,一家电视台采访他。他说着说着,说到母亲时,仍然激动得掉泪。

他最喜欢在瓷房子的顶层待着。那里有一间顶上全是玻璃的阳光房。阳光房里挂的山水画是母亲的嫁妆,桌上摆的镜子、清代八音盒、汉白玉山石盆、打着锔子的盘与罐、老电话……都是母亲用过的东西。屋角的铜床是母亲睡过的,铜床旁边那个“双鱼牌”止疼片的盒子是母亲每天必需的。旧社会,母亲抽鸦片,解放后禁烟便戒了,是这“双鱼牌”止疼片伴随了母亲的后半生。

这是他的母亲房。在这用来留住记忆的房间里,他经常一个人坐着,看母亲的照片,他喜欢用眼神跟母亲交流,他觉得母亲一直在保佑他。

瓷房子、粤唯鲜的生意、助养残疾人、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接受各种采访……现在,他每天都孤独地忙碌着。忙得他时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自己。他51岁了,父母去世多年,两个前妻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是一个人。

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国泰航空做了空姐,女儿喜欢,他就让她去做,他对女儿的要求不高,只要她高兴就好。小石头才是他重点培养的对象,儿子从小对传统文化就表现出的兴趣和天赋让他惊奇,放在加拿大耽误了。他想把小石头接回来,石头妈答应了。一想到这,他便能感到甜蜜,一阵阵的。

《别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