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骑着马去到药铺,摘了斗笠,取出怀中碎银。药铺伙计使秤称了,便去抽屉里取参。将军环视着这千门万屉的药铺,闻着陈涩的药香,开始感觉身体有些发沉。伙计递上几文找头和人参时,将军挥了挥手,道: 

“再要二斤玫瑰松子糖。” 

将军夫人挽了袖子磨墨,费了大半天功夫才磨出浓墨来。大雨不止,书案上的一切都滑不留手。将军夫人听见门开的声音,马蹄嗒嗒之声。又过了一会儿,将军已到了堂上,摘下蓑衣斗笠。夫人抬头看着满面是水的丈夫,忽然觉得丈夫年轻了好些。 

“雨水把你的皱纹都洗去了呢。”夫人笑道,六十三岁的将军听了呵呵大笑。他从怀中取出布包,给夫人一看:“上好的参。” 

“且拿去让老蒲熬汤。” 

“不急。”将军笑了笑,他那苍老的脸上现出孩子气的笑时,不免奇怪。然而夫人看到他手中的玫瑰松子糖时,便早忘了这个。 

“老爷,怎么想到讨好起我来了?” 

将军看到夫人笑逐颜开,不由得意的搓起手来,一如四十年前,他首次单独带领骑兵队将敌人诱入埋伏圈时,喜不自禁的自我欣赏。 

“外头青楼花魁,且要五十两花红才得见上一面。看我家夫人,一包松子糖便够了。” 

他自己没发觉这句话的不妥帖处,也没在意夫人听后面色的一冷,自顾自的跨过走廊,将人参送去了厨房。 

“老蒲,”将军看着家里唯一的下人,开口喊他。正在为炉子煽火的老蒲将头回了一下,恭敬的道:“老爷?” 

“老蒲,以前我杀敌立功的记录,你可还在?” 

“杀敌立功的记录?” 

“就是,当年诸家将军都有的,令马弁记下将军斩获首级数,以便报功的事儿。你可还记得?” 

“呃?” 

“当年,每克一座城池,我便要你从那城里摘一朵白野花儿,在花瓣儿上书写此城名字,藏于锦囊,你记得?” 

“啊,记得记得。哈哈,这不是,老爷和夫人认识,不还是那年在江南,老爷摘花瓣儿时,误摘了夫人家种的花,这才相识的吗?” 

当年的韵事让将军如饮醇茗般暖香了一遭,但随即他的脸又暗了下来。 

“我问你,老蒲。那锦囊,你可还记得在哪儿?” 

“老爷,怕得容我想一想。老蒲我年纪大了,记事不牢。还好手艺没老,您看,参汤熬好了,您可先端给公子喝去。老蒲我慢慢推想。” 

将军端着参汤来到后院的卧室,隔着窗棂,他看到一个人影醉酒般翩然起舞。钥匙进入锁时发出“克啷”一声,这声音使他牙根发酸,同时又一次感受到腹中那些被埋葬的花朵枯涩而香甜的气味。门扉开启,他闻到了一阵扑鼻的甜香。迎面是一幅巨大的宣纸,贴在迎面照壁上。纸上泼洒下无数雄浑笔触,一骑青驴在森森山间涉水而行。将军咳嗽了一声,站在画儿前的人回过头来,隔着满脸长须,对老人发出了笑声。 

“老先生!看我的画儿,可好?”

“什么老先生,我是你爹! ——怎么会这么香?什么味道?”将军问。 

“上次问你要的酒曲儿和糯米,我自己把它蒸熟了,酿出了酒来。老先生,你也要喝一口么?” 

少年从角落里抽出一个坛子来,掬了一口自喝了,直将坛口伸向将军。将军摇了摇头。 

“身体好些了么?” 

“我这心啊,早不在这身体里,”少年说,“哪还知道它好不好?好是什么,不好又是什么?老先生啊,说话不过用来哄人的,好与不好,只是大家拿着谎话哄你哄我罢了。” 

将军摇了摇头,将一碗参汤在儿子案上搁下。 

“孩儿,把这参汤喝了。” 

“不喝。”少年道,“药汤是花草死尸的洗澡水,我一条大好身子,哪能喝这些。” 

“孩儿,把这参汤喝了吧。”将军说,“我和你母亲为了这参汤,可是克扣了自己的肚子。” 

他发觉他的儿子已经全然不顾他了,又掬一口酒喝,继续在画前手舞足蹈。将军站了一会儿,他看到窗外花木在雨中婆娑的影子,忽然间一阵心悸。 

“孩儿!”他拍了一下桌子,召唤他曾经的军人威严,那二十六年前令他部下军卒闻风丧胆的虎吼。“把这参汤,喝了。” 

没有回音。 

将军在默默数着檐前的落雨之声,看着稠浓的参汤。老蒲的话语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开始紧张起来。参汤的香气令他不安。药铺抽屉那层叠的影子转了一转。 

“孩儿,”他将两个字之间的间隔拉得很长,沉重的低音曾令敌方叫阵的大将心慌,“你给我,把这参汤,喝了!” 

没有回音。 

老蒲听到了后院的一阵叫声,便向声音来处跑去。临到公子房间外时,他听到了猛兽窒息般的喘息声。踏上门槛,他惊得全身发抖:将军将他的儿子按在地上,钢铁般的手腕扼住儿子细弱的喉咙,将参汤朝儿子嘴里灌了下去。少年急剧的咳嗽,手舞足蹈,像即将溺死的鱼。老蒲还未来得及上去观看,便见少爷大喊了一声,身子一松,倒在一旁。将军手中的碗“乓”一声碎在了地上。将军斜睨着他的儿子,苍白的老脸上,鼻翼的肌肉颤抖: 

“孽子,你赢了还是我赢了?” 

少年伏在地上喘息不定,被灌满参汤的咽喉咯咯做响,前襟洒着点点滴滴的参汤。老蒲连忙上前,犹豫了一下后,先扶起了将军: 

“老爷,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来了?” 

“且到外面说,且到外面说。” 

将军和老蒲站在朱栏边,凝望秋雨。老蒲注意到将军不时回过头去望一眼被关在房间里的儿子,但随即又回过头来,试图掩饰对儿子的关心。老蒲看着秋木悄残,轻雨细冷,轻声说: 

“老爷,那锦囊……” 

“说。” 

“那载着您破城、杀敌、俘虏数字的锦囊,早被您烧了……” 

“什么?” 

“您忘了不成?二十年前,公子四岁时,天雷震塌屋檐,公子忽然发起疯来。病症很险,大夫来看了,说是您杀伐过重,殃及公子。为了解杀伐之气,您把那载着您杀敌立功的锦囊,给一把火烧啦!” 

将军感觉受了重重的一击,就像当年那个蛮人将领用一杆铁锤轰在他的前胸甲胄上一样。当时他心中一闷,喉头发甜,随即吐出口血来。此时,他望着那草木凋残的庭院,也是胸口一闷。酝酿了半天,他怒吐了一口。“扑”的一声,一口痰穿雨而过,吐在远处青石板上。将军无暇去看有没有血丝,他推开老蒲,大踏步朝房间走去。 

《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