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黑

每次到伦敦,印象里都是那种湿漉漉、阴森森、黑黢黢的黑。建筑、街道、人群,即便是天空也是明亮的黑。间或有红色的双层大巴驶过,也不过是让黑色更黑。这种凛然而悄无声息的黑甚至蔓延到面包店里刚出炉的热面包上,伦敦餐厅里连餐巾纸都是黑色的。

据说伦敦近来时兴黑色浴室、黑色浴缸、黑色瓷砖、黑色面盆,甚至黑色马桶。设计师贝尔内说:“黑色非常有力,整个浴室无所畏惧地运用黑色,让人自信。”我想,在那样的浴室里洗澡,会产生在出租车里的错觉——伦敦的出租车不遗余力地黑,无一例外。

我知道这里的黑不只是颜色,更是一种气质:挺括、收敛、匆忙而冷峻。有人抱怨,说这个城市的人不讨人喜欢,而最让人不喜欢的是,伦敦人也不想讨你的喜欢,他们乐于与你保持距离。在地铁里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的总是黑人,不分性别年龄抱上去就啃的是西班牙人,扎堆儿出来玩、大声说笑的是意大利人,饭店里打架一样抢着付钱的必是中国人。见到熟人像是陌生人,只说个“你好”就自顾自看书看报的,才是货真价实的伦敦人。酷吧?这也是种黑。

在时尚衣橱里,黑色据说是永远不会错的颜色。但能把黑色运用得如此庞大浑然又品质精准的,恐怕还只有伦敦。在伦敦任何一条街道上,你都可以看到貌似随意,却造型讲究充满想象力的行人。各种繁复的搭配造型80%以上以黑色主导。从正装如双襟西装、大衣,到休闲的T恤开衫、牙签裤,从华达呢法兰绒,到薄针织粗花呢等各种面料,还有围巾、包、鞋、手镯耳钉、项链戒指,主体都是黑色。你就想象不到最单纯的黑色,通过各种类型的面料、服装,剪裁,配饰的搭配组合,能玩出这么多花样。跟朋友在邦德街上迎面撞见过一个黑人,黑色披肩、大衣、紧身裤、黑色高筒皮靴,高高盘发,浑身上下,除了牙齿和眼白,就不让你看到任何其他的颜色,威风凛凛,像一只昂然行走的黑乌鸦,让我赧然。

这种对黑色的偏执和迷恋,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阵风吹来的时尚风潮,也不是几本时尚杂志或几个设计师在那里兴风作浪。了解、懂得伦敦的黑,得把眼光投注到一个更开阔的界面,那里隐藏着伦敦黑的历史或现实渊源。

读大学的时候迷恋过一阵子哥特小说,这种致力于恐怖和鬼怪的小说就诞生于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它多以中世纪的古堡、修道院、废墟和荒野为背景,讲述由于情欲和财产争夺而引起的杀戮,气氛神秘,在文学史上被命名为“黑色小说”。本届伦敦时装周上,加里亚诺穿着一件破旧皮夹克,面容肮脏,布满胡须,他自称这个“哥特式幽暗华丽美学”的灵感,就来自英国作家克里夫·巴克所创造出的“黑色小说”《战栗古堡》:“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人们却纵情享乐,把自己推向死亡。”

2003年那次在伦敦,去过一家叫“白色立方”的画廊,看了一个名为“无常时代的浪漫”的展览。进入画廊看到的第一件作品,就是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浪子——劈成一半的小牛。主人说“那是基督在受刑”。主人赫斯特是以前卫、炫酷著称的英国青年艺术YBA的代表人物。这个展览确认了YBA的典型风格——性、死亡和宗教。这也是典型的黑色文化主题,赫斯特以探讨死亡这个恐怖的黑暗主题来反衬对爱和美的渴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新哥特文化运动在英国兴起。一种脱胎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朋克音乐出现。它明显反传统,歌颂黑暗和死亡。当时整个社会吸血鬼、僵尸形象流行,朋克的影响力从音乐向日常生活和思维模式渗透。进入时尚领域,就是蕾丝花边衬衣、黑色皮草皮裤、黑色眼影、苍白妆容和造型,突显一种神秘、高贵、厌世的情绪,但这样的黑色审美却赢得英国主流文化的满堂喝彩。

滋生、绵延于英国社会的黑色文化,或许才是伦敦黑的隐秘之源,它带给这个社会一种沉静、悚然的气质。

刚刚落幕的伦敦时装周上,二十八岁的加勒思·普玩得最嗨,惊悚加恶搞,挑战着时尚潮人的想象力。S&M风格的马尾辫,Jelly铸模的连体衣,立方体帽子,膨胀的黑色树胶配饰,PVC泳装……全部由性别模糊的模特演绎,《卫报》时尚版说他是“有意歪曲人体”。个人生活中,加勒思·普也是个角色扮演爱好者、锐舞狂人。他的工作室连暖气都没有,却是伦敦东区最热门的派对去处,各种漂亮鲜嫩的面孔在这里出没,总是充满惊喜。他的工作室连门都没有,以致一天早上醒来,他发现自己的T恤已经被溜进来的野狗咬成一堆碎布。记者问他无法拒绝的颜色,他脱口而出:“黑色!”

一位旅居伦敦多年的朋友说,在巴黎,你能从一个男人的衣橱里看出他的薪资状况,而在伦敦,你却能从他的穿着打扮上估摸出他的政治倾向和经常宿醉的酒吧。英国人真从没在穿衣打扮上丢过脸,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朋克小子,到八十年代的迷幻House一代以及后来的电音、新浪潮独立音乐人,世界上就真没有另一个城市,把服饰装扮穿成自己的情感和思想、立场和宣言。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呈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多多花瓣”,庞德这句著名的诗句写的应该是伦敦吧。在伦敦的街头,你能看到真正精通时尚文化的人。伦敦黑,是他们献给这个世界的礼物。

《愿你道路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