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秀

卡尔·拉格菲尔德没有悬念地又迟到了。在巴黎2012春夏男装周Dior秀场,数百人端坐静候开始,拉格菲尔德在最后一刻闪亮现身。以迟到博眼球已经不是新鲜招数,但卡尔这一次失算了,众人的眼光被他脚上的一双鞋吸引,那脚蹼巨大无比,毛茸茸,走过Dior精心铺就的白色T台,扑哧、扑哧,像一对踟蹰在雪地里的熊掌。现场响起嘘声,不知道是冲着迟到还是熊掌,不过卡尔不会考虑这些,他一如既往,昂起因白色高领而略显僵硬的头,领受来自众人的唏嘘,那傲慢又戏谑的姿态像是跟数百人调情。

在时装周,这些场外的表演比T台上的模特还好看。懒散和做秀几乎是时装从业者的职业修养,从设计师、时装评论家到媒体编辑和买手,不管平日多么辛苦,谁都不会放弃利用这一年两次的时装周,极尽其能,极尽其怪,在镜头和同行面前秀一把。

每场秀,开始前场地内外就会聚集好多人,与其说在等秀开始,还不如说充分利用这段时间秀自己。对很多业内人而言,这是比大秀更重要的时刻。众人三三两两,闲庭信步,可松弛闲散的外表下,掩藏着激烈比拼和对镜头的争夺。一顶鸟巢帽,一袭把色彩撞翻的搭配,都可以成功赢得众人三秒钟的关注;一日本骚人穿双明黄色高跟鞋,近十厘米的高跟里竟然养着几条金鱼……如果谁被街拍摄影师捕捉,拍得越多越得意。但这种得意要被掩藏,否则就贱了。要自然地“作”,端庄地假,这“作”和假,在秀场内外,都是时尚行业最高的职业道德。和我同去的一位女编辑,就几乎在所有的秀场外被摄影师追拍,一双Dries Van Noten刺绣钉珠风格的蓝色布鞋,湖蓝色的真丝碎花连体裙,配上她素白宁静的东方面孔,在那群妖魔鬼怪中确实卓尔不群。看她在镜头面前从容、淡定,偶露不屑,只有我知道她心里多么得意。

刚结束米兰时装周,又来到巴黎。米兰的秀场让人感受更多的是时装本身,意大利确实是男装圣地,它能唤醒一个男人的性别意识;巴黎不一样,这里的时装周,T台上下、秀场内外总混合着一种暧昧的气息,那些游荡在秀场内外的人好像都是天生的调情高手,夹着香烟的手指,推墨镜的姿势,挽发时扬起的手臂,哪怕站那儿一动不动,捉摸不定的眼神里都透着风情。也只有在巴黎,设计师桑姆·布朗尼才会把他的秀场设置在马克西姆餐厅,让男模们戴上台灯罩似的帽子,套上带拉链的袜子,穿上套头连体内衣和机车热裤,像夜总会的舞男一样演绎他的怪诞幽默。

法国人喜欢带着无意识的平静和周围人调情,这种文化也感染到男装秀场,并被各路神仙夸张演绎。《纽约时报》驻法国记者西奥利诺写过一本书叫《诱惑》,里面说,调情在法国人看来不只是为了和某人上床,法语里的调情可以用于任何引起人感官愉悦的东西,从时装、巧克力,到香水、汽车、奶酪,调情是理解法国国民性的一把钥匙。

恭维、勾引、微笑和一起享乐,或许还有点儿不负责任,这就是法国人喜欢和擅长干的事。任何试图改变别人意愿以获得快感的行为甚至想法,都可称为调情。在男装周的秀场内外待上二十分钟,你就能感受到调情作为一种气场,如何笼罩着他们的时尚、社交、美食和商业决策。

现代法国,调情已经洗去了道德和宗教上的罪感,成为一种高智力游戏,影响到法国人的行为和价值观。也就在这个意义上,正在发生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主席卡恩的情色事件,始终获得大多数法国人的同情和支持。他们觉得美国人很无聊,不能理解法国人的调情艺术,那些隐含在酒店客房里的暗示、说服、吸引,就是法国人引以为悦的生活方式。从牙医到政客,每个人都想着怎么散发自己的魅力,让事情最终如愿以偿。即便不偿,Who cares? 不过还真有不偿的。西奥利诺说,调情不只是一种游戏,还是“法国保持该国影响力的核心战略”。如此一来,调情终于从礼仪层面、生活美学,上升到了国家政治。2011年,西方国家轰炸利比亚已经好几个月,很多时政分析从各个角度解释了这场战争为什么由法国牵头:石油、历史、地缘政治、大选。都对,只是忘了时任法国总统萨科齐本人就是个调情控。个人生活不说,他坐镇法国几年,朝三暮四,出尔反尔,爱出风头,没想清楚就出手的这些标准调情作风,本是大国政治家最忌讳的品行,却被他玩了个遍。他一定忘了,就在一年半前,他还在爱丽舍宫抱着来访的卡扎菲的头亲了两口。利比亚问题上,他的政策变化速度之快,幅度之大,也令国际社会瞠目结舌。连法国《费加罗报》前不久都感叹跟不上“萨科齐速度”,难以看清法国干预利比亚的战术和前景。

如果说调情性人格用在秀场还无伤大雅甚至趣味横生的话,移植到政治、军事上就可能是灾难。有史学家统计,近三百年,除了内战和殖民战争,法国军队没有独立胜过任何一个国家。从时装周、世银大楼的办公室,从爱丽舍宫到利比亚战区,说到底都是秀场。调情就是这么个东西,好玩的时候它隐秘、神奇,带着令人震颤的快感,充满诱惑力;一旦玩砸了,你也得承受它因为轻率、误读、耽美、不确定性带来的令人难堪的结局。

《愿你道路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