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

挽李幹人(超)联

李长吉赴召玉楼,立功立德,有志未成,年少遽醒蝴蝶梦;

屈灵均魂报砥室,某水某邱,欲归不得,夜深怕听杜鹃啼。

(原载:民国三年五月杭州一中校刊《友声》第二期)

民国七年八月十四日启行赴美分致亲友文

诸先生既祖饯之,复临送之,其惠于摩者至,抑其期于摩者深矣。窃闻之,谋不出几席者,忧隐于眉睫,足不逾闾里者,知拘于蓬蒿。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岂不曰国难方兴,忧心如捣,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嗟尔青年,维国之宝,慎尔所习,以我脑。诚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励也。传曰:父母在,不远游。今弃祖国五万里,违父母之养,入异俗之域,舍安乐而躭劳苦,固未尝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将以忍小剧而克大绪也。耻德业之不立,遑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惟以华夏文物之邦,不能使有志之士,左右逢源,至于跋涉间关,乞他人之糟粕,作无憀之妄想,其亦可悲而可恸矣。垂髫之年,辄抵掌慷慨,以破浪乘风为人生至乐,今自出海以来,身之所历,目之所触,皆足悲哭呜咽,不自知涕之何从也,而何有于乐?我国自戊戌政变,渡海求学者,岁积月增,比其返也,与闻国政者有之,置身实业者有之,投闲置散者有之。其上焉者,非无宏才也,或蔽于利。其中焉者,非无绩学也,或绌于用。其下焉者,非鲋涸无援,即枉寻直尺。悲夫!是国之宝也,而颠倒错乱若是。岂无志士,曷不急起直追,取法意大利之三杰,而犹徘徊因循,岂待穷途日暮而后奋博浪之椎,效韩安之狙,须知世杰秀夫不得回珠崖之飓,哥修士哥不获续波兰之祀,所谓青年爱国者何如?尝试论之:夫读书至于感怀国难,决然远迈,方其浮海而东也,岂不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及其足履目击,动魄刿心,未尝不握拳呼天,油然发其爱国之忱,其竟学而归,又未尝不思善用其所学,以利导我国家。虽然,我徒见其初而已,A志而后,能毋徇私营利,犯天下之大不韪者鲜矣。又安望以性命任下之重哉?夫西人贾竖之属,皆知爱其国,而吾所恃以为国宝者,咻咻乎不举其国而售之不止。即有一二英俊不诎之土,号呼奔走,而大厦将倾,固非一木所能支,且社会道德日益滔滔,庸庸者流引酖自绝,而莫之止,虽欲不死得乎?窃以是窥其隐矣。游学生之不竞,何以故?以其内无所确持,外无所信约。人非生而知之,固将困而学之也。内无所持,故怯、故蔽、故易诱,外无所约,故贪、故谲、故披猖。怯则畏难而躭安,蔽则蒙利而蔑义,易诱则天真日汨,耆欲日深。腐于内则溃其皮,丧其本,斯败其行,贪以求,谲以忮,放行无忌,万恶骈生,得志则祸天下,委伏则乱乡党,如水就下,不得其道则泛滥横溢,势也,不可得而御也。如之何则可?曰:疏其源,导其流,而水为民利矣。我故曰:“必内有所确持,外有所信约者,此疏导之法也。”庄生曰:“内外犍。”朱子曰:“内外交养。”皆是术也。确持奈何?言致其诚,习其勤,言诚自不欺,言勤自夙兴,庄敬笃励,意趣神明,志足以自固,识足以自察,恒足以自立。若是乎,金石可穿,鬼神可格,物虽欲厉之,容可信乎!信约奈何?人之生也,必有严师友督饬之,而后能规化于善。圣人忧民生之无度也,为之礼乐以范之,伦常以约之,方今沧海横流之际,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奡而砥柱,必也集同志,严誓约,明气节,革弊俗,积之深,而后发之大,众志成城,而后可有为于天下。若是乎,虽欲为不善,而势有所不能。而况益之以内养之功,光明灿烂,蔚为世表,贤者尽其才,而不肖者止于无咎,拨乱反正,雪耻振威,其在斯乎?其在斯乎?或曰:子言之易欤,行子之道者有之而未成也,奈何?然则必其持之未确也,约之未信也,偏于内则俭,骛于外则紊,世有英彦,必证吾言,况今日之世,内忧外患,志士贲兴,所谓时势造英雄也。时乎!时乎!国运以苟延也今日,作波韩之续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属青年,实负其责,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谏。夫朝野之醉生梦死,固足自亡绝,而况他人之鱼肉我耶?志摩满怀凄怆,不觉其言之冗而气之激,瞻彼弁髦,惄如捣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诸先进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会之恶流,几何不丧其所操,而入醉生梦死之途,此其自为悲怜不暇,故益自奋勉,将悃悃愊愊,致其忠诚,以践今日之言。幸A有成,亦所以答诸先生期望之心于万一也

八月三十一日徐志摩在太平洋舟中记

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

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是最残忍的民族。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人大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慈悲的真义是感觉人类应感觉的感觉,和有胆量来表现内动的同情。中国人只会在杀人场上听小热昏,决不会在法庭上贺喜判决无罪的刑犯;只想把洁白的人齐拉入混浊的水里,不会原谅拿人格的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牺牲精神。只是“幸灾乐祸”,“投井下石”,不会冒一点子险去分肩他人为正义而奋斗的负担。

从前在历史上,我们似乎听见过有什么义呀侠呀,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的榜样呀,气节呀,廉洁呀,等等。如今呢,只听见神圣的职业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磕拜寿祝福的响头,到处只见拍卖人格“贱卖灵魂”的招贴。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绩,这是华族民国最动人的广告!

“无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们目前的社会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许的是理想,因为理想好比一面大镜子,若然摆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魉的丑迹。莎士比亚的丑鬼卡立朋(Caliban)有时在海水里照出他自己的尊容,总是老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脚踢,也总是冷嘲热讽,总要把那三闾大夫硬推入汨罗江底,他们方才放心。

我们从前是儒教国,所以从前理想人格的标准是智仁勇。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国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残忍懦怯,正得一个反面。但是真理正义是永生不灭的圣火,也许有时被蒙盖掩翳罢了。大多数的人一天二十四点钟的时间内,何尝没有一刹那清明之气的回复?但是谁有胆量来想他自己的想,感觉他内动的感觉,表现他正义的冲动呢?

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是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进而不知退”,

“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义”,

“为保持人格起见……”

“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

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这样的一个理想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识有胆量能感觉的男女同志,应该认明此番风潮是个道德问题。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掩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的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良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

(原载:民国十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九期)

杂记

我早已想做一种西洋诗话,记述西洋诗人有趣味的逸事,他们各个人的诗的概念,以及他们各个人砥砺工具的方法。我想他们有时随意说出来的话,例如勃兰克(Blake),开茨(Keats),罗刹蒂(Rossetti)剩下来的杂记和信札,William Archer集的那本From Ibsen’s Workshop,契考夫Tchekov的信札,都是他们随意流露的真心得,虽则不是长成的木料,却都是适之比况杜威的Creative Seeds,这些灵活的种子要你有适当的心田来收留培莳就会发芽生长。我昨天从通伯那里借得一本葛莱符司Robert Graves的……《论诗》On Poetry,里面很多有意味的启示,我忍不住翻过几则来让大家看看。

葛莱符司是英国的一个诗人,牛津大学的,打了好几年仗,在濠沟里做诗,也是乔治派诗人(The Georgians)之一。他的诗长于短歌,艺术很不错,虽则天才不见得很高。他这册《论诗》却颇值得一看。

狗食盆

“侄儿,实在对不起,但我真是没有法子懂你的‘新诗’。新诗真叫人看的厌恶;我看来大都是无理取闹不要脸。”

“很好,伯父,但是人家也没有盼望你懂得!看家的老狗到了吃饭时候走到他那外面写明狗食的盆子去吃他的碎饼干,摇着尾巴顶得意的。明天你要是给他一个新盆子里面放了他不认识的鲜味儿,他过来嗅上几嗅满瞧不起的转身就跑。你看了他那样不开眼儿的蠢,他那样不识抬举,他那只知道爱碎饼干可笑的脾气,你就恨不得抬起脚来踢他,可是你慢着!

“他原先吃的那盆子外面写明狗食的,照科学先生们说,他只要一见就引起了他满狗嘴的馋涎。你现在给他的,他满不认识,没有兴起他的馋嘴,他满不舒服,反而以为让你冤了。

“可是你要是掷给小巴儿们试试。他们一见就狠命的抢着吃,回头他们看着那糊涂的老狗老恋着他那狗食盆里的碎饼干,他们哼哈着,老实说有点儿瞧不起。”

这段挖苦话的妙处不仅是对付了一般自居高明的老伯伯们,就连一群努力创造的新青年们也得了个最确当的比喻——只是一群乐天主义什么都是好吃的小巴儿们!

坏诗,假诗,形似诗

到底什么是诗,谁都想来答复,谁都不曾有满意的答复。诗是人天间基本现象之一,同美或恋爱一样,不容分析,不能以一定义来概括的,近来有人想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诗,就是研究比量诗的尺度、音节、字句,想归纳出做好诗的定律,揭破历代诗人家传的秘密;犹之有人也用科学方法来研究恋爱,记载在恋中人早晚的热度,心搏的缓急,他的私语,他的梦话等等,想勘破恋爱现象的真理。这都是人们有剩余能耐时有趣味的尝试,但我们却不敢过分佩服科学万能的自大心。西洋镜从镜口里望过去,有好风景,有活现的动物世界,有繁华的跳舞会,有科学天才的孩子们揎拳撸臂的不信影子会动,一下子把镜匣拆了,里面却除了几块纸版,几张花片,再也寻不出花样的痕迹。

所以“研究”做诗的人,尽让他从字句尺度间去寻秘密,结果也无非把西洋镜拆穿,影戏是看不成了,秘密却还是没有找到。一面诗人所求的只是烟士披里纯,不论是从他爱人的眉峰间,或是从弯着腰种菜的乡女孩的歌声里,神感一到,戏法就出,结果是诗,是美,有时连他自己看了也很惊讶,他从没有梦想到能实现这样的境界。恋爱也是这样,随他们怎样说法,用生理解释也好,用物理解释也好,用心理分析解释也好,只要闭着眼赤体小爱神的箭锋落在你的身上,你张开眼来就觉得天地都变了样,你就会作为你不能相信的作为,人家看来就说你是疯了——这就是恋爱的现象。受了小爱神箭伤的人,只愿在他蜜甜的愁思,鲜美的痛苦里,过他糊里糊涂无始A终的时刻,他那时听了人家头冷血冷假充研究恋爱者的话,他只冷笑。

所以宇宙间基本的现象——美、恋爱、诗、善——只有各个人自己体验去。你自身体验去,是唯一的秘诀。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皮局》Skin Game那戏里,女孩子问她的爹说:

By the way,Dad,Thatis a Gentleman?

Hillerist:No,You can’t define it,you can only feel it.

但我们虽则不能积极的下定义,我们却都承认我们多少都有认识评判诗与美的本能,即使不能发现真诗真美,消极的我们却多少都能指出这不是诗,这不是美。一般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评衡的责任就在解释其所以然。一般人评论美术,只是主观的好恶,习惯养成的趋向,评衡者的话,虽则不能脱离广义的主观的范围,但因他的感受性之特强,比较的能免除成见,能用智理来翻译他所感受的情绪,再加之学力,与比较的丰富的见识,他就能明白地写出在他人心里只是不清切的感想——他的话就值得一听。评衡者(The Critic)的职务,就在评作品之真伪,衡作品之高下。他是文艺界的审判官。他有求美若渴的热心,他也有疾伪如仇的义愤。他所以赞扬真好的作品,目的是奖励,批评次等的作品,目的是指导,排斥虚伪的作品,目的是维持艺术的正谊与尊严。

人有真好人、真坏人、假人、没中用人;诗也有真诗、坏诗、形似诗(Mere verse)。真好人是人格和谐了自然流露的品性;真好诗是情绪和谐了(经过冲突以后)自然流露的产物。假人或作伪者仿佛偷了他人的衣服来遮盖自己人格之穷乏与丑态;假诗也是剽窃他人的情绪与思想来装缀他自己心灵的穷乏与丑态。不中用人往往有向善的诚心,但因实现善最需要的原则是力,而不中用人最缺乏的是力,所以结果只是中道而止,走不到他心想的境界;做坏诗的人也未尝不感觉适当的诗材,但他因为缺乏相当的艺力,结果也只能将他想象中辛苦地孕成的胎儿,不成熟地产了下来,结果即不全死也不免残废,Charles Sorley有几句代坏诗人诉苦的诗:

We are the homeless even as you,

Who hope but never can begin.

Ourhearts are wounded through and through

Like yours,but our hearts bleed within;

Who too make music but our tones

Scathe not the barrier of our bones.

坏诗人实在是很可怜的,他们是俗话所谓眼泪向肚里落的,他们尽管在文字里大声哭叫,尽管滥用最骇人的大黑杠子——尽管把眼泪鼻涕浸透了他们的诗笺,尽管满想张开口把他们破碎了的心血,一口一口的向我们身上直喷——结果非但不能引起他们想望的同情,反而招起读者的笑话。

但如坏诗以及各类不纯粹的艺术所引起的止于好意的怜与笑,假诗(Fake Poetry)所引起的往往是极端的厌恶。因为坏诗的动机,比如袒露着真的伤痕乞人的怜悯,虽则不高明,总还是诚实的;假诗的动机却只是诈欺一类,仿佛是清明节城隍山上的讨饭专家,用红蜡烛油涂腿装烂疮,闭着眼睛装瞎子,你若是看出了他们的作伪,不由你不感觉厌恶。

葛莱符司的比喻也很有趣。他是我们康桥的心理学和人种学者Rivers的好友,所以他也很喜从原民的风俗里求诗艺的起源。现代最时髦的心理病法,根据佛洛德的学理,极注重往昔以为荒谬无理的梦境与梦话,这详梦的办法也是原民最早习惯之一。原民在梦里见神见鬼,公事私事取决于梦的很多,后来就有详梦专家出现,专替人解说梦意,以及补说做梦人记不清切或遗忘了的梦境。他为要取信,他就像我们南方的关魂婆、肚仙之类,求神祷鬼,眼珠白转的出了神,然后说他的“鬼话”或“梦话”。为使人便于记忆,这类的鬼话渐渐趋向于有韵的语体——比如我们的弹弦子算命。这类的巫医,研究人种学者就说是诗人的始祖。但巫医的出入神(trance)也是一种艺术,有的也许的确是一种利用“潜识”的催眠术,但后来成了一种营利的职业,就有作伪的人学了几句术语,私服麻醉剂,入了昏迷状态,模仿“出神”;有的爽性连麻醉剂也不用,竟是假装出了神,仿效从前巫医,东借西凑的说上一大串鬼话骗人敛钱。这是堕落派的巫医,他们嫡派的子孙,就是现代作伪的诗人们。

适之有一天和我说笑话,他说我的“尝试”诗体也是作孽不浅,不过我这一A,诗坏是无可讳言的,但总还不至于作伪;他们解决了自己情绪冲突,一行一行直直白白的写了出来,老老实实的送到报上去登了出来,自己觉得很舒服很满意了,但他们却没有顾念到读他们诗的人舒服不舒服,满意不满意。但总还好,他们至少是诚实的。此外我就不敢包了。现在fake poetry的出品至少不下于bad poetry的出品。假诗是不应得容许的。欺人自欺,无论在政治上,在文艺里,结果总是最不经济的方策;迟早要被人揭破的。我上面说坏诗只招人笑,假诗却引人厌恶。诗艺最重个性,不论质与式,最忌剿袭,Intellectualhonesty是最后的标准。无病呻吟的陋习,现在的新诗犯得比旧诗更深。还有mannerism of pitch and sentiments,看了真使人肉麻。痛苦,烦恼,血,泪,悲哀等等的字样不必说,现行新文学里最刺目的是一种mannerism of description,例如说心,不是心湖就是心琴,不是浪涛汹涌,就是韵调凄惨;说下雨就是天在哭泣,比夕阳总是说血,说女人总不离曲线的美,说印象总说是网膜上的……

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

“……泪浪滔滔”

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但每次流泪至少总得有个相当的缘由。踹死了一个蚂蚁,也不失为一个伤心的理由。现在我们这位诗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这三月内也并不曾经过重大变迁,他就使感情强烈,就使眼泪“富余”,也何至于像海浪一样的滔滔而来!

我们固然不能断定他当时究竟出了眼泪没有,但我们敢说他即使流泪也不至于成浪而且滔滔——除非他的泪腺的组织是特异的。总之形容失实便是一种作伪,形容哭泪的字类尽有,比之泉涌,比之雨骤,都还在情理之中,但谁能想象个泪浪滔滔呢?最后一种形似诗,就是外表诗而内容不是诗,教导诗、讽刺诗、打油诗、酬应诗都属此类。我国诗集里十之七八的五律七律都只是空有其表的形似诗。现在新诗里的形似诗更多了,大概我们日常报上杂志里见的一行一行分写的都属此类。分析起来有分行写的私人日记,有初学做散文而还不甚连贯的练习,有逐句抬头的信札,有小孩初期学A的成绩,等等(未完)

编者按:原文末注“未完”,但以后各期未再登载。文中之“泪浪滔滔”,系评郭沫若的诗。

(原载:民国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五月六日

《努力周报》第四十九、五十一期)

吹胰子泡

小粲粉嫩的脸上,流着两道泪沟,走来对他娘说:“所有的好东西全没有了,全破了。我方才同大哥一起吹胰子泡,他吹一个小的我也吹一个小的,他吹一个大的,我也吹一个大的,有的飞了上去,有的闪下地去,有的吹得太大了,涨破了。大哥说他们是白天的萤火虫,一会儿见,一会儿不见。我说他们是仙人球,上面有仙女在那里画花,你看,红的,绿的,青的,白的,多么好看,但是仙女的命多是很短,所以一会儿就不见了。后来我们想吹一个顶大的,顶大顶圆顶好看的球,上面要有许多画花的仙女,十个、二十个,还不够,吹成功了,慢慢的放上天去,(那时候天上刚有一大块好看的红云,那便是仙女的家),岂不是好?我们,我同大哥,就慢慢的吹,慢慢的换气,手也顶小心的,拿着麦管子,一动也不敢动,我几乎笑了,大哥也快笑了,球也慢慢的大了,像圆的鸽蛋,像圆的鸡蛋,像圆的鸭蛋,像圆的鹅蛋,(妈,鹅蛋不是比鸭蛋大吗?)像妹妹的那个大皮球;球大了,花也慢慢多了,仙女到得也多了,那球老是轻轻的动着,像发抖,我想一定是那些仙女看了我们迸着气,板着脸,鼓着腮帮子,太可笑的样子,在那里笑话我们,像妹妹一样的傻笑,可没有声音。后来奶妈在旁边说:好了,再吹就破了,我们就轻轻的把嘴唇移开了麦管口,手发抖,脚也不敢动,好容易把那麦管口挂着的好宝贝举起来——真是宝贝,我们乐极了,我们就轻轻的把那满是仙女的球往空中一掷,赶快仰起一双嘴,尽吹,可是妈呀,你不能张着口吹,直吹球就破,你得把你那口圆成一个小圆洞儿再吹,那就不破了。大哥吹得比我更好。他吹,我也吹,他又吹,吹得那盏五彩的灯儿摇摇摆摆的,上上下下的,尽在空中飞着,像个大花蝶。我呀,又着A,又乐,又要笑,又不敢笑开口,开口一吹,球儿就破。奶妈看得也了,妹子奶妈抱着,也乐疯了,尽伸着一双小手想去抓那球——她老爱抓花蝶儿——可没有抓到。竹子也笑了,笑得摇头弯腰的。

球飞到了竹子旁边险得很,差一点让扎破了。那球在太阳光里溜着,真美,真好看。那些仙女画好了,都在那里拉着手儿跳舞,跳的是仙女舞,真好看。我们正吹得浑身都痛,想把他吹上天去,哪儿知道出乱子了,我们的花厅前面不是有个燕子窝,他们不是早晚尽闹,那只尾巴又细又白的,真不知趣,早不飞,晚不飞,谁都不愿意他飞,他倒飞了出来,一飞呀就捣乱,他开着口,一面叫,一面飞,他那张贫嘴,刚巧撞着快飞上天的球儿,一撞呀,什么球呀,蛋呀,蝴蝶呀,画呀,仙女呀,笑呀,全没有了,全不见了,全让那白燕的贫嘴吞了下去,连仙女都吞了!妈呀,你看可气不可气,我就哭了。”

(原载:民国十二年四月十五日《努力周报》第四十八期)

童话一则

四爷刚吃完了饭,擦擦嘴,自个儿站在阶沿边儿看花,让风沙乱得怪寒村的玫瑰花,拍,拍,拍的一阵脚步声,背后来了宝宝,喘着气嚷道:

“四爷,来来,我有好东西让你瞧,真好东西!”

四爷侧着一双小眼,望着他满面通红的姊姊呆呆的不说话。

“来呀,四爷,我不冤你,在前厅哪,快来吧!”四爷还是不动。宝宝急了:

“好,你不来就不来,四爷不来,我就不会找三爷?”说着转身就想跑。

四爷把脸放一放宽,小眼睛亮一亮,脸上转起一对小圆涡儿——他笑了——就跟着他姊姊走,宝宝看了他那样儿,也忍不住笑了,说,“来吧,真讨气!”

宝宝轻轻的把前厅的玻璃门拉开一道缝儿,做个手势,让四爷先扁着身子捱了进去,自己也偷偷的进来了,顺手又把门带上。

四爷有些儿不耐烦,开口了:

“叫我来看什么呀,一间空屋子,几张空桌子,几张空椅子,你老冤我!”宝宝也不理会他,只是仰着头东张西望的,口里说,“哪儿去了呢,怕是跑了不成?”

四爷心里想没出息的宝宝,准是在找耗子洞哩!

忽然吱的一声叫,东屋角子里插豁的一响,一头小雀儿冲了出来,直当着宝宝四爷的头上斜掠过去……四爷的右腿一阵子发硬,他让吓了一跳。宝宝可乐了。她就讲她的故事。

“我呀吃了饭没有事做,想一个人到前厅来玩玩,我刚一开门儿,他(手点雀儿)像是在外面候久了似的,比我还着急,盆的一声就穿进了门儿。我倒不信,也进来试试,门儿自己关上了。”

他呀,不进门儿着急,一进门儿更着急;只听得他豁拉豁拉的飞个不停,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我忙的尽转着身,瞧着他飞,转得我头都晕了,他可不怕头晕,飞,飞,飞,飞个不停。口里还呦的呦的唱着,真是怪,让人家关在屋子里,他还乐哪——不乐怎么会唱,对不对四爷?回头他真急了:原先他是平飞的像穿梭似的——织布的梭子,我们教科书上有的不是?他爱贴着天花板飞,直飞,斜飞,画圆圈儿飞,挨着边儿一顿一顿的飞。回头飞累了,翅膀也没有劲儿了,他就不一定搭架子高飞了,低飞他也干,窗沿上爬爬,桌子上也爬爬;他还跳哪,像草虫子;有时他拐着头不动,像想什么心事似的,对了,他准是听了窗外树上他的也不知是表姊妹,也不知是好朋友,在那儿“奇怪——奇怪”的找他,可怜他也说不出话,要是我,我就大声的哭叫,说,“快来救我呀,我让人家关在屋子里出不来哩!快来救我呀!”

他还是着急,想飞出去——我说他既然要出去,当初又何必进来,他自个儿进来,才让人关住,他又不愿意,可不是活该;可又是,他哪儿拿得了主意,人都拿不了主意——可怜哪,他见光亮就想盲冲。暴蓬暴蓬的,只听得他在玻璃窗上碰头,准碰得脑袋疼,有几次他险点儿碰昏了,差一点闪了下来。我看得可怜,想开了门儿放他走,可是我又觉得好玩,他一飞出门儿就不理我,他也不会道谢。他倦了,蹲在梁上发呆,像你那样发呆,四爷,我心又软了,我随口编了一个歌儿,对他唱了好几遍,他像懂得,又像不懂得,真呕气,那歌儿我唱你听听,四爷,好不好?”

四爷听了她一长篇演说,瞪着眼老不开口,他可爱宝宝唱歌儿,宝宝唱的比谁的都好听,四爷顶爱,所以他把头点了两下。宝宝就唱:

雀儿,雀儿,

你进我的门儿,

你又想出我的门儿,

砰呀,砰呀,

玻璃老碰你的头儿;

四爷笑了,宝宝接着唱:

屋子里阴凉,

院子里有太阳。

屋子里就有我——你不爱;

院子里有的是

你的姊姊妹妹好朋友;

我张开一双手儿,

叫一声雀儿雀儿:

我愿意做你的妈,

你做我乖乖的儿,

每天吃茶的时候,

我喂你碎饼干儿,

回头我们俩睡一床,

一同到甜甜的梦里去,

唱一个新鲜的歌儿。

宝宝歌还没有唱完,那小雀儿又在乱冲乱飞;四爷张开了两只小臂,口里吁吁的,想去捉他,雀儿愈着急,四爷愈乐。宝宝说:“四爷你别追他,他怪可怜的,我替他难受……”宝宝声音都哑了,她真快哭了。四爷一面追,一面说,“我不疼他,雀儿我不爱,他们也没有好心眼儿,可不是,他们把我心爱的鲜红玫瑰花儿,全吃烂了,我要抓住他来问问……”宝宝说,“你们男孩子究竟心硬;你也不成,前天不是你睡了觉,妈领了我们出去了,回头你一醒不见了我们,你就哭,哭得奶妈打电话!你说你小,雀儿不比你更小吗?你让人放在家里就不愿意,小雀儿让我们关在屋子里就愿意吗?”

四爷站定了,发了一阵呆,小黑眼珠儿又亮了几亮,对宝宝瞪了一眼,一张小嘴抿得紧紧的,走过去把门打个大开,恭敬恭敬的说一声“请!”

嗖的一声,小雀儿飞了……

六月十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努力周报》第五十八期)

近代英文文学

编者按:本文为民国十二年徐志摩先生在南开大学暑期学校所讲,由赵景深记录。赵景深当时是一个文学团体绿波社的社员,也报名入学听讲,这篇记录稿后收入他所编的《近代文学丛谈》一书内,于民国十四年出版。

第一讲

我现在要和诸君谈谈“文学的兴趣”。中国人说小说是娱乐的,这是根本错误。我们即使不以文学为职业,也应该养成文学的兴味。人的品格是以书为标准的。读书是一种艺术,看完一遍,一个个字都认识,看过一点也不记得,这不能算是读书。我们读书应当对他有种批评或是见解,这是极不易得的天才,大批评家才是这样;但普通人最低的限度,总应该领略一些,轻视文学是极不应当的态度。每每人们对于科学书就细心去读,文学书以为是消遣的,看过便算,我们当矫正这种习气。西洋方面文学作品很多成了商品化,差不多一个作者一个月可以写一两本书的,这样粗制滥造,自然出不了好货。不过作者如果作得不多,又不易维持生活,所以文学作品好的很少。英国在银行和商店做事的人每过地道电车,总要带一两本小说来看。他们每月可以看好几十本,人家问他记得不记得,他是答不出来的。他们只机械的读去,拿小说来消遣罢了。如果我们真是爱好文艺的,必须费力,方能得着人生的滋养料。

我所看的文学书,有几部在我生命上开了一个新纪元。天赋我们以耳目口鼻,似乎是一切具备了,但那是不清切的存在:有了文学的滋润,便可从这种存在警醒过来。“例如,我们和知己的朋友是无话不说的,忽然你有了A密,便吞吞吐吐的不说出来,后来忍不住终于说:“呀,伊真是一个好女子!”他觉得他所恋爱的女子是天仙,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这真是极神秘的事。是他感觉得不对么?不是,当时他所身受是千真万真的。受了强烈的激刺,才有强烈的感觉;心和外界发生了自然的关系,便在这时了。文学与人的感应也正是如此。无论文学作品的哲理怎样深,和生命总是有长时间的恋爱的。(参看我在《创造杂志》作的《艺术与人生》)

孔子要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老子要我们浑沌,说是人一凿破便不能生存。中国文学吃了他们的亏不少。因此不能体察实事。想象既不切实在,又不能深入。现在是我们报仇的时候了。非礼勿视一定要视,勿动一定要动。(这自然不行。)我是说只能听视,而不必实做去。

我看文艺看到真处,才知无穷的奥秘。华德屋斯说:“花深深的激动我的泪儿了。”文艺既有这样的美妙境界,我们必须先有决心去学。为什么莎翁能够成为大戏剧家,歌德能够成为大诗人,他们著作之力我们不能及其千万分之一?他们就在于他们的同情心的广阔,和自觉心的深挚。天下事千变万化,自然不能一一经历,莎翁剧中人却一个个都是活的,无论苦乐悲欢,都设身处地去描写,即是无知识的草木,也给他灵性,他实是领略了文艺的真境界并且表现出来了。读文学书可以使人的人生观和宇宙观根本变化,所以必须用全副精力去读。

一部文艺著作能成为Classic都是时间严格取出来的,他不偏不私,下了一个极苛的批评,到后来才渐渐从灰堆里发出宝光。但Public(少数的热爱者如宾那脱)却要从已发现的美里再去求别人所没有发现过的。

西洋书局有Pr ofessional Reader专看外来投稿。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标准较高。乔治梅吕笛斯和爱德华德加奈德(Edward Garnett)都曾担任过这事。一万册中至多可寻出几册来。大半的看题目便弃掉,或者看一二句不通便不用。后来一千本中有十本决定要看的,这便不能不细看,后又看看三本不好,便留下七本,又看一遍。经过这两次的阅读后,便要停几天再看,到那时看看脑中还有印象没有,如果没有,一定稿子不好;因为稿子看过两次,都记不住,稿子的不能用也就可以知道了。这样淘汰下来,所剩的不过沧海一粟罢了。萧伯纳以前的稿子亦曾被弃过。返视中国的文坛,以不知为知的不知多少,真可慨叹。最低限度也应该对那篇作品有“了解”才行呢。中A文艺出版界实在也太滥了

第二讲

读书当能同化,我们看一首诗或是一幅画可以激起我们的同情心。大著作是百读不厌的;我们读过后,必有相当的报酬给与我们。曹拉乃自然派鼻祖,他的作品过于写实,极为精致,极有天才,惜为主义所毁。所以人人多不愿意看第二遍。真名作要用想象力,方更有趣味。用想象力一来可以发出原有的现象力,二来也可以从作品里增加自己的想象力。这样,著者丰富的经验,我们便都可得到。我们读小说和诗时每每同化于里面的人物,例如读《红楼梦》便自以为是宝二爷,读《三国志》便自以为是张飞等。文学作品不仅能使我们同化,他是逼迫着我们不得不同化,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同化。

现在我再总起来说一说:

一,文学不仅是娱乐,他是实现生命的。

二,文学的真价我们必要知道,要养成嗜好的性情,和评判的能力。

三,读书时应用想象力。

四,最深奥的文学境地,我们必须冒险旅行一次。

我们还不能忽略从前人伟大的名作。近代的作品为应潮流固当研究,以前的文学作品也不可不读,因为他是文艺的源泉。

要读西洋的文学作品,若不知道他们的种种风俗习惯和制度,必不易明瞭。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要略略的说一些:

一,女子的地位和恋爱的观念。

二,社会上的道德观念和标准。

三,中古时代的制度以及因此发生的风俗和习惯。

四,希腊和拉丁神话中的故实。

五,宗教。

六,艺术的起源和发展。

英国小泉八云在日本帝国大学教授时对于此点极为尽力。他为日本人没有到过英国的设想,将英国的著作择重要的加以解释,作有《文学的解释》一书,分两卷,又选本《书与习惯》。

妇女在西方有宗教的背景,因为圣母是女子,所以很尊崇女性。倘若西洋文学里抽出女性,他们的文学作品便要破产了。翻开他们的诗一看,差不多十首总有九首是抒情诗。只有华德屋斯没有性的表现,这是特别的例外。司梯芬生的作品里女子为主要人物的也没有。他们尊重女性有一个故事可以看出:假如一个船里坐了三种人:一个是犹太人,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西洋人。船破将沉时犹太人一定先拿钱,中国人一定先救父母,西洋人一定先救恋人。我在德国听音乐,大都奏的是男女恋爱热烈的情绪。法国女子和英国的不同,英国的,父母每嘱女儿说:“你的终身大事,要自己留意。”但在法国却是父母作主,极为顽固,就连订婚后的夫妇都还不能在一起。此外如瑞典挪威也都是尊重女性的。丁尼生和梅吕笛斯的作品中常常见到对于女性的称颂。恋爱的意义很多,从“性”一直到“精神的恋爱”。Ward把恋爱分为自然的、浪漫的、夫妇的、亲属的等等。不管它有多少种类,主要的原则,只是两性相吸罢了。

西人诗或小说里大多引用神话。例如:Cupid是罗马神话里的爱神,后来人便用以寓“爱”。所以神话的解释我们也是应当注意的。

第三讲

关于神话的知识,我们至少应该看两种书:

《古希腊及意大利神话》,Knightly作。Theocritus,安德·路兰译。Theocritus是十三世纪希腊一个很重要的诗人。他是最初写实的。在希希利地方唱牧歌的很多。恋爱的神话,他都采取来作为他的材料。

文学和艺术很有密切的关系。倘若我们不明白英国的艺术——如雕刻,绘画,建筑,音乐等——我们对于他们的文学也必感到了解的困难,尤其是象征派的作品。

研究西洋文学非研究莎士比亚不可,犹之须读我国屈原和司马迁的东西是一样的道理。我愿你们有勇气到莎氏宝库里去探寻一番(当然不是指的Lamb的散文)。我知道你们读他的东西一定感到困难,因为不知道他的背景。

《哈孟雷特》的悲剧里,有喜剧的角色,非常莫名其妙。后来我才知道文艺决没有闲笔,那两个掘坟人就是全剧主要的人物。莎翁的戏剧,到处都可A发现“诗的美”。不仅美在表(如雕刻绘画等),而内在的情绪尤能引起人们无限的同情。

实演布景和扮演者的精神很难恰当。但我们知道一个名作必有他本国的演者,以实现他固有的民族性。德国柏林有一演剧指导员最著名,他教演《哈孟雷特》中“何处是我的父亲?”一句话教到七次,“父亲”一字音特别的重,形容当时绝望的情形,可见排剧的重要和演作的应当审慎了。

第四讲

今天我要讲一讲歌德的《浮士德》。我觉得这是一部极伟大的著作,我们不可以不知道。他二十一岁时便想作这部书。二十五岁时开始作起,全书作完离死只有几天,这部书整整作了有六十个年头。诗难译,有音节的诗尤难译;但我们当取可靠一些的英文译本。《浮士德》的英译本Ayward最可靠,Swan,Anster,Taylor——Taylor的只译第一部,全书有两部分——等译的也很好。诸君若初看长诗,必定要感到困难。但我们只要努力,必定可以有懂的时候。从前日本有一个学生,要在一个德人面前学《浮士德》。那个德人笑他,以为他没有读过德文,一开始便要读《浮士德》,那是不可能的。后来那个日本人气极了,努力了二十年,作了一篇论文,专论《浮士德》,得了很可惊的成绩。我们很可以效法他呢!

《浮士德》的大意是这样的:浮士德博士因为处在人生的现实里,感到烦闷;他就想“上穷碧落下黄泉”,一探世界的秘密。于是他将他的灵魂卖给一个鬼,立定合同二十四年,用血签字;二十四年后浮士德的生命即为鬼所有。在这二十四年中他过的都是堕落生活。他要想娶妻,鬼不答应,后来领他看地狱和天堂,他忽然看到希腊海伦公主的魂,穿了一件极美丽的深紫袍,头发闪金色光,披在膝盖上,乌黑的眼珠,圆圆的颈项,樱口,鹅一般白的颈子,玫瑰红的两颊。他为伊的美所惑,想要娶伊。鬼被他缠得没法,终于替他们做了媒。到了合同期满,最末的那一天,夜十二点的时候,大风刮来,有无量数的蛇舞动,又听得浮士德喊救命的声音,后来便无声息。第二天开门一看,浮士德的身体已经被拉得粉碎了。

我们要知道,西洋在中古时代,也是极其迷信的。这篇《浮士德》是德国很老的一个传说,有二十多人都有野心想写这故事,只有歌德成功。因为他A结果,并非是被魔鬼取去,而是精神救了他。不是肉体的放纵,而求真理。永远向上,在罪恶世界先受一番训练。

《徐志摩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