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还冤不冤?

滚石之困

前几年,摄影界出现过“观念派”和“本体派”两派之争。

“观念派”自然是主张观念优先,认为态度和表达思想立意最为首要。“本体派”提出应重视作品本体材质,认为摄影的制作工艺本身就是摄影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指出:在主题、观念之外,作为照片材料的胶卷、相纸、药水以及照片表面体现的纹理、色调、质感甚至颗粒,都对摄影作品起着巨大的作用。

有一次我被拉去参加了一个研讨会,会是“本体派”召集的,主要讨论摄影作品的“材质”本身对摄影的重要作用。大家谈到,今天少数艺术家重新拾起传统的摄影制作工艺,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摄影本体语言的一种追溯。通过艺术家的双手同相纸、药水之间的相互感应也可以让人了解这门艺术的内涵与尊严……

不说深沉乏味的理论话题,及早转入我在那次会上听到的一个有意思的举证:

“比如我很喜欢听戏,特别喜欢《窦娥冤》。起初去剧场看时,对窦娥的泣血冤情感同身受,自然是十分同情。于是,我经常去看这部戏,看了二十五遍之多。但我发现,这个时候窦娥还冤不冤,似乎已经不重要了,竟然被我忘却了。”

确实,我们并不是一直为主题消费艺术。

艺术只是载体,并不是冤案现场。戏说的苦难跟万恶的旧社会的苦难不是同一苦难,所以上面那个例证偷换了概念,狡黠地举了个戏剧的例子,想用艺术去证明艺术。

听戏人的意念不一定是跟着情节在走的。演员的唱、念、做、打,乐队的精彩伴奏都是我们要欣赏的内容。花旦的扮相、眼神、小腰身也时时刻刻在勾魂摄魄,很快就让坏看官们产生不洁幻想也是说不定的事。所以,绝大多数人不可能是抱着忆苦思甜的目的去看窦娥的,二十五遍才把冤情忘掉的人确实是迟钝了一点,可能是个搞摄影的吧。

一定有人会问,你是“观念派”还是“本体派”呢?我的回答是:我是具体派、画面派。质感、影调像人说话的腔调,对的腔调说出牛逼的话,才是厉害的。画面不行,观念像是放了空炮,那些被使用掉的胶卷、相纸、药水等材质,才叫冤呢。观念和本体的问题,不是分家,而是协同。

其实,我说这个话题并不是标榜兼顾、让两派和睦一家亲,自己做个欢乐的骑墙派,我想跟大家探讨一下墙外的更紧要的事。

我在做记者时,曾采访过台湾滚石唱片的经理陈勇志,印象深刻。我问他:“以前滚石唱片鼎盛的时候,潘越云、罗大佑、李宗盛、齐秦……英豪齐聚,造就了伟大的民谣时代。可是后来民谣衰落了,R&B、电子音乐出来了,陶喆、周杰伦风头正劲,是不是民谣受到新音乐的冲击而……?”

陈勇志的回答是:“音乐行业的竞争不是唱片公司之间的互相残杀、不是不同音乐形态之间的竞争,问题是现在的娱乐形式太多,出现得太快。现在的年轻人有网络、游戏机,可以到电影院看大片,总之能让人们花时间、花钱消费的形态变多了。音乐要面对的竞争,其实是全部的它们。”

就这么简单,时代在变!有些问题明显得似乎不需要发现。这个采访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那个时候老滚石遇到的新问题其实还只是一个开端。那时我们刚开始感叹办公桌上多了个叫做电脑的东西,每天要那么多小时面对它。十多年后的现在,我们的生活更多变、交叉、综合。电子产品已经像我们“移动的器官”如影随形,一个又一个客户端争相把各种娱乐猛烈推送过来,不管你是坐在沙发上还是公交车上都可以听歌、弹琴、赛车、画画、下棋、购物、游戏、追剧了。微博、微信让人们一只手抓着公交车扶手或筷子时,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公共平台上每一秒钟都不可错失的世界。

窦娥去哪儿了?

从前,当我们的身边只有一把吉他的时候,情感就如一首民谣。如木心先生所说,从前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现在呢?一辈子,不够用。

阳光底下怎么会没有新事?一直有。所有的概念都在被快速地刷新和偷换,现实不断地超现实,各行各业的真正对手其实是整个时代。在十几年前,司机还是一种像样的职业,公园门口还能租相机并能卖得出胶卷……商业和科技在高歌猛进,它足以动了所有人的奶酪,包括艺术。

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新的世界都已经来了,我们的方法论呢?

我们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各种关键词,想解开难解的谜团,可往往写入的是“次关键词”、“临时关键词”,它让我们陷入更深的迷惑。在艺术理论、美学逻辑之外,还有时间理论、生命逻辑。外面的理论紧紧包裹着里面的理论,真命题死死踩着伪命题,新问题一直把老问题逼到墙角。

比如,当我们在议论某摇滚乐队的歌词与音乐到底哪个更牛逼的时候,其实更关键的问题是:有多少人在听抗议歌曲?他们的歌为什么被禁?乐队是否因为生存问题面临解散?

我们在为主题重要还是材质重要而开着摄影研讨会时,怎么不研讨一下为什么有摄影师站在胶卷店柜台前会犹豫是买十个还是八个?中国有多少暗房还在真正的艺术家手中被正常使用?那个国际胶卷公司为什么会宣布破产?

那么,到底窦娥还冤不冤呢?现实的问题是:有几人还能复述窦娥的故事?有多少人在拿着电视遥控器看到戏曲频道里哭着的窦娥而没有换台?有多少人还去戏园子听戏?有多少容貌姣好的窦娥还在学着唱戏?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很多问题在被我们提出来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问题了。戏台空了,唱戏的没了,没戏了。艺术问题在随时被艺术之外的问题釜底抽薪。

河南巩义的宋陵,也是一个著名的不让拍照的地方。宋代帝陵有多处,有在市内的、市郊的,也有完全位于乡间地头的。其实这些陵墓在古代战乱时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地面一些巨大石刻。宋陵无疑是巩义最丰厚的文物资源,可是要开发的话,需要巨资,这大概是每一届领导都头疼的事吧。于是乎,各个陵的田头,设一个看护室,各派一个老头在那儿守着先。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不让拍照,大概是怕那些石像被拍走后会被拿去研究怎么偷吧。那些可怜的老头每月三百元看护费,日复一日地跟游客争吵。想想那些守陵老人,在余生要吵的架比之前吵过的总和还要多,实在让人不忍。

不让拍这码事,很快像不让活人尿尿一样不现实。去宋陵的人谁不拍照呢?慕名前来的人,说明对它还是感些兴趣的。关键是那些站了千年的石人石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呈现到现代人面前呢?不要等到把它们被开发出来端上台面时,已经没人拿它当盘菜了。百度“宋朝吧”里,有个网友在问:现在去巩义宋陵拍照会不会被摔相机?接着有人回帖:有什么好看的,里面又没有WiFi……

网搜“巩义宋陵”,没想到搜出一长串“巩义宋陵广场舞开心健身队”视频, 焕发第二春的俏大妈们在宋陵公园内欢舞。点开一个来看,曲名竟然叫《今生无缘来生再聚》!不知我大宋帝王是否地下有灵,他们是愿意继续含泪憋屈还是随着舞蹈队的踢踏果断诈尸,出来共舞一支时代新曲?

当抗议歌手去当了娱乐主持,摄影家去开了婚纱影楼,当女演员被土豪看官从戏园子拐走,我们还在期待着疯狂呐喊、动人影调和那六月飞雪,甚至还在开会研讨,那真是比窦娥还冤呢。

《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