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走上摄影这条不归路的?

不想当乐手的厨子不是个好摄影师

去年秋天,我在北京参加首届“国际摄影双年展”,离京前我跟孙彦初住在草场地的博尚家。晚上很多朋友欢聚,毛卫东说,他在展场听到两个摄影师聊天,其中一人问对方:“你是怎么走上摄影这条不归路的?”一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特别是这个问句的流畅性和不经意感,更确证了这行业注定的沧桑和无奈。

我总是能在几分钟之内,把那来时的路作一次闪回。

当初我摸相机的时候,数码影像时代已经开启。2002年冬天,青岛网友悠晴给我传来一张她在海边拍的数码照片,大海边有游人还有彩色的热气球。她告诉我,这是她拍的数码照片,不用胶卷。我说,不错嘛,颜色这么鲜艳,不比彩色胶卷差啊!当时我正在做着一个幸福的娱记,打算买一台家用小DV玩,就是那张青岛海边的照片,让我决定把想买的DV改成DC。

拥有了那台小小的数码相机后,我开始了上下班在路上的拍摄练习。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是疯狂地喜欢,上下班不坐车,就走,随时会准备拍照,每天能拍一两百张。当时报社有一个两个整版的图片专题板块,负责人是后来去了《新京报》做视觉总监的何龙盛,他看了我的一些照片后觉得不错,给安排做了一期图片版,取名为“一个文字记者的街头观察”,这是一件给我打了鸡血的事。当时报社摄影记者储璨璨辞职去了北京,他非常关心我的进步,走之前送了我一些摄影书和一台胶片相机。后来还经常让我发一些照片给他,他在邮件里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构图、剪裁方面的知识。那个时候好像事情发生得都很快,在我用小数码相机半年之后,我动了当摄影记者的心。

到2003年8月份,当时报社的领导庄慎之同意我调到社会新闻部,从未用过单反的我领了一台D30去上班了。到现在我还很感激庄总,他看出了坐在他对面那个局促的年轻人是真的有梦想,并真的给了一个机会。

大量社会新闻的采访,对我在摄影上的锻炼是巨大的。那是一个有磨炼也有磨损的岁月,好在一直有“搞创作”的心,应该算是最值得庆幸的事。随后几年,我陆续买了徕卡、禄莱等胶片机,想边拍边找一条新路,一直到离开那里。

对于在音乐圈混过的我来说,一直不怎么恰当地把媒体的摄影部就比作夜总会、歌舞厅。当然,这只是从生存形态上来说的。很多怀抱理想的音乐人,年轻的时候要直接面对生活的苦苦折磨,敌不过,便去了歌舞厅,每日可有一两百块的收入。代价是每日伴奏或唱那些跟自己的作品价值观相反的“贱不溜溜”的歌。晚上干活,然后宵夜喝酒,凌晨入睡,早晨从中午开始,傍晚又往歌舞厅集结。总是唱自己痛恨的歌,这是怎样的代价?久而久之,似乎也没那么痛恨了,换取衣食的满足悄悄熄灭了怒火,痛苦似乎转为安好,时间和心志都慢慢被消磨。摄影部,让以业务换收入成为可能,更何况是在曾经新闻摄影作为摄影水平领军的时代。大家挤进报纸、杂志,吃上摄影饭,做上职业摄影师,并每天获得一两百块钱的收入。摄影部主任像个歌舞厅乐队的领班,苦口婆心地让每个人的演奏无限接近原版。他们也像率先出道的优秀厨师,把手下的小弟培训成为都能标准化制作土豆炒肉丝的新一代厨子,水平无限接近于他,却似乎永远都不能超越他。 歌舞厅供养了乐师,可能消磨了一个本可以写出神曲的音乐家。大厨也不愿多想可能手下的小弟中就有能源源不断创造新菜品的美食大师。

有一回,快下班的时候,另一位摄影记者哥们儿与我躺在沙发上休息。极度疲累的他苦笑着问我:“你看,我们是不是累得像狗一样,能看得到我们的未来是什么吗?”

我“腾”地坐起身,压低声音告诉他说:“能,是老狗!”

我无意对老同行不敬,这是我当时身在其中的真实苦闷而已。面对循环往复的苦挨,并无什么疏通机制和可预见的解决之道,包括新闻理想和艺术理想。这里,只是一个挨打又有骨头吃的地方。

我们在做着的事,似乎只是在让自己免于肉体死亡。

不过,成功出逃的艺术家也不在少数。有些人,天生狼性。

后来的路,就是以上文章说的所有的事。

我肯定还要面临当下的事和未来的事,因为本文开头都承认了的,这是一条不归的路。

让未来到来

搞摄影的人,多多少少会形成一种“摄影式”的思维,摄影的人会更明了感性的情绪和具体条件的关系,并能在变化中抓住连接它们的时机。会在行动中再选取、再调整、再判定,要求自己做到既好又稳妥。主客观的交融性也很像演奏乐曲,美妙的音乐与娴熟的手法是同生共存的。于是你就是在摄影中改变了诸多不适和不妥,逐渐转化为一个有着摄影思维的人,让它成了生活方式。这是好的,这是摄影的赠与。

短短几年,摄影已经挺进更新的时代,样式、方式都在变多,越来越自由也越来越方便。比如我们可以用手机上的卫星地图去找一座古墓,在还没有抵达它跟前就知道了它的样子;在山下就可以查看微博,通过当天网友留影就可以了解山上的人流量和天气;甚至可以在旅馆里通过微信“摇”出附近的旅行者,互相咨询或寻求搭伴。

有新方便,就有新困扰。GPS定位让到达更快也更准确,可是“走错路”或许能带来的意外惊喜就会少而又少。高铁网络的延伸和连接令人兴奋,但那些原本要在老版火车上苦熬一夜才能到达的地方,变得只用五六个小时。原来那种“次日抵达”或“隔日抵达”的期盼感被剥夺了,听着火车轮咔哒咔哒想心事的夜晚也被取消。

江湖是可以形成经验的,即江湖经验。地方熟了,人熟了,困难在变少,各种方便在增加。朋友多起来,应酬也多起来了,也是困扰。我甚至会在重庆、郑州这些交通战略要地的朋友家中各存放一个包,厚薄衣物、洗漱用品留一套,甚至丢下部分胶卷,为的是下次前来可轻便出发。“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起初我还蛮得意于这种巧妙心思,随后又将这些归类为小聪明加以反思。不是这种方便不好、不必要,是图方便的心在越来越明显地滋长。

出行,从最初经常一个人挤在火车站汽车站的人潮中慢慢变成知道拼车;住店,从开始最关心的是否安全、能不能洗澡慢慢到后来变成很在意地问老板有无电脑或者WiFi……当吃、住、行、用都变得忧虑渐少的时候,我觉察到自己走进了一种越来越娴熟的经验之困。经验一方面在帮助我们,一方面也是好奇心和进取心的大敌,当我凭经验取消了一次次可能会吃的苦、可能会扑的空,机会就变得越来越少。踏实的心境和种种未知与可能,都在被各种方便悄然挤占、填埋。

莫非我在变成“有条件理想主义者”、“局部理想主义者”?

我也很快发现,我拍得最多、拍得最好的时候,正是曾经仅凭两条腿走得最苦、最远,走得膝盖都发烫的时候,是在最疲乏的时候,也是心跳最剧烈的时候。虽然我们当初痛下决心与束缚我们的体制割袍断义,却转瞬又投入了另一个生态丛林。目的性变强,原则性在变差。条件好了,又会在各种条件中比较、选择,甚至开始觉得什么都不顺眼,不满意、不上档次。当我们在抱怨世界不像样子、难搞的时候,其实可能是我们变得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看世界的路上从来就不应是什么驾轻就熟或左右逢源,我们到很民间的地方去,本为找寻久违的质朴和纯良,一旦起心动念与物质条件眉来眼去、偷偷共谋,到头来定会让自己无所适从,心生倦怠,出现真正的江湖告急。

曾经豪情万丈地要表演胸口碎大石,结果用巧劲未遂,抗击打能力不行,被大石碎了胸口。

拍不好不要怪社会,我常这样跟一些搞摄影的兄弟共勉。没有撞击,就没有火焰。如果知道什么好,如果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好,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下去。不是我多虑,也不是我焦虑,还是要纯粹,还是要勤勉。

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

像别的人对别的行业痴迷一样,我们也没法忘记某年的某天自己的内心被一个叫做摄影的念头突然扰乱,它给过我们快意也给过我们勇气,真的希望它的那种美好、神圣能永在心中。“勿忘初心”,一些话因时髦而变得语意轻柔,我倒是觉得涂抹在公园墙上那些爱的留言、或者演唱会上粉丝含泪的标语牌往往更能道尽真心。去年,魔兽争霸的狂热粉丝在一次大赛现场打出令人动容标语,来致敬陪伴了他们十年成长的至尊偶像。我实在不是一个擅长涂抹文字的人,在此处,我想夺过那幅字牌,面朝我心目中挚爱着的摄影。那字牌上写的是:

“时间与结局,都不能影响我们爱你。”

《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