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飞升

没做过调查,但是我想,在大陆,按摩这个伟大的人类独有的活动,是个相对新生的事物。应该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从资本主义制度的香港传到改革开放的深圳,再由深圳在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传到沿海,直到现在全国皆摸。

至少我小时候没有按摩,那时候基本没有这个必要。个人认为,正规按摩的兴旺有两个前提:第一,作为人类社会最大怪物的个人电脑的产生和普及。第二,城市化、市场化之后急剧增加的个人压力。整个动物界和植物界,只有人类在有了电脑之后,才长时间地端着肩膀、拱着腰、扭着脖子坐在一个平板前,两个前爪狂敲。人的心理压力通常也会通过自己肌肉和自己肌肉较劲儿的形式,在暗中慢慢对筋肉造成伤害。按摩历史相对较短的一个佐证就是,出版家张立宪非常真诚地认为,异性按摩就是你交完钱之后去摸异性。这一方面说明他心里饮食男女,从另一方面讲,他的肉身那时候没有被拿捏的饥渴。另一个佐证是我老爸。他不会电脑,操作了一辈子数控机床。我死活拉他去按摩,按摩师手重的时候,我老爸就问,“你干吗打我啊”,手法放缓和,我老爸就喊,“你不要挠我痒痒肉”。电脑普及之前,城市化、市场化之前,唯一有按摩需要的古人估计是禅师。他们长期在一面墙之前打坐,筋肉钙化严重,所以死后火化,好多舍利子。

我第一次按摩比初夜晚十年。高中三年,十点熄灯之后点蜡烛看英文小说,毁掉了我祖传的好眼睛。咨询一周八十个小时的工作,毁了我祖传的一整条好脊椎,颈椎痛,胸椎痛,腰椎痛,骶椎痛,尾椎痛,脊椎两边全是疙疙瘩瘩的肌肉劳损和肌肉钙化,像是两串铁蚕豆。干了两年之后,任何时候按上去,都是硬痛酸胀。我和不太熟悉的人吃饭,都要提前声明,我肩背不好,吃饭的时候,间或自己摸自己的上述部位,不是有精神疾患的表现,别怕。终于有人忍不住,带我去按摩。那是个美好的夜晚,比初夜美好多了。初夜的时候,仿佛一个人拎着一根打狗棒子,站在一个陌生的花园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狗,也不知道狗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狗来了之后要不要打,左右上下前后看看,想想天上的星星、街上的居委会大妈、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很快人就糊涂了。第一次给我按摩的那个按摩师是个美丽的小伙子,有气力,认穴准,一双大肉手,一个大拇指就比我一个屁股大。我一米八的个头,在他巨大的肉手下,飞快融化,像胶泥,像水晶软糖,像钢水一样流淌,迅速退回一点八厘米长短的胚胎状态,蜷缩着,安静着,耳朵一样娇小玲珑。我出门的时候,每个关节囊都被拉长,脚底下多了一片莲花状五色云彩,身子轻了二十斤。我拽着绿化带的杂树,生怕自己白日飞升。

但是从那以后,按摩效果越来越差,身体需要按摩的力度和频率越来越大,不知道是我的肩背越来越差还是人对美好事物的适应能力和对苦难的忍受能力一样巨大。我现在在想,是买个按摩椅还是整个小孩子出来,胖乎乎的,七个月能坐,八个月能爬,几十斤的嫩肉在我背上动来动去。

《活着活着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