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铜峡:黄河边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离黄河源头越来越近了。但越往上游路越难走,最艰巨的时刻尚未来临。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跳龙门的鲤鱼,即使化不了龙,至少要找个产卵的地方。

毛主席在红宝书里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啊,上游!他是在说我吗?

看完了银川,本来我可以坐巴士甚至火车的。为了方便在路上随时停下来,不漏掉该看的地方,我还是租一辆汽车吧。就是前天去贺兰山的那辆,司机也是原来那位。我们出了银川,沿高速路向南一路狂奔。一个小时后,车到吴忠市,这里约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回族。司机停了车,带我去一位朋友家喝茶,体会当地的茶道。这一带的沙尘那么大,这家人雪白的墙壁和简朴的木质家具却一尘不染。主人为我们端来八宝盖碗茶,碗里除了茶叶,还有冰糖、坚果、葡萄干、枣和玫瑰花瓣果酱。一壶滚沸的开水在旁边烧着。谈资则是1981年的土地改革,那一年耕地在当地居民中重新分配。主人一家通过开荒,已经积攒了好几亩地。

我们没聊多久,因为我还得赶很长的路,日落前必须到下一个目的地。喝了几碗甜甜的八宝茶,我们就向主人辞谢,继续南行。三十分钟后,到了青铜峡大坝。中午十二点发船去上游巡回观光,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于是司机在码头等着,我上了一条十二座的敞篷小船。在大坝以南两公里,小船经过黄河西岸的一百零八塔。这些小塔已经在这里站了九百年,在山坡上排成一个金字塔似的等腰三角形。这一百零八塔寓意一种佛教观点: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过了一百零八塔几分钟,船进入青铜峡,这里的黄河只有二百米宽。在峡口敞开的滩涂上,牧民们正在放羊。我问船长他们卖一只羊收入如何,他说一只羊一百元,包括皮、肉和杂碎。

离开大坝一小时,我们告别青铜峡,进入黄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河段。船长在西岸停了一会儿,游客纷纷下船,争相爬到那些巨大的沙丘顶上。这块地方如果从高处鸟瞰,情景颇为奇特和震撼。一边是红的山,一边是黄的沙,而不红也不黄的黄河水则流淌在两者中间。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内侧是一大片沼泽,成千上万的候鸟春秋两季在这里栖息。现在是五月中旬,没有壮观的候鸟群,只有几只迟到的鸭子。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现在都已经是初夏了,它们才姗姗来迟。在沙丘短暂停留之后,小船又沿着沼泽地的边缘向上游航行了一个小时才掉头返回。这一趟巡游一共花了两个小时。弃船登岸,我们的车继续向南。一路上都是卖大米的广告,足有好几十个。这一带一直是中国的大米主要产地之一。司机说这里的大米叫“珍珠米”,在整个中国都属于最优质的大米。

一百零八塔

车走了大约一小时,我们拐上一条土路,去看一座佛寺。寺里的塑像布满尘土,但工匠的技艺却是一流。住持老和尚高兴地带我四处转悠。一直消磨到太阳沉到附近的沙丘后面了,我们才返回主路,又南行十五公里,在一个叫“中卫”的县城早早地吃了晚饭。珍珠米果然名不虚传,但它酿出来的啤酒实在太失败了。不过,想想这里是穆斯林聚居的地区,不鼓励饮酒,出这种状况也就不足为奇了。晚饭后再南行十五公里,到了以高大流动沙丘著称的“沙坡头”。 黄河自青海的源头流过来,在这里甩开了高山大峡,第一次敞开河道。沙坡头是宁夏的顶边儿,到这里司机送我的任务就告完成。我向他道别后,住进了一家宾馆。这时天还没黑,从宾馆可以俯瞰沙丘和黄河的接口,“沙河”就是从那里流入黄河的。今天晚上与大禹渡的那个晚上很相似,又是一夜涛声逐梦来,又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而且,我又是宾馆唯一的旅人。哦,对了,这里白日依的不是山,而是沙丘。

早晨起来,我租了一匹骆驼,从宾馆大门向黄河走去。像在火车站打车一样,我讲了二十分钟的价,最后仍然是每小时十元,比正常价贵了一倍。还有一种是五十元包一整天。我只想做三小时的短途旅行,于是选了前一种。

沙坡头整个被腾格里沙漠围起来了。这里的人正在万众一心搞沙地复垦,我想看看他们的成效如何,这只有骑骆驼在沙漠里走一遭才能明白。赶驼人让骆驼蹲下,我骑在它背上,赶驼人手握缰绳走在我前面。骆驼爬上宾馆旁边的沙丘,又穿过铁路。正是这条铁路开启了这一地区的首个沙地复垦项目。为什么沙子没有把铁路吞噬呢?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想明白。

过了铁路,我们沿着一道篱笆,走到一扇门面前。沙地复垦项目正在进行的区域,是不允许外人参观的。好在看门人认识赶驼人,同意替我们走个后门。正在复垦的那片沙地,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沙丘完全被“棋盘”覆盖了。而“棋盘”的每一格是麦秆。这就是著名的“麦草方格”,是中国治沙的杀手锏。巨大的“麦草方格棋盘”把沙固定住了,只要沙不再流动,作物就可以在沙上生长。同时,“棋盘”也有利于保水,这是作物存活所必需的。赶驼人说,这一片复垦区域,最终会种上灌木,直至乔木。这与我先前在榆林见到的情景很相似。不过那次是“高瞻”,这次则是“近视”。我走过了那些“麦草方格”,进入了沙漠。这真是一片沙的海洋,难怪中国古人把沙漠叫“瀚海”。沙子形成巨大的沙波。一些沙丘的坡面很陡,我骑着骆驼直接上下太危险,不得不沿着沙丘脊作“之”字形迂回。在沙漠里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停下来。赶驼人指着二十公里开外的山峰,说内蒙古就在山的那边,如果我在七月和十月之间再来,他可以带我去那边看几座古城和古庙的遗址。但现在他不愿意去,说晚上露宿太冷。

又在沙漠中走了一个小时,我们回到沙坡头。我长时间地站在黄河岸边的淤泥中,跟几位给山羊皮充气的男子攀谈起来。他们把这些山羊皮囊捆绑在一个木框子上,做成羊皮筏子。他们告诉我,做羊皮筏子只能用整张的山羊皮,山羊皮充气不漏,绵羊皮根本不行。而且还要在皮囊里灌些胡麻油,用来保持皮囊的弹性,防止开裂漏气。每一只羊皮筏子的底部绑着十五个山羊皮囊。我问当中一人,坐他的皮筏子去下游的中卫要多少钱。中卫就是我昨天吃晚饭的那个小县城。他说要六十元。这个价不便宜,不过我昨天坐敞篷小船意犹未尽,还想再在黄河上漂流一回,就回宾馆退了房。十分钟后,我已经坐在羊皮筏子上开始冲浪了。到中卫要三个小时。

真正的冲浪只持续了几百米。以后水面平展如镜,皮筏子在上面缓缓滑行。唯一的声音,是水底的石头在水流中的滚动和碰撞声。一个小时之后,筏主停了下来,等我去看岸上的几架老式水车。人们一度用这些水车把水从黄河抽到人工挖掘的灌渠,再由灌渠送到农田灌溉系统。这一地区人工建造的第一条灌渠,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现在,这些带巨大转轮的水车和灌渠,已经废弃多年,农民都用气压抽水机了。我回到羊皮筏子上继续漂流,在黄河上游壮美的风光中,三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到终点后,筏主就放掉那十五个山羊皮囊里的气。筏子能浮起来,全靠这十五个羊皮囊。接着,他将这些羊皮囊和木架子绑在一块儿,再绑在一辆随皮筏子载来的自行车上。他蹬车回沙坡头,我则抄起行囊,向中卫城走去。那座小城离我现在上岸的地方还有五公里,这里没有公交,只能走一小时的路了。我的下一站是兰州,可走到火车站时,已经赶不上下午两点四十分开往兰州的特快了,而下一班火车要等到午夜。

羊皮筏子

我决定去中卫县的主要景点高庙走走。高庙离火车站只有几个街区,这座始建于十五世纪初的三教合一的庙宇“高”得名副其实。它的建筑层层叠起,一座更比一座高,那一段接一段的台阶,爬起来就像爬山一样。到了最后一座大殿,再登上一段台阶,推开一扇活动门,我总算到了最高处的平台。我的力气没有白花,从最高处俯瞰,只见建筑群檐牙相啄,翼角高翘,更有造型特别奇特的,比如九脊歇山、四角攒尖、十字歇山、将军盔顶等。这些屋顶极具动感,看起来就好像一大群凤凰在展翅高飞,给人极深的印象。同时,高庙也是我见过的寺庙中,空间利用最紧凑的。除了建筑特色,它还拥有一些本地最精美的壁画、木雕和塑像。以前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银川那么令人失望,这一刻我明白了。银川是这个自治区的政治和行政中心,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对保护这些毫无政治和行政价值的景点怎么会有兴趣呢?返回火车站,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行李寄存处的简易床上,等候午夜开往兰州的火车。火车正点到站。上车后我重演硬座换软卧的故伎,幸运地又一次成功了。

《黄河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