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镜 晴空翔鹤羽 烟云变灭 异宝腾辉
“幼遭孤露,僻处荒山,苦已难言。偏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次年山中忽然发蛟,山石崩裂,正压在父坟上面。田上、用具、鸡雏、粮食,冲的冲,毁的毁。半夜里闻警逃生,一无所有,哪能再生活下去,勉强满山乱跑,寻些松子果实之类充饥。过了几天,实受不了这苦,没奈何,只得出山觅食。
“先父在日,曾在樟树场一家姓秦的富户家中教馆多年。宾东极为相得,时常提起,说他乐善好施,屡次周济我家。怪婴的事也只他父子知道。辞馆时再三坚留。先母葬费,全由他家所赠。后来潜移深山,隐居不出,他不知住处,才断了来往。如到万不得已时,可往求助;但能生活,无故寻他,即为不孝。并留下一封信,上面载明方向、地址。平日放在书桌上,因未想去求人,一直不曾留心,信中之言虽还记得,地址却不记得了。
这时逼得非去不可,无奈原信已为蛟水所毁。仅仅记得由当地往西南方走百多里路,出了山往西折回直行,只七八里便到。因怕遇见生人,所行全是山路,我们只得姑且试试。
那一条路离山外较近,但我们从未走过,又没干粮,沿途采些草实野果充饥,走了许多冤枉路。三次遇着青蛇猛兽,全仗机警脱祸。连走了十好几天,受了不少颠连辛苦,好容易才走出山去,时正天热,我们只穿着一件短衣,乍见生人,都当怪物。见面一张口,不是吓退,便欲加害,简直无法问道。吃的更讨不到,山外又无草果可采。路径不熟,连在樟树场左近转游了两天,饿得头晕眼花,最后无法,只得装作人是两个,并肩把臂,由左边一人和人对答,先讨些吃的,再找秦家住处。谁知两人一闹,到处皆知,人多望影而逃,如何觅食?
“正困惫间,场上有一恶人萧义,本想杀害我们,俱被我们逃脱。后看出我们并无本领,又想拿我们生财,派人四面兜捉。我们虽然生长在山中,天生异禀,力大身轻,无奈肚饥无力,连打伤了他三个手下,终被擒住。正在毒打,恰值秦翁闻得场上来了双身怪物,想起前事,慌忙赶来。他乃本场首富绅眷,当下向众人说明前事,出了养伤钱,把人要走。我们随到他家,说起前事,他甚伤感。又令他子秦人穆给我们安排住所,待如骨肉。说怪相不能应考,读书无用,可学些居家手艺,暇时随同习武,以防人欺。又到处申说,禀知官府,证明不是怪物,以防暗算。我们住在他家,衣食无忧,苦极得此,直如天堂一般。
“不料祸从天降。当年秦人穆中举进京,走不到两月,秦翁便得重病。危时恐误乃子前程,再四严嘱家人:长安离此山遥路远,山川险阻,跋涉不易,好歹也等人穆会试之后,再行报丧,不可着人唤回,次早身死。家只一媳,余者都是长年下人。乃媳萧氏是恶霸萧义远房族侄,恶霸平日本就看中他的家财,想要染指。只因秦翁疾恶如仇,知他无赖下流,作恶多端,从不和他来往,无法近身,人死以后,立借吊丧为名,常和萧氏娘家兄弟勾串。始而常来,欺她女流无知,买通下人,设法沾点油水,还避着本家亲戚。后来胆子越大,知道秦子是有功名的人,田产难占,竟乘一个雨天黑夜,他自己故意往县里交租,暗令手下徒党将萧氏害死,所有金银财物全数抢走。
“贼党行动之时,俱都画花脸,以为这事绝对无人知道。不料我们眼尖,见强盗人多,持着兵刃,自知不敌,虽然伏身暗处,没有出斗,面貌口音颇能记忆。尤其内中一个手持长矛的黑脸大汉,正是上年我们初到樟树场时,相助绑我们的萧贼党羽,右手有六指,是个记认。当晚贼徒曾到我们住房内连搜两次,未被寻到。强盗走后,长年家人渐渐聚集,我们才知女主人己死盗手,心中愤极,好生后悔没有赶往上房救护,与贼拼命。先还不知秦家下人凡是主点事的,多半与贼通气。虽想起秦翁死后,萧贼随萧氏娘家兄弟萧泳、萧诚时常走动,他头一天前来,逢人便告,说他当日进城,第二晚便出这大乱,来的人有那六指贼党,料定事与此贼有关。但因我们是年幼孤儿,做客他家,寄人篱下,仔细寻思,以为我们是小娃尚能看破,他们年长,本乡本上,自能辨出来贼是谁,便没过问。
“谁知次日官府到来相验,我们从旁偷听,家人竟供是外来山匪所杀,所供情形与当晚诸不相符,好生惊诧。官走之后,我们便找他家一个总管收谷子兼理家务的世仆秦福,悄悄说了昨晨诸人年貌口音和那六指强盗。谁知这厮也与萧贼同谋,闻言脸色骤变,先盘问我们昨晚藏在哪里,黑夜中怎看得那么清楚,等我们说出从小目力异常,夜间见物状如自昼的话,他知不假,立用恶声恫吓说:‘此事非同小可。官府面前只能供说一回,而且供得没错。萧大爷是个当地有名武举乡绅,还是主人的亲戚,他又在城里未回,决无此事。即便照你所说,来的山匪有汉人在内,也不能再说出去。小娃儿家懂得什么?
幸亏是我,如若向人乱说,官府传去,见你们这等怪相,定说是妖孽,别的不说,单这顿打,就打个半死。’说完,又用好言安慰我们几句。然后又说:‘你们见官不得。事情正在火头上,你们从今日起,三天以内,千万不可走出你们住的那一院外去,任是谁也不可再提此事。女主人虽死,男主人考完即回,家事由我作主,必然好好相待;否则莫怪我无情,赶你们出门,没吃没住事小,只要我嘴皮一动,说你们是妖怪,老主人行善特地隐瞒,如今老主人身死,家遭大祸,全是你们的晦气,场上人立即将你们活埋了。’”说完,立逼我们回房。
“我们见秦福心虚色厉,语言颠倒,益发可疑。待他走出,我们一看,通前院的院门和往花园去的两门俱遭封锁,竟将我们禁闭院内。伏身门侧往外偷看,等不一会,又见这厮同一下人低着声边说边走。到了院外,忽又停步说:‘我得留神防他们跑了,事不宜迟,今晚便须下手。还是你去找他快来吧。’情知不妙,时已黄昏,不敢久延,仗着身轻,先跃过院墙到了花园,再由园内纵出。心想:‘秦翁在日已然呈案,说我们只是并体孪生,并非邪怪,平日又常带出门去,人已见惯不惊的了。昨日偷看官府,也和常人一样讲理问话,有甚可怕?果如秦福所言,为了世交至谊、救命恩人伸冤泄愤,就受点罪又有何防?’恐萧、秦二贼发觉追来,因他徒党甚多,抄着山径小路,连夜往县城赶去。且喜小雨连阴,沿途未见一人,脚底又快,到时天还未亮。等了一会,回望来路上,三骑快马如飞赶来,内中一人正是萧贼。且喜城门刚开,慌忙赶进。说也真巧,迎头遇到的便是秦翁老友李德卿。他虽是寒儒,人却肝胆,以前我曾见过几次。他听说秦家盗案伤人,正欲下乡看望,他家正住在城街近门之处,刚要起身,忽然遇到我们,甚是合心。我们知不但遇救,还可和他相商,忙抢步跑进他家。萧贼到时,还问门军遇见我们也未。我们原装二人并肩行路,赶早城人多,竟答未见,头一难算是躲过。”
“李德卿听我们一说,大为愤怒,立代写状,令我们代死人呜冤。县官当日相验已是生疑,再吃我们一告发,立出拘票:除萧贼闻风远飓,早已逃避外,余人俱都拿到。
一堂间明,出了海捕,捉拿萧贼。又给我们披红回去。同时着族人与秦人穆加急报丧,令其兼程速归。下人分别首从,一齐治罪。只是元凶未获,种下祸根。”
“这厮原和山民时常交易,精通土语。地方上存不了身,竟然投往红土山寨中,娶了一个山女,做了土匪,四出劫掳,无恶不作。时常着人与秦家带信,着将我们交出绑献,否则遇到便杀,鸡犬不留。人穆武艺甚好,闻警益发小心,练了不少壮丁,两年后竟助官兵往剿,扫平山寨。叵耐仍被这厮带了山婆逃走。”
“又过两月,我们忽想吃山中野菜、野味,以为山民死尽逃绝,自恃本领,背了人穆,入山行猎。忽闻一股异香,眼前人影一晃,便已晕倒。醒来觉着有人打我们,睁眼一看,身已被绑,仇人正站面前,手持荆条乱打,死去活来,好几次才住。又饿了我们两天,方给饮食。内中暗下哑药蛊毒,稍不如他意,山婆只一念咒行法,立时腹痛欲死。
似这样折磨了两月,因萧贼徒党死绝,无法谋生,最后才想起从前主意,拿我们赚钱。
先教会一些玩法,然后带同绕路往广西、海南诸岛,拿我们做幌子,卖药茶骗钱。我们屡次想刺死他,又怕蛊毒发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不知受了多少磨难罪苦,这日走到五指山中一家有大威力的山寨之内。寨主姓蓝,他有一好友是个道姑,法名邓仙娘,精通道法,惯破恶蛊。我们正向女寨主献媚,萧贼见她貌美,忽起淫心,打算勾引。谁知仙娘早看出我们中毒受迫,忍辱无奈,垂怜欲救,见他生心,便朝女寨主一说,女寨主立即大怒,先把我们唤近身前一看,遍体伤痕。然后向他喝问我们的来历,为何既要这可怜人卖钱,又给他们如此罪受?我们闻言,知遇救星,竟忘顾忌,忙即跪倒,痛哭悲号起来。萧贼见难脱身,便令山婆行法,张口一喷,扬手一把蛊粉。吃仙娘张口一吸,全吸了去。一会喷出一团烈火,山婆当时倒地,横身烧焦而死。我们正腹痛欲裂,仙娘便命张口,用手往喉间一招,两条红线般的恶蛊随手飞出,腹痛立止。手下土婆早将萧贼绑起,拷问明了经过。仙娘又用灵药治好我们哑毒,收我们为义子,并将仇人交我们处治,报了冤仇。生平快心之事,再没比这更好的了。”
“由此我们山寨中一住两年,每日由仙娘传授法术。到了第三年上,仙娘从海外觅来了灵药千年续断和灵玉膏。说我们原是没长好的双生异胎,虽说起居动作已成习惯,并无不便之处,终以分开为妙。当下行法,将两个身子由腋下相连处分解为二,成了两人。因先备有灵药,并不痛苦。”
“后来寨主年老身死,诸子争立,对仙娘缺了礼貌。仙娘大怒,带了我们来到云贵南疆之中行道,备受山人礼戴。初意创设一家神教,只因所事者是左道旁门,难免伤生害命,所志未成,遽遭劫数。我们传了她的衣钵,仍欲完成她的遗志。解体以后,人虽化一为二,但是性灵相通,言语行事无不如一。我们虽无甚真正法力,但那吞刀吐火、五行禁制、巫蛊搬运之法,俱得仙娘所传。加上这双身子,拿神道设教制服山人,自然尽够,予取予求,无不如意,盘踞数年,作尽威福。山人信畏神鬼,这原无妨,偏我们行事任性,喜欢犯他们的忌讳。当地山人始而畏服,终而怨恨,多半敢怒而不敢言。”
“这附近有两种怪物。一个土名沙龙,原是射工之类的毒物。但它身体特大,生得奇形怪状,五颜六色。所行之处,毒烟如雾,口吸沙土,向人乱喷,喷上即死。雌雄两个,其毒无比。一个土名四眼神王,道家称为盘孽,又名游壁,乃深山大泽中的大壁虎之类,感蜃气而生。头生四眼,背有双翼,蟾头鳄尾,肥爪如掌,能隔远吸物,腹下另有十八只短足,喷气如虹,喜食人脑。前一个盘踞在你们来路污泥里。后一个便是你们来时洞壁上盘着的那个怪物,但此物颇有灵性,自知多伤人必遭天谴,每年只一两次出洞,为害不烈。只那沙龙厉害,如非天性恋土,不肯远离,左近数百里,无论人兽,早无瞧类了。山人先还想让我们为他们驱逐,我们也曾用尽方法,但并无成效,于是连我们算做此地三害。尤其是两怪各不相容,每遇必定苦斗,谁也伤不了谁,每年虽仅一两次,人畜遭殃却不算小。”
“这年忽遇见百禽道人公冶恩师,经过点化,恩师命我们移居到此,立誓除此二害,以赎前愆,然后传授道法。先仗恩师指点,将两只沙龙除去。谁知此怪已然产子土内,为数不下千百,潜伏地底百丈之下,人力难施,须俟今日成长出土,方可下手。这时我们已和洞中怪物假意交好,并劝它不要再出伤人作孽。又知它食一生人,可耐半年之饥;如食兽肉,只管一月。答应每月一次,由我们擒来猛兽,供它大嚼。那口大锅便是煮肉之用。原打算用熟肉诱它,使其吃惯口味,日后暗中下毒,它偏狡猾异常。幸未下手,否则必被看破无疑。我们无奈,只得忍着,意欲除了小沙龙后,再想除怪之策。”
“昨晚开读仙示,说我们独立难成,今日并有阴人作梗,还须有二次再举。按理这类毒虫出土,多在黄昏近黑之时。今日定是你们一行为数大多,人、兽气息被它土中闻着,惊动早出。我们恐到时气力不济,也大意了些,不等部署停妥,它已出土。我们见小姑娘一人在下,恐被毒气所伤,又恐你们赶回同归于尽,忙着分头救人,忘了行法禁制,绝它归路。嗣见小姑娘和白猿均有仙家异宝,神妙无穷,毒虫畏死,已有好些遁入上内。”
“我们知道此物挛生甚繁,今日所见,便是已死一对雌雄二虫所生。此虫头一对秉天地至淫奇毒之气而生。以后非凶辰恶日、丧年败月、穷阴凝闭、岚雾浓厚之时,又当那月是个晦日,不作首次交合。交后每逢月晦,必交一次。每交产卵四十九枚,深埋地底,经过三年零六个月,始全数同时出土。虽然这样繁生厉害,但它终身只交十二次,天时地利,年月日时,缺一不交。数百年中,难得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往往不到交期,即为识者所诛。那对已死的老虫,差不多已有四五百年气候,挨至死前两年,才得交配,其难可想。否则以它那般奇毒耐死,生育又多,人类受它毒害何堪设想。第一次交合所生幼虫最大最毒,以次递减。同是一年内所产之卵,成形出土时各有大小。传至第二代,交配便不似头对繁难,只一逢晦,遇到岚雾四起之时,便即交合。所产之卵,毒虽稍减,其繁息却非可数计。只要放走它一雌一雄,已属不了,何况当时逃走那么多。反正诛不胜诛,更恐毒气凝浮空中,被风吹散,只要沉落一点,那一方便受瘟疫之灾。这初出土时所喷之毒,端的非同小可,有心收去,又觉它已凝成一处,惟恐无此大力,恰好被你们的飞刀、飞剑搅成碎片,省却我们不少气力。这才将小姑娘与白猿唤住,仗着师传吐纳之术与所赐葫芦,将它收尽。”
“因见你们只有防身之宝,不会道法,本心没想招惹洞中怪物,不料金猱这一啸,又将它惹恼。此怪纵然看我们常年供它肉食情面,今晚不寻上门来,明早你们起身,也必途中相候,或是追去为害。它己修炼了近千年,腹内有内丹,飞刀、飞剑未必能伤它,它却可飞空吸人脑子,所喷五色彩虹也蕴奇毒,中人立死。适听你们说起猿、虎灵异,并与铁花坞清波上人相识。上人乃家师多年好友,只要他肯派一门人到来,此怪立除。
细看你们面上并无晦色,这位胸前又有宝气外透,莫非除小姑娘和自猿外,还有人带着法宝么?我们虽受仙传,因积恶大多,尚未人门,赐宝防身更谈不到,纵有几件防身,俱非能制此怪之物。家师因不许我们再见当地山人,才潜居到此,出入也甚隐秘。山人多知这里是怪物巢穴,不敢人林一步,洞侧更无论了。此外虽有一条通路在适见高峰后面,中隔深沟大壑,最窄处相距尚且十丈,常人绝难飞渡。为今之计,由我稳住怪物,使缓寻仇,命白猿连夜赶往铁花坞求救,是为上策。或是再有一件防身之字,须要能护全身不畏毒侵,然后再以白猿仙剑去敌此物那粒内丹,再用飞刀夹攻,方不致两败俱伤呢。”
虎王喜道:“清波上人是我师叔,隐修多年,已然不问外事。来时听涂雷背人和我说,这次已为救我,破例相助。命涂雷送完人后速回,上人要用白云封洞一年。不特是他,连他弟子涂雷,都须一年以后,尽得他的衣钵真传,方许出外积修外功。他说话再准不过,去了连人都不会见着。倒是我胸前佩有一样法宝,前日曾与妖狐对敌,用作防身,施展出来,有一宝光,足可护得我们这一群人。你看合用与否?”说罢,将胸悬玉符取出,略一施为,便见光腾满室,耀眼生缬。道人忙命藏好,以免怪物万一出洞,窥见宝光警觉。又喜道:“有此仙家至宝,诸怪授首无疑了。”
吕伟、张远又同声询问张鸿如何救法。道人道:“他中毒已深,如非遇见我们得过家师预先指示,此山又产有解毒灵药,便是神仙也难救他活命。就这样,还得将药草熬成了水,人浸其内,每日一换,内服我们所制灵药,经过半年之久,毒尽脱皮,可是心头还是终日发绕,身热虚软,至少再加半年,才能复原呢。”众人一听大惊。张远守恃乃父榻前,闻声赶来,听说病势如此凶危,扑地往道人身前跪倒,痛哭起来。道人掐指算了一算,说道:“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凶灾,无可避免。幸是在此遇到毒虫之害,得我二人救治,虽有年余凶灾,过此或能转祸为福。如走山南驿路,此时早为仇人所杀,连尸首都保不全了。你这娃儿至性过人,又生有这般资质,将来必有成就。我这里向来不留外人,如今破例,容许你在此随侍父病。我定尽心成全你的孝道,除依我调治可活外,别无良策。多哭多说无济干事,快起去吧。”张远知多求无用,只得含泪拜谢,仍去父榻前守侍。
虎王因张鸿遇险,全由白猿看出他面有晦色,自己赶来劝他改道而起,心甚愧悔,及听道人说是定数,心始稍安。便问道:“道长的姓名、法号还没说呢。”道人道:
“先父在日,曾取了个名字,叫做同儿。又因本来姓何,正含着内省无疚,间天何故使己生此怪胎的意思。不久先父见背,到了秦家,仅将儿字去掉。后来落难遇救,承仙娘收为义子,分体以后,由一为二,仙娘本要另起一名,以便呼唤,我们追思先父,谁也不舍原名。仙娘见我们都不愿领受新名,体虽分解,依旧二是一,一是二,同行同止,同声同应,如非事前商定,永远言动如一,改不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也就听之,由此没再起别的名字。对人自称同道人,极少说姓。以前任性胡为,无心之过,山人个个害怕,提起同道人,没有不知道的。”众人见这一道人说时,另一道人虽未似前同声说话,但坐在那里嘴皮仍然随着微微张合,这里说完,他也停止。灵姑和虎王都忍不住几乎要笑。
吕伟、王守常夫妇三人与张鸿,或为良友情深,或为葭莩谊重,因听道人口气,当地还不能多留外客,意欲商量借住些日,看张鸿有了转机再走。才一张口,道人已经觉察,说道:“这个无须。你们就在此三月五月,不到痊愈之日,也看不出他好来。只要人不死罢了,人多转倒于我不便。并且适算一卦,你们有一大仇人约了能手,到处寻你们报复,今晚本该途中相遇,幸是绕道避过。至迟明午除怪之后,便该各自分途,回的回,走的走。颜道友无妨,你们如若走晚,阻碍就更多了。”吕伟无法,只得忍痛应了。
虎王、灵姑因当地景物清丽,平生罕见,话一谈完,便要乘月出游。同道人忙拦道:
“那怪物从没受过触犯,必不甘休,今晚难免寻来。我们虽说明早除它,大家俱己劳顿,终以歇息一宵,养好精神,再合力下手为是。屋前只是池塘、菜畦,无甚可看,好景致都在峰侧一带,我们又有夜课不能偕往,且等明早除怪物后畅游吧。”虎王道:“我本定今晚赶回,为除此怪,才多耽延一晚。巴不得它能早来,事完早走才好。它既安心寻仇,我们就不出去,难道它不会寻上门来么?”同道人道:“家师为防我们入定之际妖鬼侵凌,这屋周围俱有仙法禁制,如无主人引路,能出不能再入。怪物每月来此一餐,深知奥妙,决不轻人。现时虽未听它叫唤,说不定已在峰前月光之下吐纳相候,出去正好遇上。天已不早,乐得安歇,何必忙此一时呢?”吕伟也从旁劝阻,令大家就地上各设铺陈,分别就卧。
虎王想起清波上人嘱令早日回洞静坐,不应耽误过久;灵姑因张鸿中毒惨状,老父焦愁过甚,此去莽苍山少了两个好伴不说,张鸿之事既然应验,老父将来不知能否避免:
俱都心中有事,越想越烦,不能安枕。
虎王原与王守常同卧一席,过有些时,王守常看罢张鸿,倒下便自睡熟。虎王瞪着一双眼睛,见两道人床已让给张鸿,就地上蒲团,各据一壁,对面打坐,已然入定。始见两条白气细如游丝,由二人鼻孔内喷出,约长尺许。倏地收了回去,又喷出来,便长大了些。越喷越粗长,渐渐粗如茶杯,长到丈许。四条白气忽又纠结不开,恰似含有绝大力量,在后互相牵扯,势均力敌,两不相下。心想:“此定炼气将成的功夫,自己不知何日能炼到此境地?”忽然-的一声微响,四条白气同时分开,似电一般,从二人鼻孔中飞出,各朝对面鼻孔中射去。晃眼又同射出来,四条一碰头,联成两条,此收彼放,此放彼收,循环吞吐,疾如投梭,往复不已。
虎王正注视出神之际,偶一回头,见张远满面悲苦之容,守在张鸿榻前,仍只管低头垂泪。不特吕、王诸人屡劝他睡不肯,连二道人入定吐纳,俱没心观看。不由触动孝思,想起父母入京服仇,一去多年,并无音信。虽听白猿说是孝行格天,转祸为福,报仇之后,又得奇遇;涂雷转述清波上人之言,也说各有遇合,他年父子同登仙籍,但终未得过实信。虽也时生孺慕,想一会便自放开,哪有他这等至性。不信此毒除二道人苦治一年外无药可医,回山见了涂雷,好歹托他转求上人,要两粒灵丹,赶来成全他的孝道。越看越觉张远可怜可敬,刚想爬起安慰他几句,劝他少为安歇,猛听一声虎啸,仿佛来自峰侧。
黑虎一来就在门外蹲伏,不曾人室。白猿、二猱晚饭后过不一会,也都相次出去,没有进来。虎王当时只顾谈话,慰问张鸿父子,并未在意。一听啸声,忽然想起同道人所说室外设有禁制,生人能出不能人,洞中怪物盘踞,今晚必来窥伺的话,恐虎、猱误到峰前迷了归路,遇见怪物中毒受伤。心方一动,又听黑虎猛啸两声,听出是在遇敌发威。见二道人犹是炼气吐纳,恍如不闻,未便惊动。一时情急着忙,由地上纵起,持了兵刃飞叉,将古玉符取出挂在胸前,循声往外跑去。灵姑在隔室内闻得虎啸,情知有异,也匆匆纵起,追了出来。二人先后脚到了外面,侧耳一听,双猱也在那里吼啸。虎王对灵姑道:“它们已和怪物对敌,同道人还未做完功课,这屋它进不来,别的不怕。你把那飞刀放起,我两人快接应去吧。”边说边跑。灵姑手按玉匣,暗中准备,紧随虎王身后,疾行如飞。
一会转到峰侧,循声往前一看,只见离前不远的天空中飞起一个怪物,正在张牙舞爪,喷毒发威。黑虎、二猱俱都分别远避。只白猿独自舞动仙剑,发出一二十丈长远的红光,与怪物相持不下。怪物周身俱有彩雾围绕,口里喷出一道虹光,长约三丈,抵御白猿的仙剑。身子比洞中初见时暴长了二三倍,两只又肥又大的前爪和腹下两行蜈蚣形的短足凌空划动,如鱼游水,如鸟行空,不住翔舞攫拿,卷舒回环,捷若掣电,赤舌焰焰,喷吐不息。四双蓝眼齐射凶光,注定下面。屡次飞近双猱立处,意似得而甘心,吃白猿剑光阻住,不得近前。双猱纵避敏捷,心思灵巧,得了白猿警啸,不等近前,先自逃避,不时还就地上拾些石块,朝怪物身上打去,手法又巧又准。怪物虽不泊打,却被逗得性发如雷,轰的一声怒吼,宛如铜山崩倒,洛钟齐鸣,山摇谷应,震耳欲聋,端的声势惊人,非同小可。
灵姑见状,早不等招呼,手掐灵诀,一指玉匣,匣中飞刀化为一道银虹,破空直上,朝怪物身后飞去。怪物见仇敌来了帮手,越发暴怒,阔口张处,又是震天价一声怒吼。
接着口里喷出一团紫蓝色的火球,出口大如拷栳,奇光眩目,径将灵姑飞刀敌住。同时背脊缝中又迸射出无数毒烟,化为彩雾,越布越广,渐渐往地面笼罩下来。白猿见飞刀、飞剑要抵御怪物的内丹和所喷虹光,其势不能全顾,知道毒重厉害,连忙急啸,令虎王等人、兽聚在一起,以免受害,自己也退避下来。虎王护身玉符早已准备停当,先想乘隙相助,及见怪物不畏叉石,离地又高,连发了几个飞叉,俱是白打,知道无用,只得停手旁观。闻声知旨,忙唤灵姑、虎、猱近前,会合自猿,同立宝光之内。仍由灵姑,白猿以飞刀、飞剑与怪物恶斗。
是夜碧空澄霎,云净星稀,怪物身具奇形,五色斑斓,所喷毒气彩雾,映着月光,闪闪生辉,直似长虹电舞,明霞丽空,天花乱飞,散为明绮。更有一团火球与红、白两道宝光,在霞彩气层中上下跳动,往来驰逐,汇为奇观,耀眼生颖,绚丽无涛,不似日间沙龙毒气腥秽刺鼻。虎王、灵姑童心犹盛,当这胜负未分、吉凶莫定之际,边斗边看,反倒互赞好看,喝起彩来。
似这样相持了半个多时辰,同道人始终未见出来相助。虎王等只顾好看还不怎样,怪物乍遇劲敌,久斗不胜,敌人又有一幢宝光护身,无法近前,不由发起急来,口吐虹光越发加大,脊骨上射出来的彩烟似蒸笼初揭一般突突乱冒。一会工夫,峰前一带全被布满,将虎王等护身光幢一齐罩住,兀自奈何不得。
灵姑见状,忽然惊觉,暗忖:“同道人竟似坐观成败,不理此事。闻说毒气甚烈,似此相持,不能除害,如何是个了局?”方在寻思,耳听白猿叫了几声,虎王随说道:
“怪物周身毒气俱使尽了。”灵姑定睛往上一看,毒雾迷漫中,自己飞刀裹住那团紫蓝色的球,白猿剑光专敌虹光,已略见一点优势,怪物背上毒烟果然发尽,不再冒起。刚想:“可惜此时涂师兄不曾在场,否则再有一口飞剑,便制怪物死命。”忽听哧的一声,一条白气如匹练横空,从身后高峰上飞出,直朝怪物射去。
灵姑回头一看,月光正照峰顶,奇石鳞峋,矮树摇风,景甚幽静。只近顶一块突出的危崖上面,有一团丈许大小的云雾,势欲浮起,那条白气便由此中射出,却不见一个人影。再看怪物,已吃那白气拦腰裹住,绕身数匝,悬在空中,仅剩头尾在外挣扎不脱。
想是情急大过,一声怪啸,张口一吸,那团紫蓝色的火球舍了飞刀,倏地掣转。灵姑哪肯放松,手一指,空中银光电驰般追去,火球飞到怪物口边,飞刀也已赶到。怪物竟似忘了飞刀厉害,依然张口吸进,同时先吐虹光跟着掣回,意欲收回内丹,用那虹光抵敌。
白猿在下面看出它心意,胸有成竹,虹光还未容它掣近口边,便吃白猿运用手中仙剑急追上前,照样裹住。当这时机瞬息之际,虹光飞回一缓,灵姑飞刀已然先到,围着怪物颈间一绕,立时斩断。怪头刚往下一落,忽又往上升起,似欲破空飞去。说时迟,那时快,怪头一断,怪物绕身白气似银蛇飞掣,离了怪身,直向怪头绕来,怪物尸身随即坠落地上。
灵姑先见怪头不落,破空飞遁,方欲指挥飞刀追去,耳听峰顶两人同声大喝:“且慢!”听出是同道人的口音,略一缓手,怪头已吃白气包没,裹了个又紧又密,若沉若扬,缓缓下降,看去怪头仍有知觉,似要挣扎逃去。灵姑为防万一,仍指挥飞刀随同防护。那颗怪头下降越低,跳挣越急,几番被它挣升老高,终未得脱。约有刻许工夫才落下来,快达地面,还有两丈高下。又听同道人喝令:“大家不可走出光幢之外,听候行止。”随见弥天妖雾毒氛,似潮涌一般往峰上飞去,渐渐稀薄,仅剩白猿手舞仙剑,与空中那道妖虹缠绕为戏。虽然怪物已斩,妖虹失了主驭,哪知毒重,急切间无法消灭,又不能收去,只得任剑光将它缠在空中,以防它逃逸为害,不令下降,静候同道人收完妖雾,再行发落。
这时同道人已从峰崖云雾中现身,站立崖上。脚底踏着一个与日间所见同样的葫芦,口斜朝下,所有妖气毒雾,齐往葫芦口中争逐钻入,与日问行径相似。看神气,不似那么畏惧毒气侵袭,但是两人都一手持剑向空比划收那毒雾,同时目光却注定下面白气裹住的怪头,显得十分慎重。直到那怪头离地只有三尺,跳荡之势也渐歇,妖氛毒雾也都敛尽,地面上月白如霜,清光毕照,才从峰顶飞落。一到地,内中一个先将葫芦放在地上,命白猿用仙剑将空中妖虹缓缓向他身前绕落。等将落近头上,左手取出令牌护住头面,右手竹剑一指,葫芦盖自开。白猿剑光往回一掣,妖虹又要腾空扬去,被道人举剑画了两画,猛力朝葫芦口一指,妖虹才往葫芦内飞去,眩的一声收尽,盖随自合。道人将葫芦挂向腰间,然后同声发话,命虎王收了护身符,远立旁观。又各持竹剑,上下画了一阵,朝妖头一指,便停在地上不动。
虎王见二道人头上汗出,行动甚忙,怪头已落,白气仍未收转,又不令用飞刀、仙剑去砍,口里同声自言自语,好似处置为难之状。忍不住问道:“妖雾已尽,怪头已斩,难道还怕它跑么?”二道人同声答道:“你们哪里知道。此怪久已通灵,耳目尤极敏锐,稍近一点,便被听去。金猱洞中一叫,便知闯祸,妖物必不甘休。有心就着你们所带飞刀、仙剑将它除去,又恐力量不够,好生为难。初到时久不和你们说话,便由于此。后来知道你们尚有一件防身之宝可御它的毒气,方始定局。当时算计此怪必在外面窥伺,故意说出明早起行时再合力除它的话,又令众人不要外出,好使无备,暗中却在准备,将恩师所传两身真气合而为一。知虎、猿、二猱俱是通灵的异兽,我事前未禁它们出去,必往外面窥伺,双方相遇,定斗起来。你二人闻声往援,我们却绕道遁往高峰上面相机行事。”
“此怪所炼内丹,乃先天奇毒之气所萃,虽甚厉害,因差着百余年苦炼之功婴儿尚未成形,不能自在飞出,我们大家合力诛它不难。最可虑的是它借兵解之力,元神带了内丹遁走,不易搜戮,异日贻祸人间,为害无穷。所以下手时须要缜密神速,一丝疏忽不得。当它毒气放尽,妖虹、内丹两俱相形见绌,又吃我们太乙真气将它拦腰束住,技穷力绌之际,自知难免诛戮,果然发狠,竟欲收转内丹与元神合一遁去。我们早就预料及此,下手得快,不等它元神出窍,先用真气将它连头裹住,一任奋力挣扎,终归无用。
此怪吃了头壳坚固的亏,它那元神内丹藏在命门以内。适才飞刀幸是齐颈斩断,如若连脑斩破,早被它遁走了。如今休看它已入网,吃我连头困在这里,但要诛它元神,好好取出它的内丹,却非容易呢。”
这时灵姑仍指着那口刀,盘旋怪头之侧,以防突然飞起遁走。闻言笑道:“这个有什么难?我这口飞刀乃郑颠仙恩师所赐至宝,大小随心,神妙非常。这怪物头已斩下,还有什么能为?我将刀光布开,盖在它上面,白仙持剑守住一面,道长放开一些,等它元神一离窍,我们两道宝光相交一裹,它多快也逃不定了。”同道人闻言,为难了一会,说道:“要除它何用如此?只因它那内丹用处甚大,与元神合而为一,想要完整留下,不令残破,苦无善法,故此委决不下;否则何须如此费事,只须运用真气一逼一绞,便成粉碎。看此情形,势难两全。你们且躲远些,兔为毒气所中,索性毁掉了吧。”
灵姑收了飞刀,随虎王等避过一旁。道人又将葫芦取置地上,仍用竹剑比划了一阵,面对面朝着怪头东西立定。刚把手一搓,便听怪头在白气内轰轰怪叫。同道人喝道:
“你天生恶质,此时大劫临头,纵将内丹献出,我也不能发那妇人之仁,放你元神出为异日大害。我也决不诈骗你,逼出内丹,再加诛戮,违我恩师戒条。你只静俟形神俱灭,同归于尽好了。”更不再说,各举右手指定怪头,一任惨嗥怪叫,全不理睬,白气纠裹愈紧。耳听里面头骨喀嚓碎裂之声密如贯珠。眼看怪头就要粉碎,忽听空中一声鹤映,同道人闻声惊喜,连忙住手,向天跪伏在地。
虎王等抬头一看,碧霄月明,澄净如拭,仅东南方挨近月亮处,有一团白云缓缓浮动。一只孤鹤银羽翩翔,正从云边掠过,向下飞来,上面仿佛驮着一人,看似舒徐,却极迅速,晃眼之间已飞离头上不远。接连又是两声鹤嗅,空山回音,明月增华,山容夜景,倍觉幽清。两声方息,鹤已及地。上面坐着一个面容枯瘦的道者,并不跃下,胯下仙鹤径直划动两只长腿,款步往同道人身前走去。虎王等见那仙鹤从头到脚竟在八尺以上,朱冠高耸,目射金光,顾盼非常,甚是娇捷。又见同道人执礼恭肃,料定不是他师父,也定是神仙一流。不便冒昧上前,仍躬立原处,欲等同道人说完话引见参拜,俱都未动。
道人下了鹤背,命同道人起立。说道:“你二人近年刻苦虔修,具见悔过心诚,能知自爱,不在我破格收录一场。我上次行时曾给你们留有信香,遇有紧急,尽可焚香请降,除这两怪。原欲借以磨练你们心志,因为你们须身任其难,自不能请我临场相助。
但盘孽脑内所藏这粒丹黄,乃亘古难逢的奇药至宝,异日矮叟、颠仙全有用它之处。你们不是不知此物珍贵,已然将它得到,纵恐元神脱逃为害,无法分取,也应请我到来处置。这等轻率行事,我如晚来一步,被你们无心中毁掉,岂不可惜么?”同道人同声惶恐,答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虽蒙恩师起度,依然魔劫重重。一则信香共只两枝,为留他年难中救急之需,视如性命,不敢妄用;二则两怪只除其一,尚难复命。今晚因人成事,业将就绪,非不知此丹珍贵,但以些须小事,不敢妄劳恩师法驾。此怪颇有灵性,又宁为玉碎,甘与同尽。匆促中想不出适当方法,更恐时久生变,意欲连怪物元神一齐毁掉,再仗恩师传授,收去内毒余气。躁妄轻率之罪,实所难辞,望乞恩师鉴宥。”
道人道:“你二人难处,却也难怪。日前算出此事应在今宵,特往峨眉,向髯仙李道友借他坐下千年仙鹤来此应用。正值他弟子赵燕儿在昆明碧鸡坊,为五台派余孽小金童樊子毒刃所伤,奉了峨眉掌教齐真人法旨,命弟子石奇带了朱文的天遁镜骑鹤赴援,就便将人接回洞中调治。候了一日,方始回山,我即借乘赶来。此鹤千载修为,在髯仙门下多年,峨眉开府后,齐道友赐服教祖长眉真人在凝碧崖后微尘阵丹炉内遗藏的仙药灵丹,业已换过两次毛骨,为峨眉五仙禽之一。道力虽还不如神雕佛奴,已与秦家姊妹的独角神鹫不相上下。尤其是各种蛇鳞虫蝎的大克星,专于攻毒除邪。适在空中老远,便嗅见此怪的气息了。你们且站开,我自有处治。”
那鹤听道人称赞,昂颈长啸了两声,仿佛得意神态。同时白气中的怪头也跟着轰轰怪叫,声震山谷。道人喝道:“我也知你修为不易,无奈你禀天地问至毒奇戾之气而生,任你怎样想学好,由不得要残害生灵。我师徒除恶务尽,今日决容不得你了。”说罢,怪头啸声愈厉,作势渐渐往上腾起,白气渐渐有点禁压它不住。道人也不理睬,手扬处,先是一片薄如轻绢的微光,一半往上,一半往下,分布开来,一闪即隐。随又将手一指,鹤即振羽飞起,离地三五丈,略一盘旋,也没踪迹。道人二次喝道:“我师徒不打诳语,此时上下俱是罗网密布,你如能逃,自逃好了。”随说,手指处,白气似电一般掣向道人袖内,怪头立即疾若弹丸,向空飞去。晃眼之间,眼前奇亮,忽现奇景,上下四外尽是光华交织,薄如蝉翼,映月通明,恰似一个光网,将那怪物、道人网在中间,余人俱被隔离在外。怪头急于逃遁,上下四方冲突飞扑,俱被阻住。
约有盏茶时候,喀嚓一声巨响,怪物头忽坠地裂开,由脑门中飞出一团紫蓝色的火焰,当中裹着一个怪首人身的婴儿,飞行更急,直似冻蝇钻窗一般乱钻乱窜。道人仍不理它,只将手指定光网,任它飞向何方,那一处的光网上便即增强,往下压去。同时别的三面便现稀薄,恍若无物。怪婴与道人同在网内,起初尚不敢相犯,后见挣逃不脱,想是看出道人在旁作怪,哪知敌人故示破绽,一时情急,又见仙鹤不在,妄想声东击西,舍了内丹逃走,忽然变计,先在网中加急飞行,飘忽若电,却不似前往光网上撞。一见道人照顾不到,现出手忙脚乱之状,那团紫蓝色的火球倏地离了怪婴,直射道人。同时怪婴却向空中光网有空隙处电一般飞去。旁观诸人骤出不意,方在失声惊讶,眼睛一花,空中仙鹤忽然出现,自百十丈高空如陨星坠流,银丸飞坠,悄没声将怪婴一口衔住,翩然下降。回头再看那团紫蓝色火球,已到了道人手内,外面也有薄薄一层光华网紧。怪婴到了仙鹤口内,只吱的一声惨叫,便被全吞下去。咽到喉间,婴大颈细,凸出一大块,匆遽问不能消化,急得那鹤眼射红光,长颈连连曲伸,状颇狼狈。
道人将怪物丹黄藏入袖内,收了四外光网,从容走到鹤前,笑道:“这样美食,酬你远来之劳,少说也抵三百年功行,略受点苦何妨?你不运用本身精涎将它克化,干自着急有何用处?如真吃不消,待我用药给你化去,那就差了。”仙鹤摇了摇头,依旧努力昂颈曲伸不已。道人又笑道:“此怪虽秉两间毒恶之气而生,但它性最通灵,深知美恶。因知自身难免天诛,经它多年采取日月精英,多服灵药,融汇本身纯阴之气,吐纳凝炼,孕此灵胎,与别的毒物所炼胎无不同。你用精涎化它,与内丹融合一体,大有补益,并无丝毫妨害。难道我还给当你上么?”
仙鹤闻言,略作迟疑,将头一点。走到一块大石旁边,把颈伸长,横搁石上,单腿挺立,拳起一爪,按紧颈间凸出之处,双眼一合,鹤顶朱冠便急颤起来。颈间凸块也跟着似要高出,吃鹤爪按住,仍是一味乱动,仿佛怪婴尚有生命。一会工夫,朱冠静止,鹤喉沮伽有声,怪婴猛挣了几下,忽然不动,磊块渐渐由大而小,由小而平。那鹤自吞怪婴,赶紧闭住嘴,那么堵得难堪,一直没有张开。磊块一消,倏地把口一张,吐出一粒拳大宝珠,精光透明,其赤如火,直往当空飞去,映得四外山石人物俱成红色。道人才说了声:“白儿,你看如何?”鹤已昂颈长啸,振羽高飞,晃眼升入云层,追逐那粒宝珠,在空际上下翔舞,吞吐不休,意似快活已极。红光闪闪,银羽翩翩。时为流星过渡,芒彩曳天;时而朱丸跳掷,精光耀彩。万里晴霁,一任纵横,流云华月,掩映生辉,端的好看已极。
灵姑、虎王方在赞妙,耳听戛然一声长啸,那粒粉红珠倏似陨星飞石,从高空一落千丈,往下投来。那鹤也似卖弄身手,银翼往里一收,头下身上,长腿斜伸,恰似火云飞坠,往下追来。初落相距尚遥,只似小小一团白影。转瞬之间身形毕现,离地不过于数丈高下,已与红珠首尾相衔。再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红光一亮一隐,红珠不见,鹤已翔止地上,立在道人身侧,急叫了两声。道人笑道:“我知你得意卖弄,遇见对头,又惹事了不是?”一言甫毕,忽听破空之声,一道乌亮亮的光华,长约丈许,自空飞落,直朝那鹤飞去。
灵姑耳灵眼快,年轻喜事。先听道人说鹤遇见对头,已是留意。一听破空之声,见有黑光飞坠,屡听虎王转述各派剑光,知是妖邪一派。见道人似未准备抵御,一着急,手指处,飞刀离匣而起,未容挨近鹤身,便迎头截住。才一接触,便听黑光中一声怪叫,拨回头破空飞去。灵姑指着飞刀要追,已被遁人云影之中,一瞥不见,只得收转。
道人本欲伸手去隔,不料有此。见来人已去,含笑看了灵姑一眼,对仙鹤道:“她是颠仙弟子,今日为你出力,你须记住了。”随命同道人将先收毒气的葫芦呈上。说道:
“你们今日所救的人,与此女不是一路。他父子另有机缘,可留在此,余人明早打发走吧。”随取了几粒丹药,吩咐一粒给病人服下,余留自用。随唤:“白儿,我们走吧。”
虎王、灵姑早就想上前拜见,叩问前途及张鸿吉凶。因同道人未招呼,事还未完,以为乃师远来,总要请至室中礼待,略为迟疑,竟然耽误。一听道人说去,忙喊:“仙师且漫,容弟子等拜见。”道人已将白气喷出,还了同道人,跟着骑鹤破空而起,转眼飞入云层之中,沓无踪影。等同道人礼拜起身一问,果是他师父百禽道人公冶黄,好生后悔不迭。
那怪物死后,尸首恢复了原状,仍只一丈多长,一颗怪头业已当顶破裂,横尸之处血污狼藉。同道人皱了皱眉头,说道:“此地素来干净,不想今竟为此怪所污。随便埋藏,得了地气,日久又化生别的毒虫害人,要消灭它真得费一番事呢。”灵姑笑道:
“适才那口大铁锅,怕没有几条牛好煮。这东西长还不到两丈,一顿要吃那一大锅兽肉,你说它是怎么吃的?可惜还有一怪未除,今晚反倒给它去了一个对头,天下事真难说呢。”
这几句无心之话,忽把同道人提醒,喜道:“我有法处它了。二怪天性相克,死怪尸骨,可作异日引怪出土之用,我怎倒忘了?”随对虎王道:“白猿、金猱生具神力,可命它们去到后面厨房内,将大灶上那口铁锅,连灶侧锅盖,替我取来。”虎王未及开言,白猿已率康、连二猱如飞往后跑去。同道人先撤了四外禁法,跟着拔出竹剑,在峰侧隐僻之处禹步行法。画了一个丈五六的圆圈,喝声道:“疾!”圈中石块沙土便似转风车一般,往四外转旋飞洒,一会工夫陷成了一个五六丈深的大坑。白猿、二猱早将大锅捧出。
吕伟、王守常等原早闻警,因同道人出时再三告诫怪物毒重,不到功成,不可出视,俱在静俟佳音。白猿取锅时一打手势,只张远仍守侍父榻,余人俱都随出观看,见怪物死状狰狞。又听灵姑说起斗时恶状,好生惊异。
坑成之后,同道人命二猱将锅放在怪物身旁。命白猿挥动仙剑,将怪物尸身连头斩碎。灵姑在旁看得兴起,也放飞刀相助。红、白两道光华绕着怪物尸身,只几个起落,便即成了一堆烂骨肉。二道人吩咐收了刀剑,从峰侧取来两个铁铲,将那残肉碎骨,连同染了血污的石土,一齐铲起放入锅内,不使留下一点痕迹。右手掐诀比划,随同左手铁铲起落不已。等到铲除净尽,釜中血肉碎骨受了法术禁制,也己凝结成一体。同道人将锅盖好禁闭,仍命二猱抬到穴口,端平往坑中一放,各持竹剑一指,便即端端正正,平稳落底。又用竹剑向穴内圆壁画了五道火符,左手大指扣中指往下一弹,中指尖上便有两点火星飞落穴底,立时烈焰齐燃,围着铁锅四外燃烧起来,同时锅内也僻啪乱响,密如贯珠。烧有好一会,声音始息,火也跟着小了下去,渐渐随声同熄。同道人又行法掩土,手指处,适才飞积坑上的浮土仍回坑中,雨也似往下飞落,顷刻填满,凸起一个数尺高下的土堆,复经行法禁制,才行毕事,一同回到里面。
月落参横,天已渐亮。同道人将仙人所赐灵药与张鸿服下,说:“此药服后,虽不能即日痊愈,却定痛宁神,免去不少苦处。只是四肢绵软,人不能动而已。”张远拜倒在地,望空谢了。同道人说起仙人行时之言,众人知不能留,只得殷勤安慰张远,嘱其安心侍疾,乃父既有仙人垂佑,决无他虞。又给留下许多食用之物。虎王也说这一年期中,得暇必来看望,回山如遇涂雷,定请其向清波上人求赐灵丹,一旦得到,即命白猿送来。同道人也未置可否。张鸿初服灵药,依旧神志昏迷。吕伟无法与他话别,至交情重,好生伤感。众人也都垂泪不已。
众人行时,灵姑担心老父异日安危,乘隙请问此行休咎。同道人道:“我道行尚浅,不能前知。除你自身前程远大外,照你们气色看,只知此去备人康庄,暂时必无凶险而已。”又转对吕伟道:“你们多日劳顿,没有睡好,便下逐客之令,愧对嘉宾。无奈此问并非善地,我们孽重,灾难未满,张家父子留此已属勉为其难,未便再留多人。异日自知就里,不情之处,还望见谅则个。”
同道人分了一个送出,因虎、猿乃神兽,众人俱有绝顶武功,去时未走原路,另由峰后绕出。行了许多险峻幽僻之地,绕到一座危崖上面。脚下削壁千寻,绝壑无底,对岸也是一座峭壁,较此略低,相隔不下数十丈远近。众人顺崖顶行约四里,到了一处,地势愈险,只两崖相去较近得多,约在二十丈以内。同道人道:“此地只有来路山洞可供出入,地既奇险,洞中又是怪物盘孽窟宅,人不能过。对崖不远,有两条道,一通滇中驿路;一通罗儿墟、牛蛮寨等山墟。再翻过几处悬崖峭壁,便是去往莽苍山的捷径,比你们来时所走还近数百里。羊肠小道,曲折幽僻,但是险路甚少,好走得多。这里相隔尘世颇近,对崖较低,左近没有再高的山,望不到这边景物;加上这阔涧深壑,无异鸿沟天堑,真个上能攀援,下临无地,休说当地山人,便是猿鸟也能飞越。最宽之处,两边相去约数百丈,壑底经年阴云昏暗望不到底。仅有两处相隔稍近,一处尚在前面,比此地还要近些。可是过崖容易,到了对峰下行,路却险-得多,过去再想回来,更是难极。此地去对峰约十六七丈,较前途虽要远些,只要纵过去,一下崖,便登坦途了。
我常由此往来,崖下多是老藤。可命白猿下去采上儿盘长大的,由白猿带了一头过去,结成飞桥,人在上面踏藤而过。我再略施禁法保护,决能平稳,如履康庄。这样要费事些,过去却好。”
言还未了,虎王笑道:“道长莫说了。我以为未到地头呢,就这点远,哪里要如此费事?康、连二猱虽尚不能背人跳得这么远,单它本身,却是容易。至于黑虎、臼猿,再远一点也背纵过去了。”同道人闻言大喜。吕伟父女深知虎、猱灵异,还不怎样。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本领俱是平常。王妻李氏更胆小,沿途凭崖俯视,先已有些眼晕,一听说要由猿、虎背上驮了飞渡,不禁“哎”了一声。虎王知她害怕,便教金猱先渡,以示无忧。
康、连二猱平日轻易也没纵过这么远,因是好强心盛,一听主人招呼,应了一声,先往后退了二十多步。背后原是一个奇石磊-的斜坡,如是常人,几难在上立足,二猱却得助势不少。退到坡顶,各把长臂一举,康康当先起步,身子一蹲,暗中提气,蓄着势子,蜻蜓点水,皮鼓迸豆一般,两条黄影在如剑戟般的危石之上,十几个短步起落,星丸跳掷,纵到崖边。又猛地身形往下一低,双脚用力一踹崖石,跟着斜朝对崖,身形再往上一伸,两条长臂如钻浪急鱼般往后一分,一声长啸,身已离崖飞起。金毛映日,闪闪生光,快比飞星,疾如电射,连同啸声,随以飞渡,等啸声由远而微,二猱已双双扑到对崖之上。空山回响,康、连之声犹是殷殷绕耳,余音未绝,连连更因用得力猛,飞时在后,到时却纵过了头,急切间空中收不住势,撞在前面康康身上。康康骤不及防,吃这猛力一撞,撞出老远。同样连连也着了急,再伸两前爪抓它,一同撞落地上,几乎没跌个重的。康康怪连连鲁莽,登时激怒,伸爪便抓。连连恼羞成怒,也回手相抗,在崖上扭扑起来。直到虎王看清二猱真打,含笑喝骂,猿、虎也齐吼啸,才行止住。二猱本极和好,又互相拥抱着怪啸亲热起来。引得众人俱都发笑不置。
虎王对王守常等说道:“你们看如何?康康、连连尚且如此,何况猿、虎呢。”说罢,便命白猿轮流背着吕伟父女先渡。白猿多年修炼,又承仙人赐服灵丹,自更身轻飞速,连势都不作,背上灵姑,当即纵起,白影一瞥,恍如银光飞射,人已安然稳渡。白猿重又飞回,挨个儿连行李一一背过。最后才是黑虎驮了虎王,也先退到顶,向下飞驰,到了崖边,犹未停足,仿佛要向壑底踏空坠落。对崖众人多半心惊目眩,替它捏着一把急汗,目光一瞬之间,虎已离崖飞起,天马行空,看去比起猿、猱还要惊险得多,晃眼到达。众人见它对面飞来,其势绝猛,恐怕撞上,纷纷往旁避让时,一阵大风过处,黑虎已悄没声地稳稳当当四足抓地,站在崖上,相隔众人立处还有丈许之遥。
人全渡后,忽想起只顾飞渡,还忘了向同道人致词谢别。忙看对崖,二道人已联臂转身,从容归去。虎王急喊:“道长留步!”二道人只回身点头,摇了摇手,径直走去。
众人遥遥举手为礼,各自示意辞别,一会,二道人己不见影。先照所说途径下崖,到了两路分歧之处,虎王作别自去,吕伟等一行老少共是五人往莽苍山进发。
第二天,吕伟等绕到牛蛮寨,虽是僻处山中多族杂居的寨墟,因离官道驿站较近,时有大批采药汉客、郎中、货郎等人来往,人情并不十分野扩,汉人习气染得甚重。到的那天又正赶上趁墟的日子,附近三数百里内的各色山民都来集会。有的耳鼻各戴银环,纹身漆面;有的发蓬如茅,满插山花;有的上身赤露,腰围桶裙。十有八九都佩刀挂矢,手持长矛。带来的货物不外兽皮、金砂、药材之类,多半用筐篓或是竹木做成的架兜头顶背背,用肩挑的绝少。一半先寻熟识的汉客、货郎。山人性情率直,以物易物,几句话便成交。事完,汉人多半饱以酒肉。山人吃罢,自去寻找店家歇息。再不就寻个丰草地儿仰天一躺,望着碧空白云,口里哼哼,温习着自编的情歌,静等晚来向寨主送上常例。杀牛痛饮之后,会合各地男女,自寻伴儿,在明月之下,连唱带跳,尽情狂欢两三夜。山人都爱文采,穿得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看去却也热闹。
灵姑虽在蛮荒中穿行多日,经过不少山人墟寨,因云贵山中各个种族何止百数,风殊俗异,各不相同,遇上的都不是时候,似当地这等情景和寨舞盛典尚未见识过,和吕伟说要留上半日,明日起身。吕伟见天色虽还尚早,前途鸟道蚕丛,渐入荒凉,难得遇上这等热闹大墟集,汉客甚多,正好在此采办一些食粮,歇一歇,连日山行劳顿,当即应允。
恰好所投打尖的一家主人姓范名连生,原是吴人,流落到此。因会医道,人又忠直不欺,在当地寄居多年,以行医贩货自给。所生二子,一名范洪,一名范广,俱都好武。
父子三人俱受寨主罗银和众山人爱敬,各地药商、山客都得与他招呼。吕、王等人虽是初见,一拍即合,本就想留众人住一两天,这一来益发高兴。吕伟颇通山俗,便和他商量,意欲取两件礼物送给寨主。范氏父子俱道:“不必,此人今非昔比,不睬他的好。
即或有甚过节,问时只说慕名投我,商量下次贩了货来做大桩交易,便没事了。”吕伟因离莽苍已近,自己既欲在彼隐居避世,耕猎自给,许多牲畜用具俱未采办,过此即无人烟,一心盘算未来应办之事,但初来不便多问,主人一拦,也就丢开。
逢着墟日,范家最忙。连生因要接待各地来客;办理交易,寨主派人来请,谈不一会,便令长子范洪陪客,率领次子范广告退出去。范洪见吕伟等数千里远来,所经都是深山蛮荒之区,早料定来客必有惊人本领。家规素严,当着乃父不敢多言,等乃父一走,便向吕、王二主讨教。吕伟知他父于俱会一点武功,感于主人情厚,但不作客套,不特有问必答,并还匡正错误,尽心教授。范氏兄弟僻处蛮荒,见闻自少,不过生来力大心灵,把乃父当年所学的几套南派拳法学到手内,再加一点变化罢了。休说吕伟这等上乘武功难于达到,如论身法解数,连王守常都不及。这一席话,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由五体投地,心花大开,当时拜倒,执意要连乃弟范广同拜吕伟为师。
吕伟鉴于为期太促,自是不肯,坚拒道:“老弟不必如此拘泥。武艺一道,全仗自己勤苦用功,只上来路要走对,聪明人一点就透,我如客气也不说了。其实无论哪派拳法,都可登峰造极。令尊所授南拳均是正宗,不过气、力两字功夫没有分清,不能无限运用,生长动静之间,也不能神明变化。经我一说,你已明了,只须照此勤习,不愁没有进境。我多少年来从未收过徒弟,今已灰心世事,隐遁蛮荒,怎好妄为人师呢?”范洪哪里肯听,依然求之不已。后听吕伟口气,颇似聚日无多,不能尽得所传,又跪地不起,力求多留数日,少传心法,等学上一年半载,自往莽苍山寻师请益,否则禀明老父,明日便即随同前往。
吕伟不料他会如此虔诚,王守常夫妻和灵姑又在旁代为请求,迫得不好意思不允。
只得应道:“我有许多碍难之处,难于深说。既是老弟如此虔诚好学,我也未便坚拒。
但是令尊此间事忙,长期远离实在不可。你武功已有根基,不比初学,今为老弟多留一日,后日一早一定启行。虽只一天多的工夫,依我传授,也须一二年的光阴始能学成。
不敢说纵横江湖,用作防身御敌,也略可够用了。人事难说,到时如若机缘凑巧,我必前来看望贤乔梓,就便给你指点。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别的都是浮文未节,可不必了。”范洪哪里肯听,等晚来无事,仍非拜师不可。吕伟无法,也都允了。因行期匆迫,说定以后,便立即跟着传授生平实学绝技。
这些话,灵姑已耳熟心会,听了一会,觉得无聊。又听外面芦笙吹动,金鼓齐鸣,人声如潮,甚是热闹,忽然心动,便和吕伟说要同王守常之子王渊同出观看。吕、王诸人正谈得高兴,心想:“灵姑在家乡也常独自出游,家学渊源,人又机智,从未出事受欺。王渊虽然年才十二,也会一点武功,寻常三五个大人都打他不过,近又长行阅历,增长不少见闻。”当即允了。守常之妻沿途劳顿,早往隔室榻上歇息,未在屋内。王守常自知本领不济,途中时常乘便向吕伟请教,自是乐于旁听。两个大人都在兴头上,全未在意。
灵姑高高兴兴同了王渊穿过前屋时,范广正同了许多汉客在那里谈论交易,院中散放着许多挑子,见二人出来,忙起身招呼,问欲何往。灵姑说往门外看看。范广忙问:
“可要着人陪往?”灵姑说:“只在近处,无须。”范广因二人来时腰间挂有极精利的兵刃、弩箭,一想二人虽然年幼,作此壮游,本领必然不弱,出时兄长和他大人既让出门,决可无碍。便答道:“我恐你们走远迷路,既在近处,也就罢了。”话说灵姑方要走,范广看了灵姑一眼,又追上说道:“妹子出门,哪里都好去,只山那边石寨前莫往。
如遇一个穿花衣、包绿头巾的山民,不要理他,急速回来。如有人问,就说是我家远客,也没事了。”灵姑年幼气盛,先听命人陪往,又这般叮嘱,以为轻视自己,好生不快,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没留神去听,等他说完,转身就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