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与革命

  这里说的60年代不是指干净利落的日历上标示的年代,不是指1960年1月1日到1969年12月31日这十年。这里说的60年代是一个代号,象征着不是太久以前有的那么一段时间,美国社会上一贯相当沉默的种种集团和力量,先后公开而又公然地对既成体制和秩序的挑战。

  我们很难确定这里说的60年代是什么时候、什么事件开始的。是1961年北部和西部黑人白人Freedom Riders乘巴士南下支持南部黑人的民权运动?还是1962年在密歇根大学召开影响了整个60年代学生运动、反战运动、政治运动的SDS(Students for a Democratic Society)第一届全国大会?是1963年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数十万黑人示威游行结束时“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说?还是同一年代表自由主义、理想主义的肯尼迪总统被暗杀?是1964年“披头士”征服了美国和摇滚,使这种反叛音乐成为60年代唯一最主要的艺术形式?还是同一年国会有关越战的东京湾决议?还是同一年在洛杉矶出现了60年代反主流文化喉舌的第一个地下刊物L.A.Free Press?还是同一年柏克莱加大的自由言论运动?

  我们也同样难说60年代是哪一年、哪一事件结束的。1969年8月固然出乎所有人(成年人)意料,在纽约州一个田园,成功地举办了三天三夜、听摇滚、抽大麻、做爱不作战、被公认为60年代反主流文化象征、有三十多万年轻人参加的Woodstock Festival。但只不过才三个多月之后,同年12月,在旧金山附近Altamont,也出现了无数人受伤、数人身亡、将摇滚梦想变成梦魇、被称为“摇滚文化之死”、“反主流文化之死”的“滚石”合唱团的演出。摇滚世代也许喜欢以这一年作为他们的“60年代”的结束,但反战分子、学生运动却不得不接受1973年的巴黎(越战)和平协议作为他们60年代的终结。

  不管怎么样,当第一批于1964年满了十八岁的战后婴儿暴增的一代,无论以个人或政治或任何其他理由投入了60年代的大运动之后,从其中有人开始剪头发、开始在他们所反抗的社会上找工作的某年某月某日起,对这些人来说,60年代从此成为过去,成为一个代号。

  在这个60年代,涉及几乎所有人的因素和力量,无论是战争、阶级、种族主义、妇女解放、生活方式、反文化、次文化……都走上了街头,迫使所有人,哪怕是旁观者,也要面对这些问题。起带头作用的,而且也是整个运动的骨干,正是年轻人。是战后第一代青年,在他们最富有理想和感情的年龄,提出了他们对社会、对文化、对战争与和平的看法。这个看法是什么?照运动发展到最高潮的60年代下半期,一位以“黑豹党”为蓝图、组织“白豹党”来设法将摇滚与革命相结合的激进分子John Sinclair的说法,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艺术、音乐、书刊、海报、我们的衣服、我们的家、我们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我们怎么留头发、我们怎么抽大麻、怎么搞、怎么吃、怎么睡——只有一句话,这句话就是自由。

  简单吗?当然。天真吗?当然。真的吗?当然。别说联邦调查局的胡佛听了受不了,就连John Sinclair的老爸老妈也受不了。

  60年代有它的阴和阳。新“左派”、反战、反资、反帝、黑人革命、妇女解放等等是大运动中的一部分,大麻、LSD、嬉皮、鲜花儿女、摇滚、禅易、印度教派、人民公社、性解放、地下刊物等等,也是大运动中的一部分。在面对白人成年中产特权帝国军事工业既成体制这个共同敌人的时候,这阴阳两方面有一个统一战线。但在其他时候,从和平共存到相互敌视,存在着各种程度的微妙关系。

  再没有比60年代和平与爱的象征Woodstock摇滚乐会上发生的一件小事,更象征地说明摇滚与革命、嬉皮与“左派”之间的爱恨关系了。新“左派”一直利用摇滚吸收新分子,尽管他们也同时感到这批抽大麻抽昏了头的嬉皮没有正确的政治和社会意识。可是在反既成体制的统一战线上,是非需要他们的支持不可的。所以正当摇滚乐团The Who在台上演唱的时候,60年代最出名的一个大“左派”霍夫曼(Abbie Hoffman)上了台,呼吁大家为刚被抓起来的“白豹党”领袖John Sinclair声援抗议。可是,乐团吉他手Pete Townshend却用吉他把Abbie撞到一边。革命想要争取摇滚,摇滚有时也参与革命。政治固然想要利用这个摇滚舞台,可是这个摇滚舞台,虽偶尔允许政治上台表演,但却始终拒绝让政治给霸占,变成摇滚只不过是一名临时演员的政治舞台。换句话说,搞摇滚的尽量要和搞革命的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1967年底在旧金山问世的摇滚双周刊《滚石》杂志是另一个例子,当时仍算是地下刊物,也自认为属于运动的一部分。可是,它一开始就把摇滚放在核心,而不是把这份地下刊物当作运动的一个小螺丝钉。在反越战方面,《滚石》和“左派”站在一边,但主要还是搞摇滚和摇滚文化。这就是为什么在1968年,它一反地下刊物潮流,公开谴责极“左派”利用摇滚来勾引天真无知的嬉皮们去参加那一年的芝加哥暴动。这也是为什么它早已升到地面,到现在还在出版。

  其实,摇滚与政治的这种关系早就形成了。老“左派”根本无法接受50年代中期发展出来的摇滚乐,认为这是美国资本主义的腐败与堕落的象征(这一点很有意思,因为当时的保守派、大小右派也这么认为,只不过他们说这是腐化美国青年的共产党阴谋)。30年代和受那个时代影响的老“左派”的音乐是接近民粹派的“民间”(Folk),例如Woody Guthrie和后来的Pete Seeger,以及他们二人的继承人,早期的鲍勃·迪伦(Bob Dylan),60年代上半期的任何抗议示威活动,好像都少不了他们和琼·贝丝(Joan Baez)这类民间抗议音乐。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当迪伦在1965年的Newport Folk Festival上突然抛弃了“民间”音乐使用的传统吉他而改用电吉他的时候,除了“民间”纯正派之外,大概是这些老“左派”的反对声音最大了,几乎认为迪伦背叛了革命。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迪伦抗议是有,但从未参与任何革命(要有的话,也是音乐性的而非政治性的),他只是在“披头士”风靡全美之后,接受了新的现实,因而将“民间”带进了摇滚,丰富了他的艺术,也丰富了摇滚艺术。

  从1964年到60年代末一直霸占摇滚乐坛的“披头士”,更与革命划清界限。就在极“左派”大闹芝加哥的1968年,而且几乎是同一个月,“披头士”推出了一张小唱片(Single),正面是Hey Jude,反面是Revolution。“披头士”是要求改变,甚至公开抗议,但还做不到以革命的手段来谋求的地步。当时纽约的“解放新闻社”就公开表明说,“(我们)支持‘滚石’与‘披头士’的思想分裂。”就好像“滚石”代表“左派”一样。其实,真要说起来,猫王、“披头士”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出身,“滚石”里面的乐手大都是中产阶级。而且,在他们几首被认为是有政治意义的曲子(如Street Fighting Man)里面,“滚石”也没有说要走革命的道路。“滚石”只是在形象上给人感觉更凶悍,斗争性强,但这种形象,与其说是政治性的,不如说是反叛性的、前卫性的。

  但就摇滚与革命来说,最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是一份地下刊物Guardian的文化思想家Irwin Silber所说的:“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把我们要说的话灌在一千万张哥伦比亚的唱片上,而是接收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并且把它变成以人类需要和人类表现为基础的人民社会主义制度的一部分。”不要以为靠摇滚发大财的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大老板们听了要给吓死,我想连“滚石”听了也要发抖。没有哥伦比亚这类大唱片公司,“滚石”也只不过是滚石而已。

  这一点,只有给压迫了一百多年的黑人懂。摇滚乐的老祖宗根本就是黑人音乐Rhythm and Blues,所以,一位属于“黑豹党”的底特律地下刊物Inner City Voice作家William Leach就说,“音乐不是革命。黑人一直在唱,在跳,在吹喇叭,可是我们还是没有自由。”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60年代的一些第一流黑人乐手Fats Domino,Ray Charles,Sam Cooke,Otis Redding,Aretha Franklin,B.B.King,Jimi Hendrix,Wilson Pickett……没有一个和革命挂钩,连运动都不碰。Jimi Hendrix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但就算是他,在反西方帝国主义的同时,却自称“非政治”(apolitical),而且如果再考虑到他搞的是“幻觉摇滚”,更是这类摇滚的代表人物,那就更难和革命扯上关系了。60年代主流文化之中,大概只有抽大麻与黑人关系密切。但就算是这个,如果还需要提醒嬉皮的话,黑人乐手早就开始抽了。黑人就知道,要搞革命,你就搞黑人解放阵线,参加黑人解放军,真背枪杆子去搞革命(也不是没有);否则,就乐手来说,你就老老实实地忠于你自己,忠于你的艺术,设法在以偷窃你的音乐而创出摇滚的白人乐坛上夺回你应有的地盘。

  而在这方面,只有一个黑人成功,这个人就是Berry Gordy(本来应该还有Sam Cooke,但他于1964年中弹身亡)。是他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底特律汽车城创立的Motown Records,只不过短短的几年,就成为可以和哥伦比亚竞争的大公司,而且完全由黑人拥有。你只要看看从Motown出来的乐手和乐团,你就可以知道它有多成功了(随便提几个名字):Smokey Robinson,Mary Wells,Marvelettes,Marvin Gaye,Diana Ross and the Supremes,Four Tops,Stevie Wonder,Temptations,Jackson Five……(而Jackson Five在1969年推出第一张唱片的时候,五兄弟老幺Michael Jackson才不过十岁)。

  这就是为什么在谈60年代的摇滚与革命的时候,这个摇滚多半以白人乐手为重点。摇滚有时参与革命,但参与的人和音乐,大都是白人乐手和以“披头士”、“滚石”、迪伦为代表的白人摇滚。白人民间乐手的确支持过50年代中期以后的黑人非暴力民权运动,可是自从1965年洛杉矶黑人贫民区Watts的大暴动(死了三十四人),和1967年的黑人“漫长炎热的夏天”,在全美一百多个城市的总暴动(光是底特律,就死了四十三人,七千人被捕)之后,黑人越来越不相信白人,管你是搞摇滚的还是搞革命的,而且把白人,包括有时参与革命的白人摇滚乐手给吓坏了。

  如果还记得前面一开始就提到的在Woodstock Festival上发生的一件小事,那就可以想象,摇滚与革命,不论双方有时多么愿意合作,有多少共同,但其不同则更为显著。其实,这是自有人类活动以来一直存在的斗争:艺术和政治(或金钱)的关系。将艺术结合政治而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其难度相当于将政治结合艺术而创造出伟大的作品,60年代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尝试机会。我们不能说它失败,只能说它没有成功。但就摇滚来说,这也许正是它的成功。

  1986

《一瓢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