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后,妖姬,门徒

  离我的公寓一条半街,有一家相当出名的夜总会,“针织工厂”(Knitting Factory)。

  这一带是“翠贝卡”(Tribeca)的中心。附近十几个街段之内,有数不清的时髦餐厅、酒吧、画廊,以及越来越昂贵的豪华公寓。“针织工厂”就夹在当中,一幢并不起眼的百年六层旧楼。其前身的确是一家从事工业生产的针织工厂,夜总会也因此取名。

  它算是纽约数以百计的那种小型夜总会,也算是曼哈顿下城夜生活漫游者的一个主要漫游场所。自从它十几年前开办以来,我总路过它门前千百次,但也只在其临街酒吧喝过几次酒,却从未进去欣赏过里面的演唱。

  8月初,一位叫Michael Berry的朋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听一位白人乐手改编的中国流行歌曲,就在“针织工厂”。

  Michael有个中文名字,叫白瑞克。他是两年前张大春介绍我认识的。小白是个爵士迷,也是哥大王德威的学生,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候选人,还在写论文,且已翻译过大春的小说,莫言、叶兆言和王安忆等人的作品。

  而演唱国语歌曲的,是作曲家吉他手Gary Lucas(加里·卢卡斯)和歌手Gisburg(吉斯堡)。

  至于中国流行歌曲,则是30到50年代的国语老歌,且只限于“一代歌后”周璇和“一代妖姬”白光的几首经典。

  “针织工厂”有三层,临街一层和两层地下,每天晚上有三组不同的乐团分别在三个场地同时演出。只要你喜欢当代西方非古典音乐,总可以碰上一场你喜欢的演唱。

  卢卡斯和吉斯堡二人的演出是在第一层地下室。场地不大,也没有什么装饰,几盏暗灯,一些蜡烛,一个小舞台,一个酒吧,几个小圆桌和三十几把椅子。

  卢卡斯那天晚上先以吉他独奏白光的《墙》开始,然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周璇和白光。卢卡斯说他虽然曾在台北住过两年,可是不懂中文,只是完全给歌后、妖姬的声音给迷倒了。他觉得40年代前后的中国流行歌曲,不少都受到当时西方流行音乐的影响,有相当浓的爵士和蓝调风格。

加里·卢卡斯,“千种乐思吉他手”,《国际先驱论坛报》,2000

  我不记得当晚演唱的歌曲顺序,总之,在吉斯堡上台之后,她连续唱了十几首:周璇的《许我向你看》《夜上海》《疯狂世界》《街头月》……白光的《如果没有你》《墙》《等着你回来》《假正经》《何处是儿家》……

  我不算是真正的国语老歌迷,但究竟在它们流行的年代就已经在听了,所以也还能唱上一两句什么“我正青春,你还少年……”之类的曲子。而且,尽管当时尚未进入青春期的我,无法真正体会歌词的含义和暗示,也仍半知半解地给白光那懒慵慵的沙哑歌声给迷住了。

  吉斯堡女士是奥地利人,与卢卡斯合作之前,已在世界各地演唱多年,也曾录过好几张光盘,为前卫音乐家John Zorn的唱片公司出过自己的作品,并已开始在学中文。尽管不会有人怪她的声音不如周璇的金嗓子,或不如白光的磁性(而又有几人如?),但是她显然下了功夫,唱字够正,唱腔够圆,表情身段也够甜(只是歌声有欠白光的咸),而且整个味道,仍至少可以把我带回到半个多世纪前的古都,或十里洋场。

  卢卡斯这天晚上没有唱,但是他也唱,多半是蓝调或民歌曲子。他的才能在于作曲、写歌、改编、演奏,以及影剧视的配乐。周璇白光只是他三十年来多种创作尝试之一。在已发行的无数唱片光盘之中,他的音乐传统及风格覆盖极广,实在难于归类,有美国民歌、摇滚、蓝调、爵士、犹太歌曲、古典、即兴、前卫……

  但是他改编演奏国语老歌,并不等同于外国人唱中国歌或学任何中国艺曲。30年代北平,就有位德国女票登台唱戏,50年代台北也有位美国女士拜章翠凤为师学大鼓,去年我还在电视上看到一位美国学生在北京说相声,今天也总会有几个老外在卡拉OK唱几首中文歌,卢卡斯不属于这一类。

  他是在国语老歌的基础上改编,保留了这些经典的旋律,凸显它们的蓝调爵士根源,表现他自己的风格。

  而以他那敏锐的音乐感受力,难怪他被周璇、白光的歌声魅力征服。再以他那杰出的乐曲创作力,更难怪他能把我们熟悉的国语老歌,以旧中国和新大陆再次交配之后的新面貌还给我们,让我们重新欣赏这些经典之作。

  演唱结束之后,我上去恭贺二人,尤其是卢卡斯。我一半自我介绍,一半稍微透露一点私事来引起他的注意,“我认识白光,你有兴趣的话,改天一起喝杯酒。”

  说我认识白光,虽然不算是欺骗,也总有点言过其实。大约二十几年前,经由《人间》副刊金恒炜的安排,《中国时报》约我写白光的传记。几位知情朋友听说之后,都帮我收集资料,而白先勇还给我寄了一套他手边的白光录音带。虽然当事三方都原则同意,只是细节未能谈妥而使写作计划流产。不过,我却因此渔翁得利,认识了正在纽约度假的当代传奇。

  回想都有点脸红,当我捧着一打白玫瑰,像第一次约会那样去拜访我们的妖姬白光的时候,我之紧张兴奋,连称呼都不知如何开口。但是白光究竟是白光,她拉我坐在她身旁,安慰我说,“既然你是金铨的朋友,那就跟着他叫好了,就叫我白姐。”

  我和卢卡斯约好在Cedar Taverr见面,他滴酒不饮,我叫了杯Dewar's加冰。我简单叙述了一下我和白光几次见面的经过之后补充说,幸亏白光传记没有动笔,因为白姐(我在他面前没有用白姐,但在这里,我忍不住使用经当代妖姬特许使用的亲密称呼,尽管我也知道,她身边友人都叫她白姐),好,因为白姐在第二次见面就坚持,不许我问任何有关她在抗战敌伪地区的细节,也不许我问她在美军占领下的东京开办夜总会的任何情况。

  我跟卢卡斯稍微提了一下白光的身世和周璇的遭遇。他非常感慨,说这些事情他都不清楚,但是无所谓,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二人的才艺,也不妨碍他改编二人的歌曲。

  卢卡斯今年四十九岁,耶鲁英国文学系毕业,喜爱恐怖片,从小玩弄吉他,惯用的是一把Stratocaster,一把古老的钢吉他,和一把40年代的Gibson,《纽约时报》说他是“有千种乐思的吉他手”。

  他问我经常听什么音乐,我说我与摇滚同时成长,猫王只比我大一岁,所以多半仍在听50和60年代摇滚、传统蓝调、reggae、民歌、乡村。他说他什么都听,然后提了几位同他合作过的乐手,像Lou Reed,Patti Smith,Peter Stampfel,Iggy Pop,甚至于搞古典音乐的Leonard Bernstein。他说他至今仍欣赏最早与他合作的前卫摇滚祖师Captain Beefheart。我只能惭愧地向他坦白,我从来没有听过。

  卢卡斯念完耶鲁就去了台湾,帮他父亲做事。在台北,他组织了一个乐团,经常在“艾迪亚”演唱。他还记得当时在那里唱过歌的几个人,一个是胡因梦,一个是“Stan”(我猜是赖声川),并托我问候他们二人(胡和Stan,听见没有?)。我告诉他胡因梦不久前写过自传,提到她早期的外国男友名字是Dan,不是Gary。他微笑不语。

  他给了我几张光盘(其中一些国语老歌是由新加坡电视歌星张玉华[Celest Chong]主唱),和厚厚一叠关于他的作品、演出、评论的资料,总共有五十多页,这里当然无法列举,但只需提几个经常出现的字眼,即可看出同行内行对这位乐手的评价:原创性、一流吉他手、天才、杰作、怪才……

  我问他对台湾的印象,他说非常好,只是有一次在台北一家叫做Scarecrow的酒吧演唱,台下打架,有个小子的手指给人切断了。他觉得不能再这么混下去,才回美国。

  再次见面,我送了他几卷录音带,建议他再选几首改编,像什么《拷红》《东山一把青》《何日君再来》《醉在你的怀中》《叹十声》《未识绮罗香》……还建议他先听《秃子溺坑》。稍微解释了一下歌词之后,还给他唱了头两句,“扁豆子花开麦梢子黄唷,哎唷……手指着媒人骂一场唷,哎唷……”卢卡斯大笑。

  他8月底前往欧洲十几个大城巡回演出。临分手,我问他在不在意称他为一代歌后和一代妖姬的“门徒”,卢卡斯微微一笑,“这是我的荣幸。”

  2001

《一瓢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