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舞”餐车

  “月舞”(Moondance)是我公寓附近一家有七十多年历史的火车餐车式饭店,而就在两个多月前,它搬走了。

  真的把这座小吃店的建筑物,硬给架上一部巨型拖拉卡车,再给运载到两千多英里之外西部怀俄明州,落基山下一个人口不足一千的小镇。

  它是我近三十年来经常光顾的饭店,每当精神肉体都有此需要的时候,一杯滚烫免费续杯的咖啡,一客toasted English Muffin,一碟bacon and eggs,煎马铃薯丝——这里可不是担心胆固醇的所在——再一份报纸杂志……老天!纽约,或人生,还有比这个更廉价的享受吗?连小费不到十块!

  没有在美国住上一阵的人,很难体会这类小吃店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尤其难以想象它竟然被视为美国经典。

  所谓的“餐车”(diner),是指以长途火车的“餐车”(dining car)为其造型的小吃店,类似供应三餐的咖啡馆(coffee shop/cafe)。今天,尤其在大都市,几乎没有人真的把报废的火车餐车改装,而是向几家专门制造这一类型餐厅的工厂订购,再将这些预制的结构送到打好地基的场地装置,然后开业。“月舞”正是这样在1930年代初,给拖运到了曼哈顿下城,更于七十五年之后的今年夏天,再给搬去了西部。

  这类餐车店卖的都是非常一般的标准美国吃,非但没有什么新烹调,连后面做菜的也没有资格称为“大师傅”(chef),而是“快餐厨子”(short order cook)。上桌的菜,不油也腻。难怪这类所在的外号是greasy spoon(油匙),好,既然如此,那它怎么会变成了美国经典?

  不错,一般美国人,比如说在时装上,或在日用科技产品上,都比较喜新厌旧。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像这类快餐店,这么看的话,它的命运有点类似牛仔裤的传奇,时间给它染上了一些浪漫色彩。这类廉价吃处是一代又一代美国人从小吃到大的所在,使一百多年前一个本来只是街边便宜又方便的小吃摊,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历史传统之美。

  它的前身,“大篷马车餐车”(lunch wagon),早在南北战争前后就在美东出现了(是东部美国人乘大篷马车covered wagon开发的西部)。食客主要是夜班工人或夜游者,但是你得站在街边 篷马车之旁吃。没有多久,马车餐车越来越大,大的可以容纳少数人上去坐下来吃,此门一开,这类廉价吃处就传开了,并且随着时代的进步,由报废的“马拖街车”(trolley)取代了篷马车。与此同时,食客也多了一批欧洲贫苦移民,菜单也因之而丰富了少许,但其声誉依然徘徊在“廉价”与“油匙”之间。

餐车,油画。Square Dinner, John Baeder, 1984

餐车,曼哈顿雀儿喜

  很难说是这个“车型”结构,还是“篷马车”引起的联想。总之,到了19世纪末,美国西部的开拓,早已通过那些一毛钱一本的廉价西部小说而变成了当代传奇。因而必然地,当美国跨大陆的东西横贯和南北纵贯铁路成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候,这类要走上几天几夜的长途火车所必备的餐车,很快就取代了老旧篷马车或马拖街车,而成为今日例如“月舞”的原型。

  火车餐车的形象及其服务对象给人的印象耳目一新,宽敞讲究不说,其食客多半是坐得起卧车和头等舱的乘客,正式装扮,正式用餐,喝的也多半是香槟。现在改用这种式样的餐车店,也就附带沾了点光,形象声誉也都稍为好了一点,更吸引了一大批中产上班族。不过,来餐车店吃饭的,喝的多半是啤酒。

  灵机一动的是,一位先知业主将“火车餐车”(dining car)一词简化,直称这类吃处为“diner”,此一称呼上的小小改动,却给人们一种脱胎换骨之感,而且成为美国一个独特的专有名词。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些早期业主对餐车的信心和坚持,而且能跟得上时代前进。餐车店的造型也因而随着火车的改进而改进,像1930年代那个机械时代和流线型的影响,其Art Deco的美感至今依然迷人。

  这还不算,其菜单也一步步反映了美国社会近半个世纪的变化。不错,它仍以汉堡、炸薯条、煎薯丝、马铃薯泥、炸鸡、炸洋葱圈、苹果扒、起士蛋糕、冰激凌苏打,以及那客半夜十二点仍可以点的bacon and eggs等等标准美国吃为主。但不知不觉地也多了一些中东北非、中南美、加勒比的口味,只是还没听说哪家餐车在卖牛肉面。

  “月舞”见证了曼哈顿下城七十五年的变迁。它的原始业主之所以将这列餐车拖到今天日益昂贵时髦的地点,是因为1930年代初,纽约正在挖掘哈德逊隧道,这一带刚好是工地进出口,工人聚会之处。换句话说,不论“月舞”称呼上多么优美,它当初是流血流汗的隧道工人的廉价“油匙”。“荷兰隧道”(以其总工程设计师命名,与荷兰殖民无关)通车之后,附近轻工业区的职工也就自然地成为它的经常食客了。

  “月舞”的前半生很像牛仔裤的前半生,二者都是无产阶级出身,然而,几乎就在牛仔裤搞得成了时装那段期间,“月舞”的身价,因天时地利人和,也一下子给提高了。它的所在地,六号大道和坚尼路之北那个街段,正是1960年代开始蜕变为一个艺术家殖民地的“苏荷”区之西南角。

  它的“油匙”开始不那么“油”了,价钱也水涨船高了,去吃的人也一个个时髦漂亮起来,也更青春貌美了。“月舞”一下子变成曼哈顿下城一个路标。它的餐车造型,尤其是它那个极其醒目的大招牌——耀眼霓虹灯衬托出一弯淡黄色新月,亮晶晶的星星,一个大写的“吃”字EAT,下面是更大的一排字:DINER, Moondance, DINER——更吸引了不少以今天曼哈顿为背景的电影电视制作来此取景。难怪某集《蜘蛛人》的女主角,在电影开头,根本就在“月舞”侍应跑堂。

  “月舞”餐车搬走了,其位于黄金地段的店址上,将升起一幢豪华公寓。好消息是,“月舞”业主只卖掉了那列餐车,但保留了其纽约注册店名及其形象招牌,并在不久的将来,在那豪华公寓临街店面,重新打开“月舞”的大门。

  那给拖到西部落基山区的“月舞”呢?它多半会再过这一生。那个不到一千居民的小镇之旁,正准备开挖一个老矿。看样子,这个“月舞”又回到了从前,从“油匙”干起,为这一代劳工准备bacon and eggs。我看到了苏荷“月舞”的今生今世,哪怕只是它的后半生。现在这班餐车开走了,可是显然还有下一班。实在难得,我还有机会能看到苏荷“月舞”的来世。

  一个门关,一个门开,生生世世。这或许是美国餐车的轮回。

  2007

《一瓢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