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四(4)
肥每天出去做活之前,总要熬好地瓜糊糊,煮好一些地瓜。她把糊糊放在一个柜子上,这样母亲欠身就能拿到。地瓜盛在柳条笊篱中,笊篱又插在高高的门框上方,这样妈妈就够不到了。她扛着头奔向田野,衣襟上粘满了鬼针草。紫穗槐收割了,硬尖茬儿常常刺破她的脚板。沙土灌进伤口里,又痒又疼。她和大家一块儿在沟畔上收地瓜,休息时点上一堆火烧地瓜吃。天黑下来时,大家吵吵嚷嚷投入夜色,向小村里奔去。她一个人落在最后,手搭在柄上,头埋在臂弯里,走回家去,这个傍晚她走近那个高粱秸扎成的小院门,又看到了蹲在那儿的苍白青年。肥走进院门,扔了头,叫了一声“妈”——没有应声。她推开门,被灶口的什么绊了一下。她抖着,摸到火柴划亮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妈妈呀!妈妈……我的妈妈!”她伏在了老人杨树花似的头上。妈妈一个人不知怎么爬上了小木凳,从高处的笊篱中取下了两块煮地瓜。她吃下一半就噎住了。她早已没气了,脸色乌紫。肥把妈妈抱在怀里,摇晃着,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油灯闪跳了一下,原来有人推开了门。工程师的儿子木木地站在门口,怀中的一摞子黑面肉馅饼哗一下落了一地。
妈妈没了。从今以后我真的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
地底下响起了隆隆的炮声。谁都能觉出这炮声在向小村逼近。不久地瓜田开始沉落,变得低洼不平,有的地方还渗出水来。天哪,地底下弄出个村子来,地面上的村子怎么办?瓜田毁了,庄稼人到哪里去寻瓜干?都知道在地底放炮的是工区的人,他们一律被称为“工人阶级儿”。小村人对此愤懑异常,说:“工人拣鸡儿,他妈的庄稼人养个鸡儿容易吗?怪不得他们都吃黑面肉馅饼啊!”这些日子里人们都看到大脚肥肩站在门口纳鞋底,把一圈粗麻线缠在手腕上,狠劲一拉,发出“嗤”的一声。她一对高大的乳房上下颤动,土布小坎肩都快撑破了,像是在故意激起全村人压在心底的火气。街巷里、田野上,到处都是叫骂的声音。后来工区终于到小村招收采掘工人了,年轻人既满怀喜悦又惶惶不安。“就要吃到黑面肉馅饼了!”不知谁蹦跳着嚷。上年纪的人都蹲在墙根下盯视,怅然若失。他们不知是祸是福,但明白小村在经历自迁徙以来最大的事情了。炮声隆隆,炮声隆隆,晚上睡觉大炕都会颠簸,跑上街头地皮都要打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