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四(3)

肥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块地瓜放到嘴里。地瓜的香气弥漫出来,挺芳一阵战栗。他觉得田野上火红的地瓜全都聚拢在一起,熊熊燃烧,烘烤得他直想在夜色里不停奔跑呼喊。他叫着:“肥!你不能嫌弃我,你知道我差不多算是这小村里的人了!”肥发出一声冷冷的鼻音。她说他永远变不成小村人,正像小村人永远也变不成当地人一样。她告诉他,这儿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外号:鯅鲅。那是一种毒鱼,当地人从海里打上来,都要惊慌地扔掉。如果误食,就会惨死。你不怕鯅鲅,你的胆子好大啊,你这个工区的浪荡子!你不知道在这个夜晚里,还有以后的千千万万个夜晚里,都有一对沉沉的眼睛在盯着你。他藏在你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地方,代表着整个村庄,保护他的儿女平安无事。他有一把头,他要杀掉所有敢向我伸手的人。他是一条真正的鯅鲅!他是这个村庄里的土人,是沙子和土粒,是到了最后把所有人都埋掉的那种黑土。他不声不响,你想想泥土怎么会有声音?我是小村人,也是一个土人,生下来就要土里刨食……肥呵着气,一边说一边往前挨近。挺芳的眼睛由阴转晴,最后变得闪闪有光,伸出两手喊:“我不信!我不怕有一把头……我要把你挣出来,把你抢跑。我敢和所有人拼杀。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他喊着,一下子抱住了肥。肥摇动着:“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喜欢土人!你不是吃地瓜的人,咱俩的血不一样。我是鯅鲅,你知道什么是鯅鲅!”他抱着她:“我知道,我也会变个土人,和你一样——我只要和你一样!”肥被硌疼了,她开始奋力挣脱,最后用双手把他掀开老远。他绝望了,一声不响地注视她。肥跑进了夜色里。

  肥直跑开很远才站住。这个夜晚啊,到处都一片漆黑,连个星斗都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哪里跑啊?哪是东,哪是西,哪是瓜田,哪是热乎乎的家?跑啊跑啊,最后连自己的村庄也摸不着了。到底是什么在催赶这两条腿,到底要跑向哪里啊?大口喘气,连同黑乎乎的夜色一起吞咽下去,直跑得一颗心都要跳到地上……

  肥的母亲一天到晚躺在炕上,连身子都懒得翻一下。肥说:“妈,出门晒个日头吧!”母亲说:“嗯。”肥扶着她出了门,坐在一块青石上。她的松散蓬乱像杨树花一样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亮儿,一双眼睛陷得很深。她的嘴使劲闭着,包裹着剩下的几颗牙齿。每一条深纹里都是灰尘,像铅丝镶在肉里。她嘴巴像咀嚼东西一样活动。“你饿吗?”肥弯腰问着,闻到了母亲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我不爱喝瓜干糊糊。我爱、爱吃煮地、地瓜。”肥叹一声:“你咽不下煮地瓜了,又不是不舍得!”母亲听也不听,只顾仰脸说话:“哎呀真好日头。你爸光给我煮地瓜吃,你爸死了,我就光喝瓜干糊糊啦。哎呀好日头。”肥气得快要哭了,跺着脚说:“怕噎着你啊!”“哎呀真好日头,真好日头!”母亲不听女儿的话。肥回到屋里,从门框上摘下一个黑乎乎的笊篱,从上面找了一块软软的地瓜,跑出来递给母亲,“给,你慢吃啊。”母亲低头看看,放在鼻子上�
《九月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