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亲密困境:你是否缺乏获得幸福的勇气 别人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在哄你

我对别人的感知,由我做主。

看过一期《奇葩说》,觉得“被黄执中帅哭了”。

这一期的题目是:“父母主动提出住养老院,子女该不该支持”。

一个在我看来一边倒的辩题。

住养老院不是讨论重点,重点是“父母主动”。在“别人主动”后面接任何动作,只要不违反公序良俗,不扰乱社会治安,不害人害己,反对的那一方就在道义上很难立足了;支持的这一方几乎可以不证自明,不战而胜。

在黄执中发表他惊世骇俗的结辩陈词之前,我首先注意到他的对手马薇薇。马薇薇站在反对一方,她要辩护的是:就算父母主动提出要住养老院,我们也不要听他们的——这怎么能成立呢?这是公然无视别人的意愿啊!但马薇薇不愧是老江湖,这么困难的立场,还是被她找到了一个“刁钻”的角度。

她说:“父母所谓的‘主动提出’,是哄你的啊。”

从这个角度一说出来,全场就炸裂了。

从台上到台下,哭成一片。连何炅、蔡康永的眼睛都红了。

很显然,这番话戳中了很多人的痛点。

马薇薇用了一个类比,她说,她跟父母打电话,也是报喜不报忧。为什么?因为懂事啊,不舍得让亲人担心。全场这时候简直收不住泪水了。

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懂事”的经历。

马薇薇说,父母主动去住养老院,那是他们发扬风格啊,怕给子女添麻烦,你以为他们真想去吗?人家退一步,你就要进一步吗?人家为了体恤你而受罪,你就真的“不懂事”地听之任之,让人家这么“懂事”下去吗?

马薇薇这个论点,很毒。

毒就毒在她明明是在诡辩,却用了一个生活中普遍存在,同时让人百感交集的现象作为支撑:亲人们在彼此面前口是心非。因此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可信。这个现象太普遍了,让人无法反驳。也因此这个辩题被转移了,双方不再讨论“别人愿意做某事的时候,我们应不应该支持”,而变成讨论“别人不愿意做这件事,只是碍于情面,不得不说自己愿意的时候,我们还应不应该支持”。

作为辩论来讲,这一把扳得真漂亮。

但也因此,这场辩论脱离了养老方式之争,上升到一个新的领域,一个叫作“不可知论”的领域。

马薇薇的论点是,别人说的,可能是在哄你。

但这句话没说完,完整的话是:别人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在哄你。

那我怎么知道是真的还是在哄我呢?

马薇薇的意思是:他们是在哄你,是的是的就是的!父母肯定都想住家里!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是马薇薇没说清楚,而是根本就说不清楚。因为她亲口说了,父母说什么都不可信。他们说的话如果是真话,就听他们的,如果是谎话,就不能听他们的。但这句话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话呢,这得听我的。一旦使用“不可知论”的逻辑,就把最终的裁判权放到了自己身上:我对别人的感知,由我做主。

我猜你是这样,你就是这样。你承认就承认了;不承认,那你就在说谎。

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里,处处体现着这种荒诞哲学。法院院长王公道找李雪莲做工作,东拉西扯,最后说明来意,请她今年不要再去北京告状(上访)了。李雪莲说,我今年不告了。王公道愣了一下:“你看看,我不绕圈子,你又开始绕圈子了……十年了,年年告状,今年突然说不告了,谁信啊?”

我扶你过马路,你说“对不起,我不想过马路”。你肯定在说谎。

任凭你喊破喉咙:“不是这样的!你猜错了!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跟你想的不一样!请你放开我!”

对不起,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可能就是在客气!

这个逻辑感人吗?一点儿都不感人。

在温情脉脉背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绑架。

所以马薇薇这个论点,很毒,也很危险。

站在正方的陈铭显然看出了这一点。他在奇袭中提问:“有没有可能,有的父母就是真心想住养老院呢?”这个问题被马薇薇糊弄过去了,大意是说有可能,但这种父母数量极少,等我们这一代老了或许有,在上一代中没有。

但陈铭这个提问,落点还不够精确。

直指要害的问题应该是这样的:

“有没有可能,有的人就是跟你想的不一样呢?”

紧接着的问题就应该是:

“假设一个人真的跟你想的不一样,他要说什么、怎么说,你才会真的相信,他是真的跟你想的不一样,而不是在跟你假客气呢?”

这个问题,马薇薇不可能正面回答。

因为在她的逻辑里,一个人无法证明“自己真的是想这样”。

这是要害,跟住不住养老院无关,跟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和自主有关。一旦采用了这套“不可知论”的逻辑,就不可能为一个人的自主权留出空间。

只要你假设了“他说出来的话不可信,我比他本人更懂他自己想要什么”,你就成为那个人的上帝,剥夺了那个人为自己负责、为自己发声的权利。

它可以很温情:他说他喜欢吃鱼头,但我猜他真正喜欢吃的是鱼身子,所以我只给他鱼身子;也可以很冰冷:他得了绝症拒绝过度医疗,但我猜他一定想要多活几天,所以我在他身上插了无数根管子,能撑一天算一天。

你看到这是多危险的一个逻辑了吗?

就藏在全场的欢呼声、掌声和泣不成声背后。

这时候,黄执中出场了。

黄少爷这个人,一个字:稳。

没有他破不了的论,也没有他应付不了的僵局。“力挽狂澜”这个词可以在他身上用一百遍。在这一场比赛当中,当时几乎是一边倒的场面了,已经让人觉得“我不想再听任何逻辑、任何分析、任何道理了,我就是被薇薇姐说得好想哭哦”,他还是有办法在这种不受待见的情况下说出一番道理来。

而且立刻让人意识到:什么?我刚才哭错了?

他不在招数层面上跟人对抗,而是直接把辩题拔高到另一个维度,进行降维打击。基本上,我刚才所说“不可知论”的危险,他全都在结辩陈词中提到了,并且还无比温柔、无比熨帖。他不说这是在替人做主,他说的是:“我们就这么猜来猜去,好浪费啊!”

(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么温柔的说法!)

对他这种辩论能力,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去看吧,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反转。

但黄执中只是感叹这样很浪费,并没有说怎么解决。作为辩论来讲,不需要给出解决方案。但作为一个人,只要我们还在跟至亲好友打交道,我们就免不了问自己:那怎么办呢?如果别人就是喜欢有话不直说,我该怎么办?

事实上,当我们觉得别人“就是”有话不直说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采用猜来猜去的逻辑了。黄执中说,我们为什么不能说真话呢?猜来猜去好浪费啊。问题是,别人开口说真话的时候,我们允许自己相信那是真话吗?

生活中我们都见过这种场景,主人和客人相互推让:

“你吃一个苹果?”

“不吃了,谢谢。”

(你想吃,只是在客气。)“这个苹果挺甜的,来一个吧。”

“我真的已经饱了,谢谢。”

(你还在客气,我要是信了,那我太不地道了。)“吃吧,苹果又不占肚子。”

“真的不用了,谢谢!”

“拿着吧!我都给你削好了。”

“好吧好吧……那我吃一个。”

(你看,我就知道你在客气。)

问题出在哪里呢?对方根本就说不出“真话”,即使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最终也被硬生生逼成了假话。

黄执中说“浪费”,那都是委婉的。那根本就是封锁了对方的自由意志。

但是生活中,这种逻辑一直在延续。观众在流泪,评委在流泪,说明每个人都有切肤之痛。黄执中喊出“为什么不可以有话直说”的时候,我们报以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可为什么大家忍得那么辛苦,却还是不能有话直说?

因为罪魁祸首是我们自己啊!我们自己无法相信别人说的就是真话。

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说话的人怎么说,不在于客人直截了当地表达“我不想吃”,而在于他表达了,听的人能不能相信。

会不会是他想吃又不好意思说?

我这么容易就退回来,会不会显得我没诚意?

万一人家是在等着我多问两遍呢?

也许他的个性就是有话不直说?

……

有没有看到,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在我们自己心底。我们认定“他是想吃的”,于是被这些想法裹挟,不得不一再坚持,要求对方更改原本的意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达到目的了,我们还很委屈:“为什么一开始不能有话直说?”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怪圈。

如果你被马薇薇的立论戳到了软肋,如果你被黄执中的反击当头棒喝,如果你也厌倦了生活中大家都在猜来猜去的方式,你是否真的愿意改变这一切?

首先需要改变的是我们自己。“有话直说”的全称是:我相信你可以诚实地表达你的意愿。重点在我相信,而不在你诚不诚实。我们习惯把“有话直说”的责任加在别人身上,这样我们自己就还是裁判者。但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他有没有说真话,而是“管他有没有说真话,你要不要信他一次呢”。

《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吗?:重构你的家庭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