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躁动的青春不止荷尔蒙 黑武士

一个霸凌事件的受害者,也可能成为另一起霸凌事件的加害者。角色的可调换性,也是霸凌的一个特点。霸凌的心理侧写,更像是一股黑色的乌合之众的情绪汇合,这种情绪一旦被煽动起来,没有理智可言,也没有公平可言,指向谁,谁就被撕个粉碎,难以幸免。

-1-

事情是从那次罚抄开始的。

同桌牛洋洋塞给我个小方块儿,一个好奇怪的东西。我正烦着呢,看都没看就往回一推:“别闹!”

“你是想抄到半夜去了是吧?!”我恼火地指着桌上的一沓练习册。

100遍。没错,《小英雄雨来》,费巴子,他要我们抄写100遍。

我数了一下,《小英雄雨来》是620个字,100遍,也就是说,他要我们抄写62000个字。一个本子大概能写25遍,也就是说,今天,我们要写满4本练习册,才能放学。

牛洋洋讨好地扒开那个小方块的盖子:“你瞧!”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罚抄神器——四支联排笔。以前罚抄,我们会同时把两支、最多三支圆珠笔用橡皮筋绑在一起,在纸上写,一写就是三行,抄一次顶三遍,可以大大地节约劳作时间。没想到,现在淘宝都有这样的神器了,一根粗粗的笔杆子,粗到像一个方块儿,头部有四支笔芯,握着笔在纸上一写,非常流利,而且,间距好像也是算好的,和我们的练习册行距吻合。

我横了牛洋洋一眼:“算你狠!”

他挠挠后脑勺,嘻嘻笑。

我和牛洋洋是我们初二年级里著名的“四大恶人”之二,我是“孙二娘”,他是“牛魔王”。被罚站、罚抄、请家长是常事,我们都认,谁让我们无恶不作呢。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升到初二,我们遇到了费巴子。

鬼才知道费巴子为什么叫费巴子,我推测可能是老家的叫法,我们那边乡下,会管那种烦人的讨厌鬼娃娃叫巴子。他大名叫费正清,听他自己介绍,和一位著名的历史学者同名,所以费巴子特别喜欢别人尊敬地喊他费老师,或费正清老师,最恨的是别人叫他费巴子。

下午上自习课,牛洋洋见老师走了,兴高采烈地讲起小话来,他口若悬河地给我们讲《海贼王》的最新一集。牛洋洋的爸爸妈妈特别好,会让他在电脑上看动画片,还会主动给他下载,每周更新。牛洋洋很兴奋,站在凳子上开讲:“路飞的船开到了乔巴所在的岛屿上——乔巴是谁?啊呀,你们没看预告啊,一只鹿啊,鹿啊,会说话的鹿!而且力大无穷!戴着礼帽——”

他后面有人轻声说:“费巴子!”

人家是给他放哨的,知会他老师来了,牛洋洋因为讲得太投入,下意识地反问:“啥?费巴子?费巴子来了?”全班顿时鸦雀无声,他四顾左右,“哪儿呢?哪儿呢?你们又诈我,费巴子真来了我也不怕!”他神气十足地说。我豁出命来扯他的袖子:“喂!喂!”他头扭到后面,呆到了。

“费、费、费巴子。”他喃喃地说,那纯粹是被吓得魇住了。

费巴子是从教室后门进来的,一脸杀气,就站在他背后。

费巴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和牛洋洋,狞笑一声:“又是你们俩,啊?十遍!”

“十遍”是指什么,我们都很清楚。他每次都让我们抄写最长的那篇课文——《小英雄雨来》。

我埋头不作声,牛洋洋夯头夯脑地顶嘴:“不关孙淼淼的事啊,她又没有叫你费巴子。”

“好啊——”费巴子拖长了声音,“你还挺知道护着女朋友啊——行啊,不用罚她抄了,你,抄20遍!”

抄20遍是一回事,可是,污蔑我和牛洋洋的纯洁友谊,又是一回事了!什么女朋友?我们是哥们儿好不好!我光火地抬起头:“费老师,您说话要有根据!”

费巴子没想到我也会顶嘴,我虽然也是“四大恶人”之一,可平时还是挺乖觉的,见到他都顺着墙根儿溜走。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更加意味丰富了:“你们还真的挺……相亲相爱,啊?”

寂静的班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笑。前后座的同学互相交换着眼色。

牛洋洋涨红了脸,他浑起来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你说什么哪你?你嘴里少不干不净的!费巴子!”

费巴子冷冷哼了一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牛洋洋拼命挣扎,腿又蹬又踢,可是费巴子比他高20厘米,壮一倍,他根本不是对手,一下子就给拎了出去。

我赶紧在后面叫:“牛洋洋,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费巴子提着牛洋洋,怪怪地冲我又笑了笑。他这意味深长的一笑,让同学们也都笑了。

费巴子说:“看来要我公开成全你们在一起了,是吧?”

我也脸红了。

虽然我和牛洋洋真的只是朋友,可是,谁也架不住全班一起起哄“在一起”啊,我知道牛洋洋这小子是一直很喜欢我的。

自习课结束后牛洋洋才被放回来,垂头丧气地跟我说,费巴子给了我们两个选择,要么是他自己抄课文,抄300遍,要么是我们两人一起抄,一个人抄100遍。

我敲了一下他的牛脑袋:“你笨死了,当然是选一个人100遍啊!”

牛洋洋期期艾艾地说:“我惹的祸,不、不好意思拉你下水……”

我大包大揽地说:“好啦,我们不是患难兄弟嘛!”

-2-

放学了,所有人都走了。

星星月亮都出来了,我和牛洋洋一人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闷头苦抄。

抄前三遍时,手还是坚定的,握笔还是松弛的,越到后来,手就越紧张,肌肉已经不听使唤了,必须大脑非常用力地命令手指发力,才能牢牢地夹住笔杆,驱动笔尖在纸张上前进。

牛洋洋中间出去了一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神器”,一下子,我们的抄写进度就提高了四倍!

我跟牛洋洋说:“只有一支‘神器’,不如你别抄了,反正你写字写得慢,不如去弄吃的,做好后勤保障。我写得快,我用‘神器’,以一当四,把两人的一起写了,我吃东西时,你换班来抄,这样效率可以最高。”

牛洋洋服气地点点头。我们俩把兜掏空了,凑了3块多钱。我叮嘱他:“可以买4个包子了。”

拿着“神器”,我士气大振,埋头挥舞,写着写着,我觉得我写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麻痹状态,大概就是武侠小说里所说的涅槃入定?我的胳膊已经没有感觉了,我的手指也已经不存在了,但笔却依然在飞速地爬动、爬动、爬动。

1×4……

2×4……

3×4……

谢天谢地,牛洋洋终于回来了,我头也不抬地继续抄写,责怪地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哼哧哼哧地一溜小跑跑到了桌子边上,“duang”一个泡面碗放了下来,一股麻辣味泡面的香气冲进鼻子,我吸了吸口水,真的又累又饿呀!

他殷勤地说:“你歇歇,我来抄?”

我说:“这一遍已经快抄完了,等一下——咦,你哪里来的热水?”

牛洋洋得意地说:“我到学校外面的小店,自己买了两个包子,给你要了一碗开水,把面给泡了,老板还让我加了辣子和咸菜!”

他变戏法似的又掏出来两根小黄瓜和两个番茄,黄瓜还是嫩的,只比手指长半截,顶上打着嫩黄的花儿,番茄还有小半是绿的。“我从学校后面的塑料大棚里偷来的,能吃,不酸!”

我放下笔,搓了搓手指:“等我抄完最后这一段!”

牛洋洋说:“快吃吧,泡面会凉的!”

我没理他,我这个人有点儿偏执,没完成既定动作就停不下来:“等我抄完最后一段啊!”

牛洋洋忽然打开泡面上的纸盖子,叉起一坨面条,颤巍巍地朝我嘴边递了过来。

“哎哎哎哎,汤水滴滴的!”

他突然来这一下让我吓了一跳,我往后一退,面条和汤一起洒在了桌子上,作业本也溅到了。

我赶紧埋头,拿袖子使劲擦本子,却听见牛洋洋怪怪地说:“孙淼淼,我喜欢你。”

他声音都怪腔怪调了。我耳朵热了,从眉毛底下看他,赶紧又收回目光:“放那放那,我自己吃,你来抄吧,啊!”

他不吱声,还是叉起一叉子面条,定定地又朝我递过来,硬是杵到我嘴边,直着眼睛瞅着我,非要我吃。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不高兴了,拿着本子站起来,一把抄起面碗,换了个座位。

他僵在那里,没有跟过来。愣了一会儿,就把那一叉面条自己塞嘴里去了。

我坐在那默默把课文抄完,他接着抄。

后来我们没说话了。一不说话,罚抄就变得更累。

我们换着用那根四支联排的笔抄写,直到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我们才抄完了200遍。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字迹排满的一堆本子放在那里。我们两个的眼睛都花了,揉着眼睛去费巴子的宿舍交作业。

费巴子的宿舍就在校门边上那一排矮房子里,没结婚的单身老师都住在那里。不过,大多数老师要么结婚了,要么在县城有家,那排小矮房子里只有他一个教师,其余的都是门卫和勤杂工。

牛洋洋在前,我在后,牛洋洋敲了敲费巴子的宿舍门。一下,两下,没人回应。

我悄声朝窗户那里指了指,窗户里是有灯的,窗帘也拉了,但是没有拉拢,底下靠边角的地方还留着一个小角。我和牛洋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朝窗户里张望。这一张望——我看到了让自己恨不得去洗眼睛的情景。

费巴子一个人坐在电脑跟前,背朝向门窗,我一开始没看出来他在干吗,先看到了他电脑上正在放的画面——虽然只看到半个角,虽然我啥都不懂,但一看那四条腿在画面上朝天舞动,也就啥都懂了。我脸顿时轰地烧了一个透,而牛洋洋更是目瞪口呆地杵在窗台下。我撇开头,他一把抓住我,悄声说:“你看,巴子在做啥?”

我再仔细一看,费巴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腿裆里,胳膊一上一下——

就是再不懂,一下子也懂了。

我猛推了牛洋洋一把,恼火急了:“叫我看,看啥看?”

牛洋洋委屈地说:“是你先叫我看的!”

屋子里的费巴子猛然回过头:“谁在那儿?”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跑,已经跑不赢了,他未必也看到我们,不如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站到等他发落好了。

我们俩齐刷刷地站在门口,费巴子拉开了门。他穿着一件老头衫,衫子把大裤衩盖得严严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们来交作业!”牛洋洋大胆地说。

费巴子扫了我们一眼,从牛洋洋手里夺过那一叠作业本。

他狠狠地翻着作业本,屋里的电脑上已经只有屏保了。翻一页作业本,他就从压得低低的黑眉毛底下扫我们一眼,再翻一页,再扫一眼,翻了五六页,他恶狠狠地说:“你们俩刚才在我屋外做啥?”

“啥?没有啊!”牛洋洋说,“我们没有偷看!”

我埋着头,暗暗翻了个白眼,真的是猪队友啊,牛洋洋!比猪还猪!

费巴子的脸藏在灯光阴影里,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因为不安而凶狠的意味:“你们的作业,是怎么抄的?”他嘿嘿冷笑,“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是用笔重叠着抄的!”

他把作业本全部撇在了地上。

“回去重写!明天继续抄,不抄完,别想上课!”

我傻眼了。牛洋洋也傻眼了。

费巴子这样做,破坏了老师和学生之间罚抄的默契。

罚,老师尽管可以罚,但在完成这些非正常的惩罚时,也要允许学生做点小弊。四支笔绑在一起抄,两支笔绑在一起抄,都是常见的,鬼才看不出来是叠在一起的笔抄写的,字迹方向、行距完全一样好不好。但是老师通常不会揭穿,看你也被整治得挺惨了,数数数量差不多够了就放你过去了,也别把学生逼急了。

他这是恼羞成怒!我心说。

“你这是恼羞成怒!”牛洋洋大声喊。

噗——我吐了口气,牛洋洋最近一定是脑壳子坏掉了。

费巴子狠狠地抬起脚,地上那些作业本被踢飞了,像夜色里的蛾子,扑腾腾飞开:“滚!”

-3-

我到家,父母都已经睡了。因为之前老师打过电话说是留下来罚抄——反正我也老是挨罚抄,他们都已经疲了。所以妈妈听到声音,只是把头伸出来看了我一眼:“你又挨罚了?”然后打了个哈欠,“早点睡啊,饿的话锅里还有剩饭,自己炒一炒。”

我说不饿,拖着脚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

这个晚上对我来说,经历得有点儿多。我这样大条的人,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一会儿梦见我们在一个操场上,牛洋洋追着我,拿着一把叉子,要喂我吃东西,全班同学都在起哄,笑得要死。我拼命地逃来逃去,在人堆里打转,想提醒牛洋洋,大家都看我们笑话呢,可是他就像听不见,只管追我。追着追着,我摔了一跤,仆倒了,肚子磕在一块石头上,小腹剧烈疼痛,一回头,牛洋洋追上了我,他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裤子,一下子压在了我身上……

我全身冷汗地醒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看了看闹钟,六点半了。爸爸妈妈在外间的厨房里走来走去,他们马上就要上班去了。

妈妈敲了敲门,我答应着,刚掀开被子,就看到了床褥上的一摊褐红色。

哎呀,我“来事儿”了。

我们班的女生差不多都“来事儿”了,我算是晚的。

肚子疼得厉害,又要处理床单、裤子、被子,我索性没有去上学。旷课就旷课吧,我没力气多想了,胳膊手指都像抽筋了一样疼,食指和中指并拢的地方已经磨出了一个大泡,今天再让我抄100遍,我宁可旷课。至于旷课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总不能开除我不让我上学吧,不是说九年义务教育嘛。也许会叫家长,我爸爸妈妈可没这个时间旷工去见我的老师。“你读得下去我们就供你,读不下去早点回来学个理发、美容啥的早点挣钱也挺好——”他们才不在乎呢。

我没去上学。

连续两天。

接着就是周末,我又歇了两天,生理周期也过去了,直到周一,我才硬起头皮去上学。

奇怪的是,早读课上没有看到牛洋洋。

也没看到费巴子,问了下同学,都说上个星期牛洋洋都是来上学的,费巴子开始不让他进教室,又吵起来了,费巴子打了牛洋洋一个嘴巴,后来教导主任来了,打了个圆场,罚抄结束,牛洋洋继续上课。

到了课间操,牛洋洋还是没来。

喇叭里哇啦哇啦大喊:“今天要宣布一个紧急事项。”——我心头一揪,一下子就联想到了牛洋洋。

他不会傻到去和费巴子打架吧?

问题是,他真的有那么傻。

校长走上操场中间的主席台,一脸严肃地宣布:“周六的晚上,有一歹徒试图袭击费正清老师,被当场抓获,并扭送至警方。因为手段恶劣,校方连夜召开会议,决定对牛洋洋同学予以开除处理。对于一身正气、敢于坚持原则的费正清老师,学校予以嘉奖,奖励季度奖500元,并报销医疗费。”

我下意识地去看以前队伍里牛洋洋的位置。

他真的不在那里了。

同学了两年,我和牛洋洋是最要好的,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连着好几天,放学时我都东张西望,想在学校门口看到牛洋洋,可是没有。

过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一个男生转来的牛洋洋的信。

孙二娘:

很对不起我又害你被罚抄,也很对不起那天把面汤洒在你作业本上。我去打工了,以后当老板发大财,开宝马回来找你玩。你读书好,好好读。

牛魔王

我捏着纸条发了一会儿呆。他把那根四支联排的笔留给了我。

他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那天他给我偷摘的小番茄,还有一个没吃,塞在课桌里,我翻了出来,番茄有点儿焐烂了,底部流出汁液,我拿起来看了看,丢进了垃圾桶。拿走番茄时,我看到课桌里扑腾着飞出一只小蛾子,搞不好就是番茄上的虫卵孵化的。我以前很怕蛾子的,这次却没什么感觉,静静地看着它蠕动着爬到桌肚边上,停了一会儿,振翅飞了。其实它也没飞多远,落在了另一个同学的桌子上,同学惊叫一声,啪地一本书拍下去。

我扭过头。

上课了,费巴子意气风发地走进教室。

他头发剃得光溜溜的,头上绑着一块纱布,纱布被一个白色的兜网罩在里面。

牛洋洋真的是太傻了,一个人躲在他宿舍外面,敲门。他一出来,牛洋洋就把一个黑口袋蒙在他头上,拳打脚踢。

蒙住了头的费巴子虽然一下子失去了战斗力,可是他有嘴巴啊,他会喊啊,一下子门卫和勤杂工都跑来了,解救了费巴子,牛洋洋还被暴打了一顿。

听男生们说,费巴子下手非常狠,一巴掌把牛洋洋的牙齿都抽掉了两颗。医生说种是可以种活的,但是要好几千,牛洋洋家没有钱,估计以后他就是个豁子了。

我用那根四支联排笔在作业本上画了一个牛魔王,支着两个尖角,咧着厚嘴唇笑,但是缺了两颗门牙。

四个牛魔王,重叠在一起,四张嘴来八个角,都缺了门牙。

-4-

很快初二就结束了。

过了一个暑假,女孩子们都长高了,而且都爱打扮了。没有了牛洋洋跟前跟后,我和女生们玩到了一起,成绩也好了。

学生是很健忘的,大家很快几乎都想不起牛洋洋这个人了。

费巴子倒很少再找我麻烦了,甚至,有时候他躲着我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晚自习的一天,他又现场抓到了我们一群女生嗑瓜子聊天,他指着地上的瓜子皮问:“都谁吃了?”

大家都埋着头。

“不说?不说是吧?不说每人10遍——”

我站起来挺身而出:“是我买的瓜子,费老师。”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温驯地垂下眼皮。

他扫了一眼全班,宣布:“凡是吃了瓜子的人,一律10遍!你,孙淼淼,20遍!”

这下可好,几乎全班女生都要罚抄。

我鼓足勇气反问:“老师,您不是说了只要有人承认,就不罚大家?”

费巴子反手把课本摔在桌上:“再顶嘴,就一人20遍!”

我不作声了。

他威风凛凛地扫了大家一圈,走了。

女生们一边抄写,一边怨声载道,我们的班花也在被罚之列,她平时可是全体老师的宠儿,骄纵得很,气呼呼地边写边骂:“费巴子怎么这么变态啊?”

我轻轻地说:“可被你说中了……他以前在宿舍里……”

女生们停下了笔,凑了过来:“啥情况?他真的变态啊?”

“以前哦,有一次我和牛洋洋亲眼看到他在宿舍里……”我为难地停住了。

她们紧催着我。我打住了:“就是那种不可描述的事啦!”我又瞟了班花一眼,“美女,你可要小心了!一会儿你可别单独去交罚抄的作业!”

班花脸上飞起红晕:“呸!敢非礼老娘,我一脚就踢死他!”

“不过,如果你去代表我们求情,”我补了一句,“没准费巴子心情好,高抬贵手就放我们过关了呢!”

“是啊,是啊。20遍呢!”女孩子们都七嘴八舌地开始央求,“我妈要知道我留堂罚抄,还不骂死我!”

“就是,我手都要写断了!”

“我留这么长指甲的,怎么写啊!”

班花瞪了我们一眼,面色绯红:“我才不去找那个变态呢!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他把你给——”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说来说去,越说大家越不想写,叽叽喳喳吵到晚自习快结束了,没有一个人抄完的。大家都很绝望地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抄完就不能回家,不能回家被家长知道了就要挨罚——威胁的云团越来越沉重,我们彼此交换的目光越来越焦灼。

最后,我慢吞吞地说:“我有一个办法。”

女孩子们围着我坐成一圈:“啥办法?”

我把目光投向班花:“就看我们能不能一起配合了。”

商议完,我们一起站了起来,一起向费巴子的宿舍走去。

就班花一个人去敲门,我们其他人都远远地躲在远处花坛的灌木后面。

门敲响了,费巴子开了门,并且,把班花让了进去。

大概过了几分钟,也许就只过了一分钟,门又开了,一个作业本飞了出来,班花修长窈窕的身影随后闪出。她朝我们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双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朝我们这个方向狂奔而来,边跑边哭:“我不想活了……”

我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她这个哭也哭得太像电视剧了吧?

我身边另外几个女生已经跳了出去:“怎么啦?怎么啦?”

我也站了起来,义正词严地说:“他是不是非礼你啊?”

班花什么也不说,抽泣着,捂着脸,坐在花坛边上。

学校门口一些接送孩子的家长迅速地围了过来,女生们搀扶着哭泣的班花,我大声地说:“这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就是!”扶着班花的一个女生激动得满脸通红,“就是!费巴子是个变态!”

家长们越围越多,人越多,仿佛越有戏剧效应,班花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字都不说,反而让人觉得事态严重,其他女生数说着事情的始末:费巴子如何要全体女生(划重点)罚抄作业20遍,到深夜交到他宿舍,不交不准放学……

光事实的本身就足以让家长们有足够的想象空间了,加上一群少女叽叽喳喳、漫无头绪却情绪高亢的控诉,当场就站出来好几个家长,领头朝费巴子的宿舍走去。

“叫他出来说说清楚!”

“出来!”

家长们擂着门。

费巴子打开了门,一脸茫然地看着忽然涌过来的人潮。

“你们干吗呀,干吗呀?!”

不知道谁叫了一声:“死变态!”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家长忽然挥手就是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打的就是你这个变态!”女孩子们抹着眼泪说:“他电脑里都是黄色影片……”

“他还看黄色影片!”一个大婶惊叫。

没等费巴子反应过来,几个大婶大妈已经推开他冲了进去。

费巴子想去护着自己电脑,却被另外几个男家长抓住了,很快,他开着的电脑里被翻出来一大堆的A片……

短短几分钟,他的宿舍被翻了个底朝天。A片之外,还被翻出了几件女生内衣,一个大婶激动得面红耳赤,拿着自己翻到的战利品——玫瑰红的胸罩,在他面前抖动着:“这是啥?这是啥?唵?你说这是啥?!”

我从未见过费巴子脸上露出这样的惶恐。他平时高高在上、寒气凛冽的表情了无痕迹,而是焦灼无助又晕头转向地在人堆的包围下不停地解释,喝止。

有家长说:“你不要狡辩了,我们已经报警了!臭流氓!”

-5-

警察来了。

警察来的时候,我们学校门口已经人山人海。一个原因是正好在学生放学高峰期,来接孩子的家长都扎堆没走;另一个原因是大家纷纷打电话给自己亲友,来看某某中学抓到了“色狼老师”,还有人把这个事和现场照片发在我们当地的网络论坛上,号召大家前来支持。

于是,现场就爆了。爆了。

我们校长闻讯赶来时,都挤不进校门。

几个警察费力地挤进人群,把蹲在房间角落里的费巴子拉了起来,包围在中间,再左右开弓,又推又搡,才把人带了出去。

后来我们才听说,到了派出所,费巴子一宿都没说清楚到底他做了什么。而跟到派出所的几个家长,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大家就炸了群,把他的宿舍包围起来了。

唯一查有实据的是,他的电脑上有A片,就是黄色影片。

一个最积极的大婶抖着双手冲着警察叫:“他还人民教师呢!人民教师!看黄色影片!”

但是,警察苦笑着对大婶说:“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电脑里有A片就把他抓起来啊,是不是?你们说他非礼女学生,学生呢?”

我们早就背着书包挤出人堆回家了。

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后半夜,政府部门调集了几乎全城的警力,才把越来越多的看热闹和打色狼的人群劝散。

第二天一早,费巴子回到了学校。

他如常出现在早读课上,但仅仅是这一夜,他整个人缩水了一圈。眼眶塌瘪了,嘴唇周围似乎都暴突出来,额角有一块青,可能是混乱中谁打的。他极力想保持以前的神气,可是,那种威风凛凛的做派,像一张被撕破的面具,再也戴不周正了。

我们所有的学生都低着头看书,静默着,却是隐隐地反抗着,排斥着。

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怨恨的眼睛从我们头上慢慢扫过。

终究,他没有敢点我们任何人的名字。

相反,快下课时,他沙哑着嗓子,幽幽地说:“严师出高徒,我对你们要求严格,你们恨我,我知道,可是,终归是为你们好。”

他喉咙哽咽了一下,停了一歇,又说:“人总归是要凭良心的吧,啊?”

说完这些他就下课走了。

女生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偷偷地看着彼此。

警方虽然认为费老师没有犯罪事实,但是当晚的喧闹惊动了整个县城,不断有家长抱着自己家闺女也可能被调戏甚至性侵害的恐惧,跑去教育局告状:“某某老师是色狼!”

最终,教育局和学校一起组织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到学校里来调查费正清老师“到底有没有调戏女生”。

主要问我们班。

开始,一对一地问,女生们都不说话。

后来教育局一个女领导说,女孩们都是要脸的,害羞的,这样的事即使有,怎么说得出口,要不大家就写匿名的纸条吧。于是,一人发了一张白纸让写下来。

我偷眼看看四周,大家都写得很快。我凝视着白纸两秒钟,拿起笔来,唰唰唰写,和大家不同的是,我用的是四支联排笔,一写下去,纸上就出现了四行一模一样的字:“费巴子,你去死吧!”

白纸很快被收上去了。

后来学校宣布,查无实据,但是,费老师确实也存在一些不妥行为,调到后勤组上班,不再教学,本学期期满后,不予续聘。

家长们算是得到了一个交代,一个潜在的可能威胁到他们女儿的“恶魔”被铲除了,他们满意了。舆论平息了。

学校和教育局都松了口气。

费老师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我们说不清楚。

后来有人在一个工厂看到他,他大概只能打打工,干干体力活了。有这样的名声背在后面,肯定是没有办法做教师了,像他这样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人,在我们县城,永远丧失了成为一个体面人的机会。

那有什么。我想。

牛洋洋也没有什么机会了。我甚至也没有机会把那支笔还给他。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就像牛洋洋离开学校很快就被人忘记了一样,费老师的离开也很快被所有人忘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都毕业了,我考取了一个中专,读师范。再过两年,我也是人民教师了。

但我还是会常常梦到初中的校园,梦到费老师的脸,黑色的,也梦到我自己,黑色的手,拿着黑色的刀,砍在他的身上。地上,溅满了黑色的血。

教师对学生拥有的权力关系是危险的。一个好的老师会培育灵魂,一个坏的老师,则可能戕害灵魂。当然,更多的老师,只是平凡人,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坏。对被管理的学生们来说,不少老师很恐怖、很可恨。这样的关系一般来说,不可逆转,但在某些时候,酝酿到一个程度,作为上位者的老师也可能会被反噬和颠覆。

国外的儿童保护法律中,严禁师生恋爱,严厉惩罚所有与未成年发生身体关系的老师。美国在2014年判处一位24岁的美女教师20年监禁,因为她先后与三个17岁左右的男学生发生了性关系,并且和其中一人怀孕生子。美国法庭判决她性侵儿童罪名成立,这个判决可能在中国文化语境里不太被理解。它基于一个基本事实:老师与学生之间存在控制与被控制的权力实质。

诺贝尔获奖作品《耻》开篇也写到了大学教授迷恋女学生并不计代价与其发生关系的背景,事情败露后,教授失去了名誉和教职,不得不前往南非,与女儿同住。这也反映了教师之于学生的权力关系和因此为自己言行所负担的责任。

中国社会虽然有相关法律,但并没有非常严格的机制过滤这样的侵害,所以家长常常处于隐秘的焦虑之中。一旦时机成熟,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一旦鼓噪起来,很容易酿成一种新的霸凌关系。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来自于网友的留言,倾诉其“中学时亲身经历的秘密”。

这是一位女生的讲述。她深表后悔。虽然当年她很快意。“后来,这个人的一辈子就完了,其实说到底,他也没做什么,他没有比别人更好,也没有比别人更坏。但我们一群女生,就利用我们的性别优势,利用大家的恐慌心理,轻轻松松毁掉了他的人生。”

黑武士,是黑色的。

那是一股黑色的洪流,吞噬一切。一个受害者,也可能成为加害者。这恰恰是霸凌的本质,它是一股黑色的乌合之众的情绪汇合,这情绪一旦被煽动起来,没有理智可言,也没有公平可言,指向谁,谁就被撕个粉碎,很难幸免。事实上,把这个现象放到现在的网络里,从那些一边倒的新闻传播、谣言放送里,都能感受到非理性的网络霸凌的影子。能抑制它的,一是在早期就防微杜渐,避免集体式情绪酝酿扩大;二是尽可能地培养理性思考的能力;三是尊重事实,依据客观分析再做决定。——然而,互联网也好,生活中也好,一碰触到敏感点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喊打喊杀、人肉搜索、盘根挖底,已经成了一种严重的现象。等看完了热闹,发泄完了情绪,真相如何已经没人关心,当事人是否冤枉,也没人会道歉。

“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我们为什么被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