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躁动的青春不止荷尔蒙 白武士

通常,家庭支持力度比较强大的孩子,心理承受力也会比较强,也会积极理解和巧妙处理自己遭遇的霸凌。父母要善于观察和发现,要能体察到孩子面临的困境,并及时施以援手,帮助孩子走出阴霾。请记住:维护孩子的权益是每一名家长应尽的职责与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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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排那个长头发的——对,没错,林欢,我在叫你,说的就是你,就你。”

一个粉笔头飞了过来,砸在我额头上。我呆呆地撩撩挂在脸庞两边的“清汤挂面”发,抬头愕然地看着讲台。

“站起来!”

这是第三次了,从开学的第一节生物课起,李老师就特别针对我。

“你发啥呆呢?思春还是思凡呢?”她嘲讽地盯着我。

同学们轰地笑了。

我脸红了,下意识地把头发朝后面拢了拢。

这个小动作更加激怒了她:“小小年纪,就学着搔首弄姿,自重怎么写,你学过吗?嗯?”

一迭声的轰炸,我有点儿懵。

耳朵滚烫,我站在那里抬不起头来。

生物老师姓李,名叫李清,这个名字,我可能到死都会记得。

这是高一,我们离开了初中部,开始了高中生涯。学生们心里都是兴奋的,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大家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我呢,初中时一直是文娱委员,从来没当过班长,所以当班主任在第一天班会课上宣布,高中部会引进“民主竞选”方式让大家自由上台演讲竞选班长后,我马上怦然心动。演讲我拿手啊!我从幼儿园起就是一个话特别多的孩子,我妈妈总鼓励我说出自己的意见,我们家的饭桌上总是会讨论许多事,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机会,不管讲得好不好,只要有不一样的观点,爸爸妈妈都会鼓掌。

班主任一宣布竞选,我就暗自窃喜。

我想当班长,因为我想吸引孔博的注意。

我初中就喜欢一个男生,孔博。高中了,也和我一个班。

初中的时候,我成绩不好人又胖,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轮不到我靠近。可是,整个暑假我都减肥了,瘦了一大圈,如果这次再能竞选上班长,一定会让他刮目相看。

男神男神正眼看看我吧!

我心里暗暗祈祷,我一定要让你看到不一样的我,竞选中看到我的口才、我的风采、我堪比外交官的潇洒气质……

鬼知道怎么回事,我正开开心心地盘算着高中生活,却在第一堂课就招惹了生物老师。

确切地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就讨厌上了我。

她第一次走进课堂,我们四目交汇的刹那,我就直觉她不喜欢我。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不是一个好学生,也不是乖巧漂亮型的,但是总体来说,我因为性格活泼,开朗外向,而且唱歌唱得好,到班级搞文体活动时总有我的节目,所以不少老师还是蛮喜欢我的。

李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我跟前,来回踱步,像一只猎豹围着它的猎物,蹑足扬鼻,眈眈寻找下口的部位。

“到前面去。”

她果断地朝黑板一指。

她这是要出难题刁难我了。可别无选择,我只能站起来,烈士一样昂首阔步地朝黑板走去。

“你,画出阿米巴虫的形态——”她顿了顿,补上一句,“用彩色粉笔标注出它的重要部位。”说到最后几个字,我几乎能听到她得意扬扬的笑声藏在话音里。

我们的课程根本还没学到这个好不好?

但是,这次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我在整个无所事事的暑假里,把生物课本翻了一个遍,因为正在练习画漫画,觉得阿米巴虫很好玩,就画了几次……

我没表情地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画,嗖嗖嗖画出了一个椭圆,里面是几个水泡,中间一个大核,我换了一支蓝色的粉笔,标注出来——核;虫体一端伸出一只肢体,标注——伪足;又画了一只梨形,在另一边画出了四根触手一样的东西,标注出——鞭毛……

底下的同学们开始悄声议论。

我略带得意地悄悄偏过头,看了大家一眼。

果然,同学们都像看大神一样看着我!

余光扫到了李老师,她显然是被打脸了,非常不爽。

我笔画精致地把最后一笔画完,捻了捻指尖上的粉笔灰,满意地一甩头发,转身就准备回到座位。

李老师尖声喊:“你站住!”

我一愣。她几乎是冲过来的,一个虎跳就到了我前面,指着我:“你跩什么跩?谁让你下黑板的?嗯?我有说让你回座位吗?”

我瞄了底下同学们一眼,准确地捕捉到了我男神孔博脸上的紧张。

“李老师,我题目没做错吧?”我反问。

这一问,更戳了她的心肺。

她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一激动破口出来的都是家乡方言:“看把你能的!耗子吃了二两油,癫狂得不知道自己姓甚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你是个什么鬼样?”

她操起讲台上的教鞭,我还以为她要抽我呢,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抬手一隔。然而并没有,教鞭在空中画过一道弧线,宝剑一样顶到我面前,我后退的动作显得特别怂,底下同学又笑了。

她很满意我露怂,怒火平息了一点点。

教鞭仍然指着我:“你看看自己的那张脸,披头散发,头发一摔,搁在人家明星身上那是风采,搁在你这样的胖子身上那是疯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看看你这张脸,不用化装你就能去演《聊斋》,对,就演那个前面是头发,转过来还是头发的女鬼!哈哈!”

她转过头看着全班同学:“大家说,形象不形象?”

底下发出稀稀拉拉的笑声。

其中就有孔博。

-2-

没错,我至今还记得她说的话,记得每一个字。

余生都不会忘记。

并不是我还怀恨,而是那个年龄的心太娇嫩,还没有石化,这样强烈的恶意,在其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刻痕。

问题是,我没搞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恶意满满呢?

仅仅是因为我乱蓬蓬的自以为很酷实际上很杀马特的发型让她看了不爽,还是我答对了问题,让她的权威受到了冒犯?

那天我并没有哭,只是觉得茫然,完全地手足无措。

以及深深的绝望——我该怎么活啊?整个初中,我从来没见过哪个老师用这样的话语评价一个学生。我15岁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示众一样羞辱。接下来,我不知道怎么在我的同学中生活了。同学们也都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一瞬间,我就被打上了一个异类的标签,也贴上了一个恶意的绰号——胖女鬼。他们要么是觉得这件事很可乐,要么是被老师的怒气吓到,觉得我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学生。

回座位时,我的后排同学王明同情地看着我,一直看着我走回到座位上。

他贴在桌子上,靠近我的后背,小声说:“她这是发哪门子疯哪?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我直挺挺地坐着,虚无地看着前方。

第二天就是班长竞选,我没有参加。

王明遗憾地给我嘟哝:“你本来都可以当班长的……”

别问我为什么没鼓起勇气去竞选,前一天你刚刚被一个老师把脸皮扒光了扔在地上又唾又踩,宣布你又丑又坏,不堪造就,是个怪胎,后一天你还好意思站在同一个讲台上,意气风发地准备当大家的领袖?

不仅竞选班长没戏了,那深深的折辱感,让我连着一个星期都灰溜溜的,走路都靠墙走。

生物课上我一直猫在座位上,基本不抬头,更不敢抬眼看她。

李老师对我这个状态似乎比较满意,连着两三节课都没找我的麻烦。毕业后我想起过这个细节,大概能猜到,她厌恶我什么。她厌恶我身上的活力。她自己日常都是穿着极其规矩严整的套装,上面米色方领西服,下面黑裤,里面一件花衬衫,大领子整整齐齐地翻出来,配着一张干燥枯萎的脸,整个人自带着沙漠气候,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不自觉地觉得喉咙发干。我这样的人,是她的肉中刺、眼中钉,不必做错什么,我那种乐呵呵、屁颠颠的自恋劲儿,就够拉仇恨了。

灰灰地过了一个多礼拜,妈妈忽然察觉到我不对劲。

我妈妈虽然和我一样神经大条,可再大条,看到桌上摆着我最爱吃的栗子烧鸡,我竟然没有挥舞着筷子开吃,也意识到有些事不对劲了。

妈妈若无其事地问我:“怎么啦?减肥?”

我勉强笑了笑:“嗯。”

爸爸瞅了我一眼,讨好地对我说:“我们丫头这么漂亮,珠圆玉润的,‘排骨精’有什么好的,不要学!”

我应景地抽了抽面皮,咧了咧嘴,算是笑了,爸爸和妈妈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坐直了身体,手里的筷子也停下了。

“学校里最近有啥新鲜事啊?”妈妈兜了圈子又问。

我恹恹地说:“没。”

饭桌的气氛越来越凉,妈妈捧着饭碗,忽然问:“对了,你不是说要竞选班长的吗?怎么样了?”

我的手一抖,一粒栗子掉了下去,溅起一点汤汁。

妈妈赶紧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我,这纸巾抽得正是时候,我眼泪也在这个刹那夺眶而出。一哭就刹不住车了,我在一桌子的好饭好菜面前,哭得愁云密布,大雨滂沱,用我妈的话说,哭得那个惨啊,那个冤啊,红烧了的那只小公鸡都快让给我哭得活过来,站起来打鸣了。

“我、我、我、我没做错什么,她凭、凭、凭什么那样对我?”

爸爸妈妈耐心地听我说完了经过。最后,他们向我保证,一定会帮我去找老师谈谈。

-3-

妈妈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学校。妈妈还提了一个包包,里面是她精心准备的礼品,一套精梳棉的四件套床品和一个紫砂壳保温杯,都是挺拿得出手的,紫砂是真紫砂,床品是名牌。妈妈想着是见机行事,如果能聊得开心,老师打开了心结,就若无其事地悄悄把东西放下。第一次见面,算是交个朋友。

我爸爸摇头表示不赞成这种送礼的坏习气。妈妈说:“现在学校都是这样了,谁也不能免俗,女儿在人家手上,而且老师教学也辛苦,意思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

基于平时我们家共同认定的,爸爸比较书呆子,妈妈是一个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人,外交事务还是妈妈说了算——事情就这么定了。

我虽然对李老师没什么指望,但见妈妈为我的事跑去找老师,心里还是蛮欣慰的,于是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就是生物课,铃声还没响,一个同学就喘着气跑进来:“‘李莫愁’来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绰号叫李莫愁。随即,同学们都蜂拥冲进教室,就像草原上的羚羊一样。

我朝他们背后一看,李老师大步流星地朝我们教室走来——准确地说——冲来。

隔着大老远,都能看出她怒火冲天。

“谁又惹她了……”一个同学咕哝着。

我心脏一缩,直觉可能和我有关,接着我就看到她手里提着一个包,那个白色亚麻提袋我再熟悉不过——那不是我家的吗?

怎么了?

李老师噔噔噔冲进教室,手臂一抡,哐当一声,把那个包砸在讲台上。

我全身一紧,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家的包,矗立在教室的讲台之上。

她一字一字咬牙叫出我的名字:“林,欢!”

我茫然地站起来:“啊?”

“你胆子不小哇你!”她的声音倒不是很大,却像金属在黑板上划动,吱呀吱呀,我听得牙齿发酸。

她在讲台上来回踱步,不屑的冷笑簌簌地撒了一地:“我为你好,在课堂上教育你,说了你几句,你竟然不识好歹,回家把家长搬来了,让你妈妈来给你撑腰?是吧?”

“你妈妈竟然跑来跟我说,我家林欢是一个虽然有个性但是很有主见的孩子,还跟我说,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说你又聪明又善良——”她拖长了声音,同学们都听出了她讽刺的意味,于是就笑了。

在吃吃的笑声里,她继续牙酸地说:“你居然把你妈妈搬出来教训我?谁是老师?我还需要你妈妈来教我怎么当老师吗?你们这一家子,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就算再孬,就算上次被她吓惨了,也不能允许她骂我妈,我红了眼睛,吼回去:“我妈怎么你了?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终于和她怼上了,这一点令她意外,又让她很高兴:“你还敢和老师顶嘴,是吧?”

她拿起教鞭,抽了抽桌上的包:“你妈妈居然还想贿赂我,想靠送礼来收买人民教师!我听说你爸爸妈妈都是政府官员,大概他们平时就是这样贪污受贿行贿才爬到官位上去的吧?”

她扫了一眼教室,不少同学会意地大笑起来。

有那么几秒,我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杂音,心里只有喷泉一样爆发的冲动:想冲到讲台上,撕烂她的脸。

后来的画面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恍惚。

依稀记得她笑容扭曲狰狞,和蔼可亲地瞪着我:“你妈妈还说你很聪明,以后肯定可以考上清华北大,未来还要出国留学,读耶鲁哈佛,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起来。

“以后我们不能叫你胖女鬼了,我们要叫你哈佛耶鲁,”她目光炯炯地扫视全班,“大家说,对不对啊?”

她提起那个白包,走到我座位前,袋口向下,哐当当,里面的东西,一股脑都倒在我桌上。四件套床品平平地掉在桌上,紫砂杯撞在桌面上,滚动着,滑向桌子边缘。我看到了,却没有伸手阻止,杯子掉了下去,落在地面上,碎了。

那是上好的紫砂。我爸爸的一个朋友,宜兴的工艺美术大师手制的。我很喜欢,爸爸也很喜欢。不过怕打碎了,一直都是放在礼品架上欣赏的。妈妈也算是用足了心思,想讨好这个人。

珍贵的紫砂碎片溅了一块到我腿上,我无动于衷。

周围同学很凑趣地伸长脖子来看,我妈妈都拿了什么东西来“行贿”,就像参观反腐表彰大会的赃物展览一样。

“你,能考上哈佛耶鲁?别说哈佛耶鲁、清华北大了,一个三本我看你都危险,就你?哈!”她似乎觉得兀自不足,又指指我,“你能考上,我眼珠抠出来当牛卵泡子给你踢!”

-4-

回到家,妈妈笑吟吟地迎出来,手在围裙上擦着油渍:“欢欢,怎么样啊?”

我举起那个白包,用尽全身力气朝妈妈扔了过去,包擦过妈妈肩膀,飞出去,打在后面的桌子上,茶杯茶碟一顿叮当混响。我歇斯底里地朝妈妈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恨你!”

我一直喊,一直喊,喊到自己的嗓子都劈了,喊到有血腥味从喉咙里往外冒,还是喊。妈妈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我还是喊。

忽然,一下就喊不出来了。

腿也一下子像没了,脚下一片虚空,我似乎感觉不到大地的存在了,我的身体一直一直朝下掉,软软地朝地上滑坐下去,妈妈托着我,让我靠着她,慢慢地坐下来。

我们就这样,坐在了门廊里。

眼泪像小蟑螂,沿着鼻子爬下来。

妈妈什么也没说,为此我会感激她一辈子。她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就是静静地搂着我,我靠在她怀里,眼泪没完没了地淌着。

直到爸爸下班回来。

天已经黑了。

爸爸开门,一开灯,看到我们娘儿俩坐在门廊里,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爸爸说,“你们哭成这样,我还以为我出了车祸呢!”

我爸就这样,生冷不忌。我们都哭成这样了,他还有心思耍宝。虽然心里一片灰暗,我还是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我抽抽搭搭地把课上的事讲了个大概,爸爸还是很平静,他转向妈妈:“我就说了吧,不是每个人都吃那一套的。”

妈妈难过而诧异地看着我:“可是……可是,她和我聊天时,还是挺客气的啊!”

我抽泣着问她:“你们聊了啥啊?”

妈妈无辜地看着我和爸爸:“基本上都是她在说啊!我又不能和她抢话是不是?她一直在说她教学多么认真,对学生负责,我就附和说是的是的。她后来就抱怨说她怀才不遇,一片苦心,学校也不重视她,我就安慰她说,以后我们杂志开研讨会,我一定要邀请她,她就问我在哪儿上班,我告诉她在杂志社,她又问林欢爸爸在哪儿上班,我说在市文化局。她没什么特殊表情啊!后来她使劲批评林欢,说欢欢发型太怪异,举止太嚣张,笑声八丈开外都听得到,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看着老师也没有一点尊敬的意思,犟嘴,我一直都是点头是是是,并且说我回家一定加强教育——”

妈妈委屈地看着我们:“这样说没毛病吧?”

“没毛病啊!”爸爸也委屈地叫起来。

我哭着问:“那你是不是跟她说,我将来肯定上哈佛耶鲁、北大清华?”

妈妈一拍巴掌叫了起来:“冤枉啊!”

妈妈叫道:“是她一直一直跟我数落,说你这样不三不四的,以后只能上街做小太妹,肯定没有资格上大学,高中能不能毕业都不好说——哪个当妈的听得下去啊?我都听她数落你半个小时了,我就客气地说,欢欢确实很多缺点,但是也有优点,有个性而且思想比较活跃,敢于表达自己,这个要是在国外,考哈佛耶鲁,可是必备的素质哦!她当时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但也没有说什么。又跟我强调,说你这样下去,肯定考不上大学,我就说,那还请老师你多教导,欢欢的资质不错,遇到你这样的好老师,以后也许可以上清华北大的。”

我渐渐止住了眼泪。

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妈妈不可能对我撒谎,而且,刚才她复述的话,确实是她素日表达的习惯。妈妈在同事和亲戚当中,都是以说话周到、办事妥帖著称的,她不可能去砸我的锅、挖坑给我。

爸爸摊开手,给我分析:“欢欢,我只能说,你遇到了一个内心里充满了尖刺的人。无论多么无害的表达,她都能听出强烈的敌意,即使听不出敌意,她也要树立一个假想敌,迫不及待地把满腔的仇恨情绪,宣泄在这个敌人身上。”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

妈妈使劲搂住我:“你始终记得,这一切不是你的错,就是了。”

很多年后我读了心理学才知道,我的这位老师,应该有一个很糟糕的童年,她内心非常容易崩溃,并且能从世界的任何角度,解读出深深的敌意。

-5-

如果说之前第一次的冲突是让我靠墙走,那第二次的冲突,代表了我已经永久被打入另册。

对学生来说,老师是至高无上的,老师的判定就是神之裁决。老师说林欢的爸爸妈妈是贪官污吏,那就是贪官污吏。如果说之前我还只是一个丑人多作怪的胖女鬼,现在就已经上升到道德品质有问题了。

全班几乎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我身上贴着类似于贱民的标签,在做课间操时,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和我拉开多出半个人的距离。

李老师的追杀还不止于此。

她同时兼任高一年级四个班级的生物课,高二年级两个班的生物课。

在所有她任课的班级,上课前,她都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遍,某班一个叫林欢的女生,利用她爸爸妈妈在官场的身份,欺压她这样一个清高正直的女教师,还带来了礼物,准备行贿,被高贵廉洁、刚正不阿的她严词拒绝了,她随时等待着打击报复,并且准备为自己的人格战斗,甚至牺牲。

说着说着,李老师就会泪流满面:“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我这辈子就没怕过任何事,大不了,不当这个教师罢了!”

她还会声音哽咽地补充:“只是,我舍不得我心爱的三尺讲台,也舍不得你们这些学生。”

不少学生听得十分动容,有些女生也悄悄地热泪盈眶。一时间,大家都忘记了她的绰号叫“李莫愁”,就算记得她平时心狠手辣的作风,大家也觉得,李老师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虽然严厉,但是一个善良而正直的老师。

至于我,就呵呵了。

有一天,在食堂,我排在队伍里,等着买饭。

排着排着,眼看快到窗口了,我后面忽然走上来一个不认识的同学插到我前面。我愕然道:“你不排队吗?”

她大模大样地把她的餐盘伸进窗口,打好了菜,看都不看我一眼,掉头就走。

我正要走上前,又一个人插队插到我前面。

“喂!你干吗?”

插队的人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有本事吗?找你爸爸妈妈给你去开后门呀,你去上哈佛耶鲁的人,跟我们在这儿挤啥?”

“就是,让你爸爸妈妈给你开个食堂呗!”

又一个同学挤上来,把我推到一边,排在我前面。

一个,又一个。队伍后面的人默契地都朝前跨了一步。一个接着一个地,把我从窗口挤开,挤出了队伍。

他们笑嘻嘻的,毫不掩饰他们的厌恶,仿佛我是餐盘里不小心翻出来的一只鼻涕虫:“什么玩意儿,欺负李老师,狗仗人势!”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官二代了!”

“哈佛耶鲁?就是她呀?”

“你应该去清华北大的食堂打饭,怎么能在这儿和我们挤呢!”

“哈哈哈,没有哦,清华北大也配不上人家,人家是哈佛耶鲁!”

连窗口里的打饭师傅似乎也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哈佛耶鲁”,看着我被人挤开,并不像平时阻止插队时吆喝一声“排队排队”,而是幸灾乐祸地看着,只管笑。

我收起餐盘,默默走了出去。

我甚至没有勇气换一个队伍去排,如果再被赶出队伍一次,我怕我会一头撞在窗口的水泥尖角上,用我的血洗清这种构陷。

不能不说,李老师虽然病态,却是煽动人心的高手。或者说,有些病人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和智商吧。

但我没有哭。

走出食堂时我是想哭的,可是在操场上走了几圈,冷风一吹,我就平静了。或者说,我生命中自卫防御的心理机制,在这一刻,苏醒并成长。

妈妈说过:“你要始终记得,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没做错任何事。”

我在心里念了这句话很多次。事实上,有很多遭遇了欺凌的孩子,就是反复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才会走向自杀之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自己遭遇的伤害,是源于他人的病态,自己并没有任何过错,就像走路碰上了一只疯狗,咬了自己。而校园霸凌中,很多霸凌者看起来可不像疯狗,他们可以把霸凌伪装得非常正义,非常正当,甚至受害人都被控制,以为自己真的是过错方,内心的自卫意识和自我攻击交错战斗,最后才会走上不归路。

有时候,这样的伤害,就像过去专业的行刑,可以打得非常有技巧,你内里已经筋骨寸断,但表皮上连一点伤痕都看不出。

而如果说有额外的收获,就是我在很小的年龄,高一,16岁,就学会了辨别事物的复杂性,决不再轻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不管它多么煽情,多么感人,多么掏心掏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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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到了。

一个联谊单位赞助我们学校,举行一场公益晚会。

我在学校孤独已久,男神孔博当然看都不会看我了。我唯一的朋友就是王明,连他和我的来往,也是悄悄的。偶尔在我没有带饭的日子,他会帮我从食堂买几个馒头。

但我没有和爸爸妈妈再说这些。

他们已经尽力。妈妈是很要面子的人,爸爸也是真清高的人,何必让他们一再受辱。我想起小说里读到的一句话:“儿子不孝,辱及爹娘,愧疚无地,恨不得粉身碎骨。”

没有人搭理也好,清静,我安安静静地看书好了。

你们可以把我的试卷弄脏,但总不能把分数也减掉吧。就算故意扣我分,总不能在高考那天,让所有阅卷老师蒙着眼睛扣我分吧?

负责晚会的音乐老师来找我,问我愿意不愿意在晚会上独唱。

我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她:“我?你有没有搞错?”

老师像是一点也不在乎有关我的一些风闻:“是啊,早听说你有一副金嗓子,这个晚会也是一个选拔,如果你的节目得奖,还可以去电视台参加年终的全市慈善晚会呢!学校也希望能选拔出最好水平的节目,去为校争光啊!”

我一秒也没犹豫:“好。”

站在镜子面前练声时,我才发现,一个学期下来,我暴瘦。

所有以前上身紧绷的裙子,全部松松垮垮了。

这一发现让我格外振奋。

爸爸说得没错,坏事里总是隐藏着好事。以前我想了多少办法想瘦,连暗恋、失恋都瘦不下来,一个李清,让我实打实地瘦了。

妈妈听说我准备在晚会上表演节目,高兴地说服装包在她身上,化妆也包在她身上。她没问我准备唱什么歌,能看到我找到存在感,她非常高兴。

很快,演出日期就到了。

妈妈之前一直藏着她准备的裙子,并且保证我一定会满意,尺寸也一定会符合,我表示不信,她胸有成竹地说:“我自己女儿穿多大我还不清楚吗?”

那天早晨就像圣诞节。

我醒来时,看到床头挂着一条、两条、三条……整整七条裙子。

不同的颜色,不同的长度,但每一件都非常适合一个16岁的少女。浅蓝、粉樱、淡紫、莹白、嫩红、黑间白、玫瑰红。

它们像一道彩虹挂在我的床前。

我惊得坐了起来:“妈妈,这太时尚了!我们老师会说——”

我颤抖着抓过我最属意的淡紫色裙子。

真的,非常美。

我是说我自己。

从小到大,爸爸妈妈都夸我美,我一直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健康胖宝宝,从来没敢觉得自己多美。然而,镜子里的人婴儿肥褪尽,一双清晰黝黑的细长眼睛,樱花色的唇,裙下一双修长的直腿,头发都还没梳理,散乱在肩膀上,却像极了某一幅少女晨妆的油画。

“我就说呢,我肯定不是你们从街上捡来的。”

我忽然扭过头,跟妈妈说:“你们俩都那么漂亮,我怎么会丑呢?”

-7-

主持报幕的同学报出我的名字时,台下一阵骚动。

奇怪的是,我心如止水。

这虽然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合演出,但我竟没有丝毫怯场。

也许是因为不该经历的一切都已经提前经历,也许是因为骤然间发现自己的美,如月华初绽,给我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自信。

我走出后台。

台下的骚动如同潮水一样涨了起来,仿佛成千上万只昆虫在爬动。

我镇定地拿起话筒,开声,用歌声碾压这些骚动。我唱了黄家驹的《真的爱你》:“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母亲的爱却永未退让。”

不需要掌声,我自己也知道,这一次,我唱得有多好。

唱到天与地都心碎了。

“马上就是母亲节了,这首歌,送给——我们亲爱的妈妈——”我朝台下挥了挥手。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的妈妈站了起来。

追光转到了台下。

嘉宾席上,我妈妈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白色套装,光打在她肩膀上,弥漫出白色光辉,仿佛是武士的银色铠甲。白色小西服领口别着一支珍珠别针,那支别针我很熟悉,是一朵舒展的睡莲,上面一颗银色珍珠。那珠子很亮,此刻更亮。她款款走上台。我从未见过我哪个同学的妈妈有这么知性美丽。

她走上来,停住了。

妈妈就那样站在追光里,微笑着,先是拥抱了我一下。她接过我手里的话筒,转向台下。

“首先祝贺这次公益晚会如此精彩成功。其次,我借这个机会,来为我的女儿说几句话,向学校全体同学澄清几个基本事实。某位老师曾经在学校里公开说过一些不是事实的话。我只是一个杂志的主编,林欢的爸爸只是文化局的聘用学者,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当官的。何况,即使是当官的,一个孩子,一个未成年人,不应该因为她的父母是谁,而在学校里遭受到集体的冷遇和伤害,她不被允许在食堂吃饭,她的试卷被人扔到泥水里,她的书包里被人塞癞蛤蟆,她明明做对了的题被打叉,而她才16岁!已经学会对我们说一切都很好——”

我默然站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说过,永远不会在这所学校里哭泣的。

可是,我控制不住。

“何况伤害之源头还是来自某位老师的不实之词。在任何情况下,老师都不应该使用自己的优势位置,去让一个孩子被集体孤立,”妈妈站在光里,目光平静,神色从容,就算对面是全世界,也不会改变此刻她的庄严坚定,“我觉得,我有义务来到这里,提醒某位老师,也提醒大家,停止这一切。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我的女儿,也是为了所有的孩子。没有一个孩子,应该被这样对待。

“这是不公平的。我希望这一切,从今天起,永远终止。

“谢谢大家。”

台下比坟场还静。

妈妈把话筒放在一边,拉起我的手,搂住我的肩膀,就像她在家经常做的那样:“欢欢,我们走吧。”

我们朝台下走去,掌声才起来。起初只有一两下、一两个地方有人在鼓掌,接着,就变成了很多人,我们走到台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鼓掌。

掌声,雷暴一样。我们走回自己座位上,是蹚过掌声的海走回去的。

-8-

哦,哈佛,耶鲁。

我没有读哈佛,也没有读耶鲁。

我现在读心理学硕士,在斯坦福。

我们的文化喜欢拘谨、早熟、驯服听话的孩子。活出灿烂个性容易被骂、被攻击。活力四射的孩子在青春期很容易受到伤害,如果在一个保守的文化里,环境往往会致力于谋杀这样的活力。那些天赋异禀、灵性十足的孩子往往会在成长阶段遭遇比一般孩子更多的困境。

很多老师自己成长途中经历了伤害,对于孩子青春期的叛逆甚至嚣张无法理解认同,那些个性化的表达,甚至会唤起老师自己内心的创伤,从而莫名地对这样的孩子充满敌意。如果不能理解这样的活力,以自己的模式去钳制它,甚至试图抹杀它,以老师的优势位置,造成的杀伤力是巨大的。

老师在校园中对于孩子是拥有着相当大的统治权力的。校园霸凌事件的受害人来找我倾诉时,其中有近一半,认为自己的伤害和老师有关,源自老师给自己贴的标签,对霸凌者有暗示、默许甚至鼓励。另外的一半中,也有很多人认为,老师的忽视,导致了霸凌愈演愈烈。

事实上,欧美国家的学校中,都会有负责校园霸凌事件的专门老师或办公室,每天接受来自学生的报告和投诉,并及时处理学生们身处的困境。无论霸凌来自同学还是老师,只要孩子身心受到伤害,都会得到比较及时的处理,如果发现其中有触犯法律的行为,还会第一时间联系警察。

目前我们很多贫穷落后地区的中学里,很少有心理咨询室或处理霸凌的专门办公室(尽管事实上青春期里的青少年问题多多),学生无处寻求保护,老师对学生的欺凌,更是很少做到公平处理,家长即使知道孩子受到不公待遇,也没有有效方式、渠道去援助自己的孩子。

这个事件是完全真实的,我隐去了其学校、姓名、家长职业等,但孩子经历伤害的过程,完全真实,也比较典型。有些老师可能自己不认为这是对孩子的欺凌,或者即使知道,本身心理不健康的她,也不能有效控制自己的行为,或者还认为自己是为了学生好。我写出这个故事,也是让老师们自我借鉴。

一个老师的一句话、一个行为,可能会影响一个孩子的一生。所以,“灵魂工程师,其言其行,必慎之又慎”。

这个时候,家庭的陪伴和支持极其重要。家长要及时发现并察觉孩子的情绪变化。通常,家庭支持比较强大的孩子,心理承受力也会比较强,也会积极理解和处理自己遭遇的霸凌。父母要看到并体察孩子面临的困境,并及时施以援手,帮助孩子走出困境。

请记住:维护孩子的权益是家长的责任义务。

如果发现孩子有情绪异常,或者得知孩子被欺负或被不公平对待,家长不应和稀泥,也不应忍气吞声。有些事,在孩子的青春期,可能比天还大,他自己很可能无法独立应付。家长发现了不对劲就要向孩子和相关人等(老师、同学及其家长等)调查情况,也应适时与学校联系。不可等状况严重了才干预,也不一定非用告状或申诉的口吻与校方对话。家长可以灵活、有技巧、友善地沟通,就如同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妈妈。

当霸凌发生时,监护人的爱,是孩子最后的庇护所。

《我们为什么被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