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作恶的世界里没有法不责众 我不杀伯仁

老师的过度关爱、承认和青眼有加,在不少学生看来是稀缺资源,足以引发学生之间的明争暗斗,甚至会导致霸凌事件的发生。所以明智的老师,是不应该公开对某一些孩子表现特别的宠爱的。因为这很可能会人前带给他风光,人后则是带来嫉妒和灾难——一视同仁、因材施教也应是每个老师应该坚守的教师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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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顗的名字难倒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几乎所有老师,不查字典,几乎没人能读出这个字。

所以上课的第一天,我拿着名册,慢条斯理地读出他的名字:“周小顗——”他明显像是受了惊吓,猛地站了起来:“到!”

真瘦啊,一眼看去,他脖颈上三根筋挂住一颗头,头发剃得很短。如今的男孩子都拼命想把头发留长,他那个短发都贴到头皮了,还像狗啃的一样起伏不平,就像是谁漫不经心地粗暴拽掉了好几绺,又再战战兢兢地长出来。

他不仅瘦,而且矮小,惊慌的眼睛占了半张脸,不知所措地瞪着我。我被他的惊惶惊到了,本来想拿他开开玩笑,掉掉书袋的,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怔忪了一下,我才说:“周小顗,你名字谁起的啊?”

他狐疑地望着我,完全不明白我突然问这个问题是何意。

我耸耸肩:“没事,我就是好奇。”

周小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我又吃了一惊:“你不知道啊?”

他边上一个同学清晰地叫了起来:“老师,他撒谎,他知道!”他的同桌明显要比他活泼几倍,摇头晃脑地说,“他自己还跟我说过呢,顗,庄重恭谨的意思。他妈给他起的。”

周小顗慌张地看了同桌一眼,眼神里闪着一丝绝望,他微弱地抬起一只手,想阻止什么,可是他活泼的同桌已经说出来了:“他是不好意思跟你说,他妈和他爸离婚了!”

周小顗垂下头。虽然离婚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在学生当中,还是一种羞于启齿的家庭丑事。学生们一吵架,“单亲”就会被视为一个非常有力的武器,被有力的一方拿出来戳刺另一方:“你妈和你爸离婚了,你爸不要你了!”

我心里抽搐了一下,虎起脸,我问周小顗的同桌:“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骄傲地站了起来:“我叫王大伟!”

我撇了撇嘴:“大伟?大尾巴狼吗?”我走下讲台,走到他们俩的座位边,用手里的粉笔,敲了敲他们的桌子:“以后,我讲课,不要插嘴!还有,人家家里的事,轮不到你多话!你才多大啊,听到没有?”

王大伟愣着眼看看我,又扭头看了自己同桌一眼,鼻孔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哼”。

周小顗却比刚才还要惊惶,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感激,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他站在那里,瘦小的身体似乎撑不住大大的头,背部佝偻出一道弧线,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压着他。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吧。”

走回讲台,我在黑板上写下“顗”字。

顗:安静,庄重恭谨的意思。“这是一个很少被使用——甚至很少被人知道的字,”我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朝他的方向指了指,“我都是读到大学四年级,专门修魏晋南北朝历史时才偶然读到的,所以,你妈妈一定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周小顗又低下了头。王大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少同学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看起来,周小顗在他们当中,是很不受欢迎的,王大伟这样的孩子甚至公然随时随地地欺负他,就算在课堂上在老师面前也不怕。

我皱了皱眉,夹在指间的粉笔又朝周小顗的方向指了指:“从今天开始,你就担任我的历史课代表吧。”

周小顗张大嘴,仰头看着我,定在那里,简直就像是被雷劈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拼命摇头,连连说:“不不不,老师,我不行——”底下一阵窃窃私语,夹杂着冷笑。我强硬地说:“就这么定了!”

“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这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节历史课,我们暂时离开大纲,即兴听一个历史故事吧。我要给你们讲讲,一个名叫周顗的——历史名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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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伟很生气,问题很严重。

我是自己在课堂上观察出这一点的。原来的历史课代表叫龙梦梦,是王大伟的小女朋友,或者,女朋友算不上,但很明显,他和那个女生很要好。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处置有些草率,仅仅因为一时之兴,任命了周小顗做课代表,却忽视了这一任命对原来的课代表是一种侮辱。

我问:“谁能回答黄巢起义的历史背景?”

没人举手。孩子们沉默地低着头。

我在教室里徐徐地扫视,碰到我目光的学生都低下了头或者转开了脸。

王大伟绷着脸,挑衅地看着我,我直接点了他的名:“王大伟,你来说说?”我以为他会坐着继续挑衅,结果他站了起来,一脸的笑,诚恳地说:“苏老师,我不知道。”

我皱皱眉:“上一节课我安排了预习的。”

王大伟笑嘻嘻地说:“我笨,读不进去。”

他一句话竟然堵住了我所有的出口,我冷冷地说:“笨鸟就要先飞,你要不要把这一段史料好好背诵背诵啊?”

王大伟还是笑嘻嘻的,他看了一眼自己埋头坐着的同桌周小顗:“老师,您不能光罚我一个人吧,周小顗还是课代表呢,您问问他,他会不会。”

我抱着期待看向周小顗。他以前的历史分数算是中等,而且这么简单的问题,随便讲个一两点就能过关,也算是给我这个当老师的一个台阶下。结果,小顗头也没抬,依然埋头坐在那里。

我提高了声音:“周小顗,你,这个问题你也不会吗?”

周小顗把头埋得更深了,我在讲台上看下去,他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王大伟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尴尬了,我终于迎来了我实习教师生涯中第一次下不来台的窘境。

王大伟说:“课代表不是也不会吗?老师,您——不能光罚我吧?我就是笨啊,学不会,咋办?”他把“您”的声音拖得很长,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我犹豫了一下,正准备硬起头皮吃下这个小小的尴尬。周小顗忽然抬起头来,慢慢站了起来。他站着的身体,不能自控地前后晃动,脸色也变得煞白:“老师,黄巢起义的背景是这样的,唐末,藩镇割据,朝廷中央集权衰落,局部不断的小型战争破坏了农业生产力,流民遍地,无业无地的劳动力人口没有出路,公元875年初,王仙芝起义,随即黄巢也响应起义。”

他说得很简单,却已经足够我下台。而他所采用的“流民”“无业无地的劳动力人口”这几个措辞远远超出中学历史课本的大纲。

王大伟不笑了,下颚一收,像一只好斗的蟋蟀,磨着绷着的后槽牙。

我微微松了口气,抬手示意周小顗坐下。

他慌慌张张地一屈身,坐下去,咕咚一声,坐到了地上。

我走过去,他狼狈地爬了起来。不知是谁,在他起立时,把他的凳子挪开了。

我厉声问:“谁干的?”

王大伟嘲弄地笑,摊开手,还夸张地耸耸肩膀:“老师,不是我干的哦!”

周小顗把自己的凳子放正,佝偻着背坐好,轻声说:“老师,是我自己没注意。”

王大伟朝我挤挤眼。

全班窃窃笑了起来。

我挫败极了。

只能回到讲台上,宣布王大伟课后要罚背黄巢起义的章节。之后,就匆匆开始讲课。

在一个班级里,老师制定的是一套规则,而学生当中自有另一套规则。如同法律是一套规则,通行的伦理人情又是一套规则,甚至,还有潜规则。很多时候,老师就和大多数的管理者一样,只是一个被架起来的泥菩萨,能做的事,很少。

正确回答了问题的周小顗在课堂上一直低着头,仿佛是犯了弥天大罪一样,我几次朝他投去期待的目光,又几次走到他附近,他都还是一直低着头。直到我忍无可忍地说:“周小顗,下课以后,来我办公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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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顗规规矩矩地站在我办公桌前,我拉开一把椅子给他:“坐吧。”

他吓了一跳。四周的老师朝我投来不赞成的目光。在这所学校里,还没有学生在老师办公室坐着的先例——除非是罚抄写,总不能让孩子站着写字吧。

我端给他一杯水,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接过水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他喝得如此之快,像一只渴疯了的河马。我本是不经意地给他一杯水,反而被他惊到了,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他又一口气喝干了。直到第三次续上纸杯里的水,他才放慢了喝水的速度。

“是下了课没来得及喝水吗?”我惊异地看着他。

他抬手抹掉嘴唇边的一点水渍,简短地说:“不是。”

水濡湿了他的嘴唇,我才看到,他下嘴唇内侧有一个小破口,实际上,他整个下唇都肿着,只不过因为他有一张忠厚老实的圆脸和厚嘴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我近距离地仔细打量着他。他比同龄人矮一个头,头发乱糟糟地覆盖在前额上,却仍然可以看出他有一个饱满的额头。他侧着脸时,我忽然看到他耳朵根子底下有一道乌青色的瘀痕。“有人打你吗?”我惊异地问。他立即摇了摇头。

“你没说实话,是不是王大伟他们下课了会打你?”我试探地问。

他又摇摇头,脱口道:“他们没打我,就是不让我喝水。”

“什么?!”我又惊了,“喝水也能不让喝吗?”

“我没有杯子,带过一次杯子来,他们往杯子里撒尿了,”周小顗低声说,“打我我不怕,就是不让喝水太难受了。”

上课的预备铃响了。

他站了起来,畏畏缩缩地朝我鞠了一躬,说:“我去上课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地点点头。

他走了以后,办公室里几个老师都按捺不住,噼里啪啦说开了:“小苏啊,你刚来的,不知道深浅,这个周小顗,不是个好学生的,不要被他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了!”

“还有啊,他那个爸爸也不是个东西,有暴力倾向的,据说他妈妈是被打跑的。他爸爸上次来学校哦,当着好多师生的面,上去一脚,把周小顗踹到了沙坑里头,还上去补了一脚,把他头踩在沙坑里,我们都吓死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们:“没有人去拉吗?”

“谁敢去拉啊?他爸爸是进过局子的,你说哪个敢去拉?那次哦,幸亏后来是保安在附近,过去把他拉开了,听说周小顗被拽起来的时候,脸都憋紫了!”

“可是,同学不给他喝水又是怎么回事?”我晕了,想把话题拉回到我想解决的重点上来。

我对面的高三班主任张老师说:“这个嘛,要问学生们自己了。他们经常这样玩的,不让上厕所,不让其中一个学生喝水,把作业本藏起来,课间还有打打闹闹,你一拳我一脚的推推搡搡,不过都不是很严重就是了。哪个班级都有的,你哪管得过来?”

“可是,这么热的天,不让喝水,多难受啊?”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自己是个呆子吗?不让喝水他不知道偷偷去喝啊?厕所那里还有饮水机呢,再不然还有水龙头,哪会真的渴死人?”张老师说。

张老师收拾起课本准备去上课,手扶了扶眼镜,朝我温和地笑了笑:“小苏,我没别的意思啊,这个小孩子的事很复杂的,他以前真的做过一些不好的事啦——一下子我也不好跟你讲太多的,手脚不干净是有的——你当心,不要介入太深哦。”说完,他夹上了书本,和其他老师一起走了。

我没课,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打开备课文案,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校园,一个孩子被打,被亲生父亲虐待,被同学虐待,居然老师们都不当回事!居然没人去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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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节历史课,我特意提前去了教室。这次,我没有开口,先默默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

十月的南方还是很炎热,每个学生桌上都有一只水杯。五颜六色,形状各异,高级一点的是不锈钢保温的,普通一点的是彩色塑料印着卡通的,最差的还有人用一个玻璃罐头空瓶子充当水杯。没错,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杯子,只有——周小顗没有。

他的桌上,只有课本。还有学校发的辅餐,一块蛋糕,装在皱巴巴的塑料袋里。

我踱到他边上,停下。周小顗不明所以,有点儿紧张地看着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没错,他的嘴唇干燥发白,这让他那张萎黄的小脸更加可怜巴巴。

我故意问:“怎么不吃你的辅餐啊?”

周小顗看了看蛋糕,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几乎能听到他喉咙里焦灼的干裂声。

王大伟朝我露出酒窝,他眼睫毛浓密长翘,一笑起来格外天真无邪。这孩子长得真挺好看,很像当下走红的小鲜肉明星,笑起来真是迷死人,也难怪班上那么多女孩子都支持拥戴他。有时候,长得好又有心机的孩子,在他们的小群体中很容易登上权力宝座,如君王一样操控臣民的身心。

他笑着拿起他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咕咚咕咚流过他的喉咙,边上的周小顗再次抿了抿嘴。

我骤然间就爆发了。

——是的,我自己都猝不及防,怒火瞬间撕毁了我的理智。

我举手一劈,把他的杯子打落。水杯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滚下桌子,坠落在地,当啷啷地滚了出去。滚到前面一个桌子处,被桌腿挡住了。

王大伟愣了。作为老师和同学的宠儿,他大概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公开羞辱。

我冷冷地说:“有同学举报你不允许周小顗喝水,是这样吗?”我有意忽视了周小顗祈愿一样的眼神。突如其来的冲突把他惊呆了,仿佛被打落的水杯是他的,被羞辱的人也是他一样,他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哀求地望着我。

王大伟环顾周围,我几乎能看到他的脑壳里那些坏水儿是怎么样快速地在冒泡泡,一句话先堵死了他:“是好汉的就别不敢承认!是不是你在班上发布的命令,不准周小顗在学校喝水?你看,你多能啊,你不让他喝,他就一滴水都不敢喝!你行啊你!”

王大伟不笑了,阴阴地扫了全身颤抖的周小顗一眼,回头傲慢地盯着我,冷冷道:“是又怎么样啊,我不让他喝,他一滴水也不敢喝,没有我的话,厕所里的水,他也不敢喝!”

我走到讲台边,拿起我的杯子,里面满满一杯水,然后走到周小顗面前,把杯子顿在桌上。

王大伟皱了皱鼻子,盯向周小顗,像是一个主人盯着他企图偷嘴的宠物,目光带着戏谑,带着玩味,也带着“谅你也不敢”的自信。

周小顗看着水杯,嘴角抽搐。王大伟轻声道:“周小顗,你忘记沙坑了吗?”

周小顗看向我,我冲他点了点头。

全班都在沉默,他们的“小暴君”王大伟的威权第一次受到挑战,大家都紧张地观看着这一幕,历史性的一幕。

周小顗默默地端起我的杯子,打开盖,一滴水泼溅在他的手背上,他把杯子凑到嘴边。没有人说话,呼吸声仿佛都停止了。

他咕咚咕咚大口地喝了起来。水滚落他的喉头,涌进他空荡荡的胃,简直可以听到水分滋滋地渗入他的毛细血管。一口气喝光,他把杯子放回桌子上,留恋地看了看手背上的水渍,抬手擦了擦嘴唇。

王大伟怨毒地看了我一眼,收回了目光。我轻轻拍了拍周小顗的肩膀,鼓励地说:“这个杯子是老师特意带来送给你的,以后想喝水就喝,谁不让你喝,就来告诉老师——这是学校——不是黑社会——不让同学喝水还得了,没有王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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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水杯事件大大地改善了周小顗的处境。每次他送作业本来办公室,我仔细观察,他的脸色都比以前要好。他来我办公室时,我会给他一些准备好的食物。

他起初不敢要,亦不会推辞,就是惊疑不定地看着我,瘦而黑的手指捧着东西没处放。后来他渐渐地态度放松了,站在我办公桌边,就吃起来。他看起来很饿,却吃相斯文,小口小口地撕咬着面包,没有发出任何咀嚼的声音,就吞了下去。他身上有一种高贵到执拗的东西——就像他那个罕见的名字,即使在这么艰难的处境下,也没有被磨灭,我不由得再度对他那个离开的母亲抱有好奇。

课间,我看到他还是挺孤独的。一个人独自坐着看书。我看了一眼书名,《万历十五年》。

桌上放着我送他的那个水杯,橙色的,像一个印着惊叹号的警示牌,竖立在他和王大伟中间。

再后来,索性中午和晚上放学后,我叫他来我的宿舍吃饭。

学校食堂的伙食我实在不敢恭维,多年的读书生涯,使我早早养成自给自足的生活习惯,一个小电饭煲,一个电磁炉,足够做一顿好饭。

我通常会在早晨去办公室之前把米饭和水放好,上面再墩一只碗,碗里蒸鸡蛋,或腊肠腊肉,再不然就是一碗糖水百合,或一碗菜。回来时在食堂里打一个肉菜或者自己炒一个菜,吃得健康又满足。

周小顗太能吃了。

过去我吃一天的饭食,他似乎几口就能吞光。越是如此,我看着越发辛酸——鬼才知道这个孩子身上经历了什么!狼吞虎咽地吃完饭,他会小心翼翼地请求在我的摇椅上坐一会儿。他会拿着我的衣服搭在他肩膀上,在小摇椅上晃悠着看书——虽然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但看到他异常满足而舒适,也就随便他了。上课时间到了,他就在我书架上取一本书,抱在怀里离开。

短短两个多月,周小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地蹿高,而奇迹的是,他的各门功课都在进步——原来不赞同我帮助他的一些老师,也开始觉得我没那么古怪了。历史教研室主任还怀念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因为穷,一个乡下孩子独自进城读书,吃不饱饭,每次都是班主任把他带回家去打牙祭,他那时也不知收敛,见了肉就收不住筷子了,一碗红烧肉,抡圆了腮帮子,别人还没摸到边儿呢,他已经抄光了。长大后一想起来就脸红——他至今都会每年拜访老师一次,给老师送半只猪。

说完猪肉的故事,主任又说:“话又说回来,哪个老师没有自己偏爱的学生呢?”

元旦快到了,我要休假回家一周,我索性把宿舍的门钥匙配了一把给周小顗,让他可以去自行取食。

他紧紧地捏着钥匙,嗫嚅地问:“苏老师,你什么时候回?”

我感觉出他的紧张,笑着说:“3号我就回来,我给你带我妈妈做的四喜丸子。”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这个历史因果论者忽然起了一点点不祥的感觉。他偏偏又说:“老师,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一言成谶?我心里微微一揪,下意识朝地上唾了一口,嗔怪他:“小家伙乱说什么呢?我还要平平安安坐车回家呢,再回来教你们这群猢狲,一直把你们送到大学——”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看过来的眼神依然是强烈的不舍。

他眼珠微微闪着褐黄色,是营养不良的标志,仰着头,像是一个祷告的孩子。那眼睛迎着光,晃动着一点点忍住的泪光,像是有好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

我大大地起了不忍之心。直到坐上回家的大巴,还在琢磨,总是隐隐地感到不安。

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

元旦前一天中午,我们全家正在吃饭。手机响了,跳出来教务处的电话,而这个时间,他们是不应该打电话给我的,全校都应该已经放假——我脱口道:“墨菲定律。”

我妈夹了个丸子放到我碗里:“啥定律?”

墨菲定律。

任何事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所有的事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

可能会出错的事,一定会出错。

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一定会发生。

-6-

“你还是回来学校吧,我们要核对一些事,”教务处处长说,其实我们学校教务处也就两个人,一个处长一个副处长,带领着一个水电工和三个勤杂工,“你那个学生……”

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很镇定:“周小顗吗?”

处长说:“是的。他偷东西,被抓到了……”

我怒不可遏地嚷了起来:“一定是王大伟他们陷害他!一定是!”

“……”处长避开我的怒火,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他自己承认了。”

“承认了什么?他偷啥了?”

电话里忽然沉默了一下,才吃力地说:“苏老师,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这个事,可大可小,但是,恐怕,要等你回来处理。”

我急匆匆赶了回去。

傍晚才到学校,校门口的保安一看到我,就露出牙齿,抛给我一个夸张的笑,笑里的暧昧让我脊背上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

“苏老师回来啦!”他热情地说。

我停下脚步,他追上来说了一句:“好家伙,还真不知道苏老师原来那么——开放呢——”

我愕然瞪了他一眼。

走进教务处,一眼扫到桌上林林总总摆放的物件,我顿时明白了他何以笑得那么猥琐。

周小顗靠墙站着,像被捕鼠笼捉住的一只耗子,脸色惨白,浑身瑟缩。

我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看着桌上那些散落的东西,尽管一再叫自己镇定,脸还是涨红了。

也不知教务处的人是不是故意的,最上面就是我自己最喜欢的胸罩,玫瑰红镶黑色花边的,还有我的一副手套,一件衬衫,一条睡裤,一双袜子以及一件毛衣。我目光落在底下一堆书上,脱口说:“书是我答应借给他的。”

教务处长露出了和保安一模一样的笑。可以想象,在我赶回来之前,他们已经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些衣物多久,评头论足说了些什么。

我忍气走到周小顗跟前,他瑟缩得更厉害了。他的退缩,基本已经让我确定——真的是他干的。可是我不敢相信。

话又说回来,一个青春期的少年,会憧憬些什么,谁能预料呢?就像电影《美国派》里,少年也许会拿着他的阿姨的内衣在卧室里自慰……

但我不相信——不相信周小顗是这样的人。我就是不相信。

我尽量放低声音,柔和地问他:“老师不相信是你干的,是不是别人陷害你?告诉老师,老师帮你讨回公道。”

他微微抬起头,凌乱的额发下一双褐色的眼睛望着我,眼里满是绝望羞愧:“……”

我提高了声音:“不是你,对不对?对不对?!”

教务处长走了过来:“苏老师,这些是从他藏东西的地方搜出来的。他狡猾着呢,没有带回家,把东西偷偷放在学校后面的沙堆里,还用塑料纸包好。而且……他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他以前在初中,就偷过他们班一个女老师的胸罩。听说他小时候也干过,偷女邻居的——我们这些老教师都知道的,他有问题的——看你好心,没忍心和你说……”

我转过身盯着教务处长:“你们怎么发现的呢?”

教务处长不自然地笑了笑:“当然是有学生来举报啦——他们说他一直鬼鬼祟祟的,我们就跟踪他了,然后就发现了这个。据说,他在沙坑里抱着你的衣服,躺在地上——”

我一阵恶心。

这孩子凝视着我的目光,依恋地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在我的房间里浏览着书架,舒舒服服地窝在我的摇椅上看书……那些时候,他的脑瓜里都滚着什么诡异肮脏的想法啊?在我转过身时,他是怎么样偷偷地看着我——这双纯净如鹿的眼眸里,流动的是什么啊——天啊——而我,竟然毫无防备、毫无保留地把他带进了我的私人领地!

我一阵反胃,失态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晃动着:“是不是你?!嗯?是不是你?!”

他在我的吼叫里恐惧万分地抬起头:“是,是我……”

我一把丢开他,像不小心抓住了一条鼻涕虫一般。他往后踉跄了一下,撞在墙角。可是他的眼神为什么又那么急切而委屈地看着我?他还想耍什么花招?

教务处长幽幽地说:“苏老师,他主要偷的都是你的东西,你说——怎么处理?”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问我干吗?!”我吼道,转身就走,后面教务处长还问:“这些东西——”

“扔了!”

刚说完,又觉得不妥,还不定最后这些东西在谁手里流转呢。我又走了回去,把桌上所有的东西一把拢起。最底下是我的毛衣,很旧的一件毛衣了,我很少穿,偶尔在宿舍里会当作家居服穿着,鬼知道他是怎么翻出来的。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毛衣包起来。

“书呢?”处长又问。

我暴怒地看了角落里那个猥琐的小耗子一眼:“我不要了!”想想又补了一句,“脏!”

-7-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教室产生了恐惧。

我不想去上课,不想踏进教学楼,更不想去面对那些学生。不用说,全班甚至全校学生都知道了,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比你想象的还要快。我都可以想象,王大伟和他的狗腿子们准备好了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我。

在他们眼里,我不再是老师,而是一个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女人。

我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他们将挤眉弄眼,公开地比画我身体的曲线。我走过教室过道,他们会大声地谈论三围,描述内衣的款式,科普什么叫“维多利亚的秘密”。而我一回头,他们又会正襟危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还能再相信人性吗?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把刀,是为善良的人准备的。

我们的历史教研室主任在教研群里发了一段史料:西晋杨珧,侄女被选为皇后。珧泣求晋武帝:“我侄女软弱糊涂,天生招祸,本来德不配位,却蒙陛下宠爱成为皇后,还请陛下降旨,若今后她肇祸,万勿迁延我家。”晋武帝真的立下了旨意,还封存在了太庙之中——无几,晋武帝的傻儿子娶了太子妃贾南风,贾南风投戟杀死孕妾,胎儿随刃而堕。晋武帝闻讯大惊,传旨囚贾南风于雍城,拟旨废之,杨皇后力劝阻之,言太子妃之种种不易。后,晋武帝薨,贾南风当上了皇后,囚杨太后,绝其水米,饿死。乱兵屠杨太后满门,屠及杨珧,珧跪求太庙验旨,乱兵若不闻,斩之。

发了这个史料,他还@了我一下:“姑娘,你的善良要有点儿锋芒!”

教研群里顿时叽叽喳喳说开了,中心思想就是在研讨,小苏老师是不是个善良的傻瓜。

我关掉手机,拿起课本走进教室。

——周小顗竟然没在。望了眼那空空荡荡的座位,我松了口气。

我一进教室,全班同学都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望向我。

忽然,有人扑哧笑了。轻轻的一声,像帛布上撕开的一个口子,刺啦一声就豁开了沉默。是王大伟。

又有人吃吃跟着笑了。更多人笑了。

教室里,除了我,人人都笑了。

过了几秒,我也笑了。我一边笑,一边咬牙,一字一字地说:“打开课本第47页,我们开始抽查上节课的预习,今天的抽查计入期末成绩,答不出问题的,期末成绩扣5分。”

他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接着就炸群了。

我不搭理他们,径自开始提问:“王大伟,请你起来回答一下,嗯,请详细解释一下漕运制度的起源、执行和对当时社会政治经济的影响。”

我简直可以听到王大伟嘴里吐出“我操”。

他怏怏地站了起来,迎着我凝视的威压,掠了掠他那并没有下垂的额发:“老师,这也太难了吧?”

我抛给他一个狰狞的微笑,打开笔记本,记录分数:“答案错误。”

王大伟忽然道:“苏老师,周小顗住院了。”

我头也不抬地在本子上写下他的名字:“王大伟,扣5分。”

王大伟抬高了声音:“他昨天夜里进医院的——听说——在抢救。”

我啪地合上本子,正迎上他毒蛇般的眼神:“真的——在抢救——听说——他爸爸差点把他打死——”

我扭过头去,扫视着全班,点名:“下一个,龙梦梦,你起来说说,东晋门阀制度的好坏以及对历史的影响。”

-8-

然而这是真的。

周小顗要死了。

我离开教务室后,教务处长叫来了他爸爸——我原本应该预见到这个后果的,但在盛怒中,我根本拒绝再去想和这个孩子有关的任何事。

他爸爸到学校来领他走。一进教务室,上去就一耳光,手特别重,周小顗被打得飞到另外一边墙上,鼻子里喷的血飙到了墙上。教务主任拉住了他爸爸,说:“你要教育,回家去教育!”

周小顗被他爸爸拉了回去。一路上,鼻血滴滴答答地流在过道里、操场上。回去怎么打的没人知道,只是凌晨时,恢复了理智的父亲,发现自己的儿子怎么叫也叫不醒了,呼吸微弱,手脚冰凉,才赶紧把他从屋梁上解下来送往医院。

“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肾挫伤……”

“肾挫裂伤引起急性肾衰竭。”

医生充满遗憾地看着我:“即使保住命,他没有了肾,以后怎么办?一辈子靠透析吗?”他看着我,“你姓苏?你是他老师?他醒过来后一直在找苏老师。”

我隔着病房的玻璃看了他一眼。他躺在床上的身体似乎缩水了,非常小,小得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不是一个16岁的少年。他全身都插着管子,头部和身上都缠绕着纱布,胸膛有一大片露在外面,半天才看到微微的一鼓一瘪,显示他还在呼吸。

医生说:“这孩子可能时间不多了,他爸爸说没钱治,准备放弃。你要是愿意,去看看他也好。听说他没有妈妈,又被爸爸打成这样,实在是太惨了。”

我握了握拳头,指甲刺进手心。

“老师,你不会不回来了吧?”他澄澈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笑。

——手心一阵刺痛。真的是一言成谶。

我走进病房,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听到声音,眼珠虚弱地转过来,一看到是我,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起来。

“老、老师。”

他眼角里渗出大颗的眼泪,眼泪沿着他的太阳穴爬了下来,长长的,像一只拖着黏液的小蜗牛,爬进了他头部的绷带。

“老师,对、对不起。”

我竟然可以用十分平静的声音彬彬有礼地回答:“没有什么的。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养病,早点回学校。”

其实真没有什么了。谁没有过少年的荒唐?谁没有在背后暗恋过谁?他又是一个从小受尽了伤害的孩子——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抬高了声音:“老师,我拿你的衣服,没有那个——那个意思。我——我——幻想——你是——我——妈妈。我小时候,妈妈走的时候,我总抱着她的衣服睡觉,后来——”

他艰难地清着喉咙里泛上来的黏液:“我爸爸全给我烧了。”

他闭上了眼睛,呼吸急促:“我想——妈妈,妈妈抱着我。”

我倒退一步。再倒退一步。后腰撞上了门把手。

……静寂无人的校园里,一个瘦弱的少年,狗一样悄悄爬进沙坑,这个沙坑是他在偌大的世界里唯一能藏东西的地方,挖出他秘密隐藏的小塑料包,把一件一件的衣服,从内到外,完整地摆成一副人形,而后珍重地打量着,小狗一样轻轻嗅着上面的味道,然后躺了上去,卷起毛衣的袖子,圈在自己的身上。

妈妈,抱着我。

仰望着星空,他小狗一样呜咽着。

“周小顗,你不会死。”我忽然说。

我听到他喉咙里的黏液咕哝了一下。

“我保证。”说完,我走了出去。

-9-

我要报警,学校起初不同意,我去派出所,民警疑惑地问:“这孩子和你什么关系?”

最后,我只有把周小顗的事和他全身伤痕的照片发到了微博上,贴上了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担保这件事的真实性,然后@了我知道的所有大V。

瞬间,我的电话、学校的电话被打爆了,本地和全国的媒体都过来采访。学校也赶紧站出来声称,校方一直在主持公道,谴责这样的虐待行为,也一直在积极寻求法律援助途径。而警方也应声允诺,会依法追究凶手的责任,不管是不是亲生父亲,都要依法处理。

根据周小顗的伤情,他爸爸立即被刑拘。警方告诉我,他们正在通过户籍系统,查找他妈妈的下落。

没等警察找到,网友就帮我找到了她。

事实上,是她主动找到了我。

密集得我来不及浏览的短信里,跳出来这样一条:“苏老师,我是小顗妈妈。”

在医院走廊里看到小顗妈妈时,我真不敢相信,周小顗爸爸那个蓬头垢面的中年胖汉,会有这样的妻子。

按年龄推算,她怎么也应该三十五六岁了。可她的面孔光洁白皙,一双眼睛娴静如深井——那眼睛一看,就知道她是周小顗的妈妈。除了眼睛,连带眼周的轮廓、额头的形状,也都像从她脸上复制下来再粘贴到周小顗脸上的,连眼神都非常相似。

她眼眶湿润,鼻头发红,显然是哭过的。她的发型是精心修剪过的短发,干干净净的脸、修长干净的手和她身上随随便便穿着的博柏利大衣,彰显出她现在的生活和身份。

她过来跟我握了握手,轻声说:“谢谢你一直在给小顗交手术费,稍后我的助手会转账给你。”

一直站在离她保持两三步距离的两个人立即走上来,准备和我办交接事宜。她不仅有助理,看起来还不止一个。

我大惑不解地瞪着她,仔细在脑海里搜索辨别,终于——我认出了她。这样一张明星脸——我一下子没认出来,真是怪了。我在电视屏幕上多次看到过她!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也不是那种抛下自己孩子不管的村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说:“钱就算了,算我捐给小顗的。没有照顾好我的学生,我也十分抱歉——”我心里一阵黯然。如果,我之前肯多用一点心思,倾听一下他的真正需求,帮周小顗去找到妈妈,根本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惨剧。我算什么呢?我矜傲地走进了他的生活,像一个救世主一样指点江山,按照自己的喜好,把他当成自己钦点的宠儿,破坏了他生存环境的平衡生态后,再漫不经心地转身,把他丢弃在对他充满了恶意的狼群里,任他被他们撕咬。

不不不,王大伟不过是一个推波助澜的无赖小恶棍,我才是真正的凶手。

而他竟然一点儿都不恨我,还跟我说对不起。

凝视着对面这双熟悉的眼睛,我眼泪忽然汩汩地涌了出来。真的,我才是个人渣,现在却成为了无数人点赞的“英雄老师”。

小顗妈妈误会了,她跨前一步,紧张地拥抱我:“苏老师,不要再担心了。我已经和医院方面沟通过,我的肾很好,我们俩是一个血型。我可以捐一个肾给他,明天我们就做配型。”

我默默等了一会儿,等自己的眼泪排空,否则我说不出一个字。

过了好一会儿,我吸了吸鼻子,问:“为什么?”

她静了一静,很明白我问的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安静地说:“生他时,我才19岁。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有名望的学者,他希望我成为一个学者,而不是去当演员。高二那年,我遇到了我的补习老师,也就是小顗的父亲。他比我大10岁,仅仅是为了反抗我父亲,我选择了和他在一起。于是,我19岁就生下了小顗,而且和家庭决裂。”

她边上的助理向前一步,阻止这个大明星说出更多的隐私。

她摆了摆手,毫不动容地继续说下去:“之后,我去了北京,考上了电影学院。后来我和他爸爸分手了,他坚持不给我孩子,连电话都不让打。我打电话过去,他就打孩子,让我在电话里听。我打一次电话,他揍一次孩子。再后来,我红了,他跟我要安家费,不然就去找狗仔爆料,说当红明星19岁未婚生子。我给了,给了很多次。他要多少我给多少。给完他会给我看几张孩子的照片。他说会好好对孩子,他们搬家了,我找不到他们了。我以为……我消失了,他会对孩子好一点——”

她一定是经历了许多大悲大喜。她的儿子肾衰竭,躺在她身后的病房里,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血淋淋的惊叹号,但她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不是一个我能评价的事件,而我竟然卷入进来了。

我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疲倦,只想回到宿舍去,坐在我的小摇椅上,什么也不想地坐着,坐到夜色消退,晨光拂晓,春去秋来。

我离开时朝病房看了一眼,周小顗已经换到了最好的病房。远远地,我看到他妈妈修长的背影,半蹲在病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儿子。

她的姿势很像祈祷,她的肩膀如此放松平静,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竟然透着满满的安详。

毕竟,不管怎么样,她和孩子在一起了。

- 10 -

顗,庄重恭谨的意思。

周顗,两晋名士。天性宽仁。王敦举兵造反时,司空王导入宫请罪,路遇周顗,恳求为之缓颊。周顗不语。入宫后,向帝备言王导忠君爱国,不可错杀。出来后,王导又叫他,他不理,离开。回到家又上书恳言不可杀王导。后王敦兵入建康,问策于王导,周顗是否可用,王导不语。周顗遂被杀。王导入宫后才看到昔日周顗搭救自己的奏折,痛哭流涕:“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霸凌行为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和任何年龄的人群中,少年儿童聚集的中小学校也是最容易发生霸凌的地方。因为身心幼稚的少年儿童都有惧怕孤独的特性,他们需要同伴和友谊,追崇团体和交友圈子。如果在学校没有几个朋友,对他们的身心发育和学习都会有不良影响。孩子在学校花在联络感情交朋友上的时间精力,甚至超过对付学业功课。而未成年的少儿尚缺乏明辨是非和对自己言行的控制能力,在争夺朋友和感情的过程中,很容易发生强势学生欺负弱者,或小团体凌辱个别人的现象,也就是霸凌。而老师的关爱、承认和青眼有加,在不少学生看来,也是稀缺资源,足以引发明争暗斗,往往也是导致霸凌事件的原因。

所以明智的老师,是不应该公开对某一些孩子表现出特别的宠爱的。因为这很可能会人前带给孩子风光,人后则带来嫉妒和灾难。

回到这个故事,除了因为老师的额外宠爱,小顗被霸凌,还因为他无人保护。他唯一的监护人,是欺负他、虐待他的人。这就等于给他的同学群发了短信:这个孩子可以任意践踏,你不会因此受到惩罚。

失去家庭支持的孩子,最容易成为霸凌受害者。如果学校的监管不力,孩子们自己形成势力小团伙,则非常容易挑选没有家长关爱、没有老师留意的“替罪羊”,作为自己取乐的对象。这样的挑选是有针对性的,通常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形影孤单的孩子。霸凌起初会是隐秘的,但如果得不到重视,会不断升级,最后成为“房子里的大象”——每个人都知道却熟视无睹的问题。

未成年人并不是天使。他们身上善和恶的力量几乎是均等的。虽然说家庭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影响,但这样的影响有时候神鬼莫测。被父亲长期虐待的小顗善良温和,家境优越的王大伟却阴暗恶毒。环境有时候会起很大作用,但遗传的力量,也可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自我觉知的力量,也会重塑整个事情的走向。

命运的谜永远不会只有一个答案。

周小顗的名字是他的母亲所起,这个名字隐含了他的出身、他的血脉和他母系家族的影响。某种意义上,还蕴藏了母亲写在他生命里的爱的密码。这样的祝福,使得他即使被迫母子分离多年,仍然对世界充满了期待,在最糟糕的环境里,也可以像沙棘吸取土壤中稀薄的水分一样寻找爱和温暖,并且顽强地活下去。

这样生命的力量不止属于周小顗,在很多遭受霸凌的孩子身上,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一旦得到滋养,就能够度过生命的困境,并且像胡杨一样的坚忍茁壮。

所以,在灰暗中彷徨的你,记住,这一切终会过去。

无论如何,请,朝着光,泅渡。

《我们为什么被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