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作恶的世界里没有法不责众 铁背心

青少年时期的孩子往往有一个最大的特征: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更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投射在别人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效果。因被霸凌而有心理症结的读者,不妨试着寻找伤害自己的源头,并试着勇敢地对当年的加害者说出:“你们错了,你们伤害了无辜的人。”

-1-

“我是一个铁皮人,不准笑来不准动,一、二、三!”

“我是一个铁皮人,不准笑来不准动,一、二、三!”

“我是一个铁皮人,不准笑来不准动,一、二、三!”

毛莉和何小华围着我,单着一只脚,跳来跳去,边跳边拍手,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边上围着一群同学,虽然没有跳,但都是笑嘻嘻的,过大年一样,看着我们。

我背靠着栏杆,靠得紧紧的,以至于金属的铁背心压进了肉里,硌得我生疼。

但我没有哭。

哭多可耻啊,他们会更加讪笑我。我抿着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和他们一起,笑着,假装这是一个没有多大恶意的玩笑。笑,是我唯一能够抵抗他们的屏障了。

再过五分钟,也许四分钟,这一切就要结束了,铃声会响,重新开始上课。

“来呀,孟芽芽,给我们看看你的铁背心!”

毛莉跳着脚,朝我跳过来。

我已经无路可退。

她嬉笑着,跳到我跟前,张开手,作势要掀开我衣服。

喉咙一紧,似乎无形的铁箍勒住了我的脖子,我顿时呼吸不上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她每次这样掀开我的衣服,把骨架一样的铁背心暴露在众目睽睽下,我都想——一把抓住她,把她从栏杆上,丢下去。

我没有开玩笑。

我像一只兔子一样缩在栏杆边上,嘴里说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我就——”我脸上还残存着笑,可是我心里疯狂冒泡泡的就一个念头——如果她真的过来,又掀开我的衣服,我就在哄堂大笑里,把她抓起来,举起来,从栏杆上扔下去。

我的脑子像一锅煮沸的沥青,一直在疯狂地噗噗噗吐着狂暴的念头,因为这念头,我抓在栏杆上的手指都痉挛了。

毛莉朝何小华使了个眼色,两人分开,一左一右,朝我包抄。

何小华从侧面扑过来,拦腰一把把我抱住,毛莉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跳到我身边,拽起我的衣服下摆,使劲朝上一拉。

我狂暴地跺脚,无声地尖叫——没错,我叫不出来,但是叫声把我自己的耳膜都快撕破了。她还是掀起我校服的下摆,暗黑色的铁背心,也许只是一块,露了出来。

“铁皮人,铁皮人,铁皮人!”

他们叫。

“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是铁皮的!”

“再往上,再往上,是不是整个身体都是铁皮的?”一个男生叫。

我泪眼模糊地瞪过去,是我们班成绩最差的“牙擦苏”。他正好姓苏,而且也是龅牙,“牙擦苏”这个著名的绰号就落在了他头上。在我没有被称为“铁皮人”之前,他就经常处于我今天的位置。现在他很开心,终于有另一个人出现,让他不再处于羞耻的中心位置。

把我推到这个位置的,就是毛莉和何小华。

没错,她们两人,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用力地去掰何小华的手,我在想,如果再掰不开,我就用指甲——或者——我含泪瞪着毛莉,毛莉在我前面,或者,我直接用指甲挖她的脸,她一直挺自豪的雪白的皮肤,嗯,或者那双大眼睛,不是吗?

三、二、一……一抓之下,狠狠地挠出五条血痕!

我闭上眼睛,冰凉的手指胡乱抓出去——我能感受到血从我指尖上溢出,还有那凄厉的尖叫声。可是我不想停止,我狠命地,用三生三世的恨意,恨恨地掘下去,抠下去,撕下去。

啊啊啊啊啊,我感受到血肉在我的指尖皮开肉绽,我不顾一切地挖下去,挖下去,我像一只发疯的穿山甲,挖下去,挖下去,挖下去。

“孟芽芽,孟芽芽!”

有人在我耳边轻声急促地叫唤。

叫声把我从黑色的泥淖中拽起来,可是我不想起来,我沉溺在爆发的恨意之中,这太让人迷恋了,伸出手,朝着那张可恶的脸狠狠地挖下去,用生命挖下去!挖穿它!太快意了!太快意了!

我不想醒来。

“孟芽芽,醒醒!醒醒!”

低沉的声音,在模糊的视野里晃动,同时晃动的还有一张温厚的脸和脸上的眼镜闪光。眼镜的闪光让我的意识逐渐清明,从黑暗中脱离。

那是我的心理咨询师李雪。

我正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上帝啊——我——我死命抠的,竟是她的手!

真实的血,从她的手背上流了出来。

我尖叫一声,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脸,指尖上的血渍沾在我眼皮上。李雪赶紧按住我:“不要紧,不要紧,你做得很好,你终于释放出了内心的攻击性。我们终于有了突破。”

看着我逐渐平静,她轻柔地拍拍我的手。

“这很好。”她平静地说,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愉悦。她满不在乎地站起来,仿佛没看到手背上的血正在汩汩流出。她打开抽屉,找出药盒,在里面翻出药棉,夹出一块,盖在手上。

-2-

李雪是一个心理治疗师。她最擅长的,是深度催眠。

我来找李雪,是因为已经走投无路。

从外表看,我是一个特别优秀的CBD精英女郎,身高170厘米,长发修剪得恰到好处,穿普拉达套装,涂迪奥唇膏,用香奈儿5号香水。

只有我自己知道,15000元的套装底下,是一团败坏的脓血。

我的生命很早就被灰色涂抹。《黑客帝国》的天空即使被无数的光影和云装点,但是身在其中的人,很清楚,那天空的底色是灰色的,永久地被虚无占领。

我是被男友阿康拖来李雪这里的。

阿康是我的大白,他是第一个能够走进我公寓的人,也是第一个能够与我同床共枕的人。他非常惊讶地说:“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你这样保守的姑娘。”

我笑了笑,温柔地靠近他的肩膀,心里却不作任何指望。

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

我不会在任何有光的地方和他亲热。我也不会让他看到我的裸体。我永远也不会让他解开我的衣服。

他开始是拐着弯想打破我的“习惯”。

“芽芽,我们去海滨浴场玩儿?”

我去了,却穿着长裙子,坚决不下海。

“芽芽,我们去游泳馆?”

我去了,不下水,也不换泳衣,坐在游泳池边给他加油。

我知道他在要求更亲密地坦诚相对,我也越来越紧张,因为我知道我无法实现他的要求。而一旦他确认了这件事,就会离开我。但是我舍不得。十年来,他是我唯一一个被我接受走近自己身体的人。

认识才六个月,他向我求婚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是我一生的良人。

甚至就连求婚,他也设计得浪漫动人。那天我去他的诊所,每一个人,从大楼的保安,到病人和护士,到清洁工阿姨,都笑吟吟地走过来,递给我一朵百合花。

一朵一朵一朵,直到我手里拿不下。

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我正在想着,他这是给我准备了一个美好的生日呢。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一道白色的瀑布倾倒而下……

成百上千朵百合花,从门上的一个装饰里,倾泻下来,淹没了我全身。

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枝玫瑰,蓝色的,我最喜欢的颜色。

“芽芽,生日快乐!”

我接过玫瑰,接着就看到蓝色的花心里,缀着一枚戒指。方方的,公主钻,大约两克拉。

他冲我拍手:“收下咯!”

我泪如雨下,真的,哪怕没有爱情我不爱他,任何一个女孩子也无法拒绝这样的百合花雨和精美的钻石,何况我真的很爱很爱他。

他过来抱住我,给我擦眼泪时,我下定决心,让他走进我生命中最大的黑暗。要么他从此离开,要么,他……能与我分享这样的黑暗。

“芽芽,让我看看你吧,让我看看你吧!”那个晚上他亲吻着我,焦灼地说。

我没有吱声。

他误以为默许,去拉我脖子后的拉链。

我闭上眼睛,睫毛颤抖,在他眼里肯定是雨打梨花一样楚楚动人——可是我知道——一旦拉开了衣服,他会像见到妖怪一样逃走!

我抓住了他的手:“阿康,你确定,无论见到什么,你都不会嫌弃我吗?”

他凝重地看了我一小会儿:“哪怕看到你长着翅膀和鳞甲,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我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他轻柔地拉开了我裙子后的拉链。

我拼命地吸气,拼命地默数,希望自己尽可能地平静,平静,平静……但是,冰凉的空气,也许并不冰凉,可我的皮肤一感受到他目光的凝视,每一个毛孔都战栗起来。

他的目光像火焰灼烧。

不是像。

就是。

他大叫一声,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作为医生,他亲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上一秒,还是光洁无瑕、白皙无痕的皮肤,随着他目光所及,就像他的目光有物理质量一样,拉开的拉链里,露出的背部,迅速地冒出红痕,红痕在空气里扩大,开始变成疹子。

我绝望地伸手去拉拉链。

他抓住我的手:“芽芽,别怕,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态度多少给了我力量和信心,我坚持住,没有立即去拉上衣服,忍受着他的注视。一分钟,又一分钟。

红痕不仅在蔓延,而且开始发痒。

我咬牙,忍受着,不去伸手抓挠。

可我坚持不了多久,阿康试着伸手去触摸那些疹子,他只轻轻一碰,我的痒感就被彻底点燃了,我立即忍不住反手去挠。

他喊我停手:“不要挠,等一下——”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这也是我和他认识六个月来,第一次让他看到我的失态:“说了让你不要碰我!不要!不要!”

一边尖叫,我一边反手去挠背后,可是拉链所在的位置我挠不到,太痒了,太痒了,那是一种让人发疯的痒。

张贤亮曾经在书里写过,痒,其实是一种最高级别的疼。疼最多让你疼到昏过去,可是痒,是让你清醒着受到凌迟,而且是你自己的手指去实施的凌迟。

挠了第一下,就有第二下,接着,我就崩溃了。

太痒了,太痒了!拉链敞开的部位,在几分钟里,爆发了奇痒入骨的红疹,我扭着身体竭力去抓挠,开始还想矜持,接着,我就失控了,太痒了,太痒了!如果能够停止这个痒,我愿意剥下一层皮。

我倒在沙发上,疯狂地挠后背,挠不到。像中了巫蛊一样,那种痒,在几秒钟内就击垮了我全部的意志。我倒在沙发上,像一条发疯的狗,流着口水号叫着,打着滚开始在沙发上蹭。

阿康惊呆了,他想帮我。

我哭吼:“别碰!别碰!不要碰我!”他一碰我,那些疹子会起得更厉害,红痕会更多,我就会更痒,痒到愿意放一锅热水,把自己活活烫死。

他还想帮我挠一挠,在看到我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挠破了皮肤,他张着两只手,惊到定在了沙发边上。

终于他回过神来,焦急地问:“芽芽,我不碰你,可是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竭尽全力地挠着自己的皮,痒啊,好像有100万条虫子在肌肤底下蠕动撕咬,我哭着说:“酒精,酒也行,给我酒精!”

他跳起来去找酒精,我在厨房的木柜里储存着整瓶的酒精。他作为医生,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标志。

他打开酒精瓶,犹豫地问:“芽芽,你背后好几个地方都破了,会很疼——”

我嗓子已经哑了:“快倒!”

酒精倒上去,火焚一样的痛,我的身体宛如被利刃穿透,又像无数道鞭子同时抽上来,所有的刚才挠过的地方都在剧烈疼痛。

凌迟大概就是这种疼吧。

可是,在这样剧烈的疼痛里,我松弛下来,停止了凄惨的号叫。

再疼,也比那种入心入肺的痒,要好过100倍。

在剧烈的疼痛中,我颤抖着站起来,拉上拉链,又拽过扔在一边的外衣,套在身上。

我缩进沙发的最角落,泪痕在脸上慢慢干涸,不敢看阿康。

他还是站在那里。

我们都沉默着,沉默在良夜。

-3-

低头,我看到了戴在手指上的钻戒。真讽刺,这是我们的订婚之夜。我默默地伸手去拔戒指。

忽然,他的手伸过来,试探性地按在我手背上。

他的手好美。我很少看到男人有这么整洁、修长、俊逸的手。他的手总是很稳定,此刻,仍然很稳定,掌心是暖的。它静静地覆盖在我手背上。

我抬头愕然地望着他。在亲眼看到了我这样可怖的一面后,他对我还没有绝望吗?我像一条蛇一样,被光一照,就活灵活现地蜕皮,起疹子,又像一只疯狗一样在地上疯狂打滚,因为奇痒难耐,疯子一样嘶吼乱挠。

我这么丑陋,这么……我像一个见不得光的怪物!只是披着美丽精致的画皮,走在日头底下!

他望着我,轻轻地说:“芽芽,我是医生,我见过比这个更奇怪的症状……你只是生病了,需要治疗。”

我的痒在慢慢退去。

我吸了吸鼻子里残存的鼻涕,他把纸巾递上来。我深呼吸,用纸巾压脸。

他温和地看着我:“这个症状,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我的脸慢慢地木下去,痒感越来越消退:“18岁。”

“能具体给我说说症状吗?”他的眼睛和那颗钻石的光一样清澈。

我忽然绝望地再次捂住了脸,眼泪热流一样涌出来:“我就是记不得了。一点儿也记不得了。我是个怪物——阿康——我不记得我18岁时发生的事——我的记忆里有一段空白,那段空白,带给了我一个诅咒!”

这个诅咒就是,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躯干部分,只要一察觉到有人在看,哪怕只是一块裸露的背,我就会起红疹,红疹会迅速扩大,随之而来的是奇痒。

他没有拿开手,等我流泪,流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我从来没有哭过这样久,身体的水分似乎都干涸了,力气也消耗殆尽。阿康一直轻轻地搂着我,任凭那些眼泪鼻涕淌在他昂贵的白衬衫上。

“那年,发生过什么大事件吗?”

在我完全平静后,他才问。

“我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除了16岁那年出了一场车祸,很严重,一辆车把我撞飞了。”

“我第一次听说车祸会留下出红疹的后遗症。”他逗乐地说,仿佛刚才那么不堪入目的一切,只是一个玩笑。

我嗫嚅着说:“阿康,我真的——”

他捏住我的手指:“芽芽,我见过很多病人,也见过比刚才的你更狼狈的人,你只是病了,并不是怪物。”他在我的指尖上吻了一下:“如果看了这点小麻烦,就能影响我对你的爱,那我也不用做医生了。”

“可是也许这是终身都治不好的。”我低声说。

过去的十年中,父母带我看过很多医生。我甚至试验过了各种偏方,因为这更像是一种诅咒,我的外婆甚至去寺庙求神拜佛,去道观寻找符水,但是没用。最后我自己在奇痒的折磨下,渐渐总结出来了自保的方式,就是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身体——我的肌肤是见光死,而且是,见到人的目光就发痒。越紧张,越痒。

阿康轻松地说:“如果真这样,那实在不幸啊,我未来一辈子都看不到我老婆的胴体啦!”

我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已经干涸了的眼眶,又湿润了。他冲我眨眼:“还好我整天要检查病人的身体,早都烦透了。”

阿康找到了我当年车祸住院的所有病历资料。

他看着当年的CT片子,啧啧有声。“芽芽,你可真算是幸运的,脊椎受了那么严重的一撞,居然没有半身不遂,”他指给我看,“你看,你胸椎第12节、第13节,都裂了。”

他打量着我:“你竟然还能恢复得活蹦乱跳的,真是我家祖上有德。”

我嗔他:“怎么是你家祖上有德?”

“你是我老婆啊,若非我祖上有德,庇护了未来的媳妇儿,我就要娶一个坐着轮椅的你了。”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哈哈大笑。

我们俩坐在他的诊所里,一起看所有的资料,他像个侦探一样,在小白板上记录着我16岁那年车祸的一切细节和我现在的症状。

“脊椎受伤——躯干部位神经性皮炎。”

“16岁车祸——18岁——失忆。”

“车祸——脊椎康复期——失忆。”

他忽然停住了,拿着一张门诊病历,看向我:“你康复期的时候穿了脊柱支架?”

我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晃动着病历:“你不可能不记得啊!CT显示,你车祸后一开始康复得不好,脊柱出现了侧弯,然后医生给你配了一个支架,你需要穿到18岁。”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不记得什么支架。”

他冲到小白板前拿起水笔,唰唰几笔在板子上画了一个蓝色的背心一样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一个,铁的,用于固定脊柱姿势的——要穿很久的——你完全不记得?”

我努力地回想,却仍茫然。

阿康在白板上又画了一个人体,我的脸微微红了,那是一个女人体,他没留意我的反应,而是利落地在女人体的上半身,画出了几条界线,那几条线恰恰组成了一个背心的形状。

“芽芽,你没发现,你的神经性皮炎,恰好就是在这个范围里发作吗?你的病,一定和这个铁背心有关系。”

-4-

李雪手背上渗出的血,浸透了那块薄薄的药棉。

我简直内疚到无地自容:“对不起,真的太对不起——”

可她却一挥手,毫不介意地略过了这个,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孟芽芽,你是我在催眠治疗中,碰到的攻击性最强的病人。”

“攻击性?我——我在平时生活中是一个公认软弱怯懦的滥好人啊!”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连我的小时工都可以随意敲诈我。”

她认真地听着:“小时工?不只是小时工吧?”

“我的实习生,也会跟我耍赖,工资花光了就求我支援。”

李雪点点头:“还有?”

“同级的经理,会公开抢我部门的业绩。我带了两年的下属,想踩我肩膀上位,如果不是因为董事长对我非常了解,我现在的职位早已不保。同样是一份工作,我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

我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说,说。

这一说,竟然忘记了时间。

我口干舌燥地停住。

李雪指了指我的胸口:“你所有的攻击性,全部转为了内耗。不过,这不是你有神经性皮炎的根本原因,疾病的原因隐藏在你的噩梦里,在梦里,你一直在叫两个名字:毛莉、何小华,毛莉、何小华——他们是?”

我迟疑了一会儿:“她们应该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已经十年没有见到她们了。”

李雪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说:“她们和你关系密切吗?”

我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记得了。”

李雪没说话,打开了视频。

我看见了自己——一个前所未见的自己。我还以为自己沉睡了很久呢,从视频来看,也就十几分钟,而这十几分钟,在我的感觉里,就如同一辈子那么漫长。

在催眠状态的我,宛若被鬼魅附体。

那是我,可是那又简直不能算作我,平日里斯文秀气的脸孔变得如此狞恶,就像恐怖片里的杀人女魔头,腮帮子痉挛,牙关紧咬,眉毛上挑,鼻孔大张,鼻尖儿时不时地抽抽,猎狗一样嗅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血腥,门牙也露了出来,雪白而狰狞地闪光。

我,还是我。可是,这是另一个,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我。

李雪期待地看着我,我默默地挪开了眼睛。她意识到,我并没有打算对她继续敞开心扉。她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是职业素养让她控制住了自己,她上前一步,试探着想安抚我,我疲惫地摇了摇头,从软榻上站起来。

这个软榻,真的像一个冥想池啊。

我从治疗室走出来,阿康立即迎了上来,他担忧地看着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冲他努力地笑了笑:“没有啊,相反,我觉得前所未有地好呢。”

他松了口气,伸手挽住我的胳膊,我后退了一步,将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我定睛静静地看着他,深深地看,用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回顾一生的专注与怅惘,看着他,看着他。

然后,我清清楚楚地说:“阿康,我们分手吧。”

-5-

一个在世人眼里公认的好人,一定有自己隐藏的攻击性。因为人会有自己正常的利己需求,当自利的诉求被高度压抑,它就会转换为攻击性,如果这些攻击性都得不到释放,人可能就会生病。一句俗话叫:“好人不长命。”大概就是如此。

不过我的问题还不是这么简单。

我在催眠中,看到了我失去的那个部分的记忆。

我立即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失忆。痛苦太深、太强烈了。痛苦到年轻的我,强行删除(封闭)了一切有关毛莉和何小华的记忆。

毛莉和何小华,都是我初中开始就很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升入了家乡最好的中学,我和毛莉,还是同桌。

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直到高一那年,我被车撞了。

我住院三个多月,才回到学校。

我是穿着铁背心回到班级的。已经是大姑娘了,爱美,我就穿着宽大的衣服去上学,就算是夏天,我也穿着夹克衫。

一开始并没有人看出有什么问题,是毛莉老嫌我:“芽芽,你怎么把自己穿得这样土啊!”

“是啊是啊,你看看你,现在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何小华很有文采地总结。

我尴尬地笑。我也很抱歉,以前我们仨在一起走,就是行走的风景线,现在有我这么一个总是宽袍大袖、拖拖拉拉的同伴,她们觉得很不爽。

我自惭形秽,渐渐地拉开和她们的距离。可是,她们又挺不乐意,觉得我疏远了她们,或者说,觉得缺了我,不爽。

直到有一天,同桌的毛莉偶然碰到了我的胸:“啊哟,你身上是什么东西,硬邦邦的?”

我紧张地支吾。她原和我很相熟,猝不及防地一把掀开我的校服外套:“哇!呀!”她夸张地从凳子上弹起来,“这是什么鬼?!”

暗黑色的铁支架,像捆缚我躯干的罩子,狰狞地围绕着我的前胸后背。

“哈哈哈哈,你还真是套子里的人啊?”何小华也夸张地大笑起来,这下她的幽默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她伸手在我身上敲敲,敲得当当作响,“这玩意儿还挺科学的,像个宇宙飞船?”

“您这是上演生化危机呢,还是终结者?”

我使劲儿把衣服拉下来:“就是一个架子——我脊椎——脊椎——”

毛莉和何小华前俯后仰,笑得都快从凳子上掉到地上了:“孟芽芽,你太逗了,穿着这么一个玩意儿出门,你也不怕吓到小朋友和花花草草啊?”

一分钟里,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是一个穿着铁质“乌龟壳”的女孩。

毛莉和何小华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告诉每一个她们遇到的熟人或者陌生人。如果对方表示不信,她们就把我拉过去,拽起衣服来给别人看。

每一个人都仔细观赏了这个稀奇东西,然后表示:“哇哇,好可怕!”

这并不是传染病啊!

可他们却渐渐地像看传染病人、怪物一样看我。我一走进教室,必然有一个人“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喊:“终结者来啦!”

全班顿时一阵哄笑。

下课了,排队去打饭,排在我前后的人,也必然有人发出被挤到了的怪叫:“哎呀!我踢到铁板了!”

光踢到铁板这个段子,就让全班笑了一个月。每个人都从我身边走,然后作出被撞上的痛苦姿态,引发全班默契的大笑。

每当一个笑话开始显得陈旧,毛莉和何小华就会开发一个新的段子,提醒大家不要忘记“这里还有个穿着铁壳子的怪物”。

我越来越沉默,而她们越来越欢乐。

课间休息,稍有空暇,我就被她们俩拎出来取乐。

直到最后一次,对,就是我在李雪的催眠下回忆起来的最后一次。

我没有把她们的手或者脸挠破,也没有把她们扔下楼,而是推开了她们俩,纵身爬上栏杆,跳了下去。本来是三楼,高度足以致命,但恰好那个栏杆处于楼角,底下不是水泥地而是一个花圃,刚刚下过雨的花圃泥土松软,我的铁背心也帮我抵消了冲击力。

我用跳楼终结了这场噩梦。

我在医院醒来时,已经完全在记忆里删除了这一切,只留下了原因不明的神经性皮炎。

在李雪唤醒这些记忆的那一刻,我好恨自己无法穿越。如果可以,我会朝时光洪流里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两个霸凌我的女生,把她们的眼睛活活挖出来,把那个蜷缩在栏杆角落里,哀哀哭泣,最后扭过头去,纵身一跃而下的小姑娘,温柔地抱在怀里,告诉她:这一场噩梦不是你的错。

我无法穿越时间。

但我可以……终结,时间。

我不是“终结者”吗?

-6-

我独自回到家乡。

我出生并读书、长大、车祸又离开的那个十八线小城市。

爸爸妈妈早就不在这个城市了,我考上大学以后他们就搬走了。十年未归,满目陌生,遍地都是新楼盘,我差点都找不到以前的学校了。

然而城市毕竟小,并不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

毛莉就没离开过这个城市,她现在开了一家母婴用品商店。

我走进店里,她正在逗弄孩子,见有客人进来,她抱着孩子殷勤地迎了上来,目光刚一碰触到我,她的眼神就凝固了。

没错,她认出了我。

“孟……孟……”她嘴唇在发抖。

她怀里的孩子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定睛看着我,又看着妈妈,跟见了鬼一样,哇的一声号哭起来。

她抱着孩子,想往外走。我动作比她快,一闪身,挡在门口。

她紧张地看着我:“你你你,你想作甚?”

她一开口,就是有我们家乡浓郁口音的普通话。

这一句话,忽然间让我愣了神。这就是让我整个少女时代做噩梦,异乡十年罹患神经性皮炎,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噩梦之源?她已然老了,她已然是一个妇人,才30不到吧?眼角已经有了放射状的鱼尾纹,颧骨高突,褐色的妊娠斑从长出来就没再消失,她紧紧抱着娃,裸露在外的一双手,在冬日里赤红而粗糙。

我心平气和地微笑:“没什么,我就是看看。”

她站定了脚,打量我,渐渐地眼里有了怨毒:“看看?”

她说:“听说你在北京混得不错。”

我说:“哪有。”

她怨憎地说:“听说你在跨国公司上班,自己在北京都买了好几套房子了。”

我耸耸肩,没有否认。

但是,你痒过吗?多少套房子也不能让你不痒!多少套房子也不能让你不做噩梦!我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又渐渐地紧张起来:“你看甚看?”

我把一只手揣进口袋,抬了抬眉毛:“其实我就是想问一个问题。”

“甚?”

我看着她:“你知道。”

“你、你、你、你,”她紧张地瞅着我放在兜里的手,往后退。因为太紧张,她口角溢出了白沫,堆在那里,她不停地舔着嘴唇,可是那些干燥的白皮依然翘着。

货架后面的一扇门忽然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男的,气势汹汹地走到我们两人之间:“这是作甚?”他一下子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孟芽芽?你不是失忆了吗?啊?你想起来了,还是那时候就是装的?”

他站在那里,手戳向我,状若一只茶壶,猛烈地喷出他的怨恨:“你这是要来作甚?你跳楼了,我们也没落个好,毛莉和何小华都被公安叫去,关了一天!开除,留校察看!我就是在边上开了句玩笑,也挨了警告处分!你倒好,你上大学!你出国,你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变成了飞不起跳不高的落毛鸡!”

他愤怒地戳着我:“你回来看我们笑话?”

我认出来了,啊,他是“牙擦苏”。他瘦了,且老相,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说话他的牙更暴突了,牙花肉鲜红地突在外面。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指,也避开他不闭风的嘴里喷出来的口水。

我仍然瞪着毛莉:“为什么?”

毛莉尖叫起来:“没有为什么!为甚你们都要问这个问题?当年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觉得好玩!好玩!逗你玩!上学无聊,总要找个开心果!谁知道你那么经不起逗!你知不知道你一跳楼,害死我们了!我们变成了学校里人人喊打的老鼠!本来我们俩成绩是差不多的吧?你上大学了,我回家!你一跳楼,公安把我叫去了,虽然就蹲了一天,外面还是讲我们是蹲过牢房的,蹲过牢房的!我爸把我往死了揍!打到我背上现在还有一个大疤,一个大疤,唵,你还要怎么样?怎么样?唵?”

她气得全身发抖。

怀抱里的孩子被她高亢的语调吓到眼神发定,哭不出来了。

我又后退了一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何小华人在哪?”

他们夫妻两人在,气势明显渐渐回涨,那年在栏杆前的压迫感,再次在我心头回升。

“牙擦苏”冷笑着说:“何小华?下东莞去啦!在东莞,以前做鸡,现在是鸡头,你要去找她耍吗?”

我愕然地看着他们。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手放在衣兜里,从冰凉到火热,可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气势汹汹地又逼近一步:“你要作甚?”

压迫感更强了。黑暗泥沼里的羞辱感,那种无尽的耻辱之痛,又开始在我背上爬行。并没有人扯我的衣服,但是我的背、我的胸、我的肩膀,所有当年被铁背心覆盖的地方,被他们撕扯开来曝光的地方,都开始爬动着虫蚁。

痒,我开始痒。那种令我发疯的痒……又开始了。

我别开头,不再看那个孩子,缓缓地,一分一分,把手从兜里抽出。

忽然,我在货架的镜面上,看到门口的塑料帘子掀开了,我的手僵在兜口。

阿康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阿康?!”我震惊地看着他。我已经让他放弃我了。他竟然会追来这里,一直追到我噩梦的源头。

他一进来,毛莉和“牙擦苏”的气焰,顿时就退潮一样落了下去。

阿康走到我边上,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静静地看着毛莉。毛莉飞速地扫了我一眼,那是满满的、真实的怨毒,那种恨不得杀死我的怨毒。

阿康这样的男生,是我们在少女时代一起幻想过的白马王子。阿康站在那里,比白马王子更像白马王子,尤其和对面的“牙擦苏”对照。

我背后的痒忽然间在慢慢消退。

毛莉恨毒地看着我。

阿康将下巴轻轻搁在我的额头上,蹭了蹭。在我肩膀上加了一点力,沉静地说:“我们走。”

我踉跄了一下,非常奇怪,那种一发作就让我满地打滚的奇痒,自然消失了。这是从未发生过的。

我慢慢地松开手指。

阿康伸手,慢慢地,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掌,一寸一寸,把它拿了出来。

“芽芽,你已经看到,他们得到了他们的命运,而你,你的命运刚刚开始。”他轻柔而坚定地说。

“我们回家。”阿康说。

我僵硬的手指在他的声音里变得柔软,一点点地滑落在他的掌心。

终于,我抬手挽住了他的胳膊,甜蜜蜜地说:“好的,阿康。”

我重复:“我们回家。”

我们转身,在毛莉和“牙擦苏”烈火一样的凝视里离开,但背后却是一片清凉。

我已经走出了我搁浅的黑暗,他们还站在那里,一直看着。

一个女生在我的微博里留言,讲了她的故事——“仅仅因为穿着矫正脊柱弯曲的铁背心,就被歧视、霸凌长达两年多,直到高中毕业”。

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恶意和没有来由的恨意。

女生告诉我,她后来长大后曾经问过那几个充满恶意、一直拿她取乐的同学,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对方的回答则是:“你还记得哪?这有什么啊?不就是开个玩笑吗?”

女生说:“那一刻,我特别想拿刀砍死他们。”

“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给自己的同学制造了噩梦一样的中学时代,还指责受害人器量狭小、开不起玩笑——这本身就是霸凌的一部分。

霸凌者往往把责任推在受害人身上:“都是因为你如何如何,我们才这样对待你。”要不就是:“你太当真了,又没把你怎么样!”

甚至,受害人自残自杀的行为,也唤不起他们的忏悔。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青少年时期的孩子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以及他们的行为在别人身上会造成什么后果。

霸凌造成的创伤有可能伴随终生,受害人会恐惧人际交往,会产生行为障碍。

在霸凌涉及的人群中,分为“霸凌者”“追随者”和“被霸凌者”。

若存在霸凌小团体,就会有少数“领头人”和多数“追随者”,其中只有那些领头的是真正的“霸凌者”(Bullies),而“追随者”(Followers)们往往也是在团体内被霸凌或者怕被霸凌的人,不得已随大流去霸凌更弱的对象。“被霸凌者”(Byllied)则是圈外人或被排挤者。

“被霸凌者”通常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合群者,如太聪明或太笨的人、新来者、少数族裔、语言或表达不佳者、有残疾或缺陷者、太完美遭嫉妒者等。研究显示,在少儿时代涉入过较严重霸凌事件者,无论是受害人还是加害人,成年以后犯罪入狱的比例都要比普通人群高出很多。

小霸王从小逞惯威风,并尝到了当霸王的甜头,日后不守规则,为祸社会不足为奇。为何被欺辱对象日后也可能犯罪入狱呢?因为受霸凌的青少年当年往往没有能力反抗,却留下了终生的心理创伤,长大后便有可能伺机报复加害者,或将伤害投射在其他与霸凌者类似的人身上,甚至报复社会。

心理专家指出,霸凌案中随大流的追随者们,对头领的不服与对受害者的愧疚会对其造成双重受压,使其心态很扭曲,也会对他们的成长造成负面影响,以至于长大后形成人格缺陷。

故事中的芽芽就是因为无法化解这种伤害带来的痛苦,而转为失忆。失去的记忆并非真的消失了,而是像梦魇隐藏在潜意识深处,转化为强烈的羞耻感,自我攻击。于是当她感觉到被人注视身体时,就会转为过敏性皮疹,她受到霸凌的痛苦有多深,羞耻感有多强烈,她皮肤表现出的痒就有多强烈。

直到她回到了创伤的源头,追溯了成因,并且释放出了攻击性,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恨意,告知对方:“你们错了!”她才开始从这样的梦魇中解脱。

因霸凌而有心理症结的读者,可以援此方式,寻找自己的伤害源头,并试着勇敢地对当年的加害者说出:“你们错了,你们伤害了无辜的人。”

他们也许并不会认错,但是,仍然要告诉他们这是错的。同时,我们可以借此穿越时光,让曾经被压抑、被打击的幼小的自己,解放出来。

[1] 观点引自李雪的《当我遇见一个人》。

《我们为什么被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