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嫉妒是骨中的朽烂 疯人院奇缘

孩子——未成年人——甚至大学生,个体面对整个世界时是极其脆弱幼稚的,新生生命可能超级坚强,也可能超级无助,保存他们心灵的完好、人格的健康,是监护人、教师和学校共同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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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初夏,我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医生,一心一意想当作家,却被分在一家精神病防治所,郊区镇上的居民很亲切地管我们那儿叫“疯人院”。当地有句俗话:“青山路门没关好,跑出来的。”——指的就是我们。因为我们院在青山路,青山路在当地就成了疯人院的代名词。

防治所给了我一间狭小的办公室。无所事事时,我总要写点什么,四处投投稿,但都是被退稿或杳无音信。而且从退稿信的内容来看,编辑与其说是对我这个文学青年加以怜悯和鼓励,不如说是看了我的故事瘆得慌,消化不了硌硬,必须写信喷回来。

那天我会记得一辈子,我就是在那一天与我妻子开始恋爱的。

对了,那天还收到一封退稿信,那也是我最后一次投稿。退稿信系手写,足见其认真:“作品总体格调阴暗,充斥着不健康的细节描写……建议单位对作者加强思想教育,多感受社会的美好……”

字迹非常端正,见字如面,你会一下子想到一个头发短短的中年女子,中学政治课老师那种的,颧骨上有星星样的黄褐斑,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张着焦灼的嘴巴,嘴唇浮现着许多疲惫的苍白死皮,眼光一若那些起翘的死皮,毛糙扎人。

这也不能怪编辑。

我写的那些人,就没几个正常人——话说,我也不认识多少正常人啊,除了写写病人的故事,稍微正面一点的人物就是病院里的护士和护工们了。

等一下你就会在这篇文稿里看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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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棵大玉兰树,有100多年了,胸径超过了一尺。深绿的卵形树叶,一小片一小片地嵌在窗户玻璃上,我总觉得它们是一些巨大精灵窥探人类的眼睛。而这个精神病院,我这个小窗口,就是它们看电视的屏幕。

精神病院并不像电影里或者外面想象的那样吵闹。

它,更像默剧。黑白片时期的默剧。

病人会发狂?当然会发狂。

没有关系。我们有老张。老张穿着白大褂,忽闪忽闪地,像一面白板,横亘在病床前。随便多疯狂的病人,一个背摔,锁喉,背缚,搞定。束缚带、紧身衣一上,病人就变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只剩下眼睛还在疯狂地咕噜噜转动。

不过最好用的还是针剂。

一针巴比妥。病人圆睁的眼睛顿时松弛,眼皮耷拉下来,嘴巴里还是窸窸窣窣地咕哝着什么。但,整个身体都空了,一个倒空的口袋,护工要手疾眼快,一把托住这个栽倒的口袋。

也有没托住的。

我见过一个,老张大概是故意的,因为这病人胡抓乱挠时挠到他脸上了。

打完针剂,老张像一个刀客熟练地抹喉之后踢开一具尸体一样,就势把他朝床上一推,病人一头栽在床上。面门咚地砸在床栏杆上,牙豁了口,嘴唇破了皮,鲜血流下来,护工扯下一块卫生纸,给他贴住。

病人家属来探望。

医生轻描淡写地说,昨天他发病时,自己磕的。

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你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上班,生活在一群很可能前一秒还友善地傻笑,后一秒就抄起餐刀要割断你喉咙的野兽当中,你的善良水准也会变成冬天河流的水位,不断下降,直到河底的臭鱼烂虾全部搁浅现形。

那天,我正在我的586电脑上打字呢,屏幕上鬼鬼祟祟地倒映出一个白色的影子,举着两个爪子,蹑手蹑脚地朝我靠近……

我头也不回地说:“你累不累呀?”

白影凑近了我,屏幕里倒映出她笑成了一个甜面包的圆脸:“你怎么每次都知道?”

我把文本最小化,转过身瞪着这个小胖妞:“你那吨位,大地母亲的每一分晃悠都在诉说你的到来好不好?”

从我一进这家医院,护士阿雅,就认定了我是她今生的“非你莫属”。递水果、丢鲜花、帮我清理办公室、洗衣服(包括我藏起来的脏袜子、臭裤头)等一系列攻势之后,我对她告白了:“我是迟早要离开这里的,而且,我喜欢体重低于100斤的女孩。”

阿雅其实挺好,在很多男人眼里,她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孩,一笑起来脸颊上两团圆圆的红晕。在很多大妈眼里,她也是那种屁股大、腰肢圆、乳房高、挺好生养的儿媳妇。有一天我要是过了30岁想结婚抱娃,也会喜欢她。

但我现在才25岁。

阿雅摔了一个杯子,啐了我一口,哭了两次,说:“那,我们做好哥们儿吧。”

“今天又什么事?哥们儿?”我说。

她朝门外一指:“我给你找了个好素材!”

“来了个特别好看的病人!太好看了!太好看了!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她重重地说,“女的!”

我正写得抓耳挠腮呢,美女!我感激地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真兄弟也——人呢?”

阿雅一竖大拇指:“新人,洗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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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玻璃,我看新来的美女病人洗澡。

所有的精神病人都在一个大浴室里洗澡。

分男女,不同批次进去。

浴室是封闭的,但却有一面墙是透明的,方便医生观察病人的行为。

护工给病人洗澡。病情较轻的、可以自理的病人自己洗,但也是在护工的监督下。在精神病院里没有隐私可言。

浴室里是一个个早就没有了莲蓬头的水喉,另外还有橡皮软管。

心情恶劣的护工把扒光衣服的病人像吆喝牛羊一样轰进浴室——我们没有足够多的女护工。正经女护工谁愿意来这?更别说有医学专业背景的女护士了。阿雅可是我们的医院之花。

单向玻璃,她看不见我们。

她惊惶地扭头看着背后的老张,没忘记手护着胸口。她乳房并不大,“豆蔻含香,夭桃初发”大概就是这种形态吧。指缝里漏出润红如粉的颜色,如彤草上顶着一朵落樱。

老张拿着水管对着她,恶作剧似的对着她的重点部位喷射,水柱激荡,打在她屁股上,一头垂落腰际的长发在水流里冲得飞起来,一绺一绺地黏在她细致的腰肢上。她娇小的身躯拧转,如一尊白色大理石女体寸寸开裂。

那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裸体。

也是我有生以来,被原始的力比多第一次排山倒海地碾压,它如风暴一样从灵魂的黑海里呼啸而来,席卷一切。

我有生以来所有感知到的事物都不再有意义,比起她眼帘微微的一闪,我的生命还比不上她眼中的一点泪光。

她闭上眼睛。杏仁般的眼帘低垂,投下忧郁的黑影,长得惊人也黑得惊人的睫毛像淋雨的蝴蝶,颤动着栖息。她的面孔,线条分明而倔强,嘴唇宛若我特别喜欢的影星安吉丽娜·朱莉,唇缝里似乎永远噙着一颗浓厚到化不开的糖。她的腿瘦弱,但很直,紧紧地闭合着,因为消瘦,大腿之间留下一指宽的空隙。

那个瞬间我爆发出许多互相矛盾的念头,曾经阅读过的佳句美词都在腹部翻腾起来,而各种猥琐阴暗亵渎的念头也一起冲出闸门,我想跪下去吻她每一根毛发,又想把她碾压在水里,碾压成一块饼干。

哗啦啦的一阵水声,另一个穿着高帮靴子的男护工踩着水,噼里啪啦地从她身边冲过,撅着屁股,把一个钻到洗涤池底下的病人拽了出来。

老张用水龙头冲着她,同时快活地和那个护工叽叽嘎嘎地说着什么。两人大笑起来。

她埋头站在那里,全身绷成一块石头,还是双手护胸。

老张粗暴地吆喝着什么,大概是让她转身或者分开腿,但她依然一动不动。

老张拧大了水流,水管剧烈地喷出白色水花,如一杆枪,突突地发射着子弹。他把枪口朝她腿缝里伸去。

我怒吼一声,一脚踹开了浴室的门,冲过更衣区,冲进水花四溅的浴室。

老张惊愕地转过身来,他忘记了手里的水管,水柱也对着我冲来,哗啦一下把我淋了个落汤鸡。

老张吓了一跳,挪开了水龙头。

我喝道:“谁允许你这样对待病人的?”

她张皇地转过身来。

老张嘴巴张着,又慢慢地闭上了,瞟了女病人一眼,又瞟了瞟我,慢腾腾地一笑:“难怪看不上小雅,原来你喜欢这种弱鸡儿啊。不过这个有啥好啊,这么瘦,一点肉头都没有,你看,奶子都还没长出来呢——”说着,他忽然掉转水龙头,水柱猛地冲向她胸口。

我冲了过去,脚下一滑,身体飞出去,我的拳头带着身体重量重重地砸在老张脸上。

我们俩人在光滑的地面上滚作一团,没有人管的水龙头在地上跳动着,像一条蛇,冰冷的水浇了我们一头一脸一身。

滚到她的脚下。

水花中我瞥见她的脚,苍白如石膏,趾甲上半点血色也无。大脚趾紧张地抠着瓷砖缝隙,再往上,是那双腿,象牙色,石膏像一样僵硬笔直。

噼里啪啦的混战里,阿雅踩着水冲了进来,和另外一个男护工一起把我们拉开。

老张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看手下一抹血,边擦边笑:“好,好,杜医生,我还以为你荤素不吃油盐不进呢。”

阿雅瞪着老张,站在我前面,叉着腰吼:“你瞎说啥?啊?你还有理了你?院里不是有规定,症状较轻的女病人由女护工来做清洁?”

她是护工们的头儿,奖金考勤啥的都在她手上,她一吼,老张马上就收敛起来了,讨好地说:“我这不是来帮忙嘛。”

“医生,求求你们救救我。”站在一边的病人忽然小声说。

浴室的白瓷砖散发着刺目的光。她站在晃动着微微波纹的水洼里,眼睛倒映着涟漪。她看向我,目光凄楚而恳切。她手捂着胸口,对我说:“我不是精神病,是班主任在公报私仇。”

-4-

竟然,我相信她。

更多还是专业的直觉。我见过许多病人,他们可以比正常人还正常,和他们聊半个小时你觉得完全没问题,没碰上他们抓狂的点之前,都觉得挺好的,甚至会觉得他智商还挺高、表达挺流利。但是,你会从他眼睛里察觉到一些格外明亮的东西,那是精神力不正常地燃烧着的明亮,是灵魂里有分裂着的碎片在反光。

她的眼睛充满失落和怨恨。但是,那依然是一个正常的眼神。

我说服自己。我单独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与我刹那间的疯狂冲动无关。我带她来,只是为了询问病史,写病历,安排治疗。

但实际上我最想做的事,是让她站起来,慢慢地把衣服解开,就像在浴室里那样脱得一丝不挂,站在我的面前。

此刻我握有这样的绝对权力。

医生之于病人,老师之于学生,父母之于儿童,都是握有特殊权力的。

我想,如果不是还有阿雅在场,恐怕我真的就这么干了。阿雅站在她身后,圆滚滚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像是她的女保镖。

我心平气和地问:“刚才,你说,谁陷害你?”

阿雅递给我她的病历。她的名字叫穆光。

她来自一个西南的边陲小城。在考上本城这所赫赫有名的大学之前,她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县城。难怪她眉眼里有那么纯净的色泽,就像《边城》里的翠翠。

“我们班主任。”她快速地说,声音低微,却是一字一字咬出来的,衔着恨。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长睫宛若春草,覆盖着一双幽静泉眼,她有一种空谷幽兰、幽篁鸣琴的美。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里却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窗外夕阳照进,一角光落在桌上,我骤然间默念出一句俳句:“一抹落日照在深院青苔上,微小细幼的茸。”

我拿笔在纸上画着,记下这句我异常满意的诗,但看着她的表情依然专业而冷静。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班主任陷害你?为什么要陷害你呢?”

她彷徨地看着我,又看看阿雅:“我要是讲出来,你们一定会把我当成疯子。”

“说说看。”我和阿雅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有爸爸为了霸占家产把女儿送进来说精神病的,也有老婆为了离婚,把老公送进来说精神病的,还有家长不满孩子自由恋爱,送进来关几天的。在精神病院待着,你会看到许多最精彩的小说家也写不出来的奇葩故事,也能听到最牛的肖邦也弹不出来的忧伤。

阿雅鼓励地说:“我们啥没见过啊?说吧说吧。”

我总觉得阿雅的笑容里有点儿不怀好意——鼓励一个精神病人——你可劲儿疯吧啊你——我都接着。

我和阿雅起初是带着笑在听。

渐渐地,就像喝空了的杯子里的茶叶,被搁了三天,我们所有的表情都干巴卷曲了。

“我是615分考进大学的。”穆光的自述从对自己的肯定开始。

第一句话通常是一个人对自己人生的高度总结。615分确实非常骄人。

阿雅努努嘴,她就是个学渣,高考大概考了450分,去读了大专护校。

就连我在穆光这样的成绩面前也不得不敬畏,满分才640分!好吧,她一定就是因为读书太用功了,脑子才会脱线。

“当然,我体育也很好,一进大学就被选进田径队。我是布依族的,我们从小就翻山越岭。”她放下杯子,忽然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她的胳膊和腿,她的臂展真的惊人,腿长的比例足以让T台上的模特们羞惭。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仅仅看了一眼她的裸体就迷得神魂颠倒,这是来自雄性动物的天性,在我的理性作出判断之前,我的本能已经在0.1秒里测量过了她的比例、她的对称性、她的健康指数、她繁衍后代的品质……然后替我的大脑作出了最佳判断。

下面,穆光的讲述让我和阿雅无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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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田径队,第一学期就打破了我们学校的1500米长跑纪录。这个可能是因为,我都是跑着去学校的。我喜欢体育。我们少数民族嘛,没有那么多拘束,我有点儿像男孩子,爸爸妈妈也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这头头发,都是进了大学以后才留长的。一般的女孩子都是和自己宿舍的室友亲近,我不是,我和田径队的队友,还有班上几个喜欢运动的男生关系特别好,我学会了打篮球,他们经常叫我。打完篮球,我们会坐在田径场的水泥台子上,一起喝饮料。男生们喝啤酒,我喝汽水,腿挂在台子底下,晃晃悠悠,晒着太阳,边喝边说笑。

当然啦,班主任也很喜欢我,她50多岁了,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父母也是高知,所以一毕业就留校做辅导员,一干就是30年。她家就住在学校里,她叫我去她家吃饭,说她带了30年学生,我是她见过综合评分最高的。她也说,我以后会前途无量。

她的家很安静。

只有她和她儿子。她没提过她老公。我也很自觉地不问。

吃饭的时候,她儿子坐在我对面,一直低着头。盛饭、舀汤、夹菜、咀嚼,都不发出任何声音,是一个特别文雅的男孩。好像他和我们差不多大,听老师说他在另外一个系。

一顿饭,他都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拘谨起来,不好意思多说,于是饭桌上只剩下班主任老师的声音。她絮絮叨叨地给我们讲她的往事,在这所学校里度过的青春,见过多少学生,学生里面,后来成为国家栋梁的、出国的、当了大学者的,边说,边神往地看着我,又看着她儿子。

后来她还叫过我几次,每次也都会碰到她儿子。我们寝室女生都挺羡慕她对我好,还有点儿小嫉妒。因为,班主任喜欢你,就意味着有许多良好资源、许多别人渴望的机会,可能会优先轮到我。一个女生开玩笑说:“她别是看中你了,希望你做她儿媳妇吧。”

田径队找我,辩论队找我,舞蹈队也找我,听说我是少数民族的,民乐队也来拉我入队。我什么都好奇,中学时光学习了,现在可以敞开了玩儿了,我越来越忙,到了大二,就很少去班主任家了。

事情是从大一下学期开始的。

我组织了一场晚会,晚会很成功,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收场的时候我要留下来清理场地,就回去得更晚了,并没有人留下来等我。我归拢了椅子桌子,一抬头,场地里还剩下一个人。很奇怪,他只是站在那里。

我愣了愣才认出来他是谁,是班主任的儿子——小栾。说来好笑,一起吃了也有五六次饭了,我和他从来没说过话,我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他的脸。

第一次在班主任家以外的地方遇到他,我主动地招呼:“你也来参加我们系的晚会吗?”

他忽然间走近,非常快,快得就像一道影子,闪到我面前。

我这才发现他个子不高,甚至比我还矮半个头。他的脸很苍白,文文静静的脸上却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那个笑很怪,像是刀刻在脸上的,顿时我就感觉不舒服,尤其是他猛然贴我那么近,又是那种眼神。

更可怕的是,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低声说:“以后不要穿成这样给别人看了!”

我有点儿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下意识地说:“我穿什么样啦?”

他举起手,在我胸口一戳。

我都没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就戳在我的胸口。冰冰凉凉的,像一条蛇,在那里,啄了一口。没错,我是穿了一件低领的裙子,可是——他竟然敢——我甚至都忘记了该发怒或者尖叫或者揍他或者做任何事。

我只是后退了一步,一把抓起自己的书包,急匆匆地朝外跑去。

他在我背后高声叫:“以后记住!我女朋友,绝对不允许这样,搔首弄姿!”

我急匆匆地逃走,没和任何人说这个事,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那个周末班主任又叫我去她家,我拒绝了。

结果,晚上,我从教室上完自习出来,又碰到了他。

他还是那一脸阴笑,跟在我后面走:“我来接你,惊喜吗?”

我瞪了他一眼,非常反感地说:“你为什么要鬼鬼祟祟跟着我?”

他若无其事地说:“我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啊!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宿舍,不安全的,我特地来保护你,开心吧?”

他和之前我在班主任家见到的人,完全不一样了。那几次见,他从不开口,总是低着头,害羞文静到木讷,此刻变得口齿很伶俐,甚至油腔滑调。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比他高,比他强壮,可他身上有些东西,让我觉得恐惧。

他看出了我的恐惧,就换了一副口气:“穆光,你也知道,我没有朋友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对不对?我都从来没逛过学校外面的夜市,你知道那个夜市吧?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彩灯,可是我妈妈说那里不安全,也不卫生。我就住在附近十几年了,却从来没有去过,你陪我去一次好不好?”

我有点儿心软了,但是我补充了一句:“好吧,我带你去,不过我可不是你女朋友。”

他笑了笑,把他的自行车推了过来,拍了拍后座,让我坐上去。我说我有自行车,他摇头,又拍了拍车座。

我过去一看我的自行车,发现轮胎没气了。

我只好坐上了他的车,他载着我,高高兴兴地往学校西门骑去。

我跟着他在夜市逛了一圈,他问我是不是爱吃烤羊肉串,我说是。他又问我是不是爱吃烤馒头片,我说是。心里也有点儿奇怪,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他给我买了羊肉串、馒头片,亲手撒上孜然粉,拿给我。他不是简单拿给我,而是举着肉串,伸到我嘴边,我扭头让开,伸手去接肉串。他不给,执意再把肉串伸到我嘴巴上。

我伸手把羊肉串夺了过去,他又笑了,他的笑容让我毛骨悚然,可能别人看了还觉得这是一对小情侣呢。他那个笑容就是那种,仿佛和我多么要好,多么熟悉,他多么宠溺、纵容我的小脾气,可是,我在这之前根本和他不熟啊!

吃完羊肉串,我郑重地和他说:“对不起,我要好好读书考研的,本科期间不可能谈恋爱,而且我对你也没有那个感觉,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好吗?”

他没有回答,还是那种笑容,看着我,拍了拍自行车后座,说:“我送你回寝室吧。”

到了宿舍楼下,我又重复和他说了一遍:“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这样,怪吓人的。”说完,我就跑进了宿舍楼。

我觉得这件事就该结束了。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自习我一出教学楼,竟然又看到他,佝偻着脖子,靠着他的山地车站着,微笑着看着我。

我浑身汗毛全奓了——为了避免再碰到他,我换了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自习,是校园里比较偏的一个教室了。而且我是在食堂吃完了饭,挤在人堆里,绕了一圈才走到这里来的。这样他都能准确找到我,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今天至少是从食堂开始,他就在跟踪我!

他又朝我走来,再次伸出手,作出要拥抱我的姿势,好像已经拥抱我几百次一样熟练。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席卷了我,我又看了一眼我停在楼外的自行车,没错,白天我修好了的、打足了气的车胎,又瘪了。

我尖叫一声,撒腿就跑。

他跟在我后面追。他骑车,我跑,即使我是长跑冠军,跑了一会儿,他还是渐渐追了上来。我听到他车轮子吱溜吱溜的声音,扭头一看,他伸着手从后面要抓住我,那手,在夜色里,看起来就像恐怖片里伸出来抓人的鬼爪。

忽然前面一个男同学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我们这边,喊了起来:“干吗呢你们?”

我一看,谢天谢地,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我们一起打过好几次篮球,也一起主持过好几个活动。

小栾正好从背后抓住了我的头发,我正在狂奔中,只觉得头皮都快被拽下来了,哎哟一声,差点摔倒,不过我的惯性更大,把他从自行车上拽摔下来。

我也被带得蹲到地上,才稳住自己。

只见他躺在地上,手指抓缠着几缕头发——从我头上拔下来的——得意扬扬地躺在那里,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摔疼了。他又露出那种变态的神秘莫测的笑,举起手,把头发凑到鼻子上:“好香啊……”

体育委员冲过来就踹了他一脚:“耍流氓?”

体育委员并不知道他是班主任的儿子,但是看着他活生生从我头上拽下了一把头发,仅仅是出于怜香惜玉,也非常愤怒,踹了一脚,又准备上去踹。小栾也不反抗,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拉住了体育委员,说:“算了,算了,我也没啥事。”

体育委员护送我回宿舍,路上,我把大概经过说了一下,体育委员拍拍胸脯说:“这种小流氓,揍一顿就老实了,这段时间估计他还会再骚扰你,要是他再来,你就叫我。”

小栾消失了。

我渐渐放下了悬着的心。

夏意越来越浓郁,一个傍晚,我洗完澡,换上自己最喜欢的淡蓝色长裙,背上书包去上晚自习。

猛然间看到他又幽灵般地出现在教学楼门口。

老远地我一看到他,掉头就走。他又在后面追。我就一直跑,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叫体育委员的名字。

体育委员马上就下来了,他个子比小栾高出至少20厘米,上去一脚就把他踢翻了。

两人扭打起来,小栾是打不过他的,却死缠着揪着他不放,任凭体育委员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我害怕了,赶紧上去分开他们。

我刚刚把他们拉开,小栾擦了擦鼻血,站定了身体,扭身掏书包,他——掏出了一把——菜刀!

刀身是黑的,刀口却是雪亮的。

我们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刀砍在了体育委员的肩膀上。

体育委员一声惨叫。

又一刀,又一刀,我都能听到刀锋砍在骨骼上,骨骼碎裂的声音。

我根本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思考,猛然伸手,一把抓住那把刀——就好像——那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根树枝。

我另一只手抓住了疯狂的小栾的手,对体育委员喊:“快跑!”

体育委员已经满身是血,就着这一空隙,他后退,撒腿就跑,血像蚯蚓一样沿着他的脚爬下来。

看到他跑进宿舍楼,我使劲推了疯子一把,自己也撒腿就跑,这时候我才感受到手心的剧痛,热乎乎的液体沿着手往下流。

我才跑了一步就被他从背后推倒了,一个狗啃屎趴倒在地,他提着刀站在我身边,一滴血滑落,滴在我的脸上,还是热的,我想我是要死了,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秒,也许一分钟,他挥舞着刀,斩落。

我以为我必死无疑。闭着眼,僵硬成一块木头。当的一声,剁在我的头边,刀钉在砖地上。

我的一侧头发,全部被斩断在地。刀锋上的残血,随着挥舞的风声,散落在我脖子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听到他阴恻恻地说:“今天我饶你一命,以后要是你再敢背叛我——”

警察来了,老师们来了,铺天盖地的人来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小栾一脸真诚而激动,一口咬定,我是他女朋友,体育委员是第三者插足,而且先殴打了他,他是打不过才反抗自卫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警务室,警察走进来,开口问话时看我的眼神,轻佻、好奇和厌恶。

“你和栾某某认识多久了?”

认识有一年多了……可是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有说过话啊!

“他经常来接你下自习对吗?”

并不是我要他来接我的呀!

“你们一起吃饭、逛街,对吗?”

乱了,全乱了。

砰的一声,警务室的门开了,几个老师拉都拉不住,班主任冲了进来,兜头抽了我一嘴巴。

警察站起来,拽住她。

她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指着我:“你怎么这么无耻?你怎么一丁点道德都没有?我对你这么照顾,带你到我家吃饭,你勾引我儿子,勾引我儿子这么单纯的孩子,就算了,你还搞三角恋,不,多角恋,谁知道你背后脚踩几只船?”

我坐在那里,浑身发抖。

围观的有老师,也有许多学生。

她大声地宣布着我的罪状,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我多么不要脸,利用她的信任,勾引她的好儿子,又多么不要脸,同时去向好几个男生示爱,利用这些男生,来给我写作业,骗吃骗喝,弄零花钱。包括每次她邀请的饭,都变成了我骗吃骗喝的真凭实据。

几个小时前,她的儿子,一刀险些劈开我的头,我手上的深及肌腱的伤口刚刚缝合,还在渗血,医生说我手的功能估计会终身受影响。她又举起了另外一把刀,在众人面前,把我活活劈杀。

一切还没结束。

她以道德败坏为由,撤销了我所有的班级职务,取消了我全部的奖学金,并且任命了好几个同学,全天监视我的行动。动不动就把我叫过去,问我和谁来往了,晚上去哪了,有没有做作风不正派的事。

起初是班上的同学全部远离了我,后来风声越传越广,系里同学也开始异样地看着我。

无论上什么课,我坐的位置,无论是多么好的位置,我周围一圈,都没有人坐。

我成了不可接触的人!

班主任用她的言行,公开宣布了——穆光是不可接触的“贱民”。

许多女生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下,更可以公开表达对我的鄙视和唾弃。

男生们唯恐被老师列为与我有不道德交往的人选,争相公开表示厌憎我,以向老师证明清白。

班主任老师让全班都写了“证明材料”,揭发我生活作风多么败坏,思想品德多么不正派。

几天前,我还是系花、尖子生、未来之星,现在,我变成了一个无耻放荡的、坑害了两个大好青年的、应该被千刀万剐的潘金莲。

最可怕的还不是唾弃。

而是无视。

唾弃的高潮过后,在班主任的刻意引导下,我成了我们这个班级里“不存在的人”。

发书本,没有人发给我,我的那套会被剩下在某个角落。秋游,不会带我。课程变更,没有人通知我。

不,没有人和我争吵,没有人羞辱我,没有……没有,他们甚至不和我说话。

我在食堂一坐下,边上的同学就会端起盘子,唰啦走开。

唯一让我安慰的是,体育委员保住了性命。他被砍了四刀,肩胛骨都砍缺了,也幸亏他比较强壮,送到医院后他输了8000毫升的血,学校里也动员起来给他献血,他度过了危险,活了下来。

等到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又一学期了。

再次见到他让我非常高兴。

我心里隐隐地期望,他也许可以出面为我做证。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他很清楚。我有没有勾引过他,玩弄他的感情,他自己最清楚。

开学后我见到了他,他是全校瞩目的见义勇为的英雄了,学校也为他开了表彰大会。他不能再当体育委员了,被任命为班长和系学生会主席,听说以后肯定是要直接读博士的,走到哪里,他身边都围绕着一群人,并且很快交了女朋友。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根本不跟我说话。

仿佛我是他人生的奇耻大辱。

收作业,他从我身边走过去,我递给他,他没看见一样。我放在他桌子上,他就把它留在那里,似乎那作业上充满了不洁和污秽。

我实在是不服。周围气氛虽然压抑,还不足以让我窒息,但他这样对我,我不服。说到底,疯子拿刀砍向他时,我伸手抓住了刀刃啊,我拿着我的命,拦下了砍向他的刀,倒在地上时,我差一点就死了,为什么现在他连一句主持公道的话都不肯为我说?

如果我还是那个篮球场上的穆光,我可能会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叫他,要他解释。但我已经没有力量了,我的精神、勇气都消耗在这几个月的歧视和隔离中。任何一个人对我稍稍一个轻蔑的眼色,我都惴惴不安、自惭形秽。

后来我托了一个还肯跟我说话的同学去问他,并且恳切地告诉他,我也非常痛苦,抑郁,都快要自杀了。

同学带回来一句话:“她就是立即死了,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不开,为什么?

是因为他经历的恐怖痛苦全部归因于我,还是因为他相信班主任说的,我欺骗了他,我和小栾是恋爱关系?

起初我还哭泣,躺在床上,拉着帘子,一哭一天一夜,眼睛都肿到剩下一条缝隙,一连几天不吃饭。

再后来,我不哭了。

唯有沉默,来对抗孤立,我以沉默对抗包围着我的沉默。就像用死亡,可以杀死死亡。

小栾没有去坐牢。听说他拿到了精神病证明,监外执行,在精神病院关了一年,就放了。

班主任劝我退学,或者休学。我没有。希望我考试挂掉,我没有。对她来说我是一个值得诅咒的存在,我每年依然是第一,虽然拿不到奖学金,我仍然是第一。

我非常瘦了,可是田径比赛,1500米我还是拿了金牌,破了纪录。

我几乎不再说话,可还是有教授希望我读他的研究生。

……忽然有一天,她找到我,和颜悦色地说,只要我同意签字来疗养院住一阵,有疗养院证明我身体合格,就会给我考研资格。

我签了字。

第二天就来到了,你们这里。

这里是疗养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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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光抬起头,捋了捋垂落在面颊边上的散发。举手时,我看到她横贯手掌的疤痕,切断了她的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几乎切掉她半只手。

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黑沉沉的夜垂落在楼外,路灯又把它晕染成了诡异的橘色。

她看着我的表情,又看着阿雅。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现在我是疯子了,对吧?”

我看了阿雅一眼,阿雅也飞速地溜了我一眼。我们彼此看到了眼中的对方:泪流满面。我站了起来,走到了阿雅身边,按住她的肩膀。阿雅震动了一下,像是从一场绵密的噩梦中被唤醒,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肌肤相触,却非常自然,她的手很滑,很软,也很暖。

阿雅咳嗽了一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

阿雅缓缓地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相信你——那个人,就是我。”

穆光睫毛一跳。

阿雅又说:“如果世界上还有第二个,那就是——他。”她又拍了拍我的手。

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心灵相通过。

穆光瞪大眼睛:“你们为什么会相信我?”

“这个嘛,”阿雅抬手擦了擦眼角,把泪痕揩掉,吸了吸鼻子,“因为,你说的那个小栾,在我们重病区,住了一年,”她翘翘大拇指,“他就是他的主治医生。”

换一个人,可能都不会完全相信整个离奇的故事。她就真的全然无辜吗?

她真的和小栾没有勾勾搭搭吗?没有勾勾搭搭,他怎么会做出那么冲动的事?

我和小栾的母亲——栾老师,在一年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Stalker”——跟踪狂,是在国内还很少被人关注的一种精神失调问题。对跟踪狂的界定非常困难,他们通常都非常聪明,甚至和高智商犯罪分子相比差不了多少。他们所设置的局,真假难分。

跟踪狂极度热衷于自己的想法,多数是控制狂。他们会锁定一个目标,并坚信,这个目标也是爱着他的。目标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是在对他发送清楚的邀约。

别说是普通人,他们对着医生或警察时,真诚的眼睛,也能骗过绝大多数人。我们自己精神病院的医生,也只是在某些资料里看到过这样的案例,我呢,恰好是因为喜欢看各种悬疑小说,尤其是和精神疾病有关的,就研究了这个病症。

穆光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们两人。她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了,远远超出了我应该和她谈话的时间。我看了看手表,抓紧和她交代:“你自己要表现很正常,哭闹没有任何作用,你必须非常配合指令,尽可能证明你是一个正常人,直到医生作出判断。你是学校保卫处签字送进来的,班主任、保卫处,都签字证明你有抑郁症、躁狂症、暴力攻击性……最糟糕的是,你自己也签字同意入院治疗。”

“你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联系上你父母,他们是你的合法监护人,只要他们签字,就可以把你接出去。”

穆光不安地看着我们:“留在这里会怎么样?我会错过考研?”

我拿笔敲着病历本:“如果你是一个精神病人,就会每天被注射镇定剂,还会服药,以控制你的病情。但是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这样的药物会对你的大脑有很大的伤害。”我有点儿不忍心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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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光真的是非常聪明、有定力的女孩。

病房里除了她,都是真正的精神病,而且是重症。她默默地坐着,手里拿着我给她的两本杂志。虽然精神病院不允许病人有私人物品,但经过医生批准,报纸杂志是可以给的。

到了吃饭时间,她就乖乖吃,让出去做操,锻炼身体,她也高高兴兴地做操,连节拍都不错一个。

阿雅偷偷地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让他们迅速赶来。

在我们预计穆光父母就要到达的日子,我们没等来她的爸爸妈妈,却等来了一个我很熟悉的人。

栾老师,一来就气势汹汹地直奔院长室。

几分钟后,老张过来敲我办公室的门,他眼角的瘀青已经化为了紫斑,看起来颇为滑稽,他像是抓到我什么把柄似的,敲了一声就推开门,大声吼道:“院长请你去!”

我整了整白大褂,抓起穆光的病历,走进院长办公室。

栾老师。

一身洗得发了白的蓝西服,齐耳短发,一张紧绷的脸。她儿子和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除了眼睛。

院长见我进来,在老板椅上摆正身体,公事公办地扬起下颌,严正地查询我:“栾老师那边送来的学生,为什么没有正常进行治疗?”

“在治疗啊,”我轻松地说,“她的躁狂症状很轻,几乎可以说没有——”

栾老师睁圆了眼睛,厉声说:“她明明就是精神病!病得不轻!”

我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下去:“从这几天的观察来看,她没有做出任何威胁别人或自己的举动,甚至连一丝企图也没有,我们也给她做了测试,抑郁症量表,她的数据都很正常——”

栾老师急眼了:“你胡说!”

我怒目瞪向她:“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院长马上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你是院长还是我是院长?”

我也提高了声音:“153号的家属已经联系了我们,他们不同意给他们的女儿进行精神病治疗,就这两天,他们会赶到,如果我们硬是用药,她的家长赶来了,找我们麻烦,恐怕也不好交代吧?”

栾老师猛地站起来,停了一秒,忽然笑了,笑得释然轻松。她笑起来的样子,倒和她儿子很像。

我被她笑得一阵发毛。

她笑着看着我:“我说您怎么这么有底气呢?”她笑容里的嘲讽之意越来越明确,“昨天穆光的家长来学校了,不过,他们相信我,也相信学校,也写了授权给学校,希望孩子在这里得到治疗,这样的治疗机会也是很不容易的哦,全公费的呢……”

她从兜里掏出一份协议,扔在院长办公桌上,看着我。她的笑声很轻,却咯咯地没完,笑了将近一分钟,笑到我灰头土脸地从院长办公室走出去。

经过重病号区,我不敢朝病区看。

穆光的眼睛肯定在墙后面看着我。她接下来的命运已经注定——未来,天知道会是多长时间,住在一个全部是重症精神病的地方,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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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做什么?放火烧了这个疯人院吗?

一个那么美、那么无辜又勇敢的精灵,要在我的面前毁灭,而且是用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方式。她这样的女孩,一旦精神被剥夺,变成了痴呆,变成一尊绝美却没有思想和自由意志的行尸走肉最终流落于人间,我真不敢想象结局。

走廊尽头是一扇圆拱形的窗,我毫不怀疑,一旦确切知道无法离开此地,而且我不再是她的主治医生,穆光会从这里跳下去。

阿雅在背后叫住我。

她匆匆跑上来,从护士服的兜里掏出一个本子,塞在我手里。

“这是以前我从小栾的床底下找到的。私人物品,被我没收了,差点都忘记了。”她轻松地说。我这才注意到,她嘴角和腮帮交接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酒窝,她推了我一把:“你快看看吧,我觉得可能有用。”

与其说这是一个日记本,不如说这是写在学生练习册上的呓语。

看了几行,我情不自禁就放下了穆光的事。对一个精神病医生来说,这记录太宝贵了,这个是我研究的第一个(搞不好这辈子也是唯一一个)真实的跟踪狂的心理独白。不是入院后写的,而是他平时生活中自己记录的随笔。

我用了半小时,慢慢地把它看完,终于找到了小栾精神出现混乱的最直接动因。不忍直视的、可怕的经历,在他情绪虽然不稳定,但叙事十分严密的文字里,精确地得到呈现。

小栾的父亲在他六岁时,搞外遇离开了他和他妈妈。他妈妈没有再婚。没有再婚的原因是因为他,日复一日,妈妈一直搂着他睡觉,陪伴他长大,直到他青春期都没有改变。

小栾的人格最后分裂成了两个,他给自己虚构了两个身份,一个是妈妈的情人,也是这个家的父亲。一个是风一样自由的少年,是这个家的儿子。他甚至给自己起了两个不同的名字,合英和小逸。小逸坚信,穆光是他命中注定的爱侣,他热烈而痴情地暗恋着穆光。而穆光从进入他家第一分钟起,就爱上了合英,并且在引诱合英,想要把合英从这个家里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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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给栾老师看了那个小练习册。

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儿子的字迹。只看了一页,她就暴躁地跳了起来,不知道是想把本子撕碎,还是想拿起最近的一个笔筒砸烂我的头。我只好提醒她,这只是一个复印件。

我重复了三遍,她才慢慢地坐了回去。

她恨恨地看着我:“凭什么我儿子在这里关了一年!一年!她却逍遥自在!还想读研究生?”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我有一个很好的职业习惯。我从不说多余的话,因为你的病人可能根本听不见,他们会选择性过滤掉一切他们不想听到的话语。

我回到医院,步履轻松。

我见到了穆光的父母,如实地回答了他们关于病情的咨询,而学校方面,也出具了一个可以解除穆光的精神病治疗的意见书。

现在,我又一次握有了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机会。我经过浴室时,一群病人正在那里洗澡,当中没有穆光,但我却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尊神祇一样的肉体。

如果我愿意,现在我就可以把她叫进我的办公室。我相信,在面对留在精神病院的可怕命运,得知我是她唯一的救星,也是真正善待她的人时,她会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取悦于我。

在病房里我看到了阿雅。

她投来询问的一瞥,我微微朝她点了点头。穆光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栏杆,如一个祷告的信徒,渴求地仰头看着我。

她的体形还是出卖了她,入院之后,她掉了至少两公斤,已经瘦到形销骨立。原本就松松垮垮的病号服,此刻布片一样挂在她身上。清晰的下颌骨形状越发锐利,仿佛要扎出皮肤。

我庄严地看着她,轻声说:“153号,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你爸爸妈妈已经来接你了,他们就在外面。”

她愕然张大嘴巴,大到我几乎可以看到她喉咙里粉红色的扁桃体。

眼泪簌簌地沿着她眼角冒了出来,又快又多。

我轻轻地朝她、朝阿雅点了一点头:“请帮助她办理手续。”然后,我把手放进白大褂的兜里,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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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忘记和你们说了,我刚刚回到办公室,门就敲响了。一个女人冲了进来,她疯狂地一把抱住我,我也疯狂地回抱着她,恶狼一样狠狠地吻着她圆润温暖的小嘴。我吻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把她的唇都撕扯出了血迹。

我踢开帘子,抱起她,把她放在我午休的单人床上。

她咻咻喘息着,张开的身体像一个诡异的旋涡,我如一只疯狗撕咬上去。

“杜医生,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她混乱地晃动着头,咝咝地说。

我正忙不过来呢,哪顾得上回答?但考虑到一生幸福大计,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被太太指责我们的初夜太不温柔,太没有爱。于是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呼哧呼哧地响应:“阿雅,我也爱你。”

生活比推理小说还推理。

在第一次看到倾诉者的大段文本时,我震惊得无法呼吸——心口被一块大石压住,那种隔着屏幕传递过来的绝望,是固体的,有质量的。消化这样的一个真实事件,要花费巨大的体能。反复咀嚼后,我对当事人充满了敬意。

不是每个心灵都能在那样的绝望里还能保持完整的。

事实上,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后来不仅读了研究生,还出国留学,在名校读了博士。事业成功,人生也美满。她一直想寻找当年帮助过她的精神病院医生,他没有草率地相信学校方面的结论,而是认真地判断她的精神状态,确诊她没有疾病后,帮助她离开。医生的负责和仁慈,保存了她的心智,也保住了她的未来。

当然,医生的部分是另外做的设定,是从其他自述者的故事里吸取的细节。

孩子——未成年人——甚至大学生,面对这个世界时是极其脆弱幼稚的。新生生命可能超级坚强,也可能超级无助,保存他们心灵的完好、人格的健康,是监护人、教师和学校的责任。

这个故事还揭示了一件事,就是隐秘伤害的吊诡之处,往往超出我们正常在生活里能看到的表象,一切不合常理的事实底下,可能有我们未知的真相。

因为对霸凌不了解,对心理成因不了解,教师、家长往往将孩子的异常行为简单归类。孩子有攻击行为,往往被简单归为品行不好、脾气不好,粗暴地甚至用恶意的行动来惩罚,起因都没捋顺,结果自然背道而驰。

在我们身边,生活着为数并不稀少的心理异常者,甚至是有反社会型人格的人。他们制造麻烦时往往手段特殊,心理轨迹特殊,行动无法预知。9~18岁,是一个高危阶段。如果校园的管理者、监护人仅从常理去度量这样的霸凌事件,而没有专业心理背景的辅导老师来介入,处置难免失当。

《我们为什么被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