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生命可承受之“重”

事实上,只有无法接受真实自我的人,才会用虚构的美丽自己骗自己,那是一种直面真相的瘫软无力。如果一个人无可避免地生而有弱点,那么不能接受自己有弱点,恐怕才是他最无可救药的“弱点”。

真诚,才显真爱

人与人之间能够长久交往的基础,要么是利益,要么是真诚,但最终能持久的,只有真诚。利益的纠结使人们陷入怀疑和被怀疑,而真诚的交往则教会了人们什么是信任和被信任,前者有助于我们在斗智斗勇中赢得胜利,后者则使得我们内心安然而终身幸福。

有没有“善意”的谎言?

真诚像早晨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优雅地洒在草地上,既光彩斑斓,同时也照出暗处的冷峻,那是一种真实之美。很多人常习惯于“报喜不报忧”,就如同大学生投父母之所好,在跟父母电话沟通时往往会轻描淡写地略过某一次不如人意的考试结果、失败经历,或者刻意掩饰失恋阶段的悲痛欲绝、意志消沉,或者将自我最深沉的痛苦、最纠缠的烦恼、最真实的情感、最炙热的梦想紧紧地锁在内心最深处,宁可长期自我压抑也绝不和父母坦承,以免父母无法理解却为此忧心忡忡。

对一个人毫无保留地诚实与对一个人有所选择地隐瞒,哪个更好?如果“真诚”必须意味着“真”,意味着“诚实”不“说谎”,那么我们又该怎么解释“善意”的谎言?即使没有亲身经历过,也不难设想,面对一个天真的病孩,我们的内心往往自然而然会倾向于选择某些事实的回避、一定程度的“不真”。我们清醒地知道我们在说谎,可奇怪的是,尽管平时我们厌恶甚至憎恨谎言,但在当时却唯有这样的谎言方能令我们心安。我们称之为“善意”的谎言,因为说谎非我所愿,只是源于内心的“不忍”;我们以为是“善意”使我们舍弃了“真”,以此成全了“诚”。其实,唯有尊重“真”才能通达“诚”,唯有“真诚”合力才能成全“善意”。

我不能确定大多数父母的想法。我所知道的是,对我来说,父母因为我而失望或焦虑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我自己也曾是这样一个“报喜不报忧”的“好孩子”,直到某一次跟母亲谈到这些,她说:“作为你最亲密的人,我最想了解的是你的真实情况,包括你的痛苦与烦恼。我也会跟着痛苦和烦恼,但是我仍然希望你实话告诉我,而不要骗我,我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或者完全不知道。也许我帮不上忙,但是我希望与你分担。”

当我们自以为在用“善意的谎言”保护他人免受伤害时,他人受到的最大伤害恰恰来自于我们借“善意”之名“不诚实”和“不信任”。换言之,我们能欺骗的往往是信任我们的人,而信任我们的人最不能承受的就是我们欺骗他们。我们最想要保护和抚慰的是我们真诚爱着的人,于是我们为他们戴上了精心绘制的微笑面具,而真诚爱着我们的人却只是要我们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之,即使面具背后是一张愁眉不展的脸。

“自欺”源于人性的弱点

人难免会自欺,因为有很多时候对自己不那么满意,因为总会有一些遗憾,放不下却又无可奈何,除了自己骗自己,竟不知该怎么跨过这个坎。事实上,只有无法接受真实自我的人,才会用虚构的美丽自己骗自己,那是一种直面真相的瘫软无力。如果一个人无可避免地生而有弱点,那么不能接受自己有弱点,恐怕才是他最无可救药的“弱点”。

我们发现那些人性的不足之处,比如怯懦、自私、贪婪、虚伪、无知……归根到底,殊途同归,症结在于“弱”——怯懦在于面对强者时勇气羸弱,自私在于受功利诱惑时人情薄弱,贪婪在于应对欲望时理性软弱,虚伪在于外强中干、底气贫弱,无知则毫无疑问源于知识的匮乏,即弱于“智”。

如果我们追根溯源,或许会忍不住追问:人性中有这么多种“弱点”,那么它们有没有一个共同的起源?

既然人性的弱点发乎心理,跟身体是否孱弱就没有必然关系了。事实上,很多体质柔软,甚至有着生理缺陷的人,他们已然通过自信而纯真的笑容或者对生命的无限热爱证明了他们心灵的强健。体质的强弱固然对人有巨大的影响,但不是衡量人性弱点的标准。人性的问题,终究是人心的问题;人性的弱点,终究源于“内心的软弱”。相对,那些我们人类所共同敬重的品质,比如意志、勇气、谦逊、豁达,等等,无一不是基于“内心的强大”。意志源于心智坚定、不可动摇;勇气源于内心无所畏惧;谦逊源于心存敬畏;豁达源于心胸宽广。要摆脱人性的弱点,除了使内心逐渐强大,我们别无他途,而这个过程就是一个人的自我完善,就是一个人的生命修行。

与心中的“魔鬼”作斗争

还记得当年我刚进大学,初入哲学领域,从学长那里听到了这样一个小故事:哲学家深受皇帝欣赏,而画家心生嫉妒,对此忿忿不平,一直伺机报复。终于,在哲学家生日的那天,皇帝为他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会。宴会上,画家毛遂自荐,主动请缨为哲学家画一幅肖像画。哲学家欣然同意。但是心怀怨恨的画家出于泄愤,将哲学家画得奇丑不堪,并把肖像画示于众人,试图以此当众羞辱哲学家。皇帝大怒,下令对画家严惩。没想到,哲学家当即为画家求情。他说:画家画上那个丑陋的人确实是我,而我终生都在与这个丑陋的自我做斗争。这个故事使我深受感动,因为他是如此清醒,对自己如此诚实。

自我完善,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看清真实的自己。那应当是一个完整的自己——既包括美好善良的“我”,也包括此一时彼一时心存邪念、灵魂丑陋的“我”。就像一朵真实而完整的小花,有其绽放时的绚烂,也必有其凋零时的衰败;那个真实而完整的月亮,有其光明的一面,也有其阴暗面。每一个“我”也是一样。若没有自我的“阴暗面”,我们何需自我完善?若没有自我的人格弱点,我们又该从何处起步,去追求人格的提升?正像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一本记述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这三位最杰出的诗人、作家和哲人的传记中所写的那样,他们的天赋异禀、超凡脱俗来自于他们一生坚持不懈地“与自身的魔鬼做斗争”。

我们很多人会对自己说“善意的谎言”,为了保护自尊心而刻意回避或视而不见自己人格上的弱点,给某一刻丑陋的自己盖上“遮羞布”以图“眼不见为净”,好像看不见的东西就真的不存在。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对自己的“真诚”和善待。殊不知,这绝不是一个自爱者对自己的“真诚”与“善待”,只是一个内心软弱的自恋者对自己的麻醉与毒害。

真诚,何尝不是一种自爱

怎么样才是对自己“真诚”?怎么做才是真正善待自己?“改变我能改变的,领受我改变不了的”——对自己身上可以改变的地方尽力去自我修缮,对自身不可改变的东西则予以尊重、接纳,学会与之共处。一方面,要看清真实的自己,尽可能完善自己,让自己更健康更美好,“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而无能为力的地方,比如生而有之的缺陷、性格、天性……则报以尊重,将它作为生命的一部分平静地接受,并且心安理得,就像法国思想家蒙田在众人推荐他担任市长时这样坦言:“我记性不好,缺乏警觉性,没有经验,魄力很差。我不抱怨,没有野心,不懂贪婪,不会使用暴力。”2——还能有什么比这样真诚地认清自己、接纳自己更善待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总想让自己在他人的眼中、在大众的评价中显得更优美更完善,于是我们就根据大众对“优美”和“完善”的定义去训练自己、打造自己、包装自己,竭力去迎合、顺应那套公认的标准,结果确实有人赞美我们,我们也享受这样的成效。但时不时静下心来独处,我们却又觉得自己很陌生,离自己的真性情很遥远,自己的神经如此紧张、内心如此焦灼——为了活在社会的主流内,我们选择了活在自我的边缘外。久而久之,压抑与麻木渐长,冷漠随虚荣共生。

让自己在他人眼中闪闪发光,引来旁人路人陌生人的羡慕与赞叹——很多人把这当成对自己的善待。在我看来,这不是真正的自爱,而更像一种“自厌”,因为这里面全然没有对真实自我的观照、尊重和接纳,却充满了对自我本性的无视、嫌弃和压抑。事实上,这大可不必,一个人,不论表现得多好多完美,总有人喜欢,总有人不喜欢。即使像耶稣一样的圣人,也是有人喜欢他,有人不喜欢他,有人憎恨他,甚至将他送上了十字架。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以活成我们自己,活得更本色一点、更真实一些,反正还是会有人喜欢你、有人不喜欢你。但至少你会更喜欢你自己。这才像“自爱”,不是吗?

如果善待自己意味着不自欺,那么善待他人是否也就意味着实话实说、坦率不隐瞒?我们总会有这样的担忧:很多时候,实话伤人,却忘了同样是真话,可以有很多种说法,用不同的方式去说往往能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想起我曾读到过的一则小故事。一个小男孩问一个被领养的小女孩:“亲生的孩子和领养的孩子有什么差别?”小女孩回答:“妈妈说‘亲生的孩子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而领养的孩子是从妈妈的心里生出来的’。”

同样的道理,当我们出于真诚,愿意对他人实言相告,我们已然决定对事实报以尊重、开诚布公,那么接下来,或许我们还可以让自己更真诚一点,真诚得更周到一点——与其我们煞费苦心用“善意”去编造一套谎言蒙蔽某个我们在意的人,不如用这份“善意”去尽心尽力选择一个最适合于他的实话实说的方式,就像关于死亡的话题,同样要实话实说,对成人说有对成人的说法,对儿童说则要用儿童的语言,方式有很多种,目的却是同一个:既要帮助他理解当下的实际情况、我们的真实想法,又要尽可能减少这一事实对他的伤害。如果此时还能对他有所引导,为他指点迷津,助他渡过难关,那就最好不过了。此时,语言已不只是传递信息的工具,更是宽慰人心的艺术。

善意,根基上乃是有情有义,它起于一片赤诚,最终往往体现为一种生活的智慧。

每一个重负背后都藏着一个恩赐

西西弗斯的巨石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叫西西弗斯的人,他为了跳出生命的自然规律、逃脱死亡之灾,不惜冒险对掌管冥界的死神哈迪斯耍手段。虽然骗过哈迪斯一时,最后还是被发现。为此,西西弗斯被施予了最严厉的惩戒。同是冥界,却分三个不同的层次,其中最可怕的一个层次就是永世不得超生之地,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十八层地狱”。在那里,西西弗斯被罚将一块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推动的圆形巨石从山脚一路推至陡峭的山顶。地狱灼热的烈焰在四周熊熊燃烧,西西弗斯一有松懈,巨石便一刻不停地滚回山脚,一切必须从头再来。当他用尽力气,好不容易将巨石推到山顶,自以为能得片刻喘息,没想到无情的巨石又一次不可阻挡地轰隆隆退回原地。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永无止息。

这个神话故事,我看过不止一次。小时候,我只是把它当成一个无关现实生活的异国传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触。可之后随着光阴流逝,每一次重读,我都会从中或多或少读出一个“我”来。西西弗斯年复一年拼命推动巨石的画面是这样深刻地镌刻在我的印象中,久久挥之不去,有时,竟有种忍不住一声叹息的伤感。

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那个西西弗斯?我们何尝不是背负着像他一样的一块命定的圆形巨石?

小的时候我们争先恐后,通过激烈的竞争,终于进入了重点小学。我们很高兴,以为这下放心了。可好景不长,我们必须投入更多的心力,我们依然无法安心,因为下一个更高的“山顶”就在眼前——重点初中。从此以后,“山顶”的海拔从未停止过飞速地增高:我们要全力以赴考进“重点高中”,然后竭尽所能考取一流的大学……我们年轻的大学生们,也包括当年的我,得知自己被心仪的大学录取的时候,无一例外激动不已,很多人兴奋得彻夜难眠。在我们眼中,这正是我们过去十多年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一座人生的“高峰”,为此我们经历了重重艰辛、几经沙场,最终,得偿所愿。原以为,我们终于可以放下肩头的那块“巨石”,可以给这么多年一刻不敢松懈的神经放一次酣畅淋漓的长假。可事实并不是如此,兴奋倏忽即逝,我们面前照旧群山连绵,巨石时刻悬在我们的头顶,也始终压在我们的心头——一流的大学之后,紧跟着要找一份体面的好工作,然后要专注于收入的提高、职位的晋升,接着时候到了,该寻一个好的对象,结婚生子了。

当这些事都得以尘埃落定,看似我们可以不慌不忙、安然度日了,可却眼睁睁看着又一个新的“山顶”从地平线那端缓慢平移而来,越来越近——我们生下的宝宝、我们的下一代,他必须优秀,因为“他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他必须要进入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好工作,寻一个好的对象结婚,生一个优秀的宝宝……我们始终在奋力地推动着生活这块“巨石”,于重负之下拼命挣扎、举步维艰。如同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般,周而复始,永无止息,不得安宁。

在“不安”的皮鞭下

突然,对西方人葬礼中的那句“安息”(rest in peace)颇有感触。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注定都有死亡。当时西西弗斯绞尽脑汁企图挣脱死神的追捕,是因为他求生惧死,和我们绝大多数人一样。而冥王哈迪斯给他的惩罚是无比残酷的,将他投入了地狱。什么是地狱?根据故事的描述,“生不得又死不成”即是地狱。这是不是冥王对西西弗斯以及与其相似的芸芸众生的一个提醒:或许死亡本身包含着这样一种自然所赋予的、不易察觉的温柔美意——这块令你耗尽一生而难以摆脱的“巨石”,恐怕唯有死亡才能使你彻底放下;这一条忧心忡忡的人生道路,唯有走到尽头,你才有机会无所顾忌、心安理得地沉入一个永久的无梦之眠,享受完全的清静。难怪作家海明威的墓志铭只有简单的六个字:恕我不起来了!(Pardon me for not getting up.)这位对我而言闪闪发光的文学家,用他最简洁的方式说明了他对生的不耐和对死的安然。

曾与一个朋友谈论起这个西西弗斯般的生命状态。

我:“我敢说,这种被驱赶着不得不血战前行的焦灼状态绝非大多数人所愿。西西弗斯之所以推动巨石,是为冥王的命令所迫,无力抗争。那么我们呢?我们的‘巨石’究竟从何而来?”

她:“我想,我们大多数人是为生活压力所迫。”

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压力。压力若关乎生计,确实沉重,可我相信‘谋生存’并非所有人必须肩负的巨石。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无力从西西弗斯的命运中挣脱?”

她:“因为除了谋生,我们还欲求更多,比如财富、功名……这因人而异,成为了每个人各自肩负的巨石。归根到底,可能还是源于‘安全感’的缺失吧。在我们大多数人看来,‘名利’越多也就相对越‘安全’。我们之所以疲于奔波、追名逐利,或许不在于我们的本性贪得无厌、不知足,或许根本在于我们缺乏安全感,因而心不安。”

是啊,安全感!或许它才是那个我们于重负之下真正神往的、人生的终极“顶峰”。

我们甘愿含辛茹苦、推动巨石不断攀爬,征服迎面而来的一个又一个山顶,或许只是因为,每当我们承受着巨石的重负抵达一个更高的山顶,我们会感觉自己正在步步趋近内心至高处的那个“安全感”。很少有人真正享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但这似乎是我们为了“安全感”而不得不支付的代价;没有人希望社会成为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角斗场”,我们这些生活于其中的角斗士,必须为了争夺一个职位或者一点好处而相互厮杀,就像哲学家霍布斯所说的那样——“人与人之间恰如狼与狼”,为了一块肉而目露凶光、彼此为敌,但是我们如此无奈与厌倦,却仍在角斗场中拼杀,只是因为我们没的选择,面前似乎只有两条路:to win or to die——要么赢,要么死。似乎“赢”是通达安全感的唯一道路。

我们一切生活的重负似乎都能在“不安”中寻到它的根。确实,还有什么能比“不安”给人造成更大的恐慌和压力?它无孔不入,能使人“看到繁花似锦背后的荒凉,瞬间光亮之后的永恒黑暗”3;它是如此专制,几乎能攫取我们所有其他的感觉,让我们的理性迷失,让我们的梦想沉沦,让我们自愿臣服于奴役。正是“不安”这位暴君,在我们的内心举起了那条无形的精神皮鞭,抽打着我们违心地挥泪血战、蹒跚前行。

三毛与尼采

我们中有很多人并不甘心,想叛逆,想抵抗,想搁置肩头的巨石停下来,想跳出西西弗斯的命运,为此他们不惜将世人视同生命的“安全感”抛之脑后、不予理会。于是就有了一个个流浪歌手、街头艺人、现代的游吟诗人、甘于清贫的思想者、百年孤独的哲人、远离尘世的苦行僧,我们称他们是“理想主义者”或者“浪漫主义者”。其中的大多数往往最后会被“不安”又一次俘虏,拽回到普通的西西弗斯的行列。只有少数几条“漏网之鱼”得以游逸于主流之外,因为他们安住于世人眼中的“不安”生活。人们趋之若鹜的“安全而平庸的幸福”对他们而言无异于毒药,而世人避之不及的危机四伏、隐患无穷、心中无底、毫无安全感的状态,却恰恰是他们最赖以生存的空气。这样的人在人群中,即使扩大到全人类的范围里,也总是稀有。

我最先想到的两个人就是诗人三毛和哲学家尼采。前者是半生的漂泊,后者是绝对的孤独。三毛漂泊在诗情画意中,最后以神秘的诗情画意结束了漂泊;“尼采孤独得近乎疯狂,最后在疯狂中摆脱了孤独”4。

因为他们是真正的非主流,自甘少数派,对于身处主流当中的我们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更像是个“谜”,我们很难感同身受他们的情怀,也就无法理解他们的选择。时不时,我们当中一些人或不解、或羡慕、或嫉妒地称这些人“不羁”或者“不为世事牵绊”,这些形容词似乎在暗示,我们大多数人的心境是自觉“羁身于牵绊之中”。事实也确实如此,很多时候,为了保全生存以及生活的安全感,太多的重负如“巨石”般压得我们苟延残喘、心力交瘁。我们多少次想象着自己能扯断人情世故的牵连,挣脱迎来送往的羁绊,放下功名利禄的欲求,回归内心清明安和的家园,就像三毛那样,那该是多么逍遥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我欲乘风归去”。

确实,他们有我们艳羡的无拘无束,但我们有他们难以企及的天伦之乐;确实,他们如月光般清亮、如闪电般纯粹,但我们如野草般坚韧、如蝼蚁般顽强。当主流中的我们忍受着生活的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非主流中的他们同时却也在承受着周围人的怀疑以及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相对他们这些“理想主义者”来说,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为了现实生活的“安全感”而投身于人情世界的纷繁芜杂,他们则为了捍卫精神生活的完整性而恭敬地顺服冷冽的命运。我们选择牺牲内心的梦想来实现生命的平坦,他们则振翅飞向人类精神的塔尖,即使坠落,仍追求末日的绚烂。

C' 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

但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作为一个人,总有“不安”之处,而“烦恼”就从那里萌芽,久而久之、挥之不去,便成了“重负”。

我很喜欢法国人常挂在嘴边的那句“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他们在欢笑之时用它赞美人生,在悲伤之中用它调理伤口。这句话的妙处就在于它透露了生活不可预测的无常与善变——苦与乐,微妙地衔接着每一天的起承转合。生活之“乐”,给人惊喜;生活之“苦”,催人反省。生活将苦乐平均地分给所有人,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的苦衷,也有春暖花开的愉悦,对谁都是一样,白雪公主与小矮人无异,小孩子得不到糖果与年轻人把握不住爱情无异。

“重负”即是生活之苦,不论对谁,它都不可撤销,只是偶尔改变形式而已。就像我们生而为人,“痛”总会存在,只是有的人痛在身体,有的人痛在心里;有的痛短暂而剧烈,有的痛微弱却持久。我们大多数人贪婪地祈求生活之乐多多益善,几乎每个人都在抱怨生活之苦没完没了。殊不知,生活之为生活,苦与乐皆是她的真味,谁要是拒绝接受生活之苦,注定也会被剥夺生活之乐;两者之间往往不存在取舍,要么全要,要么一样也没有。

痛苦值得珍惜,却并不意味着痛苦值得歌颂。痛苦所富含的营养,最终为的无外乎是助长“生命的自由而欢乐”。那是一种比骄奢淫逸的享受更天真更简单的喜乐,一种不耽于物质、比欲望满足时的快感更清澈更持久的愉悦,一种任何外界的刺激都难以扰乱的自成世界的宁静,一种悄无声息却达观包容的自信。

某位先哲曾说,“自然界中性质相反的事物总是相互激励”,就像物理学上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泰戈尔有诗,人若“不经历黑暗,无以通达光明”,“生命的自由而欢乐”或许也源于对“生命的重负”的领受与超越。米兰·昆德拉最有名的一本书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们不得不承受生活的“巨石”,如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或许那不是命运的责难,而是人性的考验,唯有这样的沉甸甸才能驱散轻佻与浮夸,填平无底的欲壑,才足以唤醒我们对平淡生活的珍惜。好朋友曾对我说“没有不幸,就是幸福”,能拥有琐碎的苦恼,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们没能成功地挣脱西西弗斯的命运,其实我们也挣脱不了。既然挣脱不了,又何必非要挣脱不可?我最喜欢的一位法国女性思想家薇依写过一本书,题为《重负与神恩》——很长一段时间,它是我内心世界的一束光。生活固然是“重负”,固然是西西弗斯肩头的巨石,也如我们常常哀叹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是“重负”之下何尝不是埋藏着“恩赐”?

我们常说,爱与责任比肩而立,自由与命运比肩而立,人道与人性比肩而立。若责任不是沉重的,又怎见爱得深沉?若命运不圈定其边界、生命不存在死亡,我们又有谁会在乎有生之年是否虚度,又有谁会关心在有限的人生中灵魂何以能无限自由?若生活没有“重负”,我们又该拿什么来对人性的顽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使之越来越具有德性的温润,散发人道的柔光?事实上,有多少人的刚毅坚强是由“挫折”磨砺而成,有多少人的成熟练达脱胎于深沉的“受难”,有多少人的纯真恰恰是双脚深陷“淤泥”中不忘仰望星空,一个人“肩头扛下了多沉重的苦难,胸中就承载着多伟大的情感”。

生活的“重负”,若细细回味,其中也一定饱含“恩赐”。我想哲学家尼采应该会同意这个看法,否则又是什么能使他说出“凡杀不死我的必使我强大”。

孤独时,我们才会和自己对话

孤独≠寂寞

“孤独”是自得其乐的独处,是自成体系的完整。就像一个小女孩在嘈杂的房间的一角静静地折纸、画画、凝视着鱼缸中的小鱼,心无杂念,旁若无人,那是一种将散轶于外部事物之中的眼光引回内心世界的专心致志,那是一份心境和平的自给自足、清明安和而无所外求的精神圆融。而“寂寞”是无可慰藉的空虚,是急于冲破的樊笼,深陷其中的人往往不知道做什么好,做什么都沉浸不进去,都打不起精神,都不快乐;任何一件东西、每一个人都难以激发起自己对于生活拥抱欢呼的热情;翻了一圈电话本,数百个名字里却找不到一个真正想说话的人;电视频道换了又换,却都显得那么枯燥乏味;想痛哭流涕,想声嘶力竭地大喊,想在暴雨里狂奔,来驱赶压迫着自己的精神低迷……那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自厌”,那是自我心灵之火熄灭时的憔悴沮丧。

“孤独”是由自我思想的丰富性而带来的对独处的近乎贪婪的偏好与享受,那是一种对自我充实饱满的精神生活的不紧不慢的消化、悠然自得的回味,娴静而从容。而“寂寞”是由自我内心的荒凉、思想的贫乏而引起的对独处的恐慌,精神的空洞使我们直觉到生命的虚无,情感的真空使我们怀疑自我的存在,那是一种灵魂中空的干瘪,是绚烂的烟花在高空瞬间绽放、又坠回广漠低沉的黑暗中的无望,焦灼却疲乏。

“孤独”源于精神的自由自在,即使身处闹市、被人群包围,也依旧如急流中的一块浮木、沙漠中的一位托钵僧,穿行人世,心无纤尘。当你沉入自我并享受孤独时,人群在你眼中自动隐退,因为喧嚣业已从你心中淡退,或者说,你业已从喧嚣中淡退。而“寂寞”是一种病,源于心灵的饥饿、精神的营养不良,它需要用人群与喧闹来治疗,像病人一样需要身边常有人陪伴,它需要用迎来送往来遗忘内心的狂躁不安。

孤独:自然界最古老的真相

孤独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层心境。“重要的不是离群索居,而是独立思想”5。不必去刻意寻找一个偏僻的角落,从而隐居于孤寂之中。孤独本就是自我心灵的诗意栖居,环境固然有一定的激发效果,却不起决定性的作用。孤独是在闹市中“心远地自偏”的出离。

孤独很多时候的表现形式是沉默,但沉默不足以代表孤独,孤独与任何可见可闻的形式无关。有些年轻人用抽烟来制造烟雾包裹中的寂寥,或者借酒来玩弄氤氲醉意中的寂寞,或者走颓废路线来表露自己与众不同的独特,这是一种摆酷,或是一种造作,那只是对想象中的孤独的描摹,是流于表面的装扮,是看似冷寂的面具之下一颗急欲引人注意的虚荣心在作祟,而不是真正的孤独者的风范。孤独源于思想的充沛饱满,是思想自发的精神流浪。

孤独不是人类刻意的自我培养、自我要求、自我改造,不是人类文明的产物,而是自然最古老的真相,是万物最原始的本来面目。人在离开母体之后,一直是孤独的,我们的皮肤隔开了我们与外界,我们孤单地蜷缩在自我的皮囊之中。传说中神是孤独的,正因为如此,他造出了人来和自己做伴;真理是孤独的,正因为如此,能与之亲近的人永远只是极少数。我们所居住的这个热闹的地球是孤独的,在广袤的宇宙中,它不过是一个孤独的蓝色的小点,淹没在无边的静默之中。

孤独不可耻

社交往往有两种类型:要么是利益驱动下的人脉构建,要么是一群寂寞者的相互取暖。若社交出于功利,则难免逢场作戏,大家都戴着“面具”,嬉笑怒骂无外乎作秀,旨在互为工具、相互利用,这样的交往自然不会有纯净之清气,只充斥着烟火之浊流。若社交出于寂寞,则往往流于肤浅而难以深入人心,因为寂寞者的群体仍逃不出寂寞,寂寞的叠加只是令寂寞更加走投无路,就像无聊重复一万遍,终究还是无聊。

当然,对生活于社会中的人而言,社交在所难免,而且不可否认,它自有其意义,如果我们行之得当,社交确实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比如人脉、人气、机会……这些东西是有用的,所以是有价值的。但是,即使如此,与情深义重的友谊相比,与心心相印的爱情相比,它仍然只能算是一种廉价的交往,或者说,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所说的“任何一种关系,只要能被标价,不论小数点之前标了多少个‘0’,它都不可能是珍贵的”。真正美好的交往,都是发自内心的赤诚,是金钱无力收买的。哪一天,如果连我们的“心”也有了价格,即使价格高昂,那么不是我们的“心”值钱了,而是我们把“心”糟蹋了。

与“寂寞”相比,“孤独”是一种更高贵更优美的状态,人需要“孤独”,独处时自我的“真实”能还给我们精神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前辈们讲究“慎独”:从人群中抽身而出,从喧哗中隐匿,返回独对天地、独对真实之自我的存在。我们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并不多,或是在忙于应对本能的吃喝拉撒睡,或是在应接不暇地做着杂七杂八的事,接触着亲疏不一、形形色色的人,我们应当给自己更多独处的时间,为的是卸下“面具”,自如生活,如我所是——本色、自在、真情实感。

距离之美

人与人,就像两个王国,各自应当保持着宽阔、自然而适度的疆域,甚至在疆界之间,要有一个中立地带。人与人之间,保持适度的距离,这不是一种忸怩作态,或者一种自我中心,出于自我保护的防范意识或闪避责任的划清界限;这是为了更清晰更全面地领略对方的美,为了在与对方亲密交往的过程中不丢失原有的尊重与敬意。俗话说“距离产生美”,人与人靠得太近,往往就看不到对方的全貌了,就像我们照镜子时,靠得太近的话,就只能看清自己的某一个局部,又如同我们扔两块石头到静水中去,太近的话,它们会彼此破坏完整的涟漪。

适度的距离还原每个人的完整性,它使每个人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因其独特而互生欣赏与敬意。更因为这距离有时超越了我们的肉眼视力所及的范围,于是我们产生了精神的凝望——思念。当年我在加拿大留学的时候,我与祖国、与家人的物理距离达到了从小到大前所未有的遥远,但奇妙的是,那段时间我与家人、与国人的心理距离却有着前所未有的亲近,电视节目中偶尔冒出的汉语就足以引起我的关注,关于中国的新闻或故事,更是让我饶有兴趣;当我在学校的礼堂里,从一百多面国旗中找出中国国旗时,我久久地百看不厌,不知不觉中一只手摸着我的心,我当时一下子明白了那就是“牵挂”。母亲曾对我说“人总是对最亲密的人最残忍”,恐怕就是因为当我们距离太近了,对方身上的缺点就被放大了,那些远观时曾引起我们赞叹不已的优点却成了近看时的盲点,人们就此遗忘了尊重与爱,于是不再包容、不再心存感恩。

挤掉的敬意

“拥挤”侵占了人与人之间适度的距离,使人们彼此失去了耐心与敬意,尤其在人潮汹涌的大城市里,到处是人,人与人缺乏感情、格外冷漠。就拿上海来说,我们这些校园中的学生每天都穿梭在人来人往的拥挤的街道上,在人满为患的拥挤的教室里听课,在人头攒动的拥挤的食堂里吃饭,在人挨着人的拥挤的地铁、公交车里艰难地维持自己的站姿,从拥挤的图书馆回到拥挤的寝室睡觉。等我们走出校园,我们将投入到更拥挤的战场去奋力拼搏,为的是在这片拥挤的土壤上替自己挣扎出一方生存空间——正因为我们生活得太拥挤,不论我们是否愿意,也不论我们是否意识到,我们都在相互干扰、彼此牵绊,于是我们因为人多而不再珍惜人,因为拥挤而丧失了人与人之间的敬意。

正因为我们总在有意无意地与人对话,即使我们看似单独一人,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话者,实际上我们却仍在借用各种聊天工具与虚拟世界的另一个人对话,而我们唯独没有什么时间与自己对话,在那样的对话里,无需发声,也不需要手指在键盘上的操弄,在那个清朗的世界里,音乐、月光和情感浑然一体。正因为我们总是跻身于这个或那个人群之中,我们逐渐对“人”这种生物产生了审美疲劳,我们对人、对人性、对人的精神失去了儿童时代充满的好奇,因此每到节假日,我们所谓的“休闲散心”,实际上就是逃离人群、避开喧嚣、寻找天地、寻觅孤独。无形中,“人”在我们的心目中已然不是宇宙中最奇异的“美”,却成了一种破坏美的力量;“人”不再是大自然中最富有灵性的生命,却成了我们最急于解脱的精神压抑。我们涌向城市,却对人毫无兴趣;我们每天与人打交道,却对人充满倦意,这是生活的现实,也是现实的可悲。

自成一片世界

拥挤所带来的喧闹驱散了我们所拒斥的孤独,却也搅乱了我们所渴望的内心的宁静与闲情,使我们变得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宁静与闲情赋予了我们发现他人之美、阅读自我之美、欣赏生活之美的可能性。很多内心安宁娴静的人常常并不特别偏好旅游,因为他无需在身体的四海云游中发掘生活的新奇,即使在最平淡而熟悉的生活环境中,他一样能够窥见美感并享受欢乐,就像一双敏感的耳朵即使在人声鼎沸的嘈杂中一样能听见一根绣花针落地时那一声清脆的“叮”。对他而言,“日新月异”是日常生活的本相,看似单调而千篇一律的朝朝暮暮、日复一日并不使他乏味,他能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意趣盎然地宜室宜家,他对生活的热忱无需太多外部环境变迁的刺激,因为他始终有着新鲜的目光、清静的心灵。我认识的一位老者即是如此。他一早起床,提着鸟笼去公园,在他打太极的工夫,他的鸟在一旁的树枝上左顾右盼、自顾自啁啾歌唱;上午他与老友相约,开开嗓子、摇头晃脑唱会儿京剧;中午吃完饭,看会儿报纸,戴上睡帽小憩片刻;午觉结束,换上巴拿马草帽、戴上手套,侍弄花草,他的花花草草养得格外漂亮迷人;下午,妻子为他端上一些茶点,两人坐坐吃吃、聊聊天;偶尔他也摊开文房四宝,练练字画;晚饭过后,他去散步,顺便买点东西;然后回家与妻子一起看看电视、说说话、吃点夜宵,然后睡觉……可能因为长期练太极,这位老先生腿脚灵便、身手敏捷,常常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有过一路“抓小偷”的行侠仗义之举——只字片语言不尽这侠骨柔情、充实而自足的生活。

我在书里还读到过一位九十二岁的老人,虽面对月亮几十载,但每每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抬头仰望苍穹时仍会深情感叹:“今夕何夕?月出皎兮!”

所以,生活在大城市人山人海的拥挤中的我们,为了不丢失对人的尊重与敬意,为了重拾对生活的热情,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更需要孤独。当我们不用被迫地与他人对话,才可能恢复与自我的对话。人是通过思考自我而非思考世界来初次亲近智慧的,正如人是在自我批判而非批判他人的过程中展示其勇气的。当我们真正体验到了孤独的美好,我们才真正学会了品味自我;品味自我才能品味生活、品味生活中的他人,孤独令我们更懂得生活,也更珍惜“人”。

思想使独处其乐无穷

我们很多人对“孤独”抱有种种误解,比如,我们常以为“孤独者”是一个无趣乏味的人。事实正好相反,一个真正的孤独者是最丰富有趣的人,孤独者并非因为无可奈何、百无聊赖而不得不独处。他的孤独是他自行选择的消遣方式。一个独处时优游度日的人,他自成世界,他的心智犹如一个开掘不尽、取之不完的宝藏,提供给他源源不绝的精神资源、生命营养。我认识的一个同龄人告诉我,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会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再任意换坐另一辆公交车,坐到另一个终点站……他觉得漫无目的地一路游走,一言不发地看着沿途的街景、人景很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他说的时候,我禁不住微笑,未曾亲历,却能感受其中的浪漫。另外,有一个小朋友,为了写一篇关于喇叭花的日记,她坐在小板凳上在一朵喇叭花旁边守了大半天,等待着她悄然开放,而在她的日记里,我读到了这样的一句话:“我守护着喇叭花的成长,而爸爸妈妈也以同样的专心守护着我的成长……”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一朵娇嫩心灵的悄然绽放。

一个甘于孤独的人必定热爱思想,因为能令形单影只变得充满乐趣、充满创意、散发出诗情画意的唯一源泉就是“思想”。孤独者的情趣是思想者的情趣——因其宽广而久远,因其无限丰富而通达永恒。思想使独处其乐无穷。就像哲学家帕斯卡所说:“人只是宇宙中的一颗微粒,可人的头脑却能思考整片宇宙。”独处是最佳的读书时光,我们可以贪婪地饮用智者用一生总结出来的智慧,与他们发生超越时空的精神共振。有时,我们内心某个晦暗的角落会因为一句话而被瞬间照亮;有时,他无声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他看我们比我们看自己更通透,那一刻,我们感觉到的是一种“理解”的美妙,一种豁然开朗的安宁。独处使思想的流淌更为畅通。我们暂别了生活的人流,却结识了心灵的知己,他们跟我们永远在一起。有时,独处使我们不知不觉滑入一种近似发呆的时间停滞状态。我们倚着树,凝望着远处天际的云,久久地出神,渐渐地,我成了云,云成了我,云点化了我的心。那一刻,我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我只如流风中的飞雪、空气里的一缕幽魂,因自然翕合而聚散,随生命呼吸而流转。借用道家的语言,我们是在天地之间“羽化”,与道、生命和自由融为一体。那时候,一只随风起伏翻转的塑料袋在我们的眼中也可以充满诗意,饱含人世的哲理;一片枝头摇曳的黄叶,也足以通达我们的心底,化作生命的一则隐喻,激起我们无限的感慨。自我与外界的隔阂,因为这份独处时的神交而冰消瓦解,渐入物我两忘的和谐一体。

享受孤独

不要去装扮孤独,摆酷拗造型终究无济于事,假的真不了,形式无法替代精神。不要惧怕孤独,那既然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就当珍惜。珍惜属于自己的一切,包括痛苦、烦恼和孤独。这份珍惜会带来幸运,因为孤独总在催生思想,灵感总是给孤独者特别多的厚爱。思想者千差万别,而他们往往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思想在孤独中萌动,在孤独中酝酿,在孤独中降生,在孤独中历久弥香。《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是如此、《一个孤独者的散步》的作者卢梭是如此,康德如此,尼采也如此……

我们常将孤独与寂寞混作一谈,因为人们总觉得他俩是难兄难弟,他们共同的父亲是——孤单。人们因“孤独”或“寂寞”而生的哀叹,本质上源于人对孤单的恐慌。这种恐慌甚至超过孤单本身带来的空廓。人注定要承受属于自己的一切,在这一点上无人能够分担,无人能够代劳,再爱你的人也束手无策。我们的命运只能自己承担,我们的孤单终须自己面对。我们对孤单的惧怕很多时候不亚于我们对死亡的惶恐,或许两者一脉相承,因为对我们很多人而言,死亡意味着永远的孤单。我们像逃避死亡一样逃避孤单,对于死亡,我们选择“忘却”,对于孤单,我们选择相似的方式——“掩盖”。于是我们想方设法呼朋唤友,以虚假的繁荣来掩饰内心的怯懦。但是如果我们拿出一些勇气来问问我们自己:当我孤单的时候,我就让自己这么孤单着,不躲也不藏,又能怎样?我承认孤单,迎向孤单,顺从孤单,把自己托付给孤单,结果又会怎样?我倒想看看,孤单究竟能把我怎么样?

当人不再惧怕直面孤单,而是坦然地安于孤单,那么他也就懂得了尊重孤单,学会了将孤单视为生活之友,而当他在善意地感受孤单的同时,他已然成长为享受孤独的思想者。

寂寞与孤独确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都是孤单的嫡传,只不过,寂寞是面黄肌瘦的孤单,孤独是体态丰盈的孤单;寂寞是冷僻的孤单,孤独是温情的孤单;寂寞是轻贱的孤单,孤独是高贵的孤单;寂寞是残缺的孤单,孤独是完满的孤单。其差异源于他们从不同的母亲那里沿袭了不同的品性:寂寞是空虚与孤单的孩子,而孤独则脱胎于思想与孤单的结合。

《好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