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换一种看法,便是换一种活法

人的精神若找不到可以长久安顿的“家园”,也就谈不上“归属感”,那人生只是一次漫无目的的漂泊,看似四海为家,其实无家可归。

怎样的人生才算成功?

我为什么而活?

有一个朋友,多年前的一天将近凌晨的时候,我接到他的电话,电话中他的声音明显有种并不多见的忧伤。他说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干脆就起床在阳台上站一会儿。眼前黑暗中的一切景物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闭着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说出那些圆楼顶、方楼顶的具体位置。他觉得那会儿四周黑魆魆的宁静应当有助于酝酿睡意。可事与愿违。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他只是觉得一切离他那么远,所有的黑影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空洞。他突然问我:“这个世界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

我的朋友感到有种难以名状的害怕,于是逃也似的躲进房间,可是那种陌生感、疏远感却并没有被他锁在阳台门外,而是阴魂不散地紧跟着他,弥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笼罩于每一样物件之上。“房间里什么都不缺,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他问我,可我觉得那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眼中,他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成功人士”,相貌堂堂,性格开朗,有房有车,工作稳定,收入可观,时不时会在欧洲某一个怡人的海边小镇出现,然后安逸地小住数日。可他却依然感到“一无所有”。

的确,随着对哲学研究的深入,当发现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成功”——比如声望、财富、地位——所具有的魅力在我眼中逐渐淡褪时,我也曾陷入对生命意义的沉思。

我所经历过的最接近“痛苦”的感受,大概就是那个阶段——由于找不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我越来越感觉寸步难行。如果自己不确定想走的路在何方,那么怎么走都是歧路;如果辨不清哪里是人生的目标,又谈何“前进”或“后退”?现在回想起来,曾经的我也像大海中的一叶舟,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漂漂荡荡,无依无靠,到哪儿都是流浪。同样的,人的精神若找不到可以长久安顿的“家园”,也就谈不上“归属感”,那人生只是一次漫无目的的漂泊,看似四海为家,其实无家可归。

我的朋友那一晚困顿之下提出的问题一如多年前我自己所遭遇的困扰。我很高兴他当时通电话的人是我,但我贫乏的人生经验就像一个简陋的工具箱,很难翻出什么工具来为他人松一松“心结”。我依稀记得我听他倾诉了许久,自己也分享了一些心得。印象较深的是,我对他说“不是世界离你远了,是你离自己的心远了”。

“自我错位”:其实我不懂我的心

我的一个学弟也算一位青年才俊,他十分勤奋,也不乏吃苦耐劳的精神,所以升迁得很快。之后他两年的时间里跳槽两次,收入翻了两番。有一次,他给我的手机发来了这么一条短信,“如果让你选择:A是现在的生活,B是做一个月为所欲为的国王,你可以实现任何梦想,无论多么不靠谱,但是一个月之后你必须去死。你怎么选?”我认真地想了想,回复给他:“我选A。你选的是B吧?”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其实也没必要回答。我觉得所有面对这样的选择题有过纠结的人,已经明白无误地选择了B。过了几天,他又发来一个短信“看来,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果然,他还是那个我所认识的擅长自医自救的人。他说的“位置”,就是自我定位;他说的“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是他针对“自己不满意现在的生活”这一症状而得出的诊断结果:“自我”不安于现在的“位置”,“自我”出现了“错位”。

我们或许还记得,年轻时常抱怨父母不理解我们的心声,不懂我们的心志,却一心将我们推上他们精心筛选的“人生轨道”,把他们为我们构想的“美好”前程强加给我们,要我们按照那样的蓝图自我定位。比如我身边的一个热衷于绘画摄影的女孩,被父亲逼迫着年复一年参加司法考试。我们知道这是他们为我们“定错了位”,因为那不是我们内心真正渴望的人生,那不符合我们对自己的定位。所以,当他人不了解我们的内心时,他们就很可能会给我们定错位。同样,当我们不真正读懂自己的内心时,我们也会在生活中定错自己的位置,这时就出现了“自我错位”。

说到底,他的困扰和前面那个朋友的问题,如出一辙——当一个人与他的心疏远了,心也就认不出他来了。当我们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别人会羡慕我们;当我们功成名就、身居高位,别人会惧怕我们、巴结我们;当我们成为社会公认的“成功人士”,大家都对我们微笑、称赞我们。可是,即使全世界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就真的幸福吗?如果我的心不认识我了,如果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引起我内心由衷的欢乐和温暖,我的幸福又该去何处找?

你说的“成功”,是“成就外功”还是“成就内功”?

一个比我年长的朋友曾与我分享他的一段见闻。他每天早晨要去一个路边摊吃豆浆油条,倒不是因为有多么百吃不厌,而是因为他特别喜欢卖豆浆油条的那一对小夫妻,一个炸油条,一个盛豆浆、擦桌子。一来一往之间,两人常常相视一笑。不言不语,却心照不宣,令他深受感动,忍不住感叹:他们活得多有意思!比我成功多了!

他说的“成功”,到底指的是什么?

我们不妨从“成功”二字最肤浅的字面意思来考察。毫无疑问,“成功”当属于真正的“有功者”,唯有真正“下功夫的人”才配得上享受“成功”。那么如何来定义“功”?

我小学时最喜欢的枕边书就是金庸、古龙或者梁羽生写的武侠小说。虽然对“功夫”至今一窍不通,但至少有这么一个粗浅的印象:“功夫”并不简单,可分为“外功”与“内功”。初入江湖、舞刀弄枪的侠客们往往努力修炼外功,以此“成就外功”;而真正的武林高手和那些深藏不露的武学泰斗却格外注重修炼内功,因为唯其如此,才能“成就内功”。换言之,武侠书里那些江湖中的“成功人士”大致可粗略地分成两种类型:要么成就外功,要么成就内功,姑且不论两者间是否存在什么内在联系。

基于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我觉得现在的“成功”仍可分为“成就外功”和“成就内功”。或许现代的江湖,与古老的江湖,总体而言,大同小异;此时的“成功”与彼时的“成功”也不无可比照之处。毕竟,我们每天见到的这个太阳、这个月亮,也正是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我们的祖先所看到的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即使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有些东西照旧万古不变。正如英国侦探小说系列《马普尔小姐》中那位主人公马普尔小姐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过去或现在,人性总是相通的。”这或许就是中国哲学里所称的“人的本心”——洗尽铅华后最朴素的那颗赤子之心。

那么,若“成功”可分为“成就外功”和“成就内功”,“外功”与“内功”应该如何定义?各自的评判标准又是什么呢?

所谓“成就外功”,其评判依据自然是“外在的标准”,即“外在于我的东西”。“外在于我的东西”有很多,大致可分成两类,一类与我无关,比如天地山河,比如风霜雨雪,比如别人的生活;另一类与我相关,是“我所拥有的东西(What do I have)”。这两者当中,当然只有后者关乎我的“成功”。换言之,我们评判一个人是否“成功”,外在的标准是看他拥有什么。一般而言,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越多,在旁人眼中他就越成功。

在我们拥有的所有东西中,最彰显于外的就是那些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的东西,一般是物质的东西,比如房子、车子、钱、名牌服饰、昂贵的首饰、堆积成山的山珍海味;其次便是那些看似无形、却能用来交换有形之物的东西,比如存款、利润、股份等。这些东西通常被我们称为“功利”。当然,如果一个人主要凭借一己之力能拥有这些功利的好东西,必有过人之处,要么特别勤奋踏实,要么智商极高,要么运气极佳,这的确是一种无可争议的“成功”。普遍而言,我们的社会对“成功”的评判标准十分接近这一种——以“功利”论成败。不可否认,确有其合理性。

除了这些有形的、物质的东西,还有另一类东西,也是我们能拥有的。它不能为我们直接带来物质享受,却比物质享受更温暖一些、更有内涵和亲和力。通常我们称之为“修养”。修养包括“修身”与“养性”两个方面。“修身”作用于“身体”,体现为我们拥有健康的体格、匀称的体型、姣好的容貌;“养性”作用于“性情”,指的是我们拥有良好的气质、翩翩的风度、友善的态度。一个人若拥有健康的体格,即使他不名一文,不能享受奢侈消费的快感,但他有健步如飞的自由;一个人若拥有翩翩的风度,纵是一介草民,不具“号令天下”的权威,却能时时讨人欢喜、处处受人欣赏,饱受赞誉。按照美国作家爱默生的说法,“风度是一种力量”,也是一张最独一无二的个性名片。

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当然在另一种意义上成就了他们的“外功”。他们何尝不是“成功人士”?只是,很多时候“修养”这种东西显得十分低调、不易察觉,所以当大众讨论到“成功”标准时常常将它忽略。但是,如果我们看看当前社会大众趋之若鹜的种种风尚:人们一掷千金、购买昂贵的健身卡来强健自己的体质,参加五花八门的舞蹈课、瑜伽班来塑造自己的形体,用护肤品、去美容院来保养自己的面容,报名各种各样的情商课、国学班来提升自己的气质、培养自己的仪表风度,就足以见得大家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发自内心将“修身养性”作为了一种值得追求的“成功”。

以上罗列的“成功”,不论是“功利之功”还是“修养之功”,我都将它归为“成就外功”。当然,后者远比前者更贴近我们的内在,不过,两者有一个共性:它们或多或少是可以用钱“买”来的。另一个更为本质的共同点则是:虽然我们能拥有它们,但是它们并不真正属于我们,我们无法永远占有,我们注定会失去。

这该怎么理解呢?我尝试借用英文的语法来解释这个问题,希望这样能使我自己理顺,也使人易于理解:在英文中,这些我们能拥有、能占有、能称之为what I have的东西,都是有一天我们会失去的东西。要知道“to have(拥有)”与“to  lose(失去)”是一对双胞胎,从来相生相伴。

比如功利层面说到的权势、金钱、财富——从长远来看,它们始终在人与人之间川流不息,永不常驻。权势从来都是从这个人流向下一个人,从这一朝轮转到另一朝,人们今天上任,明天卸任,权势却一直虚位以待,它不属于任何一个朝代,更不属于任何一个人。金钱的流动速度更是惊人,从西方流到东方,从这个市场涌向那个市场,从这个人口袋里平移到那个人银行账户上,它就像作曲家比才笔下极具魅力的女子“卡门”,人人都爱她,她也不拒绝所有人,但她从不属于任何人。

虽然第二层面谈到的那些我们能拥有的东西,看起来与我们关系极为密切,比如“美貌”“强壮”“气质”,好像它们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即使他人羡慕嫉妒恨,终究无可奈何,这一点与功利层面的那些东西大不相同,显得实在了许多。可是,我们在自信的同时,却忘掉了这样一个事实:别人拿不走的,时间统统能带走。不论我们是否意识到、是否愿意,时间几乎能无情地卷走一切,包括你和我,哪怕现在的你很美,此刻的我很健康,但“骁将渐衰,美人易老”,世上最忧伤的事莫过于此。这些东西看似属于我们,其实是我们从时间那里借来的,只有一定年限的使用权,却从来没有所有权。

由此,我们或许能更理解上文所说的:那些我们能拥有、能占有、能have的东西,不会在我们身上常驻,它们终究不属于我们,终究会流逝。基于此,它们是“外在于我们的东西”。

那么究竟什么是“内在于我们的东西”?那些真正属于我们,能常驻而永不流逝的东西?有这样的东西吗?它们会是些什么呢?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谈论人的本质时,为人区分了三个不同层次。最外层是“我在他人那里是什么评价(What do I look like in other people's eyes)”。这一层最为普遍,是绝大多数人最常关心的问题,即“别人觉得我怎么样?”“他们觉得我美吗?”“在他人看来,我幸福吗?”——用我们东方人的“面子”二字便可一言以蔽之。在这一层次,与其说我们关心自己的感受,不如说我们在乎的是外界的评价。

中间的层次是“我拥有什么(What do I have)”。我们前面对它已经说了很多。这一层次上的我们将关注点集中于自己的实际所有。

最内层是“我是谁(Who am I)”。探入到这个层次的人相对而言最少,只因它埋得太深,能给出答案的人在人类历史上凤毛麟角。即使说它是一切智慧的起源,也不为过。我们知道两千年前在古希腊德尔菲神庙的石柱上就镌刻着这样一句神秘的箴言,像是一个神谕,或是一个咒语:人啊,认识你自己——由此开启了古希腊辉煌灿烂的哲学世界。

到达“我是谁”这一层的人,追问的是自己的本质,那是一些看起来不清不楚却至关重要的东西:即我的心灵、我的精神、我的灵魂、我的人格。一个学生问过我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老师,怎么才能有人格魅力?”我想了想,回答:“很多人看到‘人格魅力’四个字,关注的是‘魅力’,而忽略了‘人格’,这是本末倒置。实际上,人格魅力,根本在人格——一个人的人格有多高,决定了其魅力有多大。前者是因,后者是果,因果必然。”这一层次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玄之又玄的东西,几乎决定了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而且它们超出了时间的掌控力,即使死亡也无力剥夺。我还记得回答这个问题时的最后一句话:“人格力量超越时空。即使有一天,人不在了,人格还在,魅力还在。”

最高的成功,莫过于内心的幸福

有关“人”的问题数以亿计,不论我们从其中的哪一点出发,最终总会指向“我是谁”,就像“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个人只有知道了“我是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可能知道“我该往何处去”。“我是谁”是人生抛给每个人的谜团,外人回答不了,欲望越搅越乱,只有真正了解自己内心的人才能揭开谜底,活出自己。而当一个人真正搞清楚自己是谁的时候,生活就会为他“芝麻开门”,在他面前将会出现那条他一直在寻寻觅觅的通向幸福的道路。这里的“芝麻开门”,平时我们称之为“觉悟”。

“我是谁”,这就是那个真正“内在于我们的东西”,它决定了我们的心灵、精神、灵魂、人格,它们真正属于我们,常驻而永不流逝。别人拿不走它,因为它深深地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弥漫于我们周身,逗留在我们的凝视中;时间也无法卷走它,因为“心灵永远不会有皱纹”6。那是一种神圣的幸福。就算没有财富,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德性而幸福,像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阿尔伯特·史怀哲博士,他主动放弃了殷实富裕的生活投身于非洲的医疗救助,长达50年;就算失去自由,他可以为人格的完整而深感幸福,像南非前总统曼德拉,被囚禁27年却依然笑容可掬、热爱生活;就算面对死亡,他可以因为此生大节无亏而幸福地离开,像孔子临终前反观一生,自觉可安然去也。“幸福显然就是一件最神圣的事情”7,因为它来自心灵的确认与热爱。实现了这样的幸福,也就真正成就了最高的“内功”。

“功利之盛”能压倒人,“修养之美”能愉悦人,“灵魂之高贵”能拯救人。“内功”是“成功”的精髓,唯有它能使人发现并创造幸福。我相信,真正的“成功”必然内含着“幸福”,而人生最高的“成功”莫过于“内心的幸福”!

当然人各有志,对每个人而言,各自心目中真正的“成功”到底是“成就外功”还是“成就内功”,见仁见智,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要成为一个全面发展的“成功人士”,恐怕还是应当尽力既成就外功,也成就内功。正如一个美好的女子往往“秀外”且“慧中”。这是一样的道理。我们的祖先推崇一个人在生活中应当尽可能“内外兼修”——“修炼外功”以保障“物质生活”的充实与丰富;“修炼内功”以欣赏“精神世界”的海阔天空,实现灵魂的安宁与幸福,那是至高的、纯粹而甘美的欢乐。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当我们因为追求成功的人生而逐渐疏远心灵时,当我们在功利世界迷路而找不回自我的精神家园时,当我们在财富的激情飙升后感受不到幸福的温柔时,或许我们需要常常这样提醒自己:“幸福是人的最高利益”8。

风度不是造作,而是内在气度的自然流露

风度,是一个人所具有的美好人格修养自内向外的映射,是强大而自信的精神力量的自然渗出。正因为他的心灵生活是如此丰富如此充实如此饱满,以至于不经意间有一部分不由自主流溢于体肤之上、表露在对外的言行举止之中,就像容器里的水装得太满了,就会溢出容器外。这就是我们平时所谓的“溢于言表”“自然流露”。

风度透露了你的精神力量

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一些情况屡见不鲜:有时候一些人对自己曾经面对危机如何保持冷静、在绝境中巧妙周旋最终力挽狂澜的经历说得头头是道,听者无不信以为真、心生敬佩,那一刻我们以为遇见了一位“超人”,结果却证明此人不过是一个夸夸其谈、平庸无奇的俗人,就像一个小男孩向同伴们描述他是如何毫不畏惧地应对十条狼的围攻,事实却是当时的他被一只恶犬吓得魂飞魄散,一路连滚带爬、疾奔逃亡;有时候一些人漂亮的履历上罗列着他曾经参与的重大项目、高峰会议,他在其中扮演的不可取代的重要角色,旁人了解之下才得知他当时的角色不过是端茶送水、例行公事,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更谈不上什么特殊的贡献……这些情况有一个共性:名不符实——明明其内是“一”,却欲放大成“十”;明明事实是“十”,却竭力想乔装成“百”。

对于一个真正有风度的人,情况往往相反,如果我们感受其“一”,那么定然其内有“十”;我们感受其“十”,那么定然其内有“百”。他们有很多过人之处,但往往羞于夸耀自己。这不难理解,自己夸自己本来就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写到这里,想起了多年前看到的一个电影桥段。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向他的老师——一位德高望重、备受敬重的英国绅士提问:“他们说英国盛产绅士和淑女,那么你是绅士吗?”当时看到这里,我心下沉思,这是一个多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你若坦然承认自己是绅士,似乎多少显得骄狂自负,而印象中绅士应当是谦逊低调的;如果你说你不是绅士,那么对于眼前这位真诚求教、心怀期待的年轻学子,又将是一件多么让人沮丧的事情啊!结果,那位老师沉默片刻,回答:“I am always trying……(我从未停止过努力成为一名绅士)”——完美的答复。

真正有风度的人,亦如这位绅士先生,他们的一言一行往往平易近人却不失尊严、客观公正却饱含仁慈,举手投足之间总带着对事的慎重与明理、对人的理解和关怀,这令我们大多数人或惊奇、或钦佩、或若有所悟、或感慨万千。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判断总是正确的、他们的决定总是最明智的,他们也会犯错,和其他人一样。因为他们是凡人,和其他人一样,而凡人难免犯错。但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们虽羞于夸耀自己的才能与贡献,却勇于承担自己的罪责与过错,他们会发自内心表达诚挚的歉意,更竭尽全力、想方设法予以补救,这常常使他们更容易得到旁人的理解与宽谅。然而,当他们的过失造成了对无辜者的伤害,他们对自己的宽恕相比于别人的,往往来得更迟更艰难。这件事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的疤痕相比于别人的,也往往更久更深刻。小时候,长辈常说“做一个人,终归要对自己有点要求”,而这些人相比常人,对自己的要求特别高。曾在某一本书里读到傅雷夫妇的故事,书中记述他们夫妇二人迫于种种绝望的处境,决定与这个世界告别,于是将自己装扮一新,待夜深人静时,先后撕下被单在铁窗横框上自缢而亡,其中有一个细节,他们把厚厚的被褥铺在地板上,生怕深夜动静太大影响到别人。有些人对自己的要求特别高,即使是死,也是如此优雅。

真正的风度具有一种令人心悦诚服的强大精神力量,这吸引了少数几个潜心修行的人和一大批图慕虚名的人。前者经年累月、上下求索、专心致志、修成正果;后者求成心切、心浮气躁、不求甚解,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觉悟不到“风度”的真精神,所以只学会了一些不得要领的“皮毛”,就自顾卖弄、四处兜售了。既然是“皮毛”,当然是“表面文章”,经不起仔细的推敲和深入的研究。后者为了避免自己破绽百出,只能像上文提到的那些名不符实的人那样尽力“以一充十”“以十当百”,通过虚张声势、故作姿态来弥补那亏空的“90%”,就像穿上了一件本不属于自己的衣服,难得摆摆造型尚可,真活动起来往往捉襟见肘。真正的风度是一个人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精神世界的丰富和充实,而乔装出来的风度则是一个人在竭力掩饰他内心的空虚和贫乏。

道德是孕育风度的种子

风度之美并不在于其流露在外的“翩翩姿态”或者“优雅举止”,不在于那一挥手一抬眼一低头,这只是“风”。风如过雨,倏忽即逝。风度之美之所以能让人如沐春风,之所以能深入人心,风度之“风”之所以如此“养眼”,全在于其下之“度”是如此“养心”。

记得多年前一个学生在期末考试的试卷上写下这么一句话:一流高手之间比的总是胸襟气度。我深感认同。一个人的风度本质上取决于他的胸襟气度;一个人外显的“大家风范”,归根到底源于他内有坚强的意志和温柔的心。这使得他能凭一己之力理解费解之事、忍耐不耐之苦、放下难放之怀;也使得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心怀公正、待人仁爱,对旁人的欢乐感同身受,对他人的苦难不忘将心比心。“对强者,他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兄弟;对弱者,他将他们视同自己的孩子”9。追根溯源,风度源于一种最古老也是最伟大的力量:道德。风度之优不在于言辞之间的滔滔不绝,不在于举手投足中的风流倜傥,风度的本质是一种震慑人心的道德力量。

人的“气度”“尺度”“高度”“宽度”“深度”“风度”最终会化为一个人“信手拈来”“自然流露”的天性,而非有意识地矫揉做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完全“自然天成”“天性使然”。“风度”的成因绝不是随随便便、不假思索的本能,而是基于对德性深刻之思考、对举止审慎之取舍;“风度”固然最终外化为一种无心之举,但这样的“无心”恰恰来源于长久的“良苦用心”。“无所在等于无所不在,无心意味着无处不用心”。真正的“风度”必须是经过深思熟虑和严格教养而修成的正果。教养的内容:公正与仁爱。教养的核心:道德。

我们常误以为“道德”是一种精神的约束力,限制着我们不敢恣意狂放,却不知“道德”实在是美好人格的驱动力,正是它在滋养着我们的“风度”,使之摆脱虚伪与低级,超越自私与恶意,既蕴含有一份温柔动人的单纯与慈悲,又能释放出一种震慑人心的痛快与力量。就像斯蒂芬·茨威格笔下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在临刑前的最后一句遗言便是:“我宽恕你们。”

如果“风度”是一朵优美的花,那么道德便是孕育它的那颗神奇的种子。正因如此,风度可能是朴素的或者华丽的,但绝无可能是卑微的、做作的、骄纵的、伤人的;风度可能是深沉的或者飞扬的,但绝无可能是无知的、肤浅的、小家子气的。真正的“风度”对人性的明与暗有着很深的洞见和同情,对生命的喜与悲有着透彻的领悟和释怀,在欢乐中它是对欢乐的铭记和珍惜,在痛苦中它是对痛苦的承担和宽恕,痛过之后还是善,苦过之后还是热爱生活,像极了木心先生所说的“不知原谅了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真正的风度没有大小之分,它只能是大的——大胸襟、大气度、大心量、大觉悟、大关怀……而在这卓然高贵的姿态背后,是道德广博深厚的大爱。

要自信,不要自负

自信者与自负者

跟很多人一样,我欣赏自信的人。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不仅能使其他人在与之亲近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对他抱以信任,而且他往往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影响力,其他人如果长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他遇事时的冷静沉着、待人时的不骄不躁,常常会不知不觉深受其感染,在自己的待人接物中也会自发地以他为效仿的榜样。 

同时,跟很多人一样,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我们也称他们为自大者、自负者、刚愎自用者。他们总是坚信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才干、自己的选择,即使旁人能提供与之相反的明显的客观事实或提出另一些颇有价值的方案,他们依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他们给我们的印象毫无疑问也是“自信”的,但是当我们在团队或者集体中遇到此类人时,我们总觉得这样的“自信”很多时候不是“明智”,而是“无知”;不是高瞻远瞩的“达观”,而是闭目塞耳的“狭隘”;不但无助于高效地解决问题、带来整体的“发展进步”,而且以盲目的独断阻挠问题的根本解决,造成毫无价值的“内部消耗”,甚至直接导致关键时刻的失败。

美国陆军史上最年轻的“西点军校校长”麦克阿瑟,这位天赋异禀、赢得最多美国奖章的军事将才,这位像迎接每一天升起的太阳那样迎接战争的五星上将,这个“勇敢者中之最勇敢”的英雄人物,就因为他拒不承认错误的“傲慢自负”、绝不容忍批评的“目空一切”而在朝鲜战争中惨遭溃败,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历史过失,最终被总统杜鲁门忍无可忍地解职。

自负是“变了质”的自信

我们每一个人都渴望成为一个自信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他人指摘为“自负”。但是很多时候,我们又会发现“自信”与“自负”之间的界限似乎并不像其字面上看起来那样泾渭分明、清晰可辨。

在青年学生中常有这样的情况,初入文学、哲学领域,对盛名远播的前辈学者方才略知一二、其人其作还不明究竟,就开始夸夸其谈、指手画脚、评点江山。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学生只是暴露了自己的“才疏学浅”和“自命不凡”。我的老师们凡是碰到这样的学生,就会向他推荐一两本相关的著作或文章,有时会淡淡地补上一句“你似乎太过自信了……”言下之意,应该是在暗示对方犯了“自负”的毛病。我们很多时候看起来自信满满,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事实上不过是夜郎自大、自视过高罢了。

我们常把“自负”误当成“自信”,因为它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前提:“自信”毫无疑问意味着“相信自己”,“自负”也是一样,指的就是对自己深信不疑、执意坚持。它们的关系十分微妙,就像由同一束光投射而成的“明”与“暗”;就像同一张塔罗牌正立与倒立之间区分的“好运”与“厄运”;就像同一枚硬币随意抛向半空,落地瞬间不可预测的“正面”与“反面”;就像麦克阿瑟的前半生,卓越的才能为他构建起无可撼动的“自信”,这“自信”助他成就了无与伦比的辉煌,但是伴随着一枚接一枚沉甸甸的勋章在他的胸前闪闪发光,民众迎接他时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呐喊,他的“自信”逐渐充满“负气”而不断自我膨胀,膨胀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倾翻了一名职业军人最为看重的军纪,排斥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意见和建议,最终不惜与自我的理性为敌。“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10,冥冥之中他的命运就这样在后半生被神秘地翻转,璀璨渐入暗淡。应该说,麦克阿瑟是幸运的,因为他总是那么自信,但不幸的是,他的“自信”过了头。

现在我们仔细想想其中的道理,就不难发现:所谓“自信”与“自负”,其实呈现在外的表象十分接近,都是“相信自己”,而它们的本质差别则在于“程度”相异。若“自信”保持“适度”,才是真正的“自信”;一旦“自信”过度就变质成“自负”了。

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忽略“度”的差别,以为那是无关实质的小问题,却不知古人所说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是何等的真理,绝大多数的“质变”都起始于点点滴滴而渐行渐远的“量变”。

就像我们对孩子的爱,“适度”便是真爱,“过度”就成溺爱,不但无益于孩子的身心成长,还有损于他们健全人格的塑造;美其名为“爱”,却早已在“过度”之中偏离了“爱”的本质,反受其“害”;口口声声“为他好”,却已然成为了无形之刃,切割了他最为宝贵的“自由意志”。同样的道理,“自信”一旦过度就会变质,“自负”便是那“变质”了的自信,就像变质的牛奶不再是单纯的牛奶,而多了好多奇怪的化学物质,不再是人体所需的营养,而是危害健康的毒药。当“自信”过度而变质为“自负”,就与真正的“自信”全然无关,那不再是人格的闪光点,而是铸成了个性的污点,不但不利于人,对己也相当有害。

没有“自知”,就没有自信

那么到底是谁在“自信”与“自负”之间画下了不可逾越的边界?又是什么“度”区分了所谓“适度”与“过度”?

古话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日常生活中我们常以“明智”二字用来赞美头脑清醒、举止得体的人。而人们将“明”放在“智”之前虽可能是一时无心之作,却似乎包含了一种奇妙的直觉和天然的逻辑:不明,何以能智?看不清楚、看不真切,何以能想得明白、想得透彻?因此要达到“智”,必先要“明”。

何以明?——“自知者明”!

我们前面提到的“自信”也好,“自负”也好,有一个相通之处:相信自己。而它们两者的不同之处恰在于:是否“自知”?是否自明?也就是,对自己有无清醒的认识?

换言之,“自信者”首先当是自知者——冷静地看清自己的能力,公正地评判自己的水平,包括自我之所长、自我之所短,然后相信自己能扬长避短、取长补短;“自负者”则相反,往往是不自知者——看不清自己的真实水准,掂不出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无法客观公正地评价自己,于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盲目地相信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由此可见,“自信者”与“自负者”的本质差别就在于——“自知”。古话又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自知”竟然被祖先前辈们视为“高贵”之事,可见不是什么唾手可得的易事。那么,“自知”究竟贵在哪里,又难在何处?一个自信的人应当自知些什么?或者说,一个自负者与真正的自信者相比,他的“不自知”到底体现在哪里?他不自知些什么?如果我们找到了这个答案,或许也就能顺藤摸瓜,发现“自信”的秘诀。

“自知”,无可厚非,就是要“知我”。那么一个真正自信的人应当要“自知”些什么?首先,当然是“知我所能”——我的专长、我的优势、我的强项。自知了这些,才能摆脱自卑,建立起初步的“自信”。

但单单是“知我所能”,看到自己力所能及之事、过人之处,却不知“我所不能”,看不到自己力所不能及之境、不可企及之人,就会变得故步自封、妄自尊大,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久而久之,错把自己当神。一个人一旦成了“神”,就意味着“与天齐高”“逍遥法外”,这就是典型的“无法无天”。眼中无法,意识上也就关闭了理性,心内无天,精神上也就抛弃了敬畏。丧失理智则近乎疯狂,无所敬畏则难逃自我毁灭。“上帝要谁亡,必先使其狂。”这正是“自负者”的症结所在——不够全面、不够完整的“自知”——知我所能,却不知我所不能,进而误以为自我无所不能。肉体凡胎,注定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正是因为没人能真正做到无所不能吗?

自负,说到底,往往是井底之蛙无知而盲目的自欺欺人。更何况,人与人的爱好、志趣、理想各不相同,一个人如果能专心致志于自己情有独钟之事,尽其力、显其能,已是很大的幸运、非常的幸福,又有什么必要追求事事皆通、无所不能呢?

“能”与“不能”之间的人生自在

我所欣赏的自信,基于完整的自知——不但知我所能,而且还要知我所不能。两者缺一不可。单是“知我所能”会使人狂妄自大、自负骄傲;单是“知我所不能”又会使人盲目自卑、妄自菲薄。这两者都偏离了清醒的自知,进而远离了自信。“自信”既不自卑,也不自大,恰是这“自卑”与“自大”两个极端之间那个近乎完美的平衡点,那条不偏不倚、恰如其分的“中道”,所以有时我们给自信一个别称——“不卑不亢”。

“极端”如同“黑白”,非此即彼,太过极致纯粹,“中道”则如“灰”,有近乎白略带黑的浅灰,有接近黑而少掺白的深灰,其间还有各种比例调和之下的这灰那灰种种灰,层次不同,变化多端。

“我所能”与“我所不能”不论孰多孰少,总会贯穿每一个凡人的一生,每一个人都有“我所能”与“我所不能”,无一例外,差别只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能”与“不能”的调配比例、具体内容,比如有的人相对而言更全能一些,五花八门皆有涉猎,有的人则专注一些,不懂经济金融、时尚流行,却精通医术。

就像苏格拉底所说:“我知道得越多,我所触及的未知领域也越广阔。”换言之,随着我们知识的深入、阅历的增长,我们会发现越来越多的“我所能”,而同时,“我所不知”“我所不能”的领域也在随之无限扩大,世界并不因为我们渐趋充分的“认知”而变窄变小变无趣,相反,它会随着我们视野的高远、心胸的开阔而越来越宽广、越来越奇妙,于是“自信”便成了我们在“能”与“不能”之间流转游移的人生自在。

当然,“自信”不只是基于清醒的“知我所能”与“知我所不能”的知性认识,也不仅仅停留在为人处世的过程中自我心态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自信”还需落实为一些更具可操作性、有益于更多人的东西,我称之为“行动”与“事实”。

“知我所能,我所能者,尽善尽美”;“知我所不能,我所不能者,虚怀若谷”。

真正的自信者,会用一生的时间来探索什么是力所能及之事,对于它们,我要尽可能做到完善,不是敷衍、不是应付、不单求完工交差,而是要言之必行、行之必果、竭尽全力、善始善终;同时,真正的自信者,每一天会用一定的时间来反省自己的不足之处,对于我不懂、做不好的东西,我要保持谦逊、保持尊重、保持风度。

这是我勾画出的“自信”和“自信者”的精神样貌。不过,“知我所能”指的不仅是知道什么是在可见的能力范围之内、我做得了的事,比如搬柴送水、洒扫应对,更至关重要的是,“知我所能”意味着深入挖掘自我尚未展露的潜能、了解自我内在的天分,然后尽己之力使潜能得以充分发挥、天赋获得最大程度的施展。

就像小鸟知道自己是小鸟,它的天分、它的“所能”是“飞翔”,广阔的天空和静谧的树林是它心之所属的那片精神的故乡;小鱼知道自己是小鱼,它的天分、它的“所能”是“游泳”,在潮流汹涌的江河湖海中随波逐浪便是它生命的归宿。

对于每一个拥有自然的、独特的天分的人,他的内心深处都静卧着一块无可忘怀、欲罢不能的人生舞台——在那里,我愿意像火一样纵情燃烧、似烟花般极尽绽放。

《好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