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谢谢你,陪我一路同行

那些在我们失意之时闻风而散的往往正是原本蜂拥而至的人,而恰恰是那些责备我们轻率、批评我们自以为是,让我们懊恼不已、败兴而归的人,在此时会源源不断地提供最强大的精神支持。我们不会怀疑,这样的一个朋友,不论他是贫是富,他始终宝贵。

爱,无富贵贫贱之分

小时候,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讲过一个老鹰和小鹰的故事。她说,在一只高大的老鹰羽翼丰盈的翅膀下蜷缩着一只翅膀刚刚长硬的小鹰,它懵懵懂懂地依偎在母亲的保护之下。为了让它真正学会展翅飞翔,老鹰将它带到一处悬崖边,刚开始只是用脚爪将它从身边推远,但每一次小鹰都扑腾扑腾退回原地、畏畏缩缩不敢尝试,最后一刻,老鹰挥动它强有力的翅膀,一把将小鹰推出悬崖峭壁。伴随着极速的下坠,小鹰拼命地在无序的气流中翻腾挣扎,情急无奈之下,它只好展开双翅尝试着恢复自己的平衡。突然,极速的下坠暂停,世界一下子豁然开朗,在它的身下呈现的是山峦起伏、一马平川,在它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万里长空。由此,它开始了自己的生命历程。

原先,听到这个故事,不经世故的我都会联想到躲在母亲关爱庇护之下的自己,禁不住感叹老鹰妈妈究竟是抱着什么样不可理喻的心态,非要将自己亲生的、羽翼未丰的小鹰推下悬崖。万一小鹰不能及时地伸展双翅,掉入万丈深渊,怎么办?即使小鹰学会了飞翔,可从此以后,不论前途有多少艰难险阻,它必须独自穿行在空旷的天地之间、不可预知的命运之中,得不到保护,或许也得不到安慰,难道身为父母的老鹰不曾想过,不会心有不忍吗?

而现在,我好像领悟到,小鹰独自承担起生活的喜怒哀乐体现的是一种独立直面生活的勇敢;而老鹰们在悬崖边最终施予小鹰的那奋力一推,何尝不是怀着一种深沉的悲壮?让自己深爱的孩子完全独立,何尝不是一种饱含不舍却充满信任的矛盾心情;何尝不是一种非凡的远见,蕴藏着惊人的勇气和深厚的爱?

每每想到自己有着这样一对深明大义的父母,我都忍不住为自己感到荣幸。因而,不论他们是否富有、是否手握权柄、是否身居高位、是否担任要职,都不能改变他们对我而言是“高贵的人”,是今后生活中值得我学习的榜样。

同样,如果我们有过这样的经历:在生命的每一个重要阶段,当我们获得成功,我们身边常常会冒出“一些虚假的朋友和一些真实的敌人”11,那时只有真正的知己好友会“不合时宜”地给我们必要的规劝与忠告;那些在我们失意之时闻风而散的往往正是原本蜂拥而至的人,而恰恰是那些责备我们轻率、批评我们自以为是,让我们懊恼不已、败兴而归的人,在此时会源源不断地提供最强大的精神支持。我们不会怀疑,这样的一个朋友,不论他是贫是富,他始终宝贵。

在我们与恋人的相处过程中,往往会经过较长一段时间并不轻松的磨合,然后我们透过他的眼睛、他的思考,看到的是一个相比于认识他之前更自由、更欢乐、更充满希望、更深情款款的新世界;因为他,我们比之前更懂得热爱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也学会了如何去珍惜他人的生命和生活;偶尔我们反躬自省、与认识他之前的那个“我”相互对照,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正在变成一个更真诚、更勇敢、更坚强、更通情达理、更值得自己尊敬的人;当我们与恋人因为生活琐事或习惯差异而争吵,情绪激动之后选择冷静一段时间,却发现我们的胃口、活力、兴致也不可救药地随之一同冷却,此时,我们会明白,有这样的恋人相伴,我们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他带给我们的是弥足珍贵的爱情。

有一次,在我和朋友们讨论爱情时,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真正的爱情“爱富不嫌贫”。不论怎样,爱情无限美好。物质上的丰裕当然是好事,它可以为“爱情”锦上添花。两个人用爱情构筑起的“属于王子与公主的梦幻宫殿”会凭借着“富有”而轻松地得以竣工。但是“富有”配制不出那使人一口喝下便坠入爱河的魔法“药水”;金钱再无所不能,终究收买不了“丘比特”手中的箭。

而“富有”对爱情的另一个巨大的贡献在于:它是爱情的试金石。或许,只有经历过“贫富”考验的人才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强大;或许,最“值钱”的爱人从未想过“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想到张爱玲的一句话: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面对我们的亲人、朋友、爱人,只要我们有发自内心的爱,那么,无论他们或贫或富,从来不动摇他们在我们心中的“贵”。

寻找“精神家族”——我们的友情与爱情

血缘关系是人类最古老的关系,也是伴随我们一生的最重要的关系。我们由血缘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生活在血脉相连的家庭环境中,感受着来自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这些至亲之人的陪伴与关怀。

由血缘这一纽带连接起来的人,彼此的情感往往不是充满激情的、也不是张扬高调的,但却最根深蒂固、最持久、最能体现“平平淡淡才是真”。

血缘,意味着人与人在生理上先天的亲密关系。我们经常用“血浓于水”这样的词语来激励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的内部凝聚力,指的就是不论我们身在何方、所为何事,我们应当不忘互相照顾、互相爱护,因为我们终究是一脉相承的亲人,我们是家人。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另一个“家族”,它不依赖于生理上的“亲缘”,它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然归属,我们对它有着自己独立的判断与选择,我们可以随时随意彻底地解除这样的关系,只要我们发自内心这么希望。进入这个家族只需要一个条件:彼此心意相通、精神相合、彼此欣赏、相见恨晚。在此我把它称为“精神家族”,其实就是由精神连接起来的最真挚的“友谊”,或者说,“知己”。

信任,是“精神家族”的唯一信条

知己之间保持着最透明、最纯洁的精神生活,透明得可以相互看破,彼此之间总能一目了然、心事洞明。甚至是自己最不愿启齿的想法,你也愿意向他袒露,而他愿意去看,也愿意去懂;在看到了你最丑陋、最不堪的那一面后,他依然愿意握你的手、拥抱你。知己之间的交往纯洁得不含任何原因、目标、意图,就像和另一个自己相处那样,不为社交、娱乐、利益、怜悯、崇拜或任何具体的需要。你和他交往甚至不是为了获得或维持“友谊”,只是他的存在让你感到安心,他的存在打破了你生而孤独的咒语,而这几乎算得上是人间的一个奇迹。所谓“知己”是两个精神之间难以言传的、不可理喻的默契,也是两个灵魂面对面时自然而然卸下伪装的平等与坦诚——当你们不见时,他住在你心里;当你们相见时,你整个人都是一个温暖的微笑。

你与他见面交流的形式往往最为朴素,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或者只是边散步边聊天,或者什么也没有。我记得我曾和这样的一个好友寒冬腊月在学校的后门口兴高采烈、不知疲倦地交谈了三个多小时,周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们却始终全神贯注、兴致不减,直到天色太晚,我才不得不让她走。这样的朴素,若加上一定程度的环境的安逸与舒适,将是知己之间沟通的最佳方式,你不会感到无趣或单调,因为你们的交谈将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值得做、也最有趣的事情之一,你们深入内心的谈话随着步调一致的理解,总会出现一种天然的音乐般的节奏,时而激昂、时而委婉、时而寂静,你们的语言与沉默代替了音符和休止符,演绎的是你们共同创造并一同享受的私人交响乐章。

你们之间由于心心相印,很多时候会对相似的事件做出相近的判断,如事先约好一般。很多时候对方的一句提醒或一个规劝能恰逢其时地使我们豁然开朗,好像他料事如神,早已预见到你的处境。

一个在人生的半途遇到的陌生人,成了你的莫逆之交。他将一把无形的钥匙交给了你,这钥匙随时可以打开他心灵的那扇门,你能自由出入,你会格外珍重。你们之间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绝对信任,那将是你们能找到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原本这样不可动摇的信任是所有人都不敢奢望的神圣之物,因为它们违背了人情世故的基本逻辑,它只存在于我们遥不可及的理想之中,权当是对现实生活诸多无可奈何的一种精神救赎。可是现在你知道那是一个“精神家族”唯一重要的必需品,也是唯一的家族信条,你们必定会保持绝对的信任。因为你们相互交托了“灵魂”,因为你们绝不允许自己丧失理性与善良,因而也绝不怀疑对方的理性与善良。

知己,是心灵世界的家人

我之所以称知己关系为“精神家族”,是因为它与“血缘家族”有着相似之处。它源于“投缘”,这“缘”虽不是“血缘”,却也和“血缘”一样同属于不可抗拒的力量。两者的区别只是血缘基于生理的事实,而“投缘”基于心理的事实。知己不是血亲,不符合“血浓于水”的定义,但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也有着与浓郁的“父慈子孝”“手足情深”一样的甘美与不可替代。如果灵魂有血,那么知己应当与我流着相同的血。他也是我的亲人,也是我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血缘家族”是我们生命的“家园”,而“精神家族”则是我们找到了失散多时的心灵的兄弟姐妹。或许正是这样的相似之处,人们才会在生活中把那些常住自己心中的“挚友”唤为“兄弟”,如此,刘备关羽张飞才会这般惺惺相惜,以至于要桃园结义、歃血为盟。对知己的挚爱到了最深厚的阶段,大概就是忍不住要将他从“精神家族”纳入“血缘家族”吧,某种程度上“兄弟”的称呼、歃血为盟的仪式,正是在创造这样的一种“人造血缘”“后天血亲”。看似孩子气的言行,其中却充满了热忱与真挚,我们煞有介事地将各自的血滴在水中,待其互融,变得难分彼此,再一饮而尽,从此他们成了我真正的“兄弟”,成了我真正的亲人,成了真正和我血脉相连的人。由此,“精神家族”与“血缘家族”之间有了交集,那可能是我们最美妙的一部分人生。

当然,在这个交集里,除了那些被我们唤为“兄弟”“姐妹”的知己挚友,也有一些被我们称为“朋友”的亲人,比如父子之间、母女之间的无话不谈、心有灵犀,也是时有发生的美好事例。幸运的是,母亲和我之间的关系就十分接近这一种。这样一来倒是给了我很多方便,至少省得去特意构思一个足以表示我们“精神亲密”的特殊称呼了:相信她能理解我口中的“母亲”二字是全然发自我的内心,那不只是个称谓,也包含了很多欣赏与感激。

爱情使人永葆青春

还有一类人不可忽视,那就是我们的爱人。爱人必定是我们心灵的选择,不,更准确地说,心灵无力选择爱情,心灵只能臣服于爱情,为之倾倒。爱情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东西,身处其中的人感觉自己永不厌烦、永不疲惫、永不衰老。尽管它并不总是精神的琼浆玉液,并不总能让人心花怒放、春风沉醉,很多时候,与它的妙不可言相对等的是随它而来的痛苦、创伤、焦躁、迷茫、自卑、多疑、恐惧……但即使如此,“世上一切的快乐仍比不上它的烦恼”12,人们总还是无可救药地心甘情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若问爱河中人为何如此这般全心全意,独独只爱那一个,他看起来并不最美,也没什么独特,却能让你心驰神往、爱得无法自拔,没人说得清这里的奥秘,思前想后,还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们只知道,爱情是心灵不由自主的全神贯注。哪怕在熙熙攘攘的人潮汹涌之中,我们的神经仍能像雷达一样确知他的存在,我们仍会条件反射般皱起鼻子嗅出他的气味,我们的目光能穿越众人圈定他的身影,因为我们的灵魂已然不在自己这里,而是放进了他的胸膛。

爱情并不真正使人盲目,他的缺点在我们自己眼中,和在旁人眼里一样清晰。或许爱情可以被归为一种“迷信”,“盲”的不是“目”,而是“魂”。毕竟,从头到尾,你不是用双眼在看他,而是用心灵在感受他;你需要他,只是因为你爱他。

当我写下这话的时候,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位可敬可爱的美国学者,65岁,头发都已花白,言行举止中透露着岁月修成的成熟持重。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我常常听他提到他的妻子,给我的印象是如果他身上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妻子美好的影响力。我问他:“她长得什么样?”他沉思片刻,凝视着我说:“对我而言,是天使的模样。”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一个二十岁的他,他脸上的表情郑重其事,但洋溢着内心的微笑与满足。

无意间,我似乎窥见了爱情的“秘密”:爱情能使人永葆青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爱情如传说中的灵丹妙药,能减少时光在我们皮肤上留下的刻痕;而是说,每一个大人灵魂里都有一个“小孩”,而爱情能唤醒那个“小孩”,使我们返老还童,使我们的心灵活力无穷,让我们变得单纯与虔诚。

毫无疑问,爱人属于我们的“精神家族”,我们的精神因他而朝气蓬勃。当我们的心中装下了爱人的心,不但不觉沉重,反倒像鸟儿找到了天空那样能更勇敢更自在地飞翔;他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不但没有增加我们的负担,反倒为我们的人生添了一双眼睛、开了一扇门,使我们的世界变得更丰富更广阔。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忍不住用“婚姻”这样类似于“歃血为盟”的仪式将这一个“精神家族”中的灵魂人物转型为我们“血缘家族”中的人生伴侣。这也是一种后天创造的“人工血缘”,是在“血缘家族”与“精神家族”之间完成的一次富有创造力的伟大跨越。

因为彼此纯真,所以始终信任

我们还有一种误解,认为孤独者独来独往、不合群,应该是一些没有朋友的人。事实上,只有常以孤独之自我意识反观自身的人才可能拥有真正弥足珍贵的朋友。

对“朋友”的滥用

“朋友”一词的滥用,恐怕仅次于“爱情”。正因为频繁遭到误用,人们对它自然而然也就产生了误解,“朋友”一词也因此掉价不少。真挚的“朋友”即是“挚友”,他们不是玩伴,不是酒友,不是寂寞时的慰藉者,不是精神的避难所,也不是基于利益牵扯或实用效果的“人脉”,更不是在场面上随口说说的套话或社交辞令;“朋友”往往不是哄来哄去的一个群体,也不是扎堆出现的一个圈子;“朋友”不是对你的主意或见解都抱以赞同、迎合的人,也不是对你事事妥协、盲目跟从的人;“朋友”不是跟班,不是附庸,也不是陪衬人,而是在人格和精神上彼此对等的人;“朋友”很少是一见如故者,因为心灵的亲近、精神的契合往往需要在时间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果我们以为“朋友”就是自己的精神避难所,我们可以不假思索地将自己无力担当的哀怨情绪一股脑地向他宣泄,也不管他是否愿意、生活处境如何,都要他与我们分担我们的烦恼,至少是倾听我们的满腹牢骚,那我们作为“朋友”恐怕显得过于自私了。我们这样做,对我们的朋友不好。或许我们应当意识到,此时的我们是在借“朋友”的名义将他当作我们的情绪宣泄对象、语言垃圾桶,我们毫无节制地让无辜者承受了本应由我们自己消化的怨气冲天——这是一种对友情的滥用、对朋友的损耗,我们实际上在这样喋喋不休的抱怨中浪费了与朋友在一起的宝贵时间。朋友之间分担“苦”却不分担“怨”,因为“苦”是心灵的受难,“怨”是情绪的毒气;朋友之苦往往也是我们的苦,而一个人绝不会忍心用自己情绪的毒雾笼罩朋友的生活,使其遭受污染。

朋友是“无用”的

朋友是“无用”的。我们之所以交朋友、之所以需要朋友、之所以爱我们的朋友,不是因为他们“有用”。朋友不是为了“利用”,不是为了找一个安全的情绪宣泄渠道,不是为了索取安慰,不是为了陪衬自己的优越,不是为了多一个“帮手”或“同谋”,而是为了奉献我们的爱与关怀,为了与之分享心灵的丰富和生活的美好,为了那种相互理解所带来的默契,为了“不时常想起,却无处不在”的空气般的同在感和信赖感。与朋友在一起,我们不期待得到任何东西,仅那份彼此无需设防的内心松弛、不刻意的流畅自如,已然使我们心满意足。我的一个同性朋友是这样描述朋友之间的心领神会的,“执手相看无语,却心事了然”,确实如此,她一句不经意的“我还不知道你吗”常能让我心生感动、备感幸运——你知道我,正如我知道你知道我,无需太多解释,因为你懂。

想起了多年前的毕业时节,我的一位异性朋友即将离开学校去远方工作,而我将留在学校继续读书,临别的前一天,我们在校园里散步闲聊,毕业是高兴的事情,也多少带着些告别的忧伤。他对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分别之前,我可以和你拥抱一下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有点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地解释:“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当然更没有什么无礼的想法……其实,不拥抱也没什么的……”记得当时我一把将他拉进自己的怀抱,在他的耳边说:“不用解释,我明白的。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我们都明白这个拥抱的意义,这其中没有猜忌,所以为此担心也就没有必要了。

在出现实际的困难时,我们反倒不找朋友帮忙,不向朋友借钱,不要求朋友为我们找工作,不愿意让朋友出面为我们捋平麻烦。在这一点上,友情与爱情十分相似,纯洁、美丽、近乎神圣,那是一种建立在心心相印基础上的情感关系,你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个人原因而使自己的soul mate(灵魂伴侣)承担太多现实的功利之用,因为你爱你的朋友,爱他所以不愿轻易增添他的烦恼,也不希望你们质朴的友情因为掺入了任何非友情的因素而变得复杂纠结。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更愿意让朋友就这样无用着、闲置着,也不舍得将这清水搅浑。

有时,因为这清水太明澈见底,竟会给不知情的旁人造成一种幻象,以为“无水”,以为这两人不是朋友,就像一块明净透亮的大玻璃常常使人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而眼睁睁地一头撞上去。我们并不常谈及我们的朋友,也不在外人面前炫耀我们深情厚谊的友爱,我们甚至并不与朋友本人频繁地见面、时时沟通,以至于有很多人或许都不知道我们与朋友之间有着日久年深的交情,但即使再长时间不见,一旦相逢交流,仍一如既往的默契,仿佛从未分开过。朋友即是soul mate,也就是在灵魂中相连,是精神的一体共生。在友情中,我们担当的不是彼此的琐事,而是对方的灵魂。

朋友不是实用之物,而是奢侈品。他不符合实用性的标准,却使生命华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拥有朋友本身已然是一种幸福。所以,如果你所谓的“朋友”是可供你想用时用他一下的工具的话,你就没有脱离实用及功利层面。美好的友情与功利无关,功利之心可能会带来生意场上的“伙伴(英文中的partner)”——那基于我们心知肚明的契约关系,却不可能为我们带来“朋友(英文中的friend)”——那基于我们休戚与共的生命关系。

两个人的“独处”

“朋友”的前提是真诚——真实坦诚。在他面前,我可以成为我自己,我可以只是安静地思考或木木地发呆,却不担心冷场的尴尬,我的神经可以放松到无所思、无所想、无所虑,我可以像一只静态的玻璃杯那样透明地存在着,就像不在一样。衡量“朋友”的标准,只在于“问心”:是否安宁?是否和平?是否满足?是否幸福?

“朋友”带来的不是热闹的人气,用来驱散寂寞,相反,友情如健康而宁谧的空气,让彼此在其中感受到的是共同“独处”的乐趣,甚至超出了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欢乐。换言之,朋友成全了我更好地领受孤独。比如,几个朋友,在一个屋子里,一人占一个角落、一盏台灯、一本书、一个喝水的杯子,不说话,各自陶醉在书里的人情世界中,偶尔抬头,偶然对视,却不必投之以笑容,也无需准备什么表情。

一个人的独处常常妙不可言,但有时会伴有一丝不安、一点错觉,会出现时空的恍惚感,或是对真实存在的怀疑,就像一个人在山间树林游荡的时间长了,会有种不辨归途的迷糊。而与“知己”一起的“独处”扫除了这样的疑惧,让人更轻松温暖、更安心逍遥,与之相处就如同与自己相处一样自在自然,没有造作,毫不刻意,不必说话,无需交谈。相互的理解和信赖构成了一种宽松而闲适的氛围,在其中,我们安然地共享着生活的韵律,时间化为彼此合拍的心灵节奏——安静却不清冷,共存而无干扰。知己之间的相处,也如爱人之间的交往,最佳状态是“二人世界”,这样更便于深入探讨一些揭示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隐秘话题。对于这样的亲密交谈而言,三个人就显得过于拥挤了。两个人之间话题的谋和往往格外自然,而要找到三个人共同的兴趣点,就要颇费心思了,即使找到了,谈着谈着,相对而言总会有一个人疏离到话题之外,于是其他两个人就要重新巧妙地设计对话的内容,再一次将那第三方邀入其中。对于真正酣畅淋漓的交流,这样的“顾全大局”恰是应当避免的分心。“二人世界”往往使得谈话坦率而专注,话题的选择随意却默契,交谈的过程中常能出现意想不到的精彩,不经意间一星半点的小思绪也能在思想的碰撞中大放异彩。

友情无需“立约”

友情之美是灵魂之美,能够经历时间的磨砺和现实的考验。不要轻易断言谁是谁的“朋友”或“知己”,那很难说,因为还没来得及看清彼此的价值观,还未了解在关键时刻、在灵魂的挣扎之下,自己或对方会如何取舍,也不知道我们在“有所不为”的道德底线上是否吻合。毕竟,患难与共的信任感并非一朝一夕可建立,也不是某一道公式足以归纳的定理,其中并无规律可循。决定你我能否成为朋友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时间。时间是无可忽视的力量,它有着难以与之匹敌的犀利,它要么使两个人越走越远,要么将两个人越拉越近;它能使我们不知不觉中淡忘一个人的存在,即使他还活着;也能使我们对一个人刻骨铭心,哪怕他已死去。时间如明镜,鉴证朋友的心,朋友正是在时间的沉淀中浮出水面。

我们很难给“朋友”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它不落俗套,所以无以归类。“朋友”本就是最不庸俗的东西,所以它的特征都超然于世俗之外。

友情的双方都需是头脑清醒、人格独立的人,唯其如此,他们才能鉴别友爱与依赖、独立与孤僻,才不会变成友情中自我中心的“主宰者”或者思想缺位的“跟从者”,也不会混淆友情与暧昧。“朋友”不是备用的男朋友或女朋友——这既是对友情的亵渎,也是对爱情的侮辱。真正美好的朋友因为关系的纯粹而高贵,因为心灵的无邪而明净。而暧昧是对清澈的背离,因其丧失了纯洁性而不再配得上“友情”这一字眼,忽明忽暗、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这是一种混乱、一种浑浊、一种故意、一种心机,隐藏着某种意欲越界的动机。

友情的双方不以友谊相互约束,友情既不是牢笼,也不设立任何禁区,全凭心甘情愿的自觉自律。朋友的交好为的是更大地享受精神的自由而非限制更多的不自由,互相帮助对方挖掘天然之自我,竭力呵护彼此的真性情而不强求对方改变、回报或者做出回应,这才是为友之道。友情需要两人发自内心的善意与关心、尊重与爱护,它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将它作为自己无礼放肆的借口,它也没有授予我们特权,让我们随便地给朋友添麻烦或理所当然地侵占朋友的时间和精力。友情无需立约,因为理性一路同行。

友情与实用性无关,它不需要高尚而真挚的情感之外其他元素的滋养或维系。朋友之间能始终信任就因为彼此纯真,友情毁于虚伪。

《好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