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

显然,乔治的玩世不恭实际上是一种不愿解决问题的逃避心理,他天真地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忘记痛苦,把痛苦从意识中驱赶出去。我们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两种意识:一种是潜意识,一种是意识。意识在心灵的表层,潜意识在心灵的深处。然而,由于人们内心的懒惰和恐惧,每当心灵遭遇到痛苦的时候,意识都会极力逃避,具体的方法就是用谎言来麻痹自己,强行把痛苦的感受压抑进潜意识,从而逃避真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遗憾的是,意识感受不到痛苦,并不意味着痛苦就消失了,相反,被压抑进潜意识的痛苦则会在更深的层面折磨你。乔治心中出现的那些疯狂的念头正是来自潜意识的声音,只不过由于乔治采取了不正确的方式,潜意识也变换了自己的方式。所以,不把被压抑进潜意识的痛苦重新提升到意识的层面,让自己清楚地看见它、认识它、感受它,潜意识就会一直用这种变态的方式提醒你,而你也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问题。你不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

果然不出所料,两天后,乔治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他激动地说:“你说对了,派克博士,那些恶念又来折磨我了。昨天参加完销售会议后,我开车回家途中,在驶过一个急转弯之后,大概又开了几英里,突然,我的脑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拐弯的时候,你撞死了一个站在路边想要搭便车的人!’我知道,这仅仅是我众多疯狂念头中的一个罢了。因为如果我真的撞死了人,我一定能感受到碰撞,或者能听到一声巨响。虽然理性的意识一直提醒我要淡定,但一路上我根本无法把那可怕的念头从心中驱逐出去。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一幅画面——一具尸体躺在路旁的水沟里。我总是以为那个人可能还没死,他需要及时救助;我担心自己随时都会被指控为肇事逃逸的杀人犯。终于,在到家之前,我还是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于是,我再次强迫自己把车开回了那个转弯处。当然,那里并没有什么尸体,地上也没有任何血渍,甚至一丝车祸的痕迹也没有,我这才放下心来。但我不能再让恶念为所欲为了,我不想让这样的情形再肆意地发展下去。我想,你说得没错,我确实需要接受所谓的心理治疗了。”

由于各种症状接踵而至,乔治的妄想强迫症也比以往严重了许多,于是他开始恢复了诊疗。接下来的三个月,他每个星期都来诊疗两次。他的妄想多半与他本人的死有关,其他的则与别人的死或自己被指控犯罪有关。每次经历了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妄想强迫症折磨之后,乔治最终还是会像被心魔打败的斗士一样回到恶念萌生的现场,确认恶念场景并不存在后,他紧张的心情才能得以舒缓,但这样的强迫行为使他痛苦不堪。

诊疗中的前三个月,我渐渐得知,乔治更严重的病症都被他掩饰于外表之下。此前,他曾告诉我,他的性生活非常和谐,但事实上,他的性生活简直糟透了。克劳迪娅几乎每六个星期才和他做一次爱,而且他们的性事就像是在酒醉的情形下完成的一样,充满了兽性,草草了事。克劳迪娅“泼妇般的脾气”一发作,总会持续好几个星期。与她见面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失落和沮丧也令人吃惊,她口中的丈夫就是一个“软弱、爱抱怨的大老粗”。很显然,她对乔治充满了怨恨。而乔治也开始慢慢地流露出了对克劳迪娅的不满,他眼中的克劳迪娅是个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女人。在家里,乔治与老大黛比、老二小乔治的关系越来越生疏,他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克劳迪娅的头上,他认为正是克劳迪娅从中挑拨,才使得他现在和两个孩子完全疏离。因此,克里斯成为他在家中唯一可以与之相处的孩子。乔治承认,为了不让克里斯被克劳迪娅所“掌控”,他可能对孩子过于溺爱了。

经过多方刺探,我也从乔治的口中打听到了一些其他的有意义的细节。他之前曾说过,他的童年还过得去。但当我强逼着他回忆时,我才发现,他在童年时便对死亡深怀恐惧。例如,乔治还记得,在他8岁生日的时候,他的父亲曾亲手杀死了妹妹的猫咪。当时,他没有吃早餐,而是躺在床上幻想着自己生日可能收到的礼物。这时,小猫闯进他的屋子,把房间搅得一团糟;接着,父亲拿着扫帚,追赶着冲了进来。正当乔治蜷缩在床角,大声尖叫的时候,父亲愤怒地举起扫帚,活活地将小猫打死了。

乔治的妈妈虽然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但她近乎疯狂的宗教信仰却让童年的乔治不堪忍受。乔治回忆说,11岁的一个深夜,妈妈怎么都不让他睡觉,她强迫他跪在地上,替患有心脏病的家庭牧师祷告,祈求牧师能够活下去。但乔治讨厌那位牧师,也讨厌妈妈全年无休止地做礼拜。每个周三、周五晚上和周日整天,妈妈都要带他去基督教堂。乔治还记得做礼拜时,妈妈的口中念念有词,忘我地扭动着身体,呼喊着:“噢!主呀,耶稣基督。”每当看到妈妈的这个举动,乔治都羞愧得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另外,与外公相处的日子,也并没有让他觉得轻松自在。不过,乔治的外婆很温柔、很亲切,所以他和外婆一直保持着不错的祖孙关系。虽然如此,但在与外公、外婆同住的两年内,他常常替外婆担心,因为外公几乎每星期都会打外婆。每一次,乔治都害怕外婆会被外公打死,所以即便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也会想尽办法待在家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自己守在家里,外婆就会平安无事。

乔治非常不理解我为什么总是要让他回想童年的往事,他说:“我只是想解决我目前生活中的问题,想摆脱现在困扰着我的妄想及强迫行为。我不明白,净回忆一些过去的往事,对治愈我的病症有什么帮助。”于是,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讲那些缠绕着他、令他倍感困扰的顽念和强迫病症。每提到一个新的“恶念”时,乔治都会描述得非常具体、详细,似乎想再重新体验一下当时的痛苦感受。然而,实际上,乔治之所以会产生这许多的“妄想”,是因为他想要逃避压抑在潜意识中的问题和痛苦。我解释道:“你的这些病症就像层层的烟雾,它们使你迷失在痛苦的深渊中。而你太执著于探究自己表面的病态,却没有花时间去思考导致这些症状的根本原因。如果你能够走出迷雾,勇敢地正视自己的生活,不再用谎言来掩盖自己,真诚地对待生命和死亡,我想你的病会有所好转的;否则,你将一直受到这些病症的折磨。”

但很显然,乔治拒绝面对死亡,他在意识中极力欺骗自己,他说:“我知道,人终究难逃一死,但思考死亡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尝试着劝导乔治,他这样的心态是不对的。我告诉他:“虽然你一直在回避死亡,但事实上,你却一直在思考它。如果不是想到‘死亡’的存在,那么你该如何解释那些纠缠着你的恶念和那些折磨着你的强迫行为呢?为什么黄昏日落的时候,你会感到焦虑不安?难道这一切还不够明显吗?——傍晚意味着一日将尽,象征着死亡,提醒着你终有一天你的生命也会落幕。其实,你害怕死亡,不敢面对,只是一味地逃避。你在意识中回避死亡,潜意识就会提醒你注意死亡,你的那些妄念正是潜意识的一种提醒。你在意识中撒谎,潜意识就会给你指出来。你可以欺骗自己的意识,但却欺骗不了自己的潜意识。你在意识中说自己不愿思考死亡,但是你的潜意识一直在思考死亡。所以,你的问题不在于思考死亡这件事,而在于你思考死亡的方式。除非你能够在思考死亡时直面死亡的恐惧,不再用谎言来欺骗自己,否则你将继续受到这种强迫式顽念的折磨。”

要戳穿意识的谎言,了解潜意识的真相,首先,就必须要求人们真诚地面对自己。然而,无论我如何费尽口舌,乔治依然故我,一点儿也不为所动,继续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与此同时,乔治又迫切地渴望能够治愈自己的病。虽然他现在已经会完全不设防地跟我谈论他的病症,甚至也会和我提及他与妻儿之间的疏离感,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强迫妄想症”已经非常严重了。逐渐地,当他的病症发作时,即便在路上,他也会打来电话,说:“派克医生,我现在在洛利市,刚才我又产生了一个恶念。但我已经答应克劳迪娅要回家吃晚饭了,如果我现在再折回现场,我肯定赶不回去吃饭。我现在很无措,既想回家,又想回现场。派克先生,请你帮帮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拜托你,叫我别回头!”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乔治,我不会也不能帮他做决定,他必须自己拿主意。让我帮他做决定,这是一种依赖心理,是不健康的心态。可是,他似乎并不能理解我。每次诊疗的时候,他都会对我抱怨:“派克医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帮我。我敢确定,只要你告诉我不要回头,我就绝对不会回头,而且这样的话,我的心里也会好受很多。可是你却只是一味地跟我强调,这并不是你能做的事。而我就是为了想要寻求你的帮助,才来这里就诊的——但你却不肯帮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竟然如此残忍,就连这么小的忙都不愿意帮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真的很痛苦,也很难抉择。就算这样,你也还是不肯帮我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乔治的病症相较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渐渐地,他开始意志消沉,再加上患了痢疾,整个人变得瘦骨嶙峋、脆弱不堪。他纠结于自己应不应该去求诊于别的心理医生,而我也开始怀疑自己处理这个病例时的方式是否妥当。但依照这样的情形来看,乔治似乎很有马上住院的必要。

之后的情况更加糟糕。某个早晨,在乔治接受了四个月的诊疗后,他吹着口哨就来了,看上去神采飞扬。我一眼便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乔治赞同地说:“没错,我今天确实好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一连四天,没有产生过任何妄想和强迫行为。也许,我开始重生了!”现在的乔治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对于生活和家庭中的痛苦经历,他更是毫不在乎。虽然经过我的多方刺探和努力,从他口中获悉了一些近期生活的信息,但那也都是些没有任何情感的、不痛不痒的事。我原以为,这次的会诊就会这样结束,但最后乔治却冷不防地问了我一句:“派克医生,你相信这个世上会有魔鬼吗?”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噢!不为什么,我也只是很好奇。”

“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你才会这么问。你这是在回避问题。”我注视着他说。

“其实,这是因为,最近我读了许多崇拜撒旦之类的离奇教派的书籍。你知道的,这些日子,媒体杂志报道了很多有关旧金山的邪恶团体的新闻。”

“确实是这样,但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在此时此刻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我虽表示了赞同,还是存有疑惑。

乔治有点不耐烦了,满脸不悦地说:“我怎么知道?就是突然想到了啊,你不是让我事无巨细,只要是心里真实的想法都可以告诉你吗?现在我也做到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自己也不知道!”

看来,再继续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了。这次的会诊只能这样结束了。

后来的一次会诊,乔治仍然精神焕发,他的心情很好,体重也增加了几磅,不再像之前一样哭哭啼啼了。他说:“两天前,我又产生了可怕的念头,但我已经不会被它困扰了。我告诉自己,这些念头真的很荒谬也很愚蠢,它们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我真的要死了,那又怎么样呢?我甚至没有再想过要回到现场去确认,我终于成功了!”

表面看来,乔治确实已经渐入佳境,他的病症也似乎真的不再使他困扰了,但我仍然隐隐地感觉到不安。因为对于他为何会有如此的转变,我还是一无所知。我想尝试着帮他探究一下他的婚姻问题,然而,我并没有想到,乔治玩世不恭的本性简直深不可测,无论我怎么试探,他仍然不愿意与我一起深入地探讨。因此,我更加疑惑,乔治的生活以及他面对生活的态度,一直都没有什么改变,那为什么他的病症会突然好转呢?现在,我姑且把自己的不安和疑惑藏在心底。

《少有人走的路2:勇敢地面对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