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疼痛是抹不掉的

许鞍华的《黄金时代》要上映了。我喜欢许鞍华的每一部电影,尽管我其实是一个不大看电影的人。总觉得许鞍华镜头底下的每个人乍一看都是没有什么颜色的,灰扑扑的,他们的人生中的任何一段拎出来,似乎都只能成为一个小小的叹息,飘一飘就散了,无法成为一个步履扎实的长篇。可是等看到最后,却又发现每个个体都是如此丰盈。

在杂志上看到一段关于她的访谈。许鞍华穿着厚厚的大棉袍,叼着烟说:“我就是很害怕群体啊。我以前抽烟,有些朋友就是要逼着你健康,我在他们面前就不敢抽烟。我其实不喜欢这种人的,他们总是逼着别人和他们一样。很多女人都这样,反倒是男的好一点。我觉得对自己有要求没问题,跟朋友交流也没问题,可是如果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唯一的、最好的生活方式,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就不理他们了。即使是最好的东西,如果要强迫所有人接受,都会变成一种暴政。其实生活里有好多暴政的。难道我不知道抽烟不健康吗?可是人应该有抗拒哪怕是最好的东西的权利。所以你看怎么办,我只能一个人。”

是,我知道乐观的心态很好,但是我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悲观?我知道健康的生活方式很好,但是我有没有智慧接纳自己的疾病?我知道坚强很好,但是脆弱时我能不能抚慰自己?……这些,都是我以前从来不曾想过的,甚至不曾允许自己去想的。

我有几大本摘抄本,上面是我读中学时抄的一些冰冷的励志语,最近我常翻开来看,妄图从中寻找一点儿力量——

“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哭是无助、伤心、绝望、放弃的表示,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一点精力,一线生机,一分援引,我都不会哭。”

“除了那些一眠不起的人,所有人都必须在太阳升起来时面对世界。”

“生活中不论有多少苦难,原来都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用理论去讨回公道是白费唇舌,必须付诸行动先发制人,才有讲公道的机会。我不怕输,我也不能输。”

“我没有对不起自己的人生,我很努力、很认真地活着。能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坚持打死不退的人,是懂得过日子的人。”

“要善待自己的根本点和立足点就是要靠自己。”

“清闲对于年轻人来说,本身就是极大的惩罚。”

这样的句子,我曾抄了满本,因为我以前很爱哭,就连买了一件毛衣,回家妈妈说“不好看”,我都能为此哭上半小时。于是,我用了各种方式来训练自己不哭,我以为这就是坚强。我也用了各种方式去看人生的那些残酷面,似乎这样就能提前做好应对生活风暴的准备了。

但是,这导致了我泪点畸高,我现在常常哭不出来,无论是面对柔软还是残酷,我都哭不出来了。这使得我的宣泄方式异常惨烈,连撒娇都是捅人一刀的模式。

这样不好,不好。

可是,丫米姐说,即便可能愚钝,可能受伤,也不能因为遭遇的痛苦和寒凉太多,就拒绝一切人类的柔软和说不清的感觉,而通过坚硬和理性来对付人生。其实,在很多年里,我都在通过坚硬来对付人生。我的日记本上都抄着梁凤仪、亦舒的女强人语录。

可是自从生病之后,我只愿意看那些温柔的文字。

人生有很多昏茫的角落,藏着促狭、报复、不甘、怨怼,而这些角落的门牌往往写着:执着、果决、坚持。一不小心,就一脚踏了进去。

今天刷微博看到一段吐槽文字,一个博主说:“在巴黎罗浮宫和奥赛博物馆,我看到好几位年迈的妇人坐着或站着临摹名画。有的画得好,有的刚学,但那有什么关系?她们化着淡淡的妆,衣着得体,带着水和面包,在博物馆一待就是一天,不会麻烦别人。她们的晚年如此独立、美妙,享受艺术,保有尊严,我看得百感交集。不由得想到中国妇女沉重而无奈的一生。”

然而,下面有一条神回复:“不算什么,我们有带孙子、打太极、跳广场舞、练剑、虐儿媳,其乐无穷。看到巴黎年迈妇人们无聊而又单调的晚年生活,她们压抑而苦闷,在博物馆连个话都不能大声说,处处谨小慎微,不由得觉得我们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要瞎羡慕。”

谁说不是呢?

其实每个人可能都有莫名其妙的自卑的点吧?

据说李娜要退役了。看到她在《自传》里说:“我不用我的教练再来批评打击我了,我自己已经完全看不起自己了。”——可是她是独一无二的冠军啊!

赫本多美啊!可是看到采访里说:“她不喜欢自己的脸颊太方,也不喜欢自己的鼻子太尖锐,略抬头时显得鼻孔好大,所以她常常微微低头来拍照。她的脑门上方的头发非常薄,所以总是需要在发型设计上作特别加厚处理。她的眉毛太粗。相比于上身,她的腿由于跳了多年芭蕾可一点也不算纤细。她太瘦、平胸……”——可她是多么惊艳的美啊!

连林青霞都哀叹自己命不好。

总有一些疼痛是抹不掉的,在口外身畔。所谓对抗,再努力也有限,虽然刀削斧凿一般出现在脑海里,其实谁也看不见,包括自己。

《仿佛若有光:女主播抑郁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