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意识,快乐的泉源

一个人可以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事,

只靠改变意识的内涵,

使自己快乐或悲伤;

意识的力量也可以把无助的境况,

转变为反败为胜的挑战。

历史上某些文化认为,一个人除非学会控制思想与感觉,否则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儒家思想主导下的中国、古斯巴达、共和时期的罗马、新英格兰早期的清教徒屯垦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上流社会,都要求每个人严格控制自己的情绪。沉溺于自怜或行事不加反省、只凭直觉的人,社会有权不接受他。但也有一些时代不那么重视自我控制,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大家认为追求自制有点儿可笑,太杞人忧天或跟不上时代。但不论潮流怎么变化,肯下工夫掌控意识的人,似乎的确活得比较快乐。

意识的内涵

要控制意识,必须先了解它的运作方式,这也是本章的目的。首先要强调的是,意识并无神秘之处,它跟人类其他行为一样都属于生理作用,凭借着构造复杂的神经系统运作,而神经系统乃是由染色体中的蛋白质分子指挥主导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知道,意识的运作并不完全受制于生物规律,下面将会谈到,它在很多时候能够自主。换言之,意识已超越了基因控制,发展出独立行动的能力。

意识的功能是搜集组织内外的一切资讯,加以评估后,由身体作出适当的反应。它可谓各种知觉、感觉、观念转换的中枢,并且就各种资讯排定先后次序。少了意识,我们还是可以“知道”周遭的事,但只能作直觉的反应。凭借着意识,我们才能衡量事件的轻重缓急,并据此作出适当反应;甚至我们还能创造出从未有过的资讯,如做白日梦、说谎、谱写美丽的辞章或导出科学理论。

历经无数个黑暗世纪的进化,人类的神经系统已发展得极其复杂,甚至能改变自己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可以不受基因或客观环境的影响。因此一个人可以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事,只靠改变意识的内涵,使自己快乐或悲伤。我们都知道,意识的力量可以把无助的境况转变为有机会反败为胜的挑战。奋斗不辍、克服万难的毅力,最令人佩服,它不但是成功的要素,也是享受人生的不二法门。

培养毅力应该从建立意识的秩序、控制感觉与思想着手,而且最好不要企图走捷径。有些人把意识看得很神秘,以为它能创造匪夷所思的奇迹。他们一相情愿地相信,在精神领域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还有人扬言能知晓过去未来,与鬼神相通,并具有超能力。这样的故事纵非捏造,往往也是出于幻觉。

印度教行者及其他心灵修炼者的神奇事迹,经常被引用为心灵力量无限广大的例证,但经过查证发现,很多类似事迹并无实据;至于可资证实的事例,只需对普通人施以特殊训练,就能做得到。归根结底,伟大的小提琴家或著名运动员的杰出表现,虽然是一般人所不能及,但他们的能力并不包含神秘的成分。瑜伽行者也是控制意识的高手,但跟任何高手一样,他们下了多年工夫苦练,一刻也不敢懈怠。唯有投注所有时间与心力,提升操纵内在体验的技巧,方能成为专家。瑜伽行者放弃了被一般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世俗技能,这是他付出的代价。他的能力令人叹服,但出色的管道工或修车技师也不差啊!

或许有一天,心灵真有力量做到在今日看来不可思议的奇能异事,所以不必急着排除以脑波折弯钢勺的可能;但就目前而言,太多世俗的当务之急横在眼前,意识的本能尚未充分发挥之际,盲目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能力,似乎是舍本逐末。尽管现在心灵还不具备如某些人所愿的超能力,但如何开发它庞大的资源,已成为迫不及待的课题。

反映人生的镜子

没有一门学科直接探讨意识的问题,它的运作方式也没有一种所有人都接受的解释。很多门学科都是点到为止,对意识的理解也只是皮毛而已。神经科学、神经解剖学、认知科学、人工智能、心理分析、现象学等,算是与意识关系最密切的领域了,但综合它们的发现,各家自有一套说法,却又互不相干。当然我们还是可以从这些学科中学习与意识相关的知识,但当务之急则是建立一个既符合事实,又简单易学的模式。

根据我的经验,能清楚检视心灵各个层面,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发挥效用的方法,有个听起来非常艰涩的学院术语—“建构于资讯理论之上的现象学模式”。用现象学来探讨意识,因为它直接论及所经历的事件—也就是现象,并加以阐释,而不把重点放在人体解剖构造、神经化学程序,或促成事件发生的潜意识等因素上。当然,心灵的一切变化都可归因于经过数百万年生物进化成功的中枢神经系统内部电子化学反应的结果。

现象学假设,心灵事件唯有直接从经验本身观察最清楚,无须通过专业学术观点。不过我们所采用的模式仍然跟刻意摒除其他理论与科学的纯粹现象学有所差异。在此,我们以资讯理论作为辅助,以便了解意识中发生的变化,这包括感官资料的处理、储存及使用,亦即注意力与记忆的互动情形。

基于这样的架构,意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简单地说,它是某些我们能感觉到,而且有能力引导其方向的事件,诸如情绪、感觉、思想、企图等。做梦的时候虽然也有类似的事件发生,但由于我们无法控制,所以不算是意识。举个例子,我可能梦见一个亲戚出了意外,使我感到非常烦恼,我或许会想:“但愿我能帮忙。”尽管我在梦中有感觉、有观察力、能思考和企图做某事,但我毫无控制力(甚至无从查证消息的可靠性),因为意识并未介入。我们在梦中完全陷入一种全然无法靠意志力作任何改变的处境。构成意识的事件—我们看见、感觉、想到、渴求的事物—就是我们所能操纵利用的资讯,因此,我们也可以把意识视为经过刻意排列组合的资讯。

这个硬邦邦的定义虽说相当精确,却没有完全展现它的重要性,因为外界事物只能通过我们的感知存在,所以意识与主观体验的现实有密切关系。我们触、嗅、听或记忆所及的每件事,都有进入意识的潜力,但被遗漏的可能性大,成为意识的机会小。意识虽然像一面镜子,反映外界与神经系统之间的变化,但它是选择性的反映,会主动塑造事件,并把主观的真实加诸事件之上。意识反映的就是我们心目中的人生:我们从出生到死亡,听见、看见、觉得、希望的东西及遭受的痛苦的一切的总和。尽管我们相信意识之外还有“东西”,却拿不出直接的证据。

资讯的转换站

不同事件经感官处理后,意识就是将它们呈现和比较的转换站,它可以同时接收到来自非洲的饥荒、玫瑰的芬芳、道琼斯指数或到店里买面包的念头,但它的内涵绝非散漫无序。

我们通常将意识化资讯为秩序的那股力量称为“意图”。当一个人自觉想要某件东西,或想要完成某件事时,意图就会浮现出来。意图也是资讯的一种,由生理需求或内化的社会目标塑造而成。它如磁场一般,把注意力从其他事物导向目标,使精神集中于特定的刺激上。我们经常用别的字眼来称呼外现的意图,诸如直觉、需要、冲动、欲望等,但这些都是解释性的名称,只是说明人为何会有某种表现。而意图则是中性的陈述,并未指出一个人“为什么”要做某件事,只说他“做”某件事。

举个例子,血糖低到某种程度时,我们会开始感到不安,并觉得烦躁、多汗、胃痛。由于基因程序要求使血糖恢复到一定的浓度,我们自然就会想吃东西。于是,我们开始觅食,直到吃下东西,不再觉得饿为止。在此,饥饿的本能动员意识的内涵,迫使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食物上。这已经对事实作了阐释—就化学而言,完全正确;但就现象学而言,它无关事实。饥饿的人对血液里有多少血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意识给了他一个饥饿的信息。

当一个人意识到饥饿之后,通常会产生摄取食物的意图。如果这时选择服从觅食的指令,他的行为模式就与纯粹服从本能需要并无差别,但他也可以决定完全不顾饥饿的痛苦。他可能有其他更强烈的意图,例如减肥、省钱或因宗教缘故禁食等。就像是以绝食表达抗议政治理念的人士,表达政治的意图便压倒基因的要求,甚至志愿选择死亡。

先天遗传或后天得来的意图,会按目标的高低排定重要性。对政治抗议者而言,特定的政治改革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甚至胜于生命,这个目标的重要性胜过所有其他目标。大多数人会根据身体的需要,确立合理的目标,诸如健康、长寿、吃得好、享受美食、过得舒适,或服膺社会体系灌输的愿望—奉公守法、辛勤工作、痛快花钱、迎合别人的期望等。但每个文化都有例外,足以证明目标有很大的弹性。离经叛道的个人—英雄、圣人、艺术家、诗人、疯子以及罪犯,一生都在追求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些人的存在,证明意识可以遵循不同的目标与意图发展,每个人都拥有控制主观现实的自由。

意识的极限

如果意识的范围能无限地扩张,人类最大的梦想就能实现了,我们会变得像神仙一样,长生不老,无所不能。我们可以全方位思考、感觉、实践,扫描无限资讯,并在瞬间获得无比丰富的经验。用一生的光阴,体验百万种人生甚或无限多种人生,又有何不可?

然而不幸的是,神经系统在特定的时间内能处理的资讯极为有限。意识每次只能认知和回应一定数量的事件,而新涌进来的会把旧的挤掉。虽然有些政治家自称没有边走边嚼口香糖的本事,但做到这件事并不难,而问题就在于像这样可以同时进行的事情并不多。思绪必须井然有序,否则就会混乱。思索问题时,我们无法同时体会到幸福和悲伤;我们也不能一边跑步、唱歌,一边记账,因为这些活动都会耗费大量的注意力。

意识处理资讯的能力相当惊人

现阶段的科学知识已可以估计出中枢神经系统处理资讯的速限。大致而言,我们顶多能同时应付七组位的资讯,诸如分辨声音、影像、情绪或思想中可辨识的弦外之音等。由一组位进入另一组位,至少需要1/18秒。从这些数字可以算出,大脑1秒钟顶多能处理126位的资讯,1分钟是7 560位,1小时则大约50万位。一生若以70年计,每天有16小时的清醒时刻,一生中可处理的资讯便是1 850亿位。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所有的思想、记忆、感觉与行动。这个数字听起来似乎很庞大,其实则不然。

我们光是听懂他人说的话,就需要每秒钟处理40位的资讯,意识的有限由此可见一斑。假设大脑的极限是每秒钟126位,那么同时理解三个人的话,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这样一来,我们就得把其他思想和感觉摒除在意识之外。比方说,我们就无法注意到说话者的表情,也不能考虑他们说话的动机,或注意他们的穿着打扮。

意识使用率决定生活品质

以现阶段对心灵运作的了解,以上数字也不过是臆测,可能高估,也可能低估大脑处理资讯的能力。乐观者宣称,在进化过程中,神经系统变得可以吸收大量资讯,导致处理资讯的能量不断膨胀,如开车之类的简单工作都可以变成反射动作,让心灵有余裕处理更多的数据。我们也学会用象征的方法—语言、数学、抽象观念、特殊的叙述风格等—压缩和整理资讯,例如,《圣经》中的每一则寓言都希望把许多人历经苦难赢得的经验镌刻在听者的心灵上。乐观者指出,意识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可以无限扩充,没有必要考虑什么限制,但是压缩的效果并不如预期的大。生活的需求仍然迫使我们花大约8%的清醒时间吃东西;还有大约相同的时间照顾身体的基本需要,如清洗、穿衣、剃胡须、如厕等。这两类活动就占去意识15%的空间,而且在这些时段里我们没法从事需要较多注意力的活动。

然而即使没什么心理压力,很多人也没有充分发挥处理资讯的能力。大多数人在每天约占1/3的闲暇时间里,都尽可能避免用脑子,这段空档一半以上是消磨在电视机前。受欢迎的节目情节与角色一再重复,以至于看电视虽然需要处理视觉意象,但记忆、思考、意志力等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无怪乎很多人说,看电视时注意力、技能的运用、思路的清晰程度与精力都陷入最低潮。一般人经常在家从事的其他休闲活动,也比看电视好不了多少。看报、看杂志、跟别人交谈、看着窗外发呆,都不需处理太多资讯,也无须集中注意力。

因此,估计每个人一生中可以处理1 850亿位的资讯,可能是高估,也可能是低估。如果考虑到大脑理论上可以处理的资讯量,这一数字或许偏低;但如果我们观察一般人实际用脑的情形,恐怕又太高了。无论如何,每个人能经历的事情就这么多,所以准许哪些资讯进入意识就显得格外重要。实际上,这就决定了生活的内涵与品质。

注意力:无价的资源

资讯进入意识是因为我们企图注意它,或是生理或社会指示我们该注意。例如,在公路上开车,我们与上百辆汽车擦身而过,都没有特别注意,它们的颜色与形状一闪而逝,随即被遗忘。但偶尔我们会注意到一辆特殊的车,或许因为它在公路上蛇行,或开得特别慢,或者它有与众不同的外观。只有这辆不寻常的汽车的意象进入意识的焦点,我们才察觉到它的存在。这辆汽车的视觉资讯(像它在蛇行)在脑子里跟其他储存在记忆中的有关汽车的资讯连接起来,决定了目前的情况属于何种性质。驾驶人是经验丰富、艺高胆大、喝醉酒,还只是一时分心?当此事件与既定的资讯相契合,就有了定位。现在要加以评估的是:是否值得担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就必须决定采取某种行动:加速、减速、变换车道,或是停车通知公路警察。

这套繁复的心理运作,必须在几秒钟,甚至几分之一秒内完成,用“电光石火”形容这种决断的速度一点儿也不夸张。它并非自动发生,而是经过一套明确的程序,我们称之为“注意力”。注意力负责从数以百万计位的资讯中挑出相关的资讯,以及从记忆中抽取相关的参考数据,然后评估事件,采取正确的对策。

注意力再怎么强大,也无法超越前面谈到的限制。它在一定时间内只能处理一定数量的资讯。从记忆库中取出资讯,理解、比较、评估,然后作决定—无一不用到心灵有限的资讯处理能力。以看见蛇行驾车的司机为例,他若想避免意外,可能就必须暂时中止边开车边打电话。

有些人学会了有效运用注意力这笔无价的资源,也有人弃置不用。控制意识最明显的指标就是能随心所欲地集中注意力,不因任何事情而分心。若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乐趣。

不同的成功人生

我要用两个极端不同的个案,来说明应用注意力规划意识、实现目标的方法。

第一个是E女士的案例。E是一名欧洲妇女,也是当地最知名、最有势力的一位女性。她不但是扬名国际的学者,还建立了一个大企业,雇用数百名员工,十多年来一直执业界牛耳。E女士经常到各地参加政治、商业及专业性会议,在好几个国家都有寓所。如果所到之处有音乐会,她多半会去聆听;一有闲暇,她就去参观博物馆或上图书馆。开会期间,她不要司机在旁枯候,反而鼓励他去当地的画廊或博物馆看看,因为她希望在回家途中,有人可以陪她聊聊观画的感想。

E女士一生中没有浪费过一分钟,她无时无刻不在写作、解决问题、阅读报纸、翻阅当日行程,或只是提出问题,仔细观察周遭事物,并计划下一步的工作。她只花很少的时间在日常例行公事上;她与人交谈彬彬有礼,社交仪态优雅,但尽可能避免这些活动。她每天都会抽出时间为心灵充电,方法非常简单:如在湖畔伫立15分钟,闭上眼睛,让阳光洒在脸上;或者牵着猎犬到镇外的小山坡上散步。E女士能充分控制注意力,可以随时把意识关闭,打个盹,然后恢复精神。

E女士的人生并不顺利。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她的家族变得一贫如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失去了一切,还曾身陷囹圄。数十年前,她罹患慢性病,医生判定会有致命的危险。但她凭借着约束注意力,不把精力浪费在不具建设性的思想或活动上,渡过了一切难关。现在她全身焕发着精力,并活跃于许多活动中,无视艰苦的过去与紧张忙碌的现在,她的每一分钟都过得满足而充实。

第二个案例在很多方面都跟E女士截然相反,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具有犀利的注意力。

R是个瘦小的男人,乍一看很不起眼,非常害羞、谦虚,跟他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很容易把他忘掉。熟知他的人并不多,但对他的评价都很高。他在一门冷僻的学问上卓然有成,还有许多美妙的诗歌作品被译成多种语言。跟他谈话,令人联想到一泓深不可测的活力之泉。他说话时,目光深邃;听人说话时,往往从多方面分析对方的话语。一般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常令他感到困惑;在用原创的但十分贴切的方式详加分析前,他绝不让任何事轻易溜走。

R先生尽管不断地磨砺知性,外表却给人一种沉着、宁静的感觉。他似乎永远能察觉到周遭最微小的变动。他注意一件事,目的不在于改善或批判它,只要能够观察和了解事实,并表达自己的看法,他就心满意足了。R先生不像E女士那样对社会造成立刻的冲击,但他的意识同样复杂而有条理;他把注意力尽可能延伸,跟周遭的世界密切结合起来。他跟E女士同样都能充分享受人生。

注意力的探照灯

一般人都不能像E女士和R先生一样,把有限的注意力像探照灯一般集中成一道光束,而是任它毫无章法地散开。应用注意力的方式足以决定人生的外观与内涵,塑造可能全然相反的现实。我们用以描述人格特征的字眼—诸如外向、成就不凡、偏执狂,其实指的都是一个人建构注意力的模式。在同一个宴会上,外向的人热衷于与别人交际;成就不凡的人寻求有用的商界人脉;偏执狂则随时警戒,怕碰到危险。注意力有无数种运用方法,可以使生活变得更丰富,但也可能更悲惨。

比较不同文化或行业的注意力结构,就可以更明显地看出它的可塑性。爱斯基摩猎人受过训练,可分辨数十种不同的雪景,而且永远对风向、风速极其敏感。美拉尼西亚群岛的水手即使蒙着眼睛,被带至离老家所在的海岛数百英里外的海上,在水中漂浮几分钟后,就能凭着对洋流的感觉,辨识出自己身在何处。音乐家专注于一般人无法辨别的声音意涵,股票经纪人懂得把握常受忽略的市场小震荡,优秀的医生对症状别具慧眼,这都是因为他们训练自己的注意力,学习处理易受忽略的讯号之故。

由于注意力除了决定某些事物能否进入意识外,还要带动其他心灵活动—回忆、思考、感觉、作决定,所以应该把注意力视为一种“精神能量”。它是完成工作不可或缺的能量,在工作中会耗损。我们通过这种能量的应用,创造自我;也通过应用的方式,塑造记忆、思想和感觉。注意力是一种受我们控制、随我们使用的能量变化而改变,也是改善体验品质的最重要的工具。

关于自我

上文中那些第一人称代名词指的是谁呢?那些应该把注意力控制在手中的“我”或“我们”在哪儿呢?谁来决定神经系统产生的精神能量该如何运用?灵魂的主宰或舵手究竟在何方?

只要对这个问题略作思考,我们就会发现,从现在开始,所谓的“我”或“自我”,也是意识内涵的一部分,它很少逸出注意力的焦点。当然,我的“自我”只存在于我的意识之中;认识我的人,意识中也会有关于我的某种版本,但大多数版本可能都跟“原始版本”—我眼中的自己—毫无相似之处。

自我可不是普通的资讯。实际上,它包含了通过意识的一切:记忆、行动、欲望、乐趣、痛苦等。更为重要的是,这个“自我”代表我们点滴建立起来的目标的先后次序。政坛活跃人士的自我可能跟他的意识形态打成一片,银行家的自我可能涵盖在他的投资策略里。不过,我们通常不会从这种角度来看待自我。任何时候—比如意识到自己的外表给别人的印象,或考虑到如果能够就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我们都只察觉到自我的一小部分。我们最常把自我跟身体联想在一起,但也有时候会加以延伸,去认同一辆车、一幢房子、一家人。不论我们对自我意识到多少,它都是意识的最重要的成分,象征着意识的全部内涵及其间互动的模式。

耐心的读者读到这里,可能会有绕圈子的感觉。如果注意力或精神能量由自我主导,而自我乃是意识内涵的总和,意识及其目标的内涵又是注意力以不同方式投射所造成的结果,那么这套理论岂不是周而复始,转来转去,没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吗?我们一会儿说自我引导注意力,一会儿又说注意力决定自我。事实上,这两种说法都没有错,因为意识并非直线,而是呈一种圆形循环。注意力塑造自我,也被自我塑造。

注意力与自我的相互塑造

在我们的长期研究对象中,萨姆·布朗宁可作为说明这一类型因果关系的典型例子。萨姆15岁那年,跟随父亲到百慕大去过圣诞节。当时,他对自己这辈子要做什么完全没有概念,他的自我还没有成形,也没有独立的认知。萨姆没有明确的目标,他想要外界认为所有同龄男孩都会要的东西,也认同基因程序或社会环境的指令—换言之,他迷迷糊糊地计划升大学、找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结婚、住在郊区。有一次,父亲带他去百慕大的珊瑚礁旅行和潜水。萨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发现神秘、美丽而又危机四伏的海底世界竟如此令人着迷,就下定决心作进一步探索。于是,他在高中选修了许多门生物课程,目前正向海洋科学家的目标迈进。

在萨姆的案例中,有个意外事件闯进了他的意识:海底世界惊心动魄的美。他并未规划这个事件,这也不是他的自我或目标投射注意力造成的结果。一旦认知海底那个世界,他就喜欢上了它,而且这次经历跟他一向喜欢做的事、对大自然与美一贯的喜爱,还有他一直重视的一切,产生了共鸣。他觉得这是一次美好的经历,值得继续追寻,于是他把这次意外建构成一系列的目标—学习更多有关海洋的知识、选修相关课程、进大学、读研究所、做一名海洋生物学家,而这些都成为他自我的主要成分。从那一刻开始,萨姆的目标引导他把注意力集中于海洋与海洋生物,形成一套循环的因果关系。最初,他是无意间发现海底世界之美的,注意力帮助他重塑自我;后来,他刻意去追求海洋生物学的知识,自我就开始塑造注意力。萨姆的例子并不特殊,很多人的注意力架构都是遵循同样的途径发展的。

到此为止,几乎所有为了控制意识而应该了解的事都已论及。我们已了解到,体验取决于我们运用精神能量的方式,而这又牵涉到目标和意图。所有过程乃是靠自我(即整个目标系统的心理活动)衔接的。我们若想在任何方面有所进步,都逃脱不出这些步骤。外在因素当然也有助于改善人生,诸如赢得百万美元的彩券、找到理想的终身伴侣、为改善不公正的社会制度出一份力等—但即使是这些美好的事情,也必须先在意识中取得一席之地,以积极的方式与自我建立联系,才能对生活品质产生影响。

意识的架构已开始浮现,但目前这幅画面还是静态的,虽然各种元素均已齐备,但还没有发生互动。接下来我们要谈的是,每当注意力唤起对某个新资讯的觉醒时,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么一来,我们才能充分了解控制体验的方法,迈向更美好的未来。

内在失序

内在失序—也就是资讯跟既定的意图发生冲突,或使我们分心,无法为实现意图而努力—是对意识极为不利的影响力。我们曾经为这种状况取了各式各样的名称,如痛苦、恐惧、愤怒、焦虑、妒忌等。所有脱序的现象都强迫注意力转移到错误的方向,不再发挥预期的功能,精神能量也窒息了。

胡里欧的破轮胎

意识失序有很多种形式。参加我们抽样研究的胡里欧·马丁内兹是一家生产视听设备工厂的技工,他在焊接电影放映机的生产线上工作。他工作时突然变得情绪低落,产品在面前经过时,由于心神不宁,他跟不上全组同事的节奏。平时他本来可以很快把自己那份工作完成,还有空闲跟旁边的人说笑,但今天他的动作缓慢,有时还会延宕全组的工作流程。邻组的一位同事取笑他时,胡里欧非常不悦地立刻顶了回去。从一大早到下班,他的紧张情绪不断升高,跟同事的关系也恶化起来。

胡里欧的问题很简单,其实只是件小事,却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前几天傍晚他下班回家时,发现一个车胎快没气了;第二天早晨,轮胎的钢圈几乎要触及地面了。但胡里欧要到下周末才能领到薪水,他知道在这之前凑不出足够的钱来补轮胎,更不用说换新胎了,而他又不懂得如何向人借贷。工厂位于郊区,距他家约20英里路,他必须每天早晨8点之前到班。胡里欧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一大早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到加油站,把轮胎的气打满,并尽快开到工厂;下班时气漏光了,他再到工厂附近的加油站,打满气后再开车回家。

我们访问他时,胡里欧已经如法炮制三天了,他希望这一招能支撑到下一个发薪日。今天他驾车到工厂时,那个破轮胎几乎已扁平,连方向盘都很难控制了。一整天他都在担心:“我今晚回得了家吗?我明天能准时到班吗?”他的心思全被这个烦恼占据了,这使他无法专心工作,情绪也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从胡里欧的例子可以看出,自我的内在秩序受到打扰时,会有什么后果。基本模式是固定的:与个人目标相冲突的资讯侵入意识后,视目标的重要性与威胁的大小而定,某些程度的注意力必须腾出手来消除危机,用于处理其他事务的注意力就相对减少了。对胡里欧而言,保住工作是非常重要的目标,一旦失业,所有其他目标都要跟着泡汤,因此,工作是他维系自我内在秩序的最重要的一环。漏气的破轮胎已危及他的工作,因而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神能量。

要命的精神熵

每当资讯对意识的目标构成威胁,就会发生内在失序的现象,也可称之为“精神熵”(psychic entropy),它会导致自我解体,使效率大打折扣。这种状况若持续过久,对自我将造成严重的损害,使自我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实现任何目标。

胡里欧的问题不大,也不会持续太久,但吉姆·哈里斯则是一个长期精神熵的案例。吉姆是个相当优秀的高二学生,也参加了我们的研究。一天,他一个人在家。站在父母卧室的镜子前,他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正播放的他已听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感恩死者》,一边试穿着父亲最喜欢的绿色厚绒布衬衫—每次父亲带他去露营时都穿这件衣服。吉姆抚摸着温暖的衣料,回忆起在烟雾弥漫的帐篷中,偎依在父亲身旁的那种安适的感觉,帐篷外还不时传来湖对岸水鸟的长鸣。吉姆右手握着一把很大的剪刀,衬衫袖子对他而言太长了,他不知道自己敢不敢把它剪短,父亲知道后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但他可能也不会注意这些了。数小时后,吉姆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阿司匹林空瓶,70片药片一下子全光了。

吉姆的父母一年前分居,现在正在闹离婚。平常吉姆都跟妈妈住,星期五晚上他就打好包,搬到父亲位于郊区的新公寓。这种安排造成的问题是,他永远没有时间跟自己的朋友相处:平时他们太忙,周末他却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一有空就打电话,尽可能跟朋友们保持联络,要不就听那些他觉得能反映内心寂寥的歌曲。但最糟糕的是,父母都在不断争取他,他们在背后互相诋毁对方,这让吉姆在父亲或母亲面前表示对另一方的关心或爱时,内心会产生罪恶感。在自杀的前几天,他在日记里写道:“救命!我不要恨妈妈,也不要恨爸爸。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这样逼我!”

幸好那天晚上,吉姆的妹妹发现了那个阿司匹林空瓶,立刻打电话通知母亲。吉姆被送进医院洗胃,过了几天就康复出院了。然而,有数以千计的孩子并不像他那么幸运。

撞球理论

无论是使胡里欧暂时陷于恐慌的破轮胎,还是差点儿害得吉姆丧命的父母离婚,都在无形中间接造成肉体的伤害—它就像打撞球的时候,一枚球撞上另一枚球,使它反弹至另一个预期的方向。外在事件进入意识时纯属资讯,不一定具有正面或负面的作用,必须由自我根据本身的利害关系,对这些素材加以阐释,才能决定它是否有害。

胡里欧若是有钱或借贷有门,他的难题就可望迎刃而解。倘若他投注一些精神能量,跟同事建立良好的友谊,破轮胎也不至于造成那么大的困境,因为他可以请同事允许他搭几天便车。又倘若他自信心较强,暂时的挫折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同样,如果吉姆个性较为独立,父母离婚就不会使他沮丧至此。但是以他的年龄而言,他的人生目标跟父母的关系可能还太密切,因此父母一分手,就造成他的自我分裂。如果他有较亲密的朋友,或在目标的追求上一帆风顺,他的自我就会有足够的韧性保持完整。幸运的是,自他出事以后,父母也觉悟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为自己和儿子觅求专业治疗,重建亲子间稳定的关系,使吉姆能建立起一个坚强的自我。

我们接收的每一条资讯,都要经过自我的评判。它对我们的目标是威胁、支持,还是完全中立?股市下跌的消息往往令银行家担忧,但对政治异议分子却可能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一条新资讯可能会使我们付出所有心力应付威胁,造成意识的脱序;但它也可能强化我们的目标,激发出更多的精神能量。

意识井然有序

精神熵的反面就是最优体验。当发觉收到的资讯与目标亲和,精神能量就会源源不断,没有担心的必要,也无须猜疑自己的能力。我们不再怀疑自己,只因为我们得到了明确的鼓励:“你做得很好!”积极的反馈强化了自我,使我们能投入更多的注意力,照顾内心与外在环境的平衡。

里柯·麦德林在工作时常有这样美好的感觉。他跟胡里欧是同事,在另一条装配线上工作。他每完成一个单元,规定的时间是43秒,每个工作日约需重复600次。大多数人很快就对这样的工作感到厌倦,但里柯做同样的工作已经5年多了,还是觉得很愉快,因为他对待工作的态度跟一名奥运选手差不多,常常思索如何打破纪录;就像一个苦练多年、只为了刷新纪录的赛跑选手,里柯也训练自己创造装配线上的新纪录。他像外科医生一般,一丝不苟地设计工具的安放顺序和每一步动作。经过5年的努力,他最好的成绩是28秒就装配完一个单元。

他力求表现得更好,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争取奖金和领班的赏识,但他往往并不张扬已遥遥领先的事实;知道自己行已经够了,更何况,以最高速度工作时会产生一种快感,这时要他放慢速度简直是“强人所难”。里柯说:“这比什么都好,比看电视有意思多了。”里柯知道,他很快就会达到不能在同样工作上求进步的极限,所以他每周固定抽两个晚上去进修电子学的课程。拿到文凭后,他打算找一份更复杂的工作。我相信他会用同样的热忱,努力做好任何一份工作。

在工作中达到这种水到渠成的境界,对帕姆·戴维斯而言更为简单。她是一家小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很幸运有机会参与复杂而极具挑战性的案件。她花了许多时间上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并为资深律师规划辩护的策略。她经常全神贯注得忘了吃午餐,等她觉得饿时,天已经黑了。当她沉浸在工作中时,信手拈来的每一条资讯都是有用的,即使偶尔遭受挫折,她也知道症结所在,而且有把握克服。

流动的最优体验

这些例子意在说明最优体验的意义。最优体验出现时,一个人可以投入全部的注意力,以求实现目标;没有脱序现象需要整顿,自我也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因此不需要分心防卫。我们把它称为“心流体验”,因为接受我们访谈的人,大多采用这类字眼描述他们处于最优状态时的感觉:“好像漂浮起来”,“一股洪流带领着我”。它正好是精神熵的反面—实际上,有时我们称它为“精神负熵”。拥有它的人就能培养一个更坚强、更自信的自我,能够用更多的精神能量,专注于自己选择的目标。

一个人若能充分掌控意识,尽可能创造心流体验,生活品质势必会提高;如同里柯与帕姆,即使平凡无奇地例行公事,经过他们的自我转换,也变得有方向、有乐趣。在心流中,我们是精神能量的主宰,无论做什么事都能使意识更有秩序。受访者中有一位知名的攀岩专家,对于这种使他深刻体会心流的业余爱好,他作了相当简单扼要的说明:

越来越完美的自我控制,产生一种痛快的感觉。你不断逼身体发挥所有的极限,直到全身隐隐作痛;然后你会满怀敬畏地回顾自我,回顾你所做的一切,那种佩服的感觉简直无法形容。它带给你一种狂喜,一种自我满足。只要在这种战役中战胜过自己,人生其他战场的挑战,也就变得容易多了。

其实战斗中对抗的不是自己,而是使意识脱序的精神熵。我们是为保卫自我而战,这同时也是一场控制注意力的斗争,虽然它不一定像攀岩那样牵涉到体能的挑战。体验过心流的人都知道,那份深沉的快乐是严格的自律、集中注意力换来的。

自我的成长

心流体验会使自我变得比过去更复杂,而这可以说是一种成长。复杂性是由两种广泛的心理过程造成的—“独特化”与“整合”。其中,独特化是把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朝独一无二的方向发展;整合则恰好相反,是借着超越自我的观念和实体,与他人联结。而复杂的自我便能够成功地融合这两种乍看矛盾的过程。

独特性与复杂性的完美整合

克服挑战必然会使一个人觉得更有能力和技巧,心流就是经由这样的过程,加深自我的独特化的。正如那位攀岩专家所说,“你回顾自我和所做的一切,那种自豪的感觉简直无法形容”。每经历一次心流,个人就变得更独特、更难预测,并拥有更非凡的技能。

复杂性有时会被视为困难或困惑,带有负面的意味,而这也不算错误。不过,只有当独特化单独出现时,才会有这种现象。可是复杂性还有另一度空间—各独立部分的整合。好比一具复杂的引擎,不但有许多零部件掌管不同的功能,也因为各个零部件跟其他零部件衔接而具有高感应性。独特化而不经整合,体系就会出现一片混乱。

在心流状态下,意识全神贯注、秩序井然,有助于自我的整合。思想、企图、感觉和所有感官都集中于同一个目标上,自我体验也臻于和谐。当心流结束时,一个人会觉得,内心和人际关系都比以前更“完整”。前面提到的那位攀岩专家还说:“爬山是激发一个人全部能力的最佳活动。没有人会逼迫你,能否爬上巅峰对身心都不构成压力……你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伴在旁边,大家都齐心协力。还有谁比这些人更值得信赖呢?他们跟你同样追求自律,全心全意投入……跟别人建立这样的关系,本身就是最大的喜悦。”

只有独特化(未经整合)的自我,虽然也能获得极高的成就,但有陷入自我中心的危险;同样,一个人的自我若是完全建立在整合上,固然也能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和安全感,却缺乏独立的个性。只有一个人把精神能量平均投注在这两个方面,既不过分自私,也不盲从,才算达到了自我所追求的复杂性。

全情投入的乐趣

自我在体验心流后会变得复杂。有趣的是,我们只有在不掺杂其他动机,只为行动而行动时,才能学会做一个比原来的自己更复杂的人。选定一个目标,投入全部的注意力,不论做什么事都会觉得乐趣无穷。一旦尝到这种快乐,我们就会加倍努力,重温它的滋味—自我就这样开始成长了。

装配线上乍看很无聊的工作之于里柯,诗的创作之于R先生,都是如此。E女士也以同样的方式战胜了病魔,成为望重士林的学者和极具影响力的企业高管。心流之所以重要,不仅是因为它能使现在更愉快,也是因为它会强化我们的自信心,使我们能培养更高的技能,为全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

接下来,本书要进一步介绍最优体验:它会带来什么样的感觉?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生?心流虽没有捷径可达,但只要我们了解它的运作方式,就有可能使生活改观。

《当下的幸福:我们并非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