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欢喜三昧

迈达斯国王点石成金,最后活活饿死的寓言,

充分证明一味追求财富、地位、权力,

未必能使人更快乐。

唯有从每天的生活体验中创造乐趣,

才能真正提升生活品质。

改善生活品质的主要策略有两种:一是使外在条件符合我们的目标;二是改变我们体验外在条件的方式,使它与我们的目标相契合。

比方说,安全感是幸福的一大要素,买一把枪、装一组坚固的锁、搬到治安较好的地区、对市政府施压要求加强警力或鼓吹社区重视犯罪问题等,都不失为增进安全感的方法。这些不同的反应,目的都是要使环境与我们的目标更契合。另一个给自己更多安全感的方法,则是调整对安全感的定义。如果我们并不期望拥有绝对的安全感,承认危险不可避免,在一个不可预测的世界里,就照样能活得很愉快,不安全感对幸福构成的威胁也会小得多。然而,这两种策略都不能单独采用。改变外在条件一开始可能很奏效,但一个人若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过去的恐惧与欲望很快又会浮现,并唤醒旧有的焦虑,即使到加勒比海买一座小岛,满布武装保镖和警犬,也不能创造内心的安全感。

幸福的假象

迈达斯国王点石成金的寓言,充分证明了控制外在条件未必能使人生活得更好。迈达斯跟大多数人一样,以为拥有举世无双的财富就是幸福的保障。他向众神祈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神应允他,凡是他所触及的东西都会变成黄金。迈达斯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必然会成为世上最富有、最幸福的人。故事的结局大家都知道:迈达斯很快就后悔了,因为连口中的食物和酒,在吞咽前都变成了黄金,于是他就在一大堆金杯金碗中活活饿死了。

古老的寓言千百年来不断重演。精神医师的候诊室里坐满了功成名就的病人,他们在四五十岁时才忽然觉醒,原来郊区的豪华住宅、名贵轿车,甚至常春藤名校的学位,都不能给他们带来内心的平静。然而,大家还是希望借着改变外在条件找到出路,只要能赚更多钱、使身体健康、找到更体贴的另一半,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纵然明知物质的丰裕并不能带来幸福,我们还是习惯外求,不停地追逐外在的目标,希望借此改善生活。

财富、地位、权力是现代文明最重视的幸福象征。我们总以为,有钱、有名、俊俏美丽的人一定过得很充实,尽管各方面证据可能显示,他们生活得并不惬意。但我们依然坚信,只要能拥有跟他们同样的象征特质,就会更幸福。

如果当真得到了更多的财富与权力,至少一时之间,我们会产生人生就此改头换面的信心。但象征是会骗人的—它往往会歪曲人们以为它应该代表的现实。其实别人对我们的看法或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跟生活品质并没有直接关系—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对自我和所遭遇的事情作何种阐释。改善生活,唯有从改善体验的品质着手。

有钱一定快乐吗?

我并不是说金钱、健康、名望与幸福无关,但这些东西只有在使我们对自我感到更满意时才能发挥作用,否则充其量只是无关痛痒,甚至还有可能构成快乐人生的障碍。针对幸福和生活满足感所作的研究显示,财富与快乐确实稍有关联:经济富裕国家的人们自认快乐的程度,的确位于贫穷国家的人们之上。伊利诺伊大学的研究学者埃德·迪纳发现,非常富裕的人平均77%的时间觉得很快乐;生活小康的人则平均62%的时间自认为快乐。这种差异就统计而言,似乎不算小,但实际上并不重要,因为所谓“非常富裕”的人只是名列美国400名大富豪排行榜的少数人而已。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迪纳的研究对象中,没有一个人认为单靠金钱就能保障幸福。大多数人都同意:“钱能增加也能减少幸福程度,关键看你怎么运用。”稍早,诺曼·布拉德伯恩所作的另一项研究显示,收入最高的群体觉得快乐的时间,较收入最低的群体多25%。这再次说明,差异确实存在,但并不那么大。10多年前出版的《美国生活品质全面调查报告》指出,财务状况是影响人生满意度最微不足道的因素之一。

由此可见,与其为如何赚100万或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而烦恼,不如把心思放在使日常生活更和谐充实上,这才是一条比追求象征物更直接的道路。

享乐与乐趣

谈到能改善生活的体验,大多数人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享乐”:山珍海味、和谐的性生活,以及金钱能买得到的一切享受。我们也常会梦想到异国旅游、与风趣的人为伍或购买昂贵的商品。如果我们没有能力负担五花八门的广告怂恿我们去追逐的东西,至少也应该端一杯酒,在电视机前静静消磨一个夜晚。

享乐是意识中的资讯告诉我们已经达到生物程序或社会制约的要求时,所产生的一种满足感。饥饿时,食物的味道令我们愉快,因为它缓和了生理上的不平衡。晚间一边被动地从媒体吸收资讯,一边用酒精或药物麻醉因工作而变得过于亢奋的心灵,有助于放松自己。到世界各地旅游之所以令人愉快,不但是因为新鲜的刺激感消除了一再重复的例行公事造成的疲惫,也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是“时髦人士”的生活方式。

享乐是高水准生活的重要一环,但享乐本身并不能带来幸福。睡眠、休息、食物与性,都属于恢复“均衡”的体验,在肉体需求引起精神熵以后,重整意识的秩序。它们并不能带动心灵的成长,也不能增加自我的复杂性。换言之,享乐虽有助于维持意识的秩序,却无法在意识中创造新秩序。

享乐转瞬即逝,乐趣回味无穷

一般人想进一步充实自己的生活时,不但会想到享乐,还会想到虽然与享乐重叠,但必须用不同字眼表达的另一种感受—乐趣。所谓乐趣,是指一个人不仅需求和欲望得到满足,更超越既有制约,完成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乐趣具有向前发展的特性,并蕴涵新鲜感和成就感。在网球赛中险胜,通过考验证明自己的能力;阅读一本书,发掘新观点;在谈话中发表过去甚至不自知的观点—这都是乐趣横生的事。谈成一笔竞争激烈的生意,或做好任何一份工作,乐趣自在其中。这些事在进行的过程中,谈不上什么享乐,但事后回想起来,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说:“真有意思!”而且,盼望一切能重演。经历过有乐趣的事,我们就感觉自己有了改变,自我有了成长;在某些方面,这次体验已使我们变得更复杂、更丰富。

享乐的体验也能带来乐趣,但这两种感受截然不同。举个例子,吃喝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享受,但要想从中得到乐趣却比较困难。唯有在吃喝时投入足够多的注意力,分辨各种不同口味、作料之间细微差别的人,才会跟美食家一样,觉得这件事乐趣无穷。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享乐无须耗费精神能量,但乐趣必须运用高度的注意力。换言之,享乐可以不花力气,只要大脑特定中枢受到电击或药物的刺激,就能产生享受的快感;但是打网球、看书、谈话,若不全神贯注,就会觉得索然无味,毫无乐趣可言。

也正因为如此,享乐的片刻转瞬即逝,不能带动自我成长。复杂性却要求把精神能量投入到具有挑战性的新目标。从孩子身上很容易发现这个过程。每个小孩儿一开始都是小小的“学习机器”,每天尝试不同的新动作、新词汇。当孩子学会一种新技能,脸上那种专注的喜悦充分说明了乐趣的真谛,而每个充满乐趣的学习经验,都使孩子不断发展的自我日趋复杂。

不幸的是,成长与乐趣之间自然的关联会渐渐消失。或许因为入学以后,学习就变成了一种额外的负担,掌握新技能的兴奋不见了。一般人很容易自囿于青春期发展成形的狭隘的自我中;太过于自满的人往往要求附带的报酬,才肯在新目标上投注精神能量,以至于无法再从人生中汲取任何乐趣,唯一的积极体验只剩下享乐了。

在体验中享受乐趣

另一方面,许多人会继续努力从所做的事情中寻求乐趣。我在那不勒斯衰败的郊区认识了一位老人欧西尼,他经营一间家传的古董店,生意清淡,只能勉强维生而已。一天早晨,一位看起来很高贵的美国妇人走进店里,浏览了一会儿,便询问一对巴洛克式木制小天使的价格。(这种圆胖的小天使是几百年前那不勒斯工匠最偏好的创作题材,如今还有不少艺术创作者相当偏爱。)欧西尼随口报出一个高得吓人的价钱,那名妇人不假思索便掏出皮夹,准备买下这对艺术品。我屏住呼吸,心中暗自替我这位朋友的好运拍手称庆,但我对欧西尼的了解显然还不够。他的脸顿时涨成紫红,慌乱不安地把客人请出门外:“不行,不行,夫人,真对不起,我不能把这对天使卖给你。”他一遍又一遍地对那位目瞪口呆的妇人说:“我不能跟你做生意,你明白吗?”

那个顾客走了以后,他心平气和地解释自己方才的行为:“如果我在挨饿,我一定会收下她的钱。但我没挨饿,何苦做一笔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的生意呢?我喜欢讨价还价时的机智往来,两个人都互相想占对方便宜,各藏心机,唇枪舌剑。而她连考虑也不考虑,什么都不懂,甚至连假设我会占她便宜的起码尊严都不给我。如果我把这对东西用那么荒唐的价格卖掉,我就洗不掉骗子的骂名了。”无论在南意大利或世界任何地方,都很少有人会持这种态度做买卖,我相信,能像欧西尼那么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并不多见。

没有享乐,人生还堪忍受,有时甚至也还算得上愉快。但这种愉快不会持久,要靠运气和外在环境帮忙。如果要控制体验品质,就必须学习从每天的生活中创造乐趣。

接下来,本章将综合介绍使自我体验乐趣盎然的因素。我们的根据是一连串的访谈、问卷以及数十年来陆续收集到的其他资料。最初,我们只访问那些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从事困难活动,却无法得到诸如金钱、名望等明显收获的人,包括攀岩者、作曲家、棋手、业余运动员等,但后来的研究也普及到过着寻常生活的普通人。我们请这些人说明,他们觉得生命最充实或做最有乐趣的事时有什么感觉。这些人当中,有住在美国城市的外科医生、教授、职员、装配线上的工人、年轻的母亲、退休人员、青少年,也有来自韩国、日本、泰国、澳大利亚、欧洲各大城市及纳瓦霍保留区的印第安人。基于这些访谈结果,我们才得以描述使人产生无穷乐趣的因素,并且提供实例,以期能帮助每个人改善生活的品质。

构成快乐体验的要素

我们在研究中第一个惊奇的发现是,无论多么不同的活动,在进行得极其顺利时,作为当事人的感觉都极为类似。一位游泳健将横渡英吉利海峡,下棋爱好者跟高手过招,或攀岩者在岩石上向上挣扎,心境几乎完全一样。而忙于创作四重奏的音乐家,或一群出身贫民窟、正在争夺篮球锦标赛冠军的青少年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第二个惊奇是,不分文化、现代化程度、社会阶级、年龄与性别,受访者所描绘的乐趣大致相同。他们体验乐趣时所做的事可能有天壤之别—有位韩国老人喜欢沉思,一名日本青少年喜欢跟飞车党同伴呼啸出游—但他们对乐趣的感觉却如出一辙。甚至活动能带来乐趣的原因,也是大同小异。总而言之,最优体验以及导致这种体验的心理状态,似乎放诸四海而皆准。

我们在研究中也指出,乐趣的出现主要有八项元素。一般人回想最积极的体验时,至少都会提及这些元素中的一项,或是全部。首先,这种体验出现在我们面临一份可完成的工作时。其次,我们必须能够全神贯注于这件事情。第三和第四,这项任务有明确的目标和即时的反馈。第五,我们能深入而毫不牵强地投入到行动之中,日常生活的忧虑和沮丧都因此一扫而空。第六,充满乐趣的体验使人觉得能自由控制自己的行动。第七,进入“忘我”状态,但心流体验告一段落后,自我感觉又会变得强烈。最后,时间感会改变—几小时犹如几分钟,几分钟也可能变得像几小时那么漫长。这些元素结合成一种深刻的愉悦感,带来无比的报偿,并扩展成极大的能量,仅是感觉它的存在就已值回“票价”了。

接着我们要详细讨论每一项元素,以便进一步了解为何有乐趣的活动能带来那么大的满足感。这方面的知识将使我们能够控制意识,把日常生活中最乏味的时刻转变成有助于自我成长的契机。

具挑战性的活动

有人说,他曾经历过一种高度的愉悦,一种没有明显原因的狂喜—一小段迷人的音乐、一幕美景,都有可能触发这种感觉。但绝大部分最优体验都出现在一连串有目标、遵循某些规则的活动之中—这些活动需要投入精神能量,并且必须具备适当的技巧才能完成。至于为什么需要这些条件,我们留待以后再谈。

首先要强调,“活动”不一定是指体能方面,而所谓“技巧”也不一定与体能无关。例如,静态的阅读就是全世界公认的能带来乐趣的活动。它被视为一种活动,因为它需要集中注意力,而且阅读者必须了解文字的规则。阅读的技巧不仅包括识字,还包括把文字转化为意象、对虚构的角色产生共鸣、辨识历史与文化背景、预期情节的转变、批评与衡量作者的风格等。广义而言,操纵象征性资讯的能力,诸如数学家在脑海中构思数量之间的关系,或音乐家组合音符,都可被视为技巧。

另一种被普遍认为有乐趣的活动是与他人相处。乍看之下,对于“享受活动需要技巧”的论调,社交似乎是个例外,因为跟别人闲聊家常或谈笑好像用不着什么特殊的技巧。实际上却不然。很多人都知道,自我意识强的人通常排斥非正式的接触,也避免与人群为伍。

任何活动都包含许多采取行动的机会,或需要适当技巧才能完成的挑战。对于不具备技巧的人,这种活动非但不能算是挑战,而且根本毫无意义。爱下棋的人,看见棋盘就血脉贲张,而不会玩的人却无动于衷;加利福尼亚州约塞米蒂谷的埃尔卡皮坦岩壁对一般人而言,只是一大块丑陋的岩石,而攀岩者却把它当做心灵与体能挑战的交响曲。

敌人也是好帮手

寻求挑战的简单方法是投入一个竞争性的环境。因此,所有需要人与人或队与队对抗的体育竞赛,都极具吸引力。在很多方面,竞争是发展复杂性的捷径。政治学家埃德蒙·伯克曾写道:“跟我们角力的人能培养我们的胆识,磨砺我们的技巧。敌人就是我们的好帮手。”竞争性的挑战充满刺激和乐趣,但当击败敌手成为心中唯一的挂念时,乐趣往往随之消失。换言之,竞争只有在它以使个人技巧臻于完美为目标时,才有乐趣;当它本身成为目的时,就不再有趣了。

挑战绝不限于竞争或体能活动,即使当事人并不期望乐趣,但挑战仍是乐趣泉涌的契机。在此我们以研究中的一位艺术家为例。对大多数人而言,观画的乐趣是一种透过直觉的即时过程,但这位艺术家却说:“很多画都非常直接……你从中找不到什么值得兴奋之处,但有一些画会构成某种程度的挑战……这些画会留在你的心中,也就是最有趣的作品。”即使像观画或欣赏雕刻艺术这么被动的乐趣,也与作品所蕴涵的挑战息息相关。

能带来乐趣的活动经常是为挑战而设计的。数百年来发展出的游戏、运动、艺术或文学模式,都无非是为了给生活添加乐趣。但如果就此以为只有艺术与休闲才能产生最优体验,那就错了。在健全的文化中,生产性的工作与日常生活必需的例行公事同样能令人满足。实际上,本书的一大目标就是发掘各种方法,以便把例行的细节转变成具有个人意义的游戏,导向最优体验。诸如修剪草坪或在牙医诊所候诊,只要能赋予它新的目标、规则及其他乐趣元素,它们也可以变得乐趣盎然。

化无聊为乐趣

知名的德国实验物理学家海因茨·莱布尼茨把无聊转变为乐趣的手法,相当值得参考。海因茨·莱布尼茨教授和所有从事学术工作的人都面临一个困境:有永远开不完、经常很无聊的会议。为了减轻这方面的负荷,他发明了一种小游戏,既可以帮助他在乏味的演说期间消磨时间,又可以保留一部分注意力在讲台上,不至于错过精彩的内容。

他是这么做的:演讲开始令人厌烦时,他就用手指轻敲桌沿。先用右手大拇指,接着是右手中指,再接着是食指、无名指,再重复中指、小指。然后他改用左手,先敲小指,接着是中指、无名指、食指,再回到中指,最后是左手大拇指。而后回到右手,但敲手指的顺序整个颠倒过来,之后左手再依方才颠倒的顺序重敲一遍。就这样,再加入休止一拍或半拍的变化,便可以产生888种不同的组合,使拍击形成如音乐般的节奏感,也可以用乐谱来表示。

海因茨·莱布尼茨教授发明这套游戏后,又为它找到一种有趣的用途:用来记录思绪的长度。把888种组合重复三遍,共2 664次,所需的时间几乎是12分钟。在敲击中途,随时把注意力转回到手指上,就能立刻知道自己敲到什么地方。比如他在一场无聊的演说中,思考一个物理实验上的问题,他立刻注意到自己正敲到第二循环的第300拍;这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他的思路马上回到实验上。到某个阶段,他的思考告一段落,问题也已解决,他花了多少时间?再回过头看看手指,他发现第二循环即将结束—也就是大约2.25分钟。

挑战与技巧的黄金比例

很少有人会为了改善体验品质而下这么大工夫,去发明如此错综复杂的调剂方法,但我们都有类似的替代品。每个人都有一套填补生活中的无聊空隙,或在焦虑来袭时保持平衡的特定方法。有些人习惯信笔涂鸦,有些人咀嚼东西或抽烟、梳头发、哼曲子,目的无非是通过有规律的行动,把意识规范得更有秩序。这些活动是一种“小型心流”,可以帮助我们度过日常生活的低潮。活动能带来多大的乐趣,主要还是取决于它的复杂性。自发的小游戏虽能纾解日常生活的无聊,却没有增益体验的作用。为了达到改善体验品质的目的,必须迎接更大的挑战,应用更高层次的技巧。

所有受访者都指出,乐趣会在活动中某个特定点出现—行动的时机跟当事人的能力恰好相当的时刻。以打网球为例,如果双方实力悬殊,就毫无乐趣可言。技术差的一方会觉得焦虑,技术好的一方则觉得无聊。所有其他活动也是一样:演奏技艺娴熟的人,太简单的曲子嫌乏味,过分复杂的曲子却造成挫折感。乐趣仿佛是无聊与焦虑中间的藩篱,在此,挑战与行动能力恰好平衡。

挑战与技巧的黄金比例不仅仅适用于人类。我带猎犬“骑兵”到空旷的地方散步时,它最爱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小孩都爱玩的抓人游戏。它会用极快的速度绕着我兜圈子跑,舌头伸出口外,眼睛机警地盯着我,向我挑战,要我去抓它。有时我会突然扑过去,运气好的话就能碰到它。有趣的是,如果我觉得疲倦、无精打采,“骑兵”就会缩小圈子,让我比较容易得手;如果我心情、体能状况都好,它也会扩大圈子,这么一来,游戏的难度可谓是保持稳定。“骑兵”对挑战与技巧之间的平衡有种不可思议的判断力,使这种游戏永远能给双方带来最大的乐趣。

知行合一

当情况要求一个人运用相关技巧来应付挑战时,这个人的注意力就会完全投入,不剩一丝精神能量处理任何与挑战无关的资讯,而完全集中于相关的刺激上。

最优体验最普遍、最清晰的特质就会在此时显现:当事人全神贯注,一切动作都不假思索,几乎完全自动自发;他们的知觉甚至泯灭,人与行动完全合一。

一位舞者在描述自己精彩的演出时表示:“当时注意力完全集中,心中没有任何杂念,什么也不想;只是专心做一件事,全部活力畅流无阻,你会觉得轻松、自在而精力旺盛。”

一位攀岩者叙述他登山途中的感觉:“你正专注在目前的活动上,自我跟眼前的事完全密合……你觉得自己跟所做的事仿佛是一体的。”

一位乐于陪小女儿玩的母亲说:“她很喜欢读书,所以我们经常一块儿阅读,她读给我听,我念给她听。在这期间,我觉得脱离了世界,完全沉浸在彼此紧密的互动中。”

一位棋手谈到决赛情形时说:“集中注意力就像呼吸—你连想都不想。即使屋顶塌下来,只要没被击中,你也不会察觉。”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把“最优体验”命名为“心流”。这个简单的字眼充分描述了那种不费吹灰之力的感觉。下面这段攀岩专家兼诗人说的话,对于我们多年来收集的每一篇访谈记录都适用:

攀岩的神秘就在于攀登本身;你爬到岩顶时,虽然很高兴已大功告成,而实际上却盼望能继续往上攀登,永不停歇。攀岩的最终目的就是攀登,正如同写诗的目的就是为写作一样;你唯一征服的是自己的内心……写作就是诗存在的理由。攀登也一样,只为了确认自己是一股心流。心流的目的就是持续不断地流动,不是为了到达山顶或乌托邦。它不是向上的动作,而是奔流不已;向上爬只是为了让流动继续。爬山除了爬山之外,没有别的理由,它完全是一种自我的沟通。

心流体验虽然表面上看来不费吹灰之力,实际上却远非如此。它往往需要消耗大量体能,或经过严格的心灵训练;需要高超的技巧,而且只要注意力一放松,就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心流之中,意识运作顺畅,每个动作都衔接得天衣无缝。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被怀疑或疑问打断:“我为什么这么做?我是否该做这件事?”我们一再追问行动的必要性,并批判它们背后的理由。然而在心流中没有反省的空间,所有行动宛如一股魔力,带着我们勇往直前。

明确目标与即时回馈

心流体验之所以能达到完全的投入,是因为目标明确,而且能得到即时的回馈。一名网球选手永远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把球打回到对手的球场上。每次击中球,他都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棋手的目标同样也很明确:在对方得手前先将他的军。每走一步棋,他都可以算出自己是否距目标又近了一些。沿着垂直的岩壁向上攀爬的人,心里目标非常简单:爬到山顶,不要中途掉下去。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他每一秒钟都接到信息,确认自己没有偏离基本目标。

当然,如果选择的目标微不足道,成功的乐趣也同样几近于零。倘若我的目标只是活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每天都发现自己成功了,但这并不会使我特别快乐。相形之下,历尽千辛万苦登上崖顶的攀岩者,却会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若狂。

某些活动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但目标与回馈仍然非常重要。一位住在意属阿尔卑斯山区的62岁的老妇人提供了一个范例。她说最有乐趣的体验是照顾母牛和果园:“植花莳草给我一种特别的满足感。我喜欢看它们一天天长大,真美妙!”

另一个例子是独自航海。一个人驾驶一艘小船,很可能航行好几周仍看不见陆地。研究航海者心流的麦贝斯指出,水手常有好多天只与一片空荡荡的海面为伴,当地平线浮升起隐约的目标时,他立即就能辨识出那是心中向往已久的小岛。他描述发现陆地时心中的兴奋之情:“我觉得既满足,又惊奇;在摇晃的甲板上观测天边的太阳,再借助几份简单的地图……竟能横渡大洋,发现一座小岛……每一次,我都有种混合惊奇、爱与骄傲的情绪,仿佛有一座新的岛屿诞生,它不但是为我而创造,而且是由我亲手创造的。”

目标主导回馈

寻常活动的目标并不像打网球那么明确,回馈也不像攀岩者“没掉下去”的信息那么清楚。以作曲家为例,他可能想谱一首曲子,除此之外,他的目标可说是相当模糊,而他怎么知道自己写下的音符是“对”还是“错”呢?画家也面临相同的处境,所有创造性或开放性的活动都是如此。这些例外只证明规则的正确性:除非一个人学着去确立目标,辨认与评估回馈,否则无法从任何活动中发掘乐趣。

某些创造性活动,事前并没有清楚的目标,所以当事人对自己要做什么事先必须有强烈的认知。画家或许还不知道完成后的画会是什么样子,但当绘画进展到某个阶段,他应该就能知道这是否与自己所要的吻合。一位能从绘画中找到乐趣的画家,一定有一套内在的标准,画笔一挥,他就能感觉到“是的,这样就对了”或“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缺少了这套标准,就不可能体验到心流。

有时候,主导一种活动的目标与规则是临场发挥或互动出来的。例如,青少年喜欢的“看谁最恶心”的比赛、吹牛、跟老师做恶作剧,都是即兴式的互动。这类活动的目标在尝试与犯错之后才会显现,而且参与者往往不自知。但显而易见,这些活动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参与者也很清楚,哪一步做得对、谁的表现好。爵士乐队或即兴表演团经常都是如此;学者与辩论家在他们的辩辞前后呼应、一气呵成并达到预期效果时,也有类似的满足感。

回馈因人而异

不同活动常有不同的回馈方式。某些人刻意追求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有些外科医生喜欢开刀,甚至有人扬言,即使加10倍薪水要他转内科,他也不干,因为内科医生永远没法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动手术时,病人的状况总是很清楚的。只要切口不流血,第一步手术就算成功;罹病的器官切除,外科医生的任务就大功告成;缝合伤口则是全部活动的结束。外科医生对精神医学的轻蔑更甚于内科,照他们的说法,精神科医师可能10年才能治疗一个病人,但还不能确定疗法是否有效。

无疑,热爱自己工作的精神科医生也能不断接收回馈:病人的姿势、脸部表情、声音中的迟疑、治疗时所提供的资料,这些都是医生用以评估治疗进展状况的重要线索。外科医生和精神科医生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认为只有切口和流血这样明显的回馈才值得注意,后者却把各种反映病人心理状态的讯号视若瑰宝。外科医生认为精神科医生追求无法达到的目标,太过平庸;精神科医生却觉得,外科医生只会动手术刀,未免粗鲁肤浅。

我们所寻求的回馈本身往往不重要:把网球击到对方场地中又如何?在棋盘上将了对手的军又如何?一小时的治疗谈话将要结束,从病人脸上捕捉到一抹了解的眼神,又能造成什么不同?这些资讯的价值主要在于它们的象征意义:成功实现目标。这样的认知能在意识中创造秩序,强化自我结构。

回馈只要跟我们投入精神能量追求的目标有合理的关联,就能产生乐趣。如果我练习用鼻子顶住一根手杖,看着手杖在脸上摇摇晃晃,一时之间也会乐在其中。但每个人基本上都会对某些合乎自己性情的资讯特别感兴趣,因而也特别重视这方面的回馈。

举个例子,有些人天生对声音敏感,能分辨不同的音调,牢记声音的组合。这种人往往对声音的交互作用有浓厚的兴趣,会学习控制与制造听觉方面的资讯。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回馈与结合声音的能力、制造或复制节奏及旋律有关。作曲家、声乐家、演奏家、指挥家、乐评家,都从他们中间诞生。相反,有些人天生对他人特别敏感,他们会格外注意他人发出的讯号,他们寻求的回馈是感情的交流。有些人自我很脆弱,需要不断获得肯定,对这种人而言,唯一算数的就是在竞争中获胜。另一些人则竭尽所能讨好别人,别人的欣赏与佩服就是他们最为重视的资产。

米兰的马西密尼教授率领的一组心理学家对一个教会的盲人妇女团体所作的访谈结果,充分说明了回馈的重要性。这些妇女很多是先天失明,跟其他研究对象一样,描述她们一生中最有乐趣的经历。她们最常提及的心流体验包括用盲人点字读书、祷告、编织或装订书籍等,还有在疾病患难时相互扶持。这个意大利工作小组总共访问了600多人,其中最强调回馈的重要性者首推这些盲人妇女,因为她们看不见周遭进行的活动,所以比视力健全的人更需要明白,自己致力做的事是否已经实现。

全神贯注

人们最常述及的心流体验的特征就是,在心流中会把生活中所有不快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因为要想从活动中汲取乐趣,必须全心全意地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所产生的重要副产品—心流状态下的心灵完全没有容纳不相干资讯的余地。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受任意闯进意识的思想和忧虑驱使,由于大多数工作和普通的家庭生活,要求都不及心流体验那么高,也不需要全神贯注,因此悬念和焦虑才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这就导致在一般状态下,心灵常会受到精神熵的突如其来的干扰,精神能量不能流转自如。也正因为如此,心流才能提升体验的品质;这类需全心投入的活动,要求分明,秩序井然,根本不容外来因素介入与破坏。

一位热爱攀岩的物理学教授,描述他攀岩时的心境说:“好像我的记忆输入完全关闭,我只记得30秒钟以前的事,往后想,我也只能考虑到未来的5分钟。”实际上,从事任何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的活动,时间感都会变得紧凑。不仅时间集中于一点,更值得注意的是,能进入知觉的资讯也受到严格管制,平时自由出入脑海的恼人念头都暂时遭到封锁。

一位年轻的篮球选手指出:“球场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有时我在球场上会想起一些烦恼,像是跟女朋友的口角,但跟比赛相比,一点儿也不重要。你可能为一件事头疼了一整天,但只要比赛一开始,你压根儿就忘了这回事!”他又说:“我这么大年龄的孩子经常心事重重……但打起球来,心里就只有打球……其他的自然都烟消云散了。”

一位登山家也有相同的看法:“登山时你全然不会想到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活动自成一个世界,吸引你所有的注意力。一旦进入状态,世界就变得十分真实,完全在你的控制之下,成为你的全部。”

一位舞者也有一模一样的感受:“这是一种在别处找不到的感觉,任何场合我都不会如此信心十足。如果是为了忘记烦恼,跳舞的疗效绝佳。不论我有什么问题,一踏进练舞场,都会统统丢在门外了。”

耗时较长的航海,同样能提供遗忘烦恼的慰藉:“在船上纵然有再多不适,所有现实中的忧虑,都会随地平线逐渐远去而抛在脑后。一旦到了开阔的海上,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到达下一个港口之前,我们对任何问题都无法想象……人生暂时不需要任何伪装,跟风浪、洋流相比,所有问题都显得无关紧要。”

跨栏名将爱德温·摩西也指出,比赛时一定得全神贯注:“头脑必须百分之百清醒,对手、时差、食物的口味、住宿以及一切个人问题,都要完全从意识中抹去—好像不存在似的。”

虽然摩西谈的是赢得世界冠军的秘诀,但用他的话来形容任何有乐趣的活动所需要的专注也相当贴切。心流的专注,加上清楚的目标和即时的回馈,确立了意识的秩序,从而产生无穷的乐趣,而永远没有精神熵的心理状态。

掌控自如

游戏、运动及其他休闲活动经常是乐趣的泉源,这些活动与困难层出不穷的日常生活还有一段距离。如果输了一盘棋,或在其他爱好上失利,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在现实生活中搞砸一笔生意就很有可能被开除,付不起房屋贷款就可能落得无家可归。所有对心流的典型描述都提到“控制感”—或说得更精确一点儿,它不像日常生活,时时要担心事态会失控。

一位舞者把心流体验的这个层面表达得很好:“一种非常强烈的轻松感淹没了我,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失败,多么有力而亲切的感觉啊!我好想伸开手,拥抱这个世界。我觉得有股无与伦比的力量,能创造美与优雅。”一位棋手则说:“我有一种幸福感,觉得能完全控制我的世界。”

实际上,这些受访者描述的是控制的“可能性”,而非控制的“实况”。那位芭蕾舞蹈家有可能摔跤,摔断腿,没法做出完美的旋转;西洋棋手也可能落败,永远登不上棋王宝座。但理论上而言,在心流的世界中,完美是可能的。

充满乐趣的活动也可能要冒险,在局外人看来,这比正常生活潜伏着更多的危险。滑翔翼、洞穴探险、攀岩、赛车、深海潜水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运动,都故意把人置于文明世界的防护安全网之外,但参与这些活动的人都承认,在他们的心流体验中,高度控制感居于重要地位。

一般认为,喜爱冒险活动的人有一种病态的需求:他们企图借此驱除深埋心底的恐惧,他们在寻求弥补,或身不由己地受到弑父恋母情结的驱策,他们都是“寻求刺激的人”。尽管这些动机可能存在,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冒险专家的乐趣并非来自危险本身,而是来自他们使危险降至最低的能力。真正令他们乐此不疲的,不是追逐危险的病态悚栗,而是一种有办法控制潜在危险的感觉。

危险是心流的契机

在此应了解的是,能产生心流的活动,即使表面上看来非常危险,但它的结构却能帮助参与者加强技巧,把犯错的可能性降至几近于零。以攀岩者为例,他面临的危险有两种:一种是客观的,一种是主观的。前者是登山途中无法预测的各种实质性危机,如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山崩、落石、气温骤降等。登山者可以对这些威胁预作防范,但永远不能保证做得完美无瑕。主观的危险则源自登山者的技能不足,包括无法正确判断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克服万难,登上山顶。

登山的要点就是尽可能避免客观的危险,并通过严格的自律和妥善的准备,彻底消除主观的危险。到头来,登山家会真心相信,攀登马特洪山峰比在纽约闹区过马路还安全,因为大街上的客观危险—出租车司机、骑自行车的邮递员、公共汽车、劫匪等—比山区的危险更难预测,而行人的个人技巧也更不足以保障安全。

这个例子也说明,真正给人带来乐趣的并不是控制本身,而是在艰难状况下行使控制权的感觉。除非放弃生活常规所提供的保护,否则不可能体会到控制的感觉。只有在个人力量能左右结果时,才能确知自己握有控制权。

有一种活动乍看似乎是例外。例如,赌博能带给人乐趣,但根据定义,它完全由概率决定,个人的技巧起不到任何作用。轮盘的旋转或21点出哪张牌,都由不得赌客做主。在这种情形下,控制感与乐趣的体验无关。

但是所谓客观的情况,其实是一种错觉,因为赌客都主观地相信,自己的技巧可以决定赌局的结果。他们甚至比那些从事技巧性活动的人更强调赌技的重要性。玩扑克牌的人都相信,赢牌全靠牌技高明;万一输牌,他们或许会归咎于运气不好,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宁可相信这只是因为出错一张牌而导致的。轮盘赌的人也用一套复杂的系统,预测后面可能出现的点数。大致而言,赌博的人往往自以为能未卜先知—至少在赌博的目标与规则下可以做到这一点,而这种不能自拔的控制幻觉,正是赌博最吸引人的地方。

心流会上瘾

精神熵暂时消失的感觉,是产生心流的活动会令人上瘾的一大原因。小说家常用下棋来譬喻逃避现实的行为。纳博科夫有篇短篇小说《防守》,叙述一位年轻的西洋棋天才卢仁,因沉浸在棋艺之中,以至于完全忽略了生活的其他层面—婚姻、朋友、生计等。卢仁也想处理这些问题,但除非采取下棋的方式,否则他无法理解周遭的人和事物。

他的妻子是“白皇后”,已走到第三列的第五格,正受到卢仁的经理人“黑主教”的威胁……卢仁也用下棋的策略来解决个人冲突,他致力于发明一套“卢仁式防卫”系统—一连串使他不受外来攻击的步骤。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瓦解以后,卢仁产生了幻觉,他周遭的重要人物都成了庞大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企图将他的军,使他动弹不得。最后,他终于想出应付问题的最完美的一招—从旅馆的窗口一跃而下。诸如此类以下棋为题材的故事并不算异想天开,很多棋界天才,包括美国第一任棋王保罗·墨菲和最近一任棋王费舍在内,都因太习惯条理分明的棋局世界,毅然弃绝了现实世界的纷扰混乱。

赌徒“弄懂”概率的狂喜时有所闻。早年人类学家记述,北美洲平原的印第安人沉迷于一种用野牛肋骨做赌具的赌博,输家往往在寒冬中身无寸缕地被逐出帐篷,把武器、马匹、妻妾全都输得一干二净。任何有乐趣的活动几乎都会上瘾,变成不再是发乎意识的选择,而是会干扰其他活动。例如,外科医生就对手术上瘾,“像吸食海洛因一样”。

当一个人沉溺于某种有乐趣的活动,不能再顾及其他事时,他就丧失了最终的控制权,亦即决定意识内涵的自由。这么一来,产生心流的活动就有可能导致负面的效果:虽然它还能创造心灵的秩序,提升生活的品质,但由于上瘾,自我便沦为某种特定秩序的俘虏,不愿再去适应生活中的暧昧和模糊。

浑然忘我

前面我们谈过,当一个人完全投入某种活动时,就没有余力再去考虑过去或未来,或当前任何不相干的事情。在这个阶段,从知觉中消失的“自我”应该特别提出来讨论,因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花了太多时间去想它。一位登山者描述这种体验说:“那是一种‘禅’的感觉,像冥思的专注,你追求的就是使心灵凝聚于一点。自我可以用很多不具启发性的方式与登山结合,但当一切都变得自动自发,自我就消失不见了。不知怎么,你想也不用想,事情就做对了……它就这么发生了,你也更加专注。”一位知名的远洋航海家也表示:“你会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看见船在海上嬉戏,海在船的周围嬉戏,凡是与这场游戏无关的一切,都搁在一旁。 ”

与周遭世界有隔离感的自我消失,往往随之产生一种与环境结合的感觉,不论环境是一座山,还是一个团体,或采用一位日本飞车党的说法,当他与数百名同党风驰电掣地穿过京都的大街时:

所有的感觉都处于最佳状态时,我有种感悟。一开始奔驰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进入完全的和谐状态,等到进入状态,我们的心灵合而为一,这时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忽然之间,我想到:“如果把速度加到最快,真正狂奔起来该有多好!”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踩下油门,像是真正的一体。速度令人飘飘欲仙,这种时刻实在太美了!

“合一”这个字眼,可谓是对心流体验非常具体的描述,有人说心流的感觉就像饥饿或痛苦瞬间解除那么确切,它使人有获益良多之感,我们接下来会谈到,它也有独具的危机。

与大我合一

自我的执著很耗费精神能量,因为它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觉得备受威胁。一受到威胁,我们就必须用知觉检视自我,以了解威胁是否真正存在,应该如何应付。比方说,在街上漫步时,我发现有人回头笑嘻嘻地向我张望,正常人的反应是开始担心:“有什么不对吗?我是否显得很可笑?我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或是脸上有污点?”每天好几百次我们都得到类似提醒,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缺点。这种事情每发生一次,精神能量就为重建意识秩序而消耗一次。

心流之中没有自我反省的空隙。有乐趣的活动目标稳定、规则分明,挑战与能力水准相当,自我受到威胁的可能性极小。当一名登山者攀登一段危险的山路时,他会全心全意地关注爬山的动作。唯有专心致志地爬山才不至于送命,任何事或任何人都无法动摇他的自我。脸脏不脏根本无关紧要,唯一的威胁只可能因山而来—优秀的登山者受过良好的训练,足够面对这样的威胁,不需要把自我搅入其中。

意识中没有自我存在,并不表示心流状态下的人不再控制自己的精神能量,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或内心发生的一切变化。实际上恰好相反,一般初尝心流体验的人往往以为,自我意识消失与消极的泯灭自我有关,变得“随波逐流”。其实,自我在最优体验中扮演着一个非常活跃的角色。小提琴家必须对手指的动作、耳朵听到的声音、乐曲的每一个音符和整体的形式构造都有清楚的觉知;杰出的田径选手则熟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自己的呼吸节奏以及对手在比赛过程中的表现;棋手若不能牢记下过的每一步棋,就不能充分享受下棋的乐趣。

因此,自我意识消失,并不代表自我随之消失,甚至意识依然存在,只不过它不再感觉到自我而已。实际的情形是:我们用以代表自己的资讯,也就是自我的观念,隐遁到知觉之外。暂时忘我,似乎是件很愉快的事,不再一心一意地想着自己,才有机会扩充对自我的概念。消除自我意识可以带来自我超越,产生一种自我疆界向外扩展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非幻想,而是跟某种“大我”亲密接触的实质体验;这种互动关系使我们跟那些通常相当遥远的实体,产生极为难得的一体感。在漫长的守夜中,孤单的水手开始觉得船是自我的延伸,循同样的节奏,朝同样的目标前进。小提琴家在努力创造的乐声中载沉载浮,自觉是“和谐天籁”的一部分。登山者全神贯注于岩块上微小的凹凸处,找寻落足点,在手指与岩石,脆弱的人体与石块、天、风的组合中,发展出一种有如血缘般的亲密关系。

据棋赛中专注于棋盘上逻辑推理数小时之久的棋手声称,他们觉得像进入一片强大的“力场”,与不具实体的神奇力量角斗。外科医生则说,在艰难的手术中,他们觉得全体手术人员成为一个整体,为相同的目标而动作,他们把这形容为“芭蕾”—在动作中,个人隶属于团体演出,每个成员都分享到和谐与力量的快乐。

超越自我

我们可以只当这些证言是诗意的譬喻,但我们应该了解,对当事人而言,这些体验跟饥饿同样真实,跟撞上一堵砖墙同样实在。这没什么神秘可言,当一个人把全部精神能量都投入某种互动关系—不论对象是一个人、一艘船、一座山,还是一首音乐时,他都会进入比原来更大的行动体系。这套体系由活动的规则塑造成形,能量来自当事人的专注。这是一套真实的体系—从主观而言,就像作为一个家庭、企业或团队中的一分子那么真实;自我疆界得以扩张,变得比过去更复杂。

要达到这样的自我成长,互动关系就必须能带来乐趣,换言之,它必须能提供相当的行动机会,并且在技巧方面不断要求精进。在严格要求信心与效忠的体系下,也可能失去自我。基本教义派的宗教、群众运动、极端的政治党派,都提供超越自我的机会,吸引数以百万计的人热心追随。这些也能给人一种隶属于更大、更有力的实体,自我疆界得以扩张的感觉。虔诚的信徒会完全成为体系的一部分,他的精神能量会在信仰的目标与规则下,找到焦点,塑造定型。但虔诚的信徒与信仰体系之间并没有产生互动,他只是让自己的精神能量被体系吸收。这样的服从并不能产生新的内涵,意识或许会变得很有秩序,但这秩序是外加的,而非自动发展出来的。虔诚信徒的自我充其量可以比作一块水晶:坚固、美丽而对称,但成长绝非它所长。

在心流中失去自我的感觉,以及之后以更坚强的面貌再度出现,两者之间有一种非常重要、乍看却仿佛矛盾的关系。偶尔放弃自我意识,对建立更强大的自我意识,似乎有其必要性。道理很简单:在心流中,一个人面临作出最佳表现、须不断改善技巧的挑战,在这期间,他没有机会反省这么做对自我有什么意义—如果自我意识能随时恢复,这次体验就不可能太深刻。要等事后,一切活动都告一段落,自我意识逐渐复苏,而这时的自我已经和经历心流前的自我不一样了:新技巧和新成就使它变得更丰富。

时间感异常

描述最优体验时,最常提及的一点就是时间感跟平时不一样。我们用来衡量外在的客观时间的标准,诸如夜与书或时钟的滴答,都被活动所要求的节奏推翻。往往几个钟头好像只有几分钟;大致多半的人觉得时间过得比较快,但有时正好相反。芭蕾舞者说,做一个困难的转身动作时,现实中的几分之一秒可以延伸成好几分钟:“有两种感觉,一种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回顾起来,觉得什么事都很快就过去了。好比有时在凌晨1点钟却会感觉:‘啊!八点过了好像才几分钟。’但是当我跳舞的时候……时间变得似乎比实际长很多。”最保险的说法应该是,心流发生时,对时间的感觉跟传统的时钟记录的时间几乎没有关联。

当然也有例外。一位知名的外科心脏手术专家不但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且有一种惊人的能力,能在手术进行中估计当时的实际时间,误差不超过半分钟,从不需要看表。对他而言,时间的控制是工作中最大的挑战:因为他只负责手术的一个非常小却绝顶重要的部分,而且经常同时进行好几个手术,从一个病人身边赶到另一个病人身边,他必须确保其他同事的进展不至于因他而受到耽搁。其他以时间为重的活动,个中好手也往往拥有同样神乎其神的计时能力。赛跑选手就是很好的例子,为了充分适应比赛的要求,他们对一分一秒的流逝都非常敏感。这时控制时间也成为一种提升体验乐趣不可或缺的技巧。

不过,大部分心流活动都与时间无关。例如打篮球,球员有自己的步调,有自己的一套记录事件顺序的方式,不受实际时间的影响。心流的时间转换特征究竟是一种副现象—极端专注下的副产品—还是本来固有的特点,我们还不能遽下断语。虽然把钟表的时间置之脑后,不见得是产生乐趣的必要条件,但是能摆脱时间的钳制,却使我们在专心的过程中更觉得兴趣盎然。

目标不假外求

最优体验的一大特色在于它本身就是目标。即使最初怀有其他目的,但到头来活动本身就已带来足够的报酬。外科医生形容自己的工作:“充满乐趣,即使不该我做,我也乐意做。”水手说:“我在这艘船上投注了大量时间和金钱,但一切都值得—什么都比不上出海的那种感觉。”

“自成目标”指的是做一件事不追求未来的报酬,做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回馈。为了赚钱而投资股市,不算自成目标的行动;但若是为了证明自己有预测未来潮流的能力而玩股票,却可以算是—即使两者最后在金钱上的报酬分毫不差。如果教导小孩儿为的是把他们培养成良好的公民,也不算自成目标;但是若为体会跟小孩儿沟通的乐趣而教导他们,就是自成目标了。从表面上看来,这两种情形不分轩轾,不过真正的差别是,在自成目标的活动中,一个人可以完全为行动本身而投入全部心力,否则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到行动的结果上。

我们所做的事,大多既不是纯粹的自成目标,也不是纯粹的外求目标(亦即全然为超乎行动之外的目标而采取的行动),而是两者的综合。外科医生接受长期的训练,是基于外在的期许:济世救人、赚大钱、功成名就等。运气好的话,过一阵子他们就会找到工作的乐趣,这时他们的工作也就具有自成目标的性质了。

从被迫的体验中顿悟

某些违反我们意愿、不得不去做的事,逐渐也会呈现它固有的报偿。我有一位共事多年的朋友,他拥有一种了不起的天赋,无论何时,当工作变得格外令人厌倦时,他就仰起头,眯着眼睛,哼上一段曲子—巴赫的合唱曲、莫扎特的奏鸣曲或贝多芬的交响乐。说他哼曲子,其实并不恰当,事实上他是把整首曲子重现,用声音模仿各种主要乐器,一会儿扮小提琴的吟咏,一会儿学木管的低鸣,一会儿又变成悠扬的小号。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再回到工作上精神就大为抖擞。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位朋友培养这套本事的方法。他从3岁开始,就经常跟父亲去听古典音乐演奏会。他记得当时常觉得很无聊,有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就被一巴掌打醒,这使他憎恨音乐会、古典音乐,甚至也可能恨自己的父亲。几年过去了,他一直被迫重复这段痛苦的经验。终于在他7岁那年,有一天晚上,当他聆听莫扎特的一部歌剧的序曲时,令他欣喜若狂的感受降临到了他头上:他突然明白了这首音乐的内涵,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眼前豁然开朗。不论他是否意识到,过去四年的磨炼,已使他听音乐的技巧大有长进,使他到了顿悟的境界,能够了解莫扎特在乐曲中安排的玄机。

当然他算是幸运的,很多小孩儿从未察知他们被迫从事的活动中有什么新的乐趣,结果只落得终身厌恶这种活动。不知有多少小孩儿因为被父母逼着学一种古典乐器,开始仇视古典音乐。孩子或成人往往都需要外来的诱因,带他们踏出重新组合注意力的第一步。很多活动的乐趣都不是自然天成的,它需要我们在开始时作一些并非心甘情愿的努力。一旦个人技巧得到回馈,互动开始,自然就会产生值得的感觉。

自成目标的体验跟生活中典型的感受迥然不同。我们平时做的很多事情,本身都没有什么价值,只是不得不做,或是因为我们预期未来会有回报才去做。很多人觉得他们投注在工作上的时间根本就是一种浪费—他们与工作疏离,投注在工作上的精神能量根本得不到补充。对不少人而言,空闲时间同样是一种浪费;通常休闲有助于工作后的放松,但这段时间往往只是被动地吸收资讯,没有运用任何技巧去开发新行动的契机,结果生活只是由一连串无聊而焦虑的感受所组成,个人全无控制力。

自成目标的体验也就是心流,它能把生命历程提升到不同的层次。疏离变成了介入;乐趣取代了无聊;无力感也变成了控制感;精神能量会投注于加强自我,不再浪费于外在目标上。体验若能自动自发地产生报酬,现在的生命当然有意义,不需要再受制于将来可能出现的报偿。

没有绝对的好

正如在控制感那一节已经讨论过的,我们必须认清心流有使人上瘾的魔力;我们也应该承认“世上没有绝对的好”这个事实,任何力量都可能被滥用。爱可能导致残酷的行径,科学可能会带来毁灭,科技不加管制也会造成污染。最优体验是能量的一种形式,而凡是能量,都既可以用于造福人,也可以用于破坏。正如火能带来温暖或灾害一样,原子能可以发电,也可能使全世界化为灰烬。能量是力量,但力量只是工具,目标才能决定它会使人生更丰富还是更痛苦。

萨德侯爵[2]擅长把痛苦发展成一种享乐的形式;实际上,“残酷”对于还没有发展出更成熟技巧的人而言,乃是一种常见的乐趣来源。即使在以文明自许,不把个人的乐趣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社会,暴力仍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古罗马人喜欢看角斗士互斗,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花钱观赏猎犬把老鼠撕成碎片,西班牙人把屠牛视为一种神圣的仪式,拳击赛则是美式文化的产物。

参加过越战或其他战争的美国老兵,有时会缅怀战火中的经历,并把它描写成一种心流。蹲坐在战壕的火箭发射器旁,生命的焦点顿时变得清晰,目标就是在敌人消灭你之前,先下手为强。善恶不言自明,控制的工具就在手边,一切分心的因素均已消除。即使对一个厌恶战争的人而言,这种体验也可能比平民生活中任何专注更令人兴奋。

罪犯有时会说:“如果你能找到比深夜闯入民宅,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一大批珠宝更刺激的事,我一定去做。”社会上所谓的青少年犯罪—偷车、破坏公物、惹是生非,动机无非是为了寻求日常生活所缺乏的心流经验。只要在社会主流中找不到有意义的挑战,也没有培养有用技巧的机会,我们就必须预期,有人会通过暴力与犯罪去寻求较复杂的自成目标的体验,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如果我们思及,科技活动竟会从原来受人尊敬和相当有乐趣的地位,堕落到暧昧,甚至令人不齿的地步,问题就更复杂了。物理学家奥本海默把研究原子弹的工作称为“甜蜜的难题”,毫无疑问,参与生产神经毒气或为“星球大战计划”运筹帷幄的人,也深为自己的工作所吸引。

心流体验跟世间所有的事一样,不可能绝对的好。它的好在于它具有使人生更丰富、更紧凑、更有意义的潜力,在于它能加强自我的力量与复杂性。但心流的结果是好是坏,必须应用较广泛的社会标准加以讨论与评估。举凡人类的活动,不论是科学、宗教,还是政治,都是如此。一种特定的宗教信仰或许对一个人或一个团体有益,而对其他人或团体而言却是横加压迫。基督教有助于整合罗马帝国治下分崩离析的各民族,却瓦解了它之后接触到的弱势文化。某个特定的科学进展对科学和少数科学家而言或许是好事,而对全人类却可能有害。一种解决方案能适用于所有的时代、所有的人,其实只是一种幻觉—人类还没有一项成就可说是定案。杰斐逊总统的名言“永远警戒是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不仅适用于政治领域,还警示我们:一定得时时刻刻重新评估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要让习惯和过时的智慧蒙蔽、阻碍了进步的可能。

若是因为一种能量有可能被误用就弃之不顾,可就完全违背情理了。如果人类因为火会把东西烧光就禁止用火,我们可能就跟猴子相差无几。数千年前,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言简意赅地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过有个消除危险的方法,就是去学游泳。”“游泳”在此代表的是学习明辨心流的益与害,并将前者尽情发挥,对后者设限。我们的考验就是一方面从日常生活中找到乐趣,另一方面又不让别人的乐趣因而受到不利的影响。

2 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年),18世纪法国著名的性变态研究专家,被誉为情色小说的鼻祖,擅长编剧及撰写色情小说。“性虐待狂”(sadism)一词就源于他的名字。—译者注

《当下的幸福:我们并非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