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情诗

《春雨》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诗,是一首典型的情诗。我们不知道对象是谁,不知道这个人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恋爱状态如何,全部都不知道,诗中只是在讲心情的状态,里面有一种浪漫与神秘混合的感觉。“怅卧新春白袷衣”,春天把袍子脱掉了,换成白布做的夹衣。因为外面在下雨,所以没有出去,而是卧在床上,心情很寥落。注意第一个字“怅”,这个字他常常用,一种惆怅,一种谈不到哀伤,可是淡淡的忧郁的感觉。然后有一点懒懒的,所以用“卧”,不是那种骑着马出去打猎、打仗的人,有一点困倦,有一点沉眠。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白袷衣”用得很好,有时候我们穿了一件白色、质感很好的衣服,肉体与白布接触的感觉非常美妙。这首诗里面用了很多很精彩的色彩关系,尤其是白与红。白是冷色调,里面有一种荒凉,有一种寂寞,有一种空灵。法国画家莫里斯·尤特里罗有一段时间都用白色,非常荒凉的感觉。红是热情,是一种饱满,是一种温暖,是一种体温的感觉。这首诗比较难懂,因为我觉得他写的已经不再是形象,不再是事件,而是色彩,特别是色彩关系。“白门寥落意多违”,又用了“白”,这个“白门”是有典故的,过去认为男女欢会的地方用白门,“白门寥落”就是曾经欢会过的地方,现在人大概不在了,有一点追忆过去的惘然。希望在一起的意愿没有办法达成,“违”是违反的意思。

神秘性的开头之后,出现了非常漂亮的句子,我想这首诗最漂亮的句子是第三句“红楼隔雨相望冷”。这句诗非常惊人,用“红”与“冷”做开头和结尾,红是热情,红是饱满,红是一种体温的触感,“冷”是完全相反的感觉,可是在这里李商隐把红变成了冷,晚唐的感觉特别明显。周昉的《簪花仕女图》用大片大片的红,就是一种冷红。有时候我们觉得马蒂斯的红用得非常暖,可是周昉的红完全是冷的,让人觉得那个红没有温度,晚唐的红是华丽,可是是冷的,非常奇特。张爱玲的小说有时候也用到非常冷的红。《金锁记》里面的曹七巧,一个非常美的青春少女,被嫁到有钱人家,嫁了一个没有办法同她圆房的男子。喜事是大红的,可是又令人感觉到红是她青春的死亡。她嫁过去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那个红很冷。张爱玲小说里有关这一段的描述,用到很多红色,可红是冷的。“隔雨”也有它的意义,他在看红楼,红楼一定与他的爱情有关,所以他隔着雨还在看,红楼非常神秘,是他的怀念和回忆,是他曾经有过的最美好的记忆。隔着雨相望,没有办法接近,没有办法讲话,相望怎么会冷?这首诗的意象用到这么迷人,用冷去形容一个人看另外一个人的感觉。

所有的热情慢慢降低,降成低温状态。“红楼隔雨相望冷”将极度的热情一下降到冰点。这的确需要诗人高度的才分,不止是才分,可能是才情。有时候你会觉得在李杜的诗里没有这种对于一个事物细节的深情描述。“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很喜欢用珍珠的意象,也很喜欢用珍珠的色彩意象,“珠箔”是用一种云母做出来的珍珠颜色的灯,蜡烛点在中间,常常是在有风雨的夜晚,因为它比较不容易被风吹灭。他没有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事情,可是你大概知道有一天,大概在爱情欢会之后,两个人告别的时候,他远远看到一个人提着灯笼走开,他记住了灯笼上的光,珍珠一样的光线与色彩,记住了独自走开的落寞感觉。的确都是不可解的,因为是非常个人的生命记忆,如果我们不在意事件的话,情绪是可以懂的。

我相信大家可能在心里会记得一个车站,对别人来说那个车站没有意义,可是对我们个人来讲,那个车站有意义。或者是哪一间咖啡屋,或者咖啡屋里面的哪一个座位,在情感的记忆当中,每个人都有很私情的角落,可是这个私情的角落被某一个诗人讲出来的时候,你回忆到的不是他的角落,也不是我的角落,而是一个对那个角落的共同情感。这两句很多人都认为最不可解、最不容易懂,可是我觉得不是不容易懂,你回想一下自己生命里面“珠箔飘灯”的记忆,曾经走过的一座桥,那个夜晚的路灯,曾经有过的下雨的夜晚,两个人坐在一起不讲话的状态,就会发现记忆非常清楚。电影里面有一个“停格”,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里面常常有停格。我觉得生命里面也有停格,你回想一下你生命当中有一个画面,是永远停格在那里的,那个停格的画面,我相信就是李商隐这里所讲的。“红楼隔雨”是他的停格,“珠箔飘灯”是他的停格,他一生当中不管离那个事件多远,画面都还在那里。因为是一个停格,所以变得非常动人。

我很喜欢这首诗,这首诗一般人选的比较少,可是我一直很喜欢。我觉得这是一个象征派诗人最精炼的表达,最个人化,完全摆脱了文以载道的大文化以后才可能出现的创作。

“远路应悲春晼晚”,路很远,这两个人大概真的分得很远了,已经告别了,其中的感情都是曾经有过可是已经在回忆当中的感情,你也不确定到底发生过没有。如果今天我们又回到注解本,里面讲的所谓的女道士,所谓皇帝后宫的妃嫔,大概不是那么容易。唐朝宫廷的禁卫很严,动到皇帝后宫大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以逻辑来推想,这种可能也不太大,除非李商隐根本就是幻想。他在兰台省上班,远远看到后宫的角楼,有可能感叹有好多女子的青春如此逝去,有可能在投射。

我觉得李商隐的诗很神秘,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的爱情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而是他自己生命里面最美的一个部分,或者是一种很奇特的悲悯与缠绵。缠绵真正在现实里常常会幻灭,有时候反而是在神秘的意境当中会一直发展。他在兰台省上班的时候非常辛苦,当时必须等到天交五鼓赶快去上班,大概早上三四点就要等在那个地方。寂寞得不得了,也很烦,旁边都是一些公务员,他大概借着这种诗完成了很奇特的个人私情的满足。李商隐的情诗非常特殊,总觉得事件那么迷离,那么不确定。

“残霄犹得梦依稀”,睡觉睡到忽然醒过来的夜晚,已经快要天亮,觉得那个梦还在——当然已经不在了。注意一下“依稀”。我觉得李商隐的诗,用他自己的句子来注解最好,他的诗就是“依稀”的感觉。梦是很美的,梦已经过去了。好像依稀还在,觉得枕边还有泪痕,还有热度,可是已经不在了。“玉珰缄札何由达”,玉的坠饰与一封信怎么寄去呢?可以寄到哪里去呢?“万里云罗一雁飞”,大概只有让天上的那个大雁带去,还是神秘,你还是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哪里,或者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我觉得李商隐的诗最有趣,是一个可以用无数事物去替换的数学上的“X”,完全是不可知的状态。李商隐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你会发现他其实在讲他自己生命里面的神秘经验,对美的眷恋的神秘经验,情深至此的经验,对象其实是模糊的。

《蒋勋说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