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黄花人空瘦李清照

多年以后,李清照都清晰地记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六月十三日,她在池阳与赵明诚分别时的情景。那时候,赵明诚奉旨去湖州赴任,临别时,他“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虽然当时她就有了隐隐约约的不祥的预感,但是她还是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一个月之后,她就收到了精神如虎的丈夫病重的消息。两个月之后,也就是八月十八日,世界上最关爱她的人弃她而去,只留下她,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尘世中苟活。

眼波才动被人猜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送长子苏迈到饶州德兴县担任县尉,经过鄱阳湖湖口,写下了著名的《石钟山记》。就在这一年,他远在山东济南的学生李格非喜得娇女,起名为李清照。李格非进士出身,却是北宋著名的学者和散文家,好学不倦。晁无咎曾说李格非每天“则坐堂中,扫地置笔砚,呻吟策牍,为文章数十篇”。(《有竹堂记》)李格非妻子也是名门闺秀,擅长文学。书香门第,家学渊源,这无疑给李清照的成长准备了良好的土壤。仕宦之家又无疑培养了李清照开阔的眼界和高贵的气质,而这种大家闺秀的眼界和气质,更是那些小家碧玉永远无望企及的。聪颖的天资加上家庭的熏陶,使李清照的成长化为了宋词成长的一个部分,而她的名字也将注定被写入中国文学史。

岁月在镇静而从容地轮换,李家的这个小女孩,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闲适慵懒的生活给了她创作的闲暇,这个敏锐的女孩每年悄悄地观察着“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浣溪沙》),在春花秋日中打发着略嫌无聊的时间。情窦初开的女孩,已经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忧伤、无从诉说的郁闷、隐隐约约的惆怅和期待了。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活泼可爱的少女刚荡完秋千,纤手如玉,娇面如花。薄薄的一层细汗沁出,沾湿了贴身的衣服。突然有外客到来,女孩娇羞躲避,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上,头上的金钗也失落了。可是,调皮的少女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回头看看来客到底是谁:是仙风道骨的老者,还是英俊潇洒的少年?倚门回首,却又怕被人耻笑,于是“欲盖弥彰”地装作嗅青梅。李白《长干行》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句子,从此,“青梅竹马”成为一个甜蜜而幸福的典故。女孩这掩饰的动作,却正好暴露了内心的小秘密。

由于体裁特点,宋词“男子作闺音”几乎是公认的传统,但是,真正属于女孩的隐秘心思,站在男人的角度是很难真正理解的。著名学者唐圭璋先生就认为:清照是名门闺秀,少有诗名,亦不至不穿鞋而行走。含羞迎笑,倚门回首,颇似市井妇女之行径。而一些学者也认为此词“词意浅显,不类清照手笔”(徐永端《易安词简论》)。不过,要求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老成持重,似乎过于可笑,而要天真烂漫的少女的文字深刻凝重,似乎也太过于苛求了。少女之美不仅在年龄和外表,更在于水一般的明澈和清净,没有矫饰没有伪装的天真。这样“浅显”的词,恰恰是给过于老成干枯的词坛蒙上了一点水汽,使这种本属于心灵的文字回复原有的光亮和润泽。

也许是因为这种“浅近”,因此,少女的秘密,其实根本无秘密可言,少女的躲藏,在成年人看来,是显得可爱而且可笑的。

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歌德曾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少男少女的秘密,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当沉思中的少女无缘无故地失笑,或者当她刚刚还巧笑倩兮,转眼又托腮沉思,其实那眼波是否移动都无关紧要了,怀春的少女的心事,已经清楚地写在脸上,写在眉尖,写在一举手一投足之中。

心事重重的女孩把秘密全部写在彩色的信笺上,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激动和欣喜,即使是深闺高院,也锁不住的青春的躁动和希冀。这个官宦之家的女孩,甚至也希望,在某个月圆之夜,在花影之中,去等待那个尚是朦胧的身影,和自己一起,讲述一个亘古未变的故事。

只是李清照当时未必知道,她的大名已经飞出了深深的闺阁,传到了这个城市很多人的耳中,更想不到,她的名字会让一个人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这个人就是赵明诚。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公元十二世纪的某一天,北宋宰相、时任吏部侍郎的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对父亲说:“父亲,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朗诵一首诗,但是醒来的时候只记得三句了。”

赵挺之问:“哪三句?”

赵明诚说:“‘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孩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赵挺之大笑:“言与司合在一起就是‘词’字;安字把上面去掉是‘女’字,芝芙二字将上面的草字头去掉就是‘之夫’两个字,这个梦是说你应该娶一个词女当妻子。”

可是,谁是词女呢?纵观当时,只有一个女子享有词女之名并且还待字闺中,这个词女就是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

我一直认为,这个故事的可靠性值得怀疑。并非说这个故事不真实,而是觉得赵明诚告诉他父亲自己做这个梦其实纯属瞎掰。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我对此事只有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那就是:赵明诚肯定早已对李清照“垂涎三尺”,于是故意编了这个梦来哄骗他老爸,挟天意以令家长,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是必须承认,在向来缺乏浪漫色彩的中国爱情史上,这个故事无疑是其中最具亮色的一笔。更关键的是,这个才子才女的故事搅乱了传统的才子佳人的固定程式,女性第一次因为才华而被男子倾慕,这即使是在现代,也是令人惊讶的,何况是在理学正“蓬勃发展”的宋代。

这一年,赵明诚二十一岁,还是个太学生。李清照十八岁。

李清照的人生之舟告别了少女的渡口之后,又来到了更甜蜜的爱情的港湾。娇憨的少女成了美丽的新娘,她临水照花,对镜描眉,买来一朵尚带露珠的鲜花,插上鬓角,对着夫婿撒娇,“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更重要的是,两人有着共同的情趣爱好——金石。李清照后来回忆,赵明诚还在当太学生的时候,每次放假回家,先当掉衣服换点钱,然后到相国寺买碑文和水果点心。回家后夫妻赏字品果,虽然寒素,但是却其乐无穷。后来赵明诚当官有了俸禄,两人节衣缩食,“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金石录〉后序》)家里的金石碑刻日益堆积,落落大满。

每次饭后,夫妻俩便煮茶,指着堆积的古书,赌哪件事在哪本书、哪一页甚至哪一行。李清照天性强记,于是胜时居多,每次胜利之后,却总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于是端茶大笑,以至于茶也被泼洒在衣服上,结果谁也喝不成。多年之后李清照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喟叹:“甘心老是乡矣!”(《〈金石录〉后序》)

在这样的甜蜜之中,即使是偶尔的苦涩,想必也是甜味的吧。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暂时的小别,恰恰是使爱情更醇厚的调味品。哪怕这分别耽误了重阳佳节,哪怕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是,独坐帘下的少妇明白,这种等待是确定能有答案的。风乍起,黄花暗香浮动,才情与爱情交相漫溢的少妇写下淡淡的愁绪和思念,等待丈夫回来的时候,恶作剧地跟丈夫比赛。她也许知道,丈夫会三天三夜废寝忘食,写出五十首《醉花阴》来跟自己较量,也许还会请他们的好朋友陆德夫来当裁判,也许她早已胸有成竹,陆德夫一定会说:“还是‘莫道不销魂’这三句是绝佳的。”她有这个把握,因为这几句,是凝结了才女所有的机巧和灵气,融合了少妇含着淡淡苦涩的幸福,还有那份对丈夫无法替代的爱。所以清代王士禄也调侃说:赵明诚为了胜过李清照而损失了三天的睡眠和饭食,“岂不痴绝!”试想:以旷世之才气写沁入骨髓之相思,还有什么文章,能胜过它呢?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菡萏香销,翠叶凋残,秋天总是让思念从渐起的西风中浮起,从缤纷的落叶中扬起,从渐渐的凉意中升起。女人终日在凝望着门前流水,无心梳妆,多少事,欲说还休。仰头北雁南飞,雁字如人,是否有一只,能够给自己带来远方那个人的消息?武陵人远,烟锁悲秋,月上柳梢,泻满西楼。

秋天的思念,是那种不定的心情,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只有门前流水,一如往日的从容镇静,负载着女人的思念,直到天涯,直到他的身边。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远方的他,此时一定也有相同的思念吧?思念春日原上的阳光,思念归来堂上泼洒的茶水,思念夜里烛光下纤手理开卷轴,思念烛光下脉脉的眼神,微微的笑意。想到这里,女人轻轻地笑了。一直紧锁的愁眉终于悄悄展开,一直徘徊的愁绪终于散去,可是,离开了眉心的愁,却又悄悄种植到了女人的心中,怎可消除啊!

就在李清照沉浸在这种羡煞旁人的幸福中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步步逼近,她念念不忘的溪亭日暮将被无情地击得粉碎,那窗边的绿肥红瘦将被狂风吹落满地,她与挚爱的丈夫的琴瑟合鸣将成为绝响。

剧 变

1129年的李清照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的丈夫,怎么就在两个月之后,突然离开了自己。

1127年,金兵的铁蹄踏破了汴梁的城墙,徽、钦二帝被掳,北宋灭亡。和中原很多家庭一样,赵明诚和李清照也踏上了流亡的道路。可是,夫妻俩多年来搜集的金石古器此时却成了沉重的累赘,因为赵明诚有公务在身,这个累赘就落在李清照一个人的肩膀上。

在《〈金石录〉后序》中,李清照详细回忆了她保护着这些古物南迁的辛酸经历:

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竽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

剩下的金石古物尚有十余间屋,都储存在青州家里。是年十二月,金兵攻陷青州,十余间屋子的古物化为灰烬。

在池阳,李清照与丈夫见面之后又分别,临行时,赵明诚嘱咐:如果事出紧迫,先丢弃辎重,再丢弃衣被,再丢弃书册卷轴,再丢弃古玩,只有那些宗器,一定要随身携带,与之共存亡。

李清照说,那时候,她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而一个月后就传来了丈夫病重的消息,两个月后,赵明诚去世。

失去了丈夫的李清照还无暇哭泣,因为她身上还担负着保护金石古物的重任,那不仅是《金石录》必需的材料,更是她与赵明诚仅剩的一点联系,每一件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故事,每一张碑刻上面都浸润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记忆,也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那段岁月的见证。

安葬了丈夫之后,李清照也大病一场,几乎撒手而去。痊愈之后,李清照听说一个亲戚在洪州,于是将大部分古物遣人暂寄他处。谁知十二月洪州又被金兵攻陷,这些古物又散为云烟,李清照手中留下的,只有数箱卷轴和一些石刻副本以及夏商周的青铜器了。

不久,官军来收降叛乱士兵,又趁火打劫,抢走了李清照的一些古物。到了会稽,李清照住在民居,一夜,墙壁被挖了个大洞,偷走了五箱古物。李清照悲恸不已,设重赏收赎,一个邻居拿出十八个卷轴求赏,李清照这才知道贼人就在附近。可是,其余的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久,这批失窃的物品被一个吴姓官员贱价“收购”。

经过了这一路上无休止的劫难,这个失去了国又失去了家的女人,终于将与丈夫最后的一点联系也失去了。李清照无比沉痛地说,最后,自己手中只有一两部残缺的书和几种一般的字帖了。

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这不是一首词,而是一个遭遇了天坼地陷之后目光无神的祥林嫂,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国破家亡,丈夫弃世,万里奔逃,一路上饱尝痛苦,李清照终于来到了温州,暂时在这异乡住下了。两百年之后的文天祥曾说:“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李清照在这暂时的安静中,所有的疼痛都慢慢浮上了心头,化为窗前那几株芭蕉,将天空遮蔽成阴霾,将眼光凝固在悲凉之前。

温庭筠词云:“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但是,人生中很多离别是可以期待相见的,李清照的离别,却是永诀,不论是与故国,还是与故乡,还是与挚爱的丈夫。

这样的霖雨,似乎总是在悲凉中从天上如约而降。诗人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北人”了,家园已成丘墟,夫君已为尘土,孤独的女人,从此要一个人面对这世间的风风雨雨,面对这注定无休止的沸沸扬扬。

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疲于奔命的高宗赵构终于到了都城临安,李清照随即也到了这里,在这年夏天,李清照再嫁张汝舟。

李清照为什么改嫁,众说不一,甚至很多学者干脆否认此事,其原因无非是觉得词女改嫁,破坏了他们心中的大好形象而已。而一个孤苦无依的妇人在这乱世怎么活下去,似乎并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古训至今还留存于很多人的脑袋中。而李清照改嫁遇人不淑更是让有些人有了幸灾乐祸的理由。

婚后的李清照才发觉,张汝舟竟是个无赖小人,最初的甜言蜜语过后,便对她冷言相侵,甚至拳脚相加。无奈之下,李清照只能选择与张汝舟分手。但是,在理学昌盛的南宋,字典里是没有“离婚”这个词的。但是张汝舟一次得意忘形之下,将自己科举考试作弊过关的事情拿来向李清照夸耀,于是李清照告发张汝舟犯欺君之罪。

张汝舟罪行核实之后,被判处流放。而按照南宋法律,妻子告发丈夫,不管事情是否属实,都必须坐牢两年,于是李清照也深陷囹圄。赖朋友相救,她在狱中只待了九天便出狱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真正的悲苦,往往是不动声色的。

家国丧尽,丈夫弃世,再嫁被骗,命运之神如此残酷地将所有的悲凉加在李清照的身上,即使这是为了造就这位最伟大的女词人,也是过于残酷的。一夜西风紧,花落知多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暮色渐起,女人无心梳头,因为梳妆还能给谁看呢?在似乎不变的事物面前,生命的脆弱和无常被无情地凸显出来,如一枚钢钉,无情地刺入人心深处,怎么也无法拔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要历经多少生活的创痛和悲怆,才能领略这痛楚,品出这无奈和悲怆?如花的春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显得如此的残忍和凄凉。女人经常站在窗口,看着落日西斜,暮云合璧,却无法停止询问那个相同的问题:“人在何处?”曾经的恩爱已成一抔黄土,记载着过去甜蜜的信物也在奔逃中丧失殆尽。这剧变过于突然,也过于猛烈,使女人从幸福的巅峰突然跌到了悲惨的谷底,从温柔多情的少妇一下变成了风鬟霜鬓的老人。

女人经常想起年轻的时候在家乡度过的那些美好的岁月。“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可是现在,即使是元宵佳节,即使是朋友相招,女人也无心赏玩,只好谢绝了朋友的邀请,“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

年老的女人,大概从此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无心游玩,不管是观灯还是到双溪赏春。在她还是少妇时,那愁是幽幽甚至带有一丝甜蜜的,眉头心上,轻轻萦绕,如璎珞,如花环,将思念中的女子打扮得更加楚楚动人。而现在的愁却是那样沉重,沉重得令人窒息,沉重得任何东西都无法承载,除了女人无尽的泪。

我想,我必须请求原谅,因为我实在无法再来读李清照的《声声慢》。因为那种刺骨的寒冷和悲凉不是用笔,而是用泪和血写就的,而装模作样地吟哦这些血泪交织的词句,是残忍的;那种天塌地陷和沧海桑田的感觉,是无法复制的,在这种入骨的悲凉面前,任何同情都是虚伪的,任何感动都是矫饰可笑的。

不过,似乎已经有人“笑”在了我的前面。

李清照因告发张汝舟而入狱,出狱之后,她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回顾了这段屈辱心酸历史:“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而就是这一句,引来了无数男人的嘲笑:

“传者无不笑之。”(《苕溪渔隐丛话》)

“见者笑之。”(《秀公集》)

“传者笑之。”(《坚瓠集》)

明代张綖还道貌岸然地引用叶文庄的话说:“李公不幸而有此女,赵公不幸而有此妇。”(《草堂诗余别录》)

我经常在想,这些群聚围观热闹的男人们到底在笑什么。

是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为了生存下去被逼无奈做出的选择,还是笑一个过于单纯善良的女人看不穿男人说的谎话?是笑这个不“守节”的女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还是女人的遭遇见证了自己卫道的英明?

没有人理会巧言令色的张汝舟是否有过错,更没有人理会自己是否有资格嘲笑这个千古一遇的女词人。其实在她面前,南宋的大多数男人都早已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从他们跟着赵构仓皇逃往临安的那一刻起,从他们倚靠着这个残破的朝廷苟且偷生的那一刻起。

刺破青天的金声玉振

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关于这首诗所指,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是说这首诗是斥责丈夫赵明诚的。1128年,赵明诚被任命为京城建康知府。上任后不久,一天深夜,城里发生叛乱。赵明诚不但没有率领士兵平定叛乱,反而从城上缒城而下,仓皇逃走。事后,赵明诚被撤职,家族为之蒙羞。夫妇俩之后沿长江而上,路过乌江项羽自刎处时,李清照写下了这首诗。

第二种说法是说这首诗是讽刺当时偏安江南、不思北伐的南宋朝廷。

其实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有一点是共同的:这是一首足以让男人蒙羞的诗。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羽兵败逃到乌江,乌江亭长欲助其逃亡,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何不愧于心乎!”言毕,举剑自刎。

《荷马史诗·奥德赛》曾经记载,英雄阿喀琉斯在特洛伊战争中阵亡之后,魂灵到了地狱。奥德修斯在那里遇见了他,这个人世间的英雄,在鬼魂里面,依旧是王者。这依靠的显然不是肉体的存在,而是精神的不朽。东西方的价值观在这里汇聚了。在李清照的诗中,项羽是一个人世间的豪杰,即使肉体被消灭成为鬼魂,他都依然保存着那份昂扬的豪气,成为鬼中之雄。活,活得痛快淋漓;死,死得可歌可泣。

而这种豪气和精神,在当时的男人身上,却变成了稀有物品。

宋高宗赵构在金兵的追赶下亡命狂奔,为了减少拖累,甚至抛弃了跟随自己的大臣,驾船逃到海上。南宋建立之后,皇帝大臣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反而在这江南烟雨中醉生梦死,直把杭州作汴州。

南宋军旗上绘有双环,取名为“二胜环”,寓“二圣还”之意。大臣杨存中用美玉雕成二胜环挂在帽子后面献给高宗。高宗非常高兴,对身旁伶人说:“这个叫二胜环。”伶人讽刺说:“二圣还挂在脑后了。”高宗脸色大变。(王曙《宋词故事》)

面对这些昂昂乎庙堂之器的七尺男儿,女词人发出了愤怒的指斥: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佚句》)

可是,没有人听到这个愤怒的女人的呼喊,男人们只关心谁与谁的感情纠葛,谁和谁的飞短流长,谁和谁的家长里短。在西湖边的暖风里吟诗作对,在南朝留下的四百八十寺中重温江南温柔乡的旧梦。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此时却在做另外一个梦。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对于离尘世太高的人来说,天就是海;对于离尘世太远的人来说,海就是天。

云海翻滚,晓雾苍茫,千帆竞渡。女人在这世间无法寻求到知音,于是如屈原一样,叩响了天庭的大门。天是宽厚的,也是慈祥的,失去了家园和丈夫的女人,终于在天庭找到了真正的男人。

女人累了,因为她已经走了太多的路,经过了太多的坎坷和曲折。在这个女子无才才是德的时代,她显得太另类,太不合时宜。但是她坚信:自己不属于人间,必属于仙界;不属于当下,必属于未来;不属于瞬间,必属于永恒。这自信足以让所有的男子失色。它来自女人开阔的胸襟,来自对苦难的咀嚼,对悲怆的反刍。鲛人的泪珠,最终成了珍珠,于是超越时间,成为不朽。

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直上九万里。如藐姑射的仙人一样,苏世独立,卓尔不群。女人相信,那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女人相信,借着大鹏腾飞时的风,自己能够到那个地方,远离尘嚣,远离苦难,回到自己来的地方——三山——属于诗人的地方。

1155年四月十日,七十二岁的女人离开了这个苦难的尘世。我相信,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顺利抵达了三山,完成了不朽。套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她无愧于自己遭受的苦难。她经过了苦难的洗礼,如凤凰浴火,告别了旧的生命,完成了痛苦但是伟大的涅槃。从那时开始,她的名字成为一个符号,她的生平成为一个传说,她的文字,负载着她,成为不朽。

《温和地走进宋词的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