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姐是个美国黑人,瘦高细长,讲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她推着车,来到赵云深旁边,问他需要什么饮料?赵云深点了一杯咖啡,稍加品尝,暗叹:美国的咖啡也不见得有多好喝。
李言蹊的座位紧邻着赵云深。他很有格调地端来一杯红酒,搭放在小桌板上,笑着问:“你紧张吗?”
赵云深也笑:“你哪只眼看见我紧张?”
李言蹊低头,俯视着地面:“是谁一直在抖腿?”
赵云深纹丝未动。李言蹊坐在赵云深的左边,于是赵云深望向了右侧的学长,直接告诉他:“李言蹊叫你不要抖腿。”
那位学长名叫孙沛,中等身材,高度近视。孙沛面露尴尬地摘下眼镜:“我不习惯坐长途飞机。”
赵云深友善地问:“为什么?”
说实话,赵云深自己也不习惯。座位的前后距离太窄,他的两条腿太长,无论怎样调整姿势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孙沛叹了口气:“起飞降落的时候,我会耳鸣头晕,手指麻痹,间接导致肠易激综合征,想上厕所拉稀。”
李言蹊掏出一本论文,笑着安慰道:“这三排都坐满了医学硕士和博士。你要是出了状况,我们当场给你做急诊也能来得及……”话中一顿,又问:“你跟着导师出来好几次,遇没遇到过特别严重的问题?”
“没,”孙沛回答,“我眼困,先睡了。如果空姐发餐盒,你们叫下我。”
机舱内的光线已经被调暗。李言蹊和孙沛都打开毛毯,盖在身上,蜷缩在座位中。飞机途经俄罗斯上空时,温度似乎骤然降低,不少乘客被冻醒。
孙沛往旁边抓了一把,抓到了赵云深的毛毯。他挺不好意思地问:“你用毛毯吗?”
赵云深看他那样,仗义道:“不用,你拿去吧。”
孙沛连连道谢,裹紧两条毛毯。
李言蹊按响了服务铃,用英语和空姐交流,多要来一张毯子。赵云深以为他是拿来自己用,结果李言蹊二话不说将毯子往赵云深手里塞。
赵云深忍不住问:“你搞什么?李言蹊。”
李言蹊的语气冠冕堂皇:“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不会让任何人掉队。”
赵云深照例挑刺:“你是导师吗,责任心这么强?”
李言蹊“嘶”了一声:“小赵同学,你总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因为许星辰?”
赵云深侧着头,意味不明道:“别往你自己脸上贴金。”
“对了,我蛮喜欢许星辰,”李言蹊忽然笑道,“要不是因为她跟你处对象,我一定会追求她。但她和你在一起了,我也没打扰过她,没越过界。你有时间跟我争风吃醋,还不如多抽空和女朋友谈恋爱。”
李言蹊的声线隐晦而低沉。赵云深听得清清楚楚,孙沛也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孙沛一瞬间非常清醒。他挺直腰杆,眼角余光瞟向赵云深和李言蹊。
远处脚步声渐近。空姐正在推车,沿着座位发放餐盒。
为了避免更多人听见自己的隐私,赵云深勉强沉住气,简略道:“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操心,李学长。”他的尾音咬字很重。
赵云深还记起李言蹊讨厌别人抖腿。于是,赵云深自然而然开始抖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他不停地抖腿,禁锢于褊狭座位中的局促感也立刻消失了。
他神色湛定,合上手头的论文。
晚餐只有两个选择:煎牛排或者鸡肉通心粉。赵云深倾向于后者。然而,当他打开餐盒,尝了一口,只觉奶油的味道太腻,并不符合他一贯的偏好。国际交流尚未开始,他已经盼着回程。
*
许星辰也在眼巴巴等着赵云深。
放到往常,寒暑假一天一天过得很快,可是今年的寒假格外漫长。许星辰闲在家里,无事可做,索性找了一份兼职——卖奶茶。
那家奶茶店是许星辰舅舅投资的,开设在几所学校的附近。寒假期间,高二高三的学生都在补课,生意也还过得去,许星辰就到店里做帮手,也负责算账。
她刚来两三天,附近的男生议论道:“新来的奶茶妹笑起来好甜,比奶茶甜。”
许星辰收到几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她从没细看过,基本都扔了。每天晚上打烊之前,她会给自己沏一杯红豆珍珠奶茶,坐在靠窗的座位,一边喝茶,一边观赏夜景。
她给赵云深发送QQ消息,他经常隔了五六个小时才能回复。
某一次,她问:“你真有那么忙吗?”
他破天荒地秒回:“很多论文都要重新看。”
她又追问:“美国好玩吗?”
他附赠一张图:“学校餐厅很难吃,同学们经常去中国超市,那边能买到冬笋和火锅底料。”
许星辰试探道:“你想不想留在美国?”
赵云深坚决而郑重:“不想。”
光是“不想”两个字,无法显现他的决心。他补充道:“我口语差,没机会跟人交流。这里的东西也卖得贵,一本专业书能值几百美元。”
许星辰收紧一口气:“这么贵?”
赵云深没再回复。他看完了论文,即将向导师做汇报。他像是篮球队的替补选手,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旁听李言蹊与另一位美国教授谈笑风生。李言蹊的英文十分流利,他讲一口很自然的英腔,没有丝毫的做作发音,各种短语都是信手捏来。
坐冷板凳的赵云深一点也不引人注意。
赵云深不愿浪费时间,当场逮住一位博士生,用他磕磕绊绊的口语和人聊天。医学博士的时间无比金贵,那位博士确认赵云深没有要紧事,就先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了。
自动开合的玻璃门纤尘不染,室外的草坪碧绿广阔,天空如洗般碧蓝,白云飘荡,天气极好。赵云深的视线转向外部世界,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抬头,见到了孙沛学长。
孙沛问他:“有什么收获?”
赵云深笑道:“没。”
孙沛颔首:“别急,你才多大啊。”
赵云深将论文卷成一个圆筒,敲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学长,怎么练好英语口语?”
孙沛抓了下头发:“我想过这个问题。我的结论是,你必须天天和人练习,不断犯错,不断让人纠正。唉,别问我了,你还是去找李言蹊吧。”
“发论文也要用英语,”赵云深若有所思,“英语不好,走不通学术的路。没有上档次的医学论文,将来在大医院很难晋升。”
他不自觉地讲出心里话。
孙沛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赵云深只是笑了笑。
接下来的几天,赵云深进驻美国合作方的实验室。他和美国人说话时,还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李言蹊告诉他:这种口音的一大弊端在于,缺乏连读,情绪生硬,比较像是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的不礼貌的权威语气。
赵云深不耐烦道:“我能和他们沟通就行。印度人说成那个德行,不是也过得很快乐?”
李言蹊退让一步:“我没批评你,就跟你提个小建议。大后天你做presentation之前,把你的稿子发我过一遍,这是导师的要求。”
赵云深表示同意。他准备了整整三天,私下演练几遍。到了公开作报告的那一日,赵云深和另外两位学长一起站在台下等候。导师还将他们引荐给相熟的教授,大家围成一圈探讨着课题的交叉度,每个人都很认真,除了赵云深——他的手机在震动。
倘若是别人打过来的,那也就算了。偏偏屏幕显示三个字:许星辰。
赵云深退到一旁,接电话:“喂?”
许星辰的声音带着哭腔。
赵云深问她:“你怎么了?”
她仍然在流眼泪,嗓子隐隐作痛,每一次吞咽都像石块切割喉管。她不是故意不讲话,只是空白一片的大脑不允许她组织语言。
这时,赵云深的导师喊他:“云深,你来,Brinton教授想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