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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凌风抬起左手,干净的衣袖揩拭着沈尧头上的雨水:“小师弟,你那儿还有药丸吗?”

“没啦,”沈尧冲他笑笑,“都被我分发给了病人。”

说着,沈尧还去拉扯卫凌风的手腕。

卫凌风忽而一顿。他长久凝视着沈尧的袖口,还翻过了沈尧的手掌。

顺着卫凌风的视线,沈尧注意到……自己的袖口内侧沾了血。

“谁的?”卫凌风问他。

其实卫凌风也只是说了两个字而已。但他一改往日的谦和温雅,气势陡然凌厉起来。沈尧察觉到微妙的变化,连忙说:“哦,有一位病人咳血,洒到了我的衣服上。”

卫凌风抖开他的包裹:“你的脉象忽然浮沉有力,急促无节律。在我的面前,阿尧,你还要撒谎?”

沈尧握拳,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稍显黯然:“莫叫我大师兄。同门师兄弟,本该为一体,哪怕你有话不便直说,也不用借故欺瞒我。”

这一下,沈尧是真的着急了。他左手拎起包裹,右手拽紧卫凌风,将他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尧点燃一根蜡烛。火光明灭跳跃时,沈尧打开布袋,取出那一本装帧完好的《天霄金刚诀》,端正摆在卫凌风的面前。另一把宝剑尚未取出,卫凌风就发问道:“广冰剑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沈尧与他低语:“今日捡来的。”

卫凌风摊平左掌,轻轻抚在桌面上:“《天霄金刚诀》和广冰剑都是武林藏经阁的宝贝,八大派高手日夜守护,那是你想捡就能捡来的?”

沈尧纳闷:“我也不知道啊。我今天路过一处偏僻的宅子,正想进门送药呢,只见一个老头趴在地上,死了半个多时辰了。”

卫凌风翻阅《天霄金刚诀》,又问他:“老头的相貌,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沈尧描述道,“白眉长发,右脸一道疤,左眼角有一颗黑痣。”

卫凌风闻言,颔首道:“这就说得通了。”

沈尧惊异道:“大师兄,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卫凌风略作猜测,“他大抵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沈尧颇为感慨:“原来江湖上还真有人皮.面具啊?你亲眼见过吗?”

卫凌风竟然反问他:“那位老者的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沈尧坐在一张竹床上,压得床架“嘎吱”摇晃:“院子里还有一人,像个入室盗窃的小偷,他叫吴久义。那天在街上,吴久义抢走你的铜钱,我找他讨公道,立刻被他打了一顿。”

卫凌风像是在沉思,一时没有答话。

沈尧见他那样,也不避讳道:“吴久义被我杀了。”

卫凌风蓦地抬起头来:“你学会杀人了?”

沈尧重重向后躺倒:“别骂我,大师兄。从我进门起,吴久义就扬言要取走我的狗命,我和他有旧怨在先,治不好他的恶疾,他必然会对我下手。再说了,院子里原本就躺着一个老头,吴久义又身负重伤。吴久义要是跑去衙门,状告我杀了那个老头,再声称他自己如何虚弱,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其实,沈尧动手杀人的那一瞬,内心并不是毫无恐惧。

他们丹医派的祖传密训只有五个字:医者父母心。

多年来,沈尧时刻谨记。

如果不是吴久义三番四次威胁他,沈尧断不能一刀毙命。他感到说不上来的困倦,只能打开被子,盖在腰部,又道:“师兄,我先睡一刻钟,你有事喊我。”

卫凌风坐在他的床头,嗓音低沉得让人听不清:“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吴久义作恶惯了,今日气数已尽,无论如何,他活不到明天。”

沈尧打了个哈欠:“他杀了那个老头,我代老头杀了他,公平吗?”

卫凌风拍拍他的脑门:“符合江湖的规矩。”

沈尧躺到竹床的最里面,余留出一大片的空位:“师兄,你也来,我们一起睡会儿。你几天没合眼了?这药铺的房间,可比客栈好多了。许兴修还说,县令大人答应了黄家,瘟疫结束之后……会发给他们一笔赏银。”

卫凌风躺在沈尧的左侧,两人手臂相贴,肩膀并着肩膀。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沈尧的困意逐渐消退,整个人又精神起来,就跟吃了什么提神醒脑的草药一样。

卫凌风倒是真的乏了,缓缓道:“那把广冰剑,我先替你收着。这把剑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邪物,当年祭剑时,死了千百来号人,剑一出鞘,便要见血。”

沈尧揽住他:“大师兄,那真的是广冰剑?你怎能确定呢?”

卫凌风只是一再告诫他:“三流的剑客,拿到了广冰剑,都能跻身为一流。江湖上想得到它的人太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除了我,你切莫告诉第二个人,包括你的许兴修师兄。”

沈尧翻身坐起,刚要讲话,卫凌风就一手按住了他的头:“躺下。”

沈尧没听他的话。

卫凌风使力,将他重新按回去:“让你躺下,你不是喊累吗?姑且歇一会儿。”

沈尧却说:“大师兄,我想瞧瞧那一本《天霄金刚诀》。”

卫凌风将书册塞回他的手中:“我刚看完了第一章 。以你的武学根基,贸然开始,必定会走火入魔。”

沈尧嬉笑道:“呦,我哪有武学根基啊?我连扎马步都不会。”

卫凌风闭上双目:“高手的武学根基也不是一日之功。你只需勤加练习,有朝一日,等你练成了天霄金刚诀,放到江湖上哪个门派,都算是第一流的人物。”

沈尧蹙眉思索:“大师兄?”

卫凌风应话:“又有何事?你但说无妨。”

沈尧双手抱臂:“你对江湖上的那些小道消息……为何如此了解?”

卫凌风吹灭床头的油灯。黑暗中,他心无旁骛地回答:“我了解越多,你吃亏越少。门中那么多师弟,唯独你最让我操心。”

第18章 送葬

沈尧侧身半卧,应道:“你对别的师弟,从没有这般上心吗?”

卫凌风半梦半醒,含混不清道:“他们……他们和你不同。”

沈尧笑问:“哪里不同?我们不都是男人吗?”

他挺腰坐了起来。竹床不够牢固结实,随着他的动作,整张床架轻微地晃荡。

晚风寂静,雨声未停。

沈尧没等到卫凌风的回音。他望见窗外颀长人影,连忙下床,喊道:“许师兄?”

许兴修推开他的房门:“我刚才还在问,沈尧去哪儿了?原来是跑回房间偷懒了?”

沈尧合起桌上的布包,挡住了广冰剑与《天霄金刚诀》。

他双手握住许兴修的肩膀,肃然道:“对不住师兄,我给你赔个不是。今天跑遍几条街,我双腿发软,躺下睡了一刻钟……”

许兴修看向墙角的床铺,揶揄道:“你竟然把大师兄也拽到了床上?”

卫凌风披衣而起,步履款款向他走来。他们三人刚一汇合,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白天的见闻。沈尧一个劲地说,城中百姓不愿交出亲属的遗体。他们必须想个办法,解决这一桩难题。

怎么办呢?

卫凌风思索道:“挑一个人,做表率吧。”

许兴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是说,找一具暴毙的尸体,当着老百姓的面,风风光光地火葬?”

“这具尸体,不能是普通的尸体,”沈尧摆手,插嘴道,“最好是安江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常言道:法理不容情。不过眼下,安江城中瘟疫横行,人心惶惶。倘若能找到几个火葬的榜样,再辅以官差们的“令行禁止”,必定能在短时间内肃清瘟疫。

于是,卫凌风找到了药铺的老仆,问他:“安江城里,哪位达官贵人的声望最高?”

老仆是个哑巴,不停地比划手语。沈尧和许兴修都没看懂,只有卫凌风叹气道:“也好,有劳您代为转达。”

说完,卫凌风对他抱拳行礼。

老仆回礼,眼角含泪。

沈尧万万没想到,自愿做表率的那个人,竟然是药铺的主人“黄仙医”。

黄仙医多年来患有心疾,身染瘟疫之后,数病齐发,连续三日滴水未进。他头晕耳鸣,咳血不止,几乎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直到回光返照的那一日,他见过老仆,明确表示:“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朽……愿做那第一人,略尽绵薄之力。”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