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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半夏“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床边:“爹,您当真考虑好了?”

他的父亲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力气。父亲只能看着一贯疼爱的小儿子,微微点头。

黄半夏的腿脚麻木,脊背寒凉刺骨。他吞咽口水,喉管涌起一股血腥味。父亲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他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抹掉一把眼泪,跪得端正:“爹,您还记得娘吗?”

黄半夏的母亲离世很早。那时候,黄半夏未满七岁。他还记得,父亲将他们兄弟四人唤到床前,围坐一侧,安静地陪着母亲。

黄半夏的母亲十分爱美。临终那日,她涂了淡红色的胭脂,攥着丈夫送给她的香囊,气若游丝道:“你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她的丈夫回了一声好。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再娶妻,我不生气,但你不要……在墓前告诉我。”

她最后的愿望的是:“百年后,你要跟我合葬。我不想等你太久……”

丈夫摸着她的发丝,答应道:“好的,好的,你放心去吧。”他轻轻捂着她的眼睛,没让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你和年轻时一样美。”

黄半夏始终记着这一幕。他记得父母最后一段对话。自从母亲离世,他的父亲没有再娶,整日钻研医术,治病救人,为的是什么呢?

答案清晰又简单。

黄半夏哽咽半晌,痛哭失声。他的父亲也没有讲话,右手伸出一寸,像是要摸一摸黄半夏的脑袋,行至半路,枯瘦的手指垂落,沉寂地悬挂在冰冷的床沿。

窗外的雨一直没停。雷声阵阵,雨水滂沱。

*

次日,云霄雨霁,天空放晴。

官差贴了一张新告示,严令禁止藏匿病人的尸体。

当天中午,衙役们齐聚在南城一带,周围也来了不少普通人。沙土环绕着一座深坑,坑内堆满了因病而亡的尸体……黄半夏与他的三位兄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久久泣不成声。

衙役们头戴斗笠,靠近深坑,立刻泼油、点火,接着飞速后退。

沈尧旁观片刻,感慨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瘟疫如此暴烈,死者的尸体要么焚烧,要么深埋,只有这两个办法。而且,安江城已经被封了,货物运不进来,油和木柴都不够用,只能把尸体堆在一块儿烧。”

卫凌风低头沉吟,忽然问:“小师弟,你还能写故事吗?”

沈尧浑身一凛:“啊?”

卫凌风轻拍他的肩膀:“当年,你为了丹医派的发扬光大,曾经编造了几十个故事,张贴在集市之外。”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尧双手揣进袖子里,“我都快忘了,你有必要再提吗?”

卫凌风建议他:“你把黄仙医的事迹写出来,贴到城中的大街小巷吧。”

沈尧抬头看他。他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神情一派肃穆认真。

沈尧不由自主被他感染,连连点头道:“好的。我从前以为,黄仙医的医术一般,配不上那个‘仙’字,如今看来,是我肤浅了。”

言罢,沈尧垂首,面朝着那座尸坑,深深弯腰鞠了一躬。

*

即便沈尧许久不动笔,他的功力也未曾衰退。

黄仙医被火化的那天晚上,沈尧点着油灯,奋笔疾书,写出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虽然用词精简,却是字字珠玑,直把黄仙医夸得举世无双。

当夜,沈尧、许兴修、卫凌风等人,抄录文章数十份,揣着浆糊和黄纸上街,并将这篇赞颂黄仙医品德高尚的文章贴满了大街小巷,顺便解释了为何瘟疫能从死人传给活人。

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衙役收缴的尸首多了不少。又过了五日,城中再没有上报一宗瘟疫案例。

知县大人欣喜若狂,连忙飞鸽传书,汇报捷讯。

沈尧与卫凌风轻松了不少。他们留在药铺中,清点药材,制作药丸,似乎都忘了楚家的人。以至于楚开容登门拜访时,沈尧竟然没反应过来。

楚开容不仅带了侍从,还与一位佩剑的男人并排而行。那人武功卓绝,脚不沾地,气质堪比名门公子,又天生一副好相貌,引得药铺中的姑娘频频看向他。

就连沈尧也怔然盯着他。

卫凌风放下草药,扭过了沈尧的脸。

沈尧仍然转头,继续打量那个男人。

楚开容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凉州段家,段无痕。”

沈尧却喃喃自语:“左护法?人皮.面具?”

第19章 诡秘

沈尧所说的“左护法”,指的是扶华教的左护法。

虽然沈尧曾经与左护法上山采药,也见过左护法持剑杀人,但是,沈尧并不知道左护法的真名。

说来奇怪,左护法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江湖传言却是少之又少,仿佛被众人遗忘。

而段无痕此人,容貌举止皆与左护法相似。尤其是那种“视人如蝼蚁”的傲慢清高……几乎和魔教左护法如出一辙。

沈尧觉得卫凌风一定也察觉到了异状。可是卫凌风拿着一条抹布擦手,很恭敬地站在一旁:“凉州段家,久闻大名。”

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丹医派大弟子,卫凌风。”

楚开容的折扇不离身。他反手一转扇柄,笑问:“段兄听说过丹医派么?”

段无痕绕过楚开容,虚影一晃就来到了卫凌风的面前。他不言不语,朝着卫凌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

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由分说地冲过来,却被楚开容一把拽住。楚开容张开臂弯,顿时揽紧了沈尧。沈尧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铁链钳制,别说挣扎了,他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沈尧狞笑道:“楚一斩,你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你那张名门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楚开容双眼微眯,这让他看起来略显邪气。他非但没松手,甚至搂得更亲密:“沈大夫,莫要把我当成坏人。我对你是掏心掏肺,并无半点恶意。”

沈尧与楚开容争执时,卫凌风搭上了段无痕的脉搏。卫凌风的两根手指扣在段无痕的腕间,停滞良久,竟然轻飘飘道:“我不能直说。”

段无痕淡然道:“有何不可?”

卫凌风收回手,衣袖遮挡指尖:“我不清楚你练了什么武功……大概不是段家的武学心法。”

段无痕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你看过段家的武学心法?”

“不曾看过,”卫凌风垂眸,对他说,“我不会武功。”

段无痕左手握剑,挑起卫凌风的腕骨,微微点头:“你的根骨是百里挑一。你不学武功,实属浪费了好资质。”

话中一顿,段无痕又上前一步,贴近他问:“北岭有一种失传的邪术,能改变学武之人的吐息,掩藏他们的功力,伪装成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你可曾听说过?”

卫凌风正要回答,沈尧暴躁地吼了一声:“他娘的!楚一斩,别以为老子不会发火!你一直揪着老子,是不是找操呢?老子是看在你们楚家和天下第一庄的面子上,稍微敬你三分,你今天欺人太甚!”

他这一吼,不止吓到了远处的病人,也吓到了待在内室的许兴修。

许兴修原本忙着熬药。他听见沈尧的声音,立刻将蒲扇放在火炉边,撩起布帘,走向了厅堂。

许兴修见到段无痕的那一瞬,同样愣了片刻,才笑着问道:“这位是?”

楚开容先是调侃沈尧:“你这混小子,对着一个男人,找操的话也能随便说出口……”

然后他引荐道:“许大夫,这位是凉州段家的……段无痕。”

许兴修抬手拉过沈尧,把他护在自己的背后。沈尧甩袖时,藏在袖中的匕首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匕首,重新揣回了衣兜。

附近的病人都看了过来,黄家药铺的那几位医师面面相觑。许兴修摆摆手,圆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都随我来。”

言罢,许兴修走向了后花园。

楚开容脚步不停,紧跟着许兴修:“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们,明天一早,官府的人会打开城门,我们就应该继续上路了。”

许兴修回首,深深望他一眼:“瘟疫突发的那一日,我去拜访楚公子,经过层层通报,就是见不到你的人。今天有劳楚公子亲自上门,我们师兄弟三人,幸甚至哉!”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