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不听清歌也泪垂

    胡砂从一目峰毓华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芳准正独自倚在白玉栏杆上等她。他脚下便是千仞悬崖,云雾缭绕,深不可测。他的衣衫被风吹得卷起,长发懒洋洋地摇晃着,单是看到这样一个清癯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觉心头像是被春风拂过,一阵暖意。可是想到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么多事,心里又是一阵冰冷。

    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她只有在后面踯躅默然。

    “如何,咒解开了么?”芳准背后像是生了眼睛,没回头,低声问她。

    胡砂默然片刻,低声道:“祖师爷费了好大的功夫,还有好几个大弟子帮忙摆阵,他们都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离魂咒,不过还好是解开了。”

    芳准笑了起来,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将上半身斜斜倚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看她,两颗眼珠像黑宝石似的,熠熠生辉。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他问得很有些调侃,还带了一丝难得的轻佻,却一点都不讨厌。

    胡砂有一丝尴尬,红着脸,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师父,祖师爷心情似乎很不好,几乎不愿看我。我给他磕头,他却说要我好好谢你,不可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这次……也是你求他帮我解咒的吧?”

    芳准还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来真像春风一样。

    “师父他一直气我心里只有自己弟子,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实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帮你解咒。帮了你,却要说一些难听话,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

    胡砂点了点头。

    “师父,那天大师兄……打进你身体里那个东西,取出来了吗?没事了吗?”她问起了最关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芳准笑道:“你看呢?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就是不知道才问啊!胡砂急道:“师父,是怎么取出来……”

    话未说完,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拢着,像捧着两朵兰花,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翻来覆去的看。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淡淡说着,忽又展眉一笑:“我来替你看看,今后命运如何。”

    胡砂本能地要抽手,她不敢与他有任何**上的触碰,那种感觉,像是要灼伤她,灼伤这个已然肮脏碎裂的自己。

    他用力握住,不容她有一丝半点的退却,隔了一会,忽然“嗯”一声,将她双手一合,与她十指紧紧交握,笑道:“我看出你有长寿相,一生平安喜乐,不知流年。”

    胡砂勉强笑了一下,那笑容都是苦涩的。

    正要不着痕迹地再把手抽回来,不妨他用上了劲,牵着她走下高台,一面笑道:“走吧,小乖已经很久没洗澡了,臭烘烘的,趁着今日天气好,咱们带它去湖边转转。”

    因着天气好,许多弟子都在湖边给自己的灵兽洗澡。如今清远上下谣言已破,弟子们见到芳准二人也不再窃窃私语,只是眼光难免要不同,行礼之后便偷偷摸摸地躲在后面看他俩牵在一起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师父与弟子名分礼仪极重,忤逆这个底线就是。更何况仙凡有别,再超越这个底犀就是亵渎的大罪过。

    这两人所作所为简直可算罪人,偏偏祖师爷不发话,像默认了似的,芳字辈的那些师尊们也严令下来不许弟子讨论此事,令人好生诧异。

    在岸上给小乖梳毛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女弟子走来走去偷偷看了好几遭,不光是胡砂,连小乖都被看得很不舒服,回头狠狠瞪她们一眼,倒是芳准还气定神闲地,直把小乖梳成一个毛球。

    “这些女人真讨厌!”小乖憋不住骂了一句。胡砂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冷静。

    那几个女弟子倒是兴冲冲地跑远了,一面跑一面还叽叽喳喳地说:“其实他们很配啊!谁规定的师徒不能在一起,真是老糊涂!光天化日的,人家还敢在一处呢,这才叫真爱!”

    这边两人一兽都是耳力很灵敏的,听到这样的言论也是哭笑不得。不过总好过被人骂不知廉耻。

    芳准轻轻一笑,胡砂垂着头,只是看不到她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普通弟子入定时间到了,湖边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芳准摘了岸边一朵红花,放在鼻前轻嗅,双目似闭非闭,懒洋洋的,忽然低声道:“胡砂,唱一首歌给我听吧。以前你常在杏花林里唱的,很好听。”

    胡砂僵硬地靠着树,本能地想拒绝,却又不忍,只得低声问:“师父想听哪首?”

    芳准像是快睡着一样,鼻息轻微,隔了很久,才道:“随便……只可惜没带银雾茶出来,突然很想喝。”

    “我回芷烟斋拿。”胡砂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忽觉后襟被他轻轻一拽,他张开眼,含笑道:“快点回来,我还要听你唱歌。”

    她面上有些发烧,腼腆地点头,飞快走了。

    阳光很好,芷烟斋那些迟迟不肯开花的杏花树似乎冒出了花骨朵来,一颗颗**嫩的,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想必再过几日,就能见到熟悉的红云铺展,粉雾摇曳般的美景。

    芳准的茅屋门依然开着,他向来没有关门的好习惯。(. 棉花糖小说网)

    胡砂望着门上挂着的“**殿”三个大字,心里似有**淌过,微微发涩,她曾经也拥有过幸福与甜蜜的。她直接进屋取茶叶,忽见屋内站着两个人,正是她不太熟悉的芳凝与芳凌,是芳准的师兄们。

    她不由一愣,下意识地行礼:“弟子见过两位师伯……”

    芳凝是个急性子,不等她行礼完毕便叫道:“芳准呢?!”

    胡砂吃了一惊:“师父在……三目峰……”

    “这孩子是不要命了!还到处乱跑!”芳凝急得大骂一句,调头就走。芳凌在后面,手里提着个漆木食盒,叹道:“师兄你别急,药还在这里……”

    芳凝一把抢过食盒,正要腾云飞赚忽觉袖子被人一拽,胡砂低声道:“师伯,什么药?是治师父咳嗽的吗?”

    “咳**的鬼!”芳凝见到她便大发雷霆,堂堂仙人,居然爆了一句粗口,骂得胡砂又是一愣。

    芳凌叹道:“师兄不要迁怒,与她无关。”

    芳凝怒道:“怎么无关!所有事都是这丫头进门后才闹出来的!芳准为了她做了多少蠢事?他身体向来不好……师父原本就严禁他收徒,这下可好,收了三个徒弟,都不是好东西!回头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凤狄那畜牲给宰了!”

    胡砂听得心中悚然,急忙拉住芳凌的袖子,连声问:“师伯!到底怎么回事?!”

    芳凌喟然一叹,看了看芳凝,他依然怒容满面。他于是轻道:“当日凤狄打入芳准体内的那个尧天环,是魔道中的一个刻印,附在心脏上,每日吸血,直到将人的血吸光。我们曾施法想取出,却发现那是同殇印,取出之后芳准也活不得,唯有玄洲逍遥山逍遥草能去此印。师父亲自去了一趟逍遥山,奈何青灵真君早早就把逍遥草都连根拔除,一把火烧个精光。逍遥草也算天地间少见的灵药,青灵真君为了私怨居然不惜将这味灵药完全摧毁……师父一怒之下重伤了青灵真君,自己也因此受了伤,前几日还时常咳血……”

    说到这里,他摇了,怆然道:“其实我们知道,他是因为心中焦虑,芳准体内的那个印无法取出,根本没几日可活。送来这些汤药,不过是拖延时间,令他痛苦加倍而已……”

    话未说完,芳凝早已暴躁地叫了起来:“所以我早说了!我去一趟聚窟洲!把返魂香偷来!凭他死千次百次,也不用在意!”

    “那是天神看守之物,去偷就是大罪。何况即使用了返魂香,那个印还在,岂不是延长他受苦的日子?那东西每日吸血,滋味会好受么?”

    两人正是争执不休,忽听“叮”地一声,一个茶罐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老远,茶叶也撒了一地。

    胡砂脸色煞白,茫然地看着一地茶叶,急忙蹲下去捡,抓了两把,手腕却忍不住发抖,什么也抓不住,茶叶从指缝里又落了下去。

    那两人立即住嘴不说,芳凝瞪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把食盒丢在桌上,调头就走。

    芳凌走到她身爆定定看着她慌乱地抓茶叶,抓一把掉两把。隔了一会,他轻声道:“你是芳准心爱之人,他离开之前,心里最想见到的一定是你。这药……你给他送去吧,其实喝不喝都没什么了……师父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能陪着他,让他活得……开心些。”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又站了一会,才缓缓走出去。

    胡砂慢慢站了起来,眼怔怔地看着那个漆木食盒。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春莺在欢快地啼鸣,吱吱吱吱,一阵一阵。阳光那么好,杏花就要开了,可整个春天都死在她眼里。

    芳准静静躺在湖边花丛里,头顶身旁到处是红花,映得他面白如雪,发黑似墨。

    他手里还捏着一朵红花,懒洋洋地斜倚在脸旁,忽然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没有睁眼,只轻笑:“来得好慢,花都谢了。”

    胡砂轻轻坐在他身后,他顺势把脑袋枕在她腿上,绸缎似的长发披了一地。她再也没有躲闪,更没有抗拒,只是用手轻轻梳理着那一头青丝。

    这种态度的突然转变并没有让芳准有任何反应或者疑问,他是个琉璃肠子的人,什么都知道的。

    “茶呢?”他问。

    胡砂立即从食盒里取出刚泡好的银雾茶,柔声道:“很烫。我还是第一次给你泡茶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芳准接过瓷杯,轻轻嗅了嗅,跟着笑道:“还好,香味是有的。”

    跟着又喝了一口,眉头一皱,很挑剔:“味道不好,看样子得教你如何泡出好茶来。”

    胡砂将他的长发眷恋地放在指间梳理,低声道:“好啊,那你下次要好好教我。”

    嘴里说不好,他却一气喝了大半杯,最后又像猫似的,躺回她腿上,拿一朵红花转来转去,说:“胡砂,唱歌吧。我想听你唱。”

    她点了点头,启唇便轻轻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面上有斑驳的水光,一颗颗落在胸前,无声无息。

    可那声音却清脆婉转,像是一只小黄鹂似的,带着盈盈的水汽,绕过大朵大朵火焰般的红花,绕过他冰雪般的脸庞,绕过日光下金鳞点点的湖水,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开那样。

    水琉琴安稳地待在她体内。金琵琶与御火笛也放在床头,原本是打算交给金庭祖师的,他却没要,只吩咐要收好,估计是为了避嫌。

    胡砂换上一身夜行衣,对着镜子用黑布蒙面。

    烛火昏黄,在案上簇簇跳跃,铜镜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像被纱罩住,只能看清两只死灰般毫无光彩的眼睛。

    十八莺安静地缩在她胳膊上,一动不动。打开腰间的小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番,确定该带的都带了,她将包袱在腰上系紧,一口吹了烛火。

    月黑风脯只余暗沉。

    胡砂推开窗,朝茅屋那里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想必他已经睡了。

    抬手在窗台上一撑,正要跳出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慢慢把手放进怀里,掏出用了很久的半旧荷包来。

    荷包里半个铜板也没有,瘪瘪的,她手指一勾,勾出一绺乌黑的长发,纤细。

    放在掌心轻轻摩挲良久,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桃源山崖底的那个晚上。

    他是仙人,活了三百岁,以后也还能活很久很久。那很久很久里,包含了她不知多少次轮回。凡人一辈子的痴嗔爱恨,与他来说不过数眼云烟。

    虽然知道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姑娘总是如此,喜欢了,不敢承认,把头缩在沙子里,偶尔也期盼奢望一下,他会发现自己的好。

    梦想成真,一切却终究是泡影。苍天何以如此不公,竟不肯许她半点幸福。

    回头再看看铜镜,恍惚间仿佛里面站了两个人。某个大雨的夜晚,她浑身湿淋淋地,全无仪态。他毫不在意,站在身爆轻声道:你会长大,师父却永远不会变老,偶尔会觉得变老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其实那里面的意思如今看来不言而喻,可恨她当日却战战兢兢,不曾发现。

    如今他再也不会老了,不会老。他很快就要死了。

    胡砂将那卷长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小心放回荷包,贴近心口。

    深深吸一口气――她要出发了,去聚窟洲,找寻众神守护的返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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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小编要求,贴出不一样的后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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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酱~

《销魂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