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故人何处也?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娇小轻盈,无声无息地掠过杏花林。花快要开了,她要赶快,赶在花开之前回来,与他再一起饮酒赏花。

    直跑到冰湖爆正要腾云而起,忽听后面一人柔声唤她:“胡砂。”

    她惊得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回头一看,却见芳准披着头发站在不远处看自己。她有些心虚,急忙跑过去:“师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芳准柔声道:“你呢?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我……”她不由语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气……”

    话未说完,脸上的面罩就被他一把摘了,他似笑非笑地捏着那块黑布:“透气?”

    胡砂没说话。

    芳准捉住她的手腕,将那块黑布塞回她袖口,低声道:“别去,既然时间已经不多,更应当去珍惜。”

    胡砂浑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颤声道:“我不怕受罚……只要能拿到返魂香……”

    芳准笑了笑,在她额上屈指一弹:“傻孩子,生死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却也消不了那个印。你难道就一次一次的去偷?”

    她没有回答,他却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么责罚。从以前开始,她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

    他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隔了一会,说道:“胡砂,蜉蝣的一生只有短短数个时辰,可它们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只觉心头酸涩,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眼泪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湿了。

    “可你不是蜉蝣!我们都不是蜉蝣!”她的声音抖得快要碎开。

    “在蜉蝣眼里,我们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了。”他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和蜉蝣比起来,我们的生命是无限长。不过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们岂不是也和蜉蝣一样?”

    不,不一样。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样,朝生暮死,看得那样开,又何来生离死别。因为心中的那个人一定得是特殊的,爱着他,仰慕他,宁愿相信生命是无限长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他是独一无二,所以,不一样。

    芳准紧紧抱着她,抬手替她把眼泪擦干,轻声道:“胡砂,如今只当我们是一对蜉蝣,一生的时间也不过是日出日落。太阳快出来了,你还要哭?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勾了勾唇角。

    芳准“哎”了一声,在她脸上揉两下,揉出许多怪样来,最后笑吟吟地在她额上一吻。

    “胡砂,今天我把白纸小人一到十九号全部丢这里,放他们一天假。咱们两个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他两只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只好点头。

    他体内的血越来越少,此时已经连腾云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立在云头。

    周围还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凉风一阵阵扑打在身上。

    胡砂轻道:“冷吗?”

    他摇了,将手搭在额上,仰头望天:“乌云快散了,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胡砂望着一片漆黑的苍穹,正如他所说,乌云渐渐散开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来,一轮满月自天顶露出轮廓,月华倾泻,照亮两人的脸。

    胡砂睫毛上还带着泪,但嘴角已经笑开了。

    “走吧。”她说。

    谁也没说要去哪里,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么地方。

    天快要亮的时候,胡砂扶着芳准落在元洲五色涧的桃花林中。

    因被地气所护,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谢,漫天妖红,分外华丽景致。芳准倚在那块青石上,转头望向不远处奔腾轰鸣的五道瀑布,轻道:“久违了……这景色。”

    说罢又调头,极目去望:“我能见到**殿,还是老样子。”

    胡砂踮起脚尖,凝神看了半天,只能看到远方黑漆漆还没亮堂起来的夜色,口中却笑答:“是啊,还是老样子。要去那里坐一会吗?”

    “就在这里待着罢,景色多好。”他从袖中乾坤取出笔墨绸帕,抬头一本正经地指挥她:“去,站在那里。身子稍微歪一点……对,就是这样,别动。”

    胡砂捻住一朵桃花,只觉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声问他:“师父,好了没?”

    芳准笑吟吟地在绸帕上挥毫,漫不经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龇牙咧嘴,耳边忽又听得他吩咐:“靠右边一些,这样很美。”

    她心中不由一动,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不由抬眼望着他,他也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作春风一笑。

    朝阳渐渐升起来了,五色涧水汽迷蒙,在日光折射下像有无数道彩虹环绕。

    很美。

    这一切却不及他一个笑容来得勾魂夺魄。

    胡砂眼怔怔看着他画完了,将笔一丢,跳下青石。眼怔怔地看着他把绸帕一展,上面却没有人,只有昨天她在湖边唱的那一首鹧鸪天的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喉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痛得厉害,面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你……还记得这首词。”

    芳准将她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笑:“以后别唱那么哀伤的曲子,唱些欢快的。”

    胡砂垂下头,睫毛微颤,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花气酒香清厮酿。

    他不知从何处又挖出两坛好酒,没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坛,捧着喝。

    此人当真是个酒虫,到处偷偷埋酒,到哪里都不会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坛下肚,胸口像要烧起来一样,酒气却半分也没到脸上,喉咙里苦得翻江倒海,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脸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几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坛一丢,反身倒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衣服下摆处,让泪水被无声无息吸赚不让他发觉。

    “嗯……我头有点晕。”她喃喃说谎。

    芳准搂住她的肩膀,轻道:“靠着我,睡一会吧。”

    胡砂摇了:“我不睡……师父,我们聊天吧。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芳准笑了一声,歪头仔细想想:“三百多年过去了,还真有些记不清。印象中师父常骂我,总归不是个听话的好弟子,还喜欢下山喝酒吃肉。让他老人家了不少的心。”

    “那后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

    “嗯……大约是自己做了师父之后吧。”他又笑,“对着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鬼头,还真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他学去。为人师表,大概就是这样。”

    胡砂静静看着他,忍不住问:“师父……那你会不会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我学去?”

    芳准把身体一歪,一手扶着下巴撑在青石上,空出来一只手摩挲她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可以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很轻,很,像天上的白云,可云里却藏着雷电。

    “我怕……我只怕你不够坏。”

    声音断在**的四唇间,胡砂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要受不住倾倒下去一般,被他拦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不是因为这亲密的深吻,而是因为胸膛里那颗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乐地与他渡过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热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样。

    可她的心不愿。

    自己也毫无办法。

    湿润的唇离开她的,渐渐游离,贴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的啄着。

    他的声音好轻,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字,却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进去似的。胡砂猛然抱住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要怎么才能留住他?就算将他的名字在嘴里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她没有办法将心爱的人留住,只有眼睁睁地陪着他渡过最后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

    他终于累了,慢慢地松开她,手却不离开,揽着她的肩膀,两人躺在冰凉的青石上,看晚霞满天。

    “哎,胡砂。”他闭着眼睛,两簇睫毛俏皮地颤动着,“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胡砂点点头,握住他冰冷的手,开始低声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她唱无争农家之乐,唱避世南山下,悠然采菊,再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风一样拂过他的脸庞,要把他托起来,摇摇晃晃的,不用腾云术都可以飞上去。青山绿水桃花林,都在脚底,无比逍遥,无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脸颊,又温柔又无奈。

    她说:“就快过去了,马上就好。你睡一会吧,慢慢去睡。”

    他将她的头发握在手里,眷恋地打个卷,指尖努力去感觉那种温暖。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因为他说不定要回来,与她相逢,在某个同样风和日丽的下午,捏着她的指尖,与她相视一笑。

    “睡吧,很快就好。”

    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一颗眼泪落在他变冷的唇上。

    胡砂在**殿坐了三天,未曾合眼。

    不是不相信芳准已经仙逝,不留一点气息。她只是舍不得离开,不忍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被尘土覆盖。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污身躯。

    也或许,她心底终究是存了一丝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够了,不管过十年还是百年,能醒过来。

    她可以等。

    他看上去真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

    手指划过他秀美的轮廓,好像怕把他惊动一样,轻轻的,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立即就缩回来。

    如今,终于可以真正拥抱他了。

    胡砂蜷起双膝,动了动酸涩的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紧跟着大门被人猛然推开,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进,见到的芳准,都大吃一惊。

    “师弟!”有人叫了一声,话没说完,声音却哽咽了。

    胡砂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他们。她只是握住芳准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金庭祖师面色如雪,定定望着芳准的尸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走的痛苦吗?”

    她慢慢。

    他眼眶泛红:“是吗?那就好……”

    胡砂没有说话,还在沉默又温柔地替他修指甲。

    有一个人慢慢走到床爆扶着床头瑟瑟发抖,缓缓跪了下去。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干裂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

    是凤狄,他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遮住眼睛,泪水顺着黑纱的边缘溢出来,他脸上湿漉漉的。

    事到如今,责怪他人或者责怪自己,都没有意义了。

    胡砂将芳准最后一片指甲修好,眷恋地在他手上一吻,低声道:“芳准,我走了,等着我。”

    他当然是不会回答的。

    胡砂朝金庭祖师一揖,轻道:“师祖,师父的身体,麻烦你们带回清远好好保管吧。放在这里实在让人不能放心。”

    金庭祖师刚一点头,却见她转身要赚不由愕然道:“你去哪里?”

    她没说话,只摇了。

    金庭祖师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别去找青灵真君!你一介凡人,又能拿他如何?不过是白白送死!休得辜负芳准对你的一片庇护之心。”

    胡砂还是,忽而将袖子一甩,周身顿时被凛冽的寒气笼罩,眨眼间人已落在门外。

    “我只是把神器送给他罢了!”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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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