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没应付过这样的情况,华沂这么一本正经,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长安苦恼地嚼了一会嘴里的果子,觉得把华沂晒在那里似乎也不大好,于是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崩出句话:“你不用死……嗯,不用谢。”
可他说完,依然认为自己说得不大好,但显然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于是埋下头去,嗷呜一口,把剩下的半边果子也咬了下来,塞住嘴,不吭声了。
华沂居高临下地看着长安,风餐露宿,少年的头发早就滚乱了,尾端一根已经旧得发白的发带摇摇欲坠地缠在头发里,不见头尾,难舍难分。
长安垂下了眼,在一片火光之中,那侧脸便显得分外清秀柔和。
华沂走过很多的部落,见过很多首领的老婆女儿、以及一个个花枝招展的乐师,这一刻,却感觉他们都没有这返璞归真一般的少年来的好看。
是顺眼极了的那种好看。
华沂这样想着,突然对远处的索莱木一招手,那位“大灯笼”瞧见了,态度怠慢,并不急着过来,先是风中凌乱似的伸了个懒腰,这才没有骨头似的爬起来,摇头摆尾地走了过来。
然而下一刻,他瞧见了被华沂挡住了长安,眼睛立刻一亮,带着他那一身疯疯癫癫的行套猛地往前一扑,一张五彩缤纷的脸几乎贴上了长安的。
长安猝不及防间对上这样一个大怪物,身体本能地紧绷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手隔着行李包抓住了刀柄,跟索莱木大眼瞪小眼起来。
好在索莱木很快就被华沂揪住后脖颈,像拎鸡仔似的给拎起来丢在了一边。
索莱木就着华沂的手,在地上细脚伶仃地转了大半圈,终于晃晃悠悠地停住了脚步,再一次转向长安。
长安就发现他的眼神非常特别,好像不是很清明,里面浮着一层雾似的,叫人乍一看,还以为他两眼的焦距没有对上。
索莱木就用这种迷雾蒙蒙的目光盯着长安看了一会,说道:“好刀。”
长安的马刀已经被他卷进了包裹里,正横在他身后的地上,索莱木这句话,却是看着长安这个人说的。
“屁话篓子。”华沂坐在火堆旁边,不满地抱怨道,这时少女阿叶走过来,用一个奇怪的大片叶子包了一整只鹿腿,递给他们,然后微微低了下头,又悄悄地走了,华沂道了谢,闻了闻那片大叶子,奇道,“这是摩柯叶,止血的——黑鹰那边竟然还有医师剩下?”
索莱木掏出小刀,利索地将鹿腿片了,穿成了几串,又把树叶拧过来,汁水挤在上面,随口道:“你救的那个姑娘就是。”
华沂吃了一惊,说道:“是么?这么年轻的医师?”
索莱木照顾着烤肉,他一个人翻着好几个大烤串,竟然还十分游刃有余,一点也看不出手忙脚乱,可见吃的本领十分到家,不一会,肉香便从他手中飘了出来,他慢吞吞地说道:“那个姑娘名字叫做阿叶,原来是黑鹰首领的女儿,还有半年便成年了,是黑鹰部最好的医师,又和他们族的第一勇士卡佐订了亲,你说她珍贵不珍贵?”
索莱木摇摇头,感叹道:“你这傻大个,还挺会救。”
华沂毫不客气,一巴掌按住他的脸,把他掀了个倒仰。
医师确实是十分重要的资源,那些纷繁的草药和药性,非得聪明的人才学得会,而且自己领悟是没门的,只能师从其他的老医师,便是想学,也要找到门路才行。
过了片刻,华沂又突然想起来,奇道:“不对,你怎么知道?你一个男人,没事把人家姑娘的事打听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索莱木用万分蔑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口中道:“吾乃诸神使者,无所不晓,干什么?你第一天认识我?”
华沂对“诸神使者”干脆利落地说道:“呸!”
“不开化的蠢人,简直愚不可及,”索莱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胳膊肘打了华沂一下,“自己拿着肉串,还想让我伺候你么?”
然后他又火速换了一副温和嘴脸,挑了挑,递给长安一串最嫩的肉,像哄孩子似的,眉开眼笑地说道:“来,拿去吃。”
肉香而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长安立刻认定了,这个索莱木是好人。
这时,华沂突然压低了声音,对索莱木说道:“所以你早知道巨山长老勾结幽灵部落的事?”
索莱木见他说这话竟然丝毫不避讳长安,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丢掉果壳就开始啃肉串的少年一眼,随即竟也不避讳地小声说道:“你当我是洛桐那个一把年纪活到女人骨头里的糊涂鬼?巨山部落有多少财产?当中的多少水分?进了谁的裤腰里?这是我当时跟你们分开,跟着洛桐回部落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武库里突然之间少了那么多家伙,封存的肉干去了一多半,珠石和一些珍宝却一个子儿也没少,反倒是贝塔跟账面对不上,你说这些东西都去哪里了?”
华沂皱了皱眉。
索莱木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不过我们凭空接手部落,虽说是公平交易,但部落里也毕竟有不少不服你的人,我是想,与其将来三天两头和这些人周旋,不如将计就计,将他们一网打尽算了。”
华沂瞪着他,用更低的声音呵斥道:“胡说八道,我听说山溪陆泉都挂了彩,你一下子给我把巨山部落剔掉了一半的人,想给我留个空壳子么?”
索莱木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道:“不是有黑鹰的人么,都是好的战斗力,他们加进来,不比留着那群跟你不一心的废物强?你少打我的岔。”
华沂丝毫不在乎这个亚兽的言语冒犯,他皱着眉思量了一会,问道:“哎,等等,神棍我问你,你又为什么知道黑鹰部落会……难道这也是你拜的那些神仙告诉你的?”
索莱木对天翻了个白眼,大口吃着肉,含糊不清地说道:“你难道不会看地形?你难道不知道黑鹰部落在山口处,有每到秋狩节的时候要用大骨兔的头骨当酒樽,每年这个时候会派出最好的猎人去追捕大骨兔的事?地形方便内部又空虚,若是幽灵部落此时来了,你说会怎样?”
华沂确实不知道——谁会有那么无聊,连个小部落里鸡毛蒜皮的风俗都记在心里?
所以登时叫索莱木给说得哑口无言,他见长安转着眼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有点丢面子,反驳不过索莱木,于是便犯了坏。华沂对满嘴油的长安一笑,说道:“给你看个新鲜的。”
说完,这无聊至极的男人便一把将索莱木的帽子抢了下来,露出了对方那一头被帽子压得扁塌塌、参差不齐的头发,只见索莱木头顶上竟然还有一个朝天厥起的小辫子,上面不知为什么,竟插了一根土黄色的野鸡毛,在夜色里随风摇曳,端是异常风骚。
索莱木顿时勃然大怒,有心扑上来跟他厮杀一番,又知道自己战斗力不足,于是指着他跳脚道:“我那帽子是天空之神给的!你大不敬!大不敬!今天晚上必然会倒霉的!”
华沂哈哈大笑,用一根手指转着他的帽子,说道:“拉倒吧,当谁不知道呢,这是你找老裁缝做的,老亚兽上了年纪两眼昏花,缝了个破帽子左右都不对称,还天空之神……哈哈哈哈!”
索莱木叫唤道:“你懂什么?天空之神的帽子本就是不对称的!一清一浊、一轻一重,代表一边是日一边是夜,虽不平衡,却能因此周而复始……”
这时,长安看着他那离经叛道的脑袋,突然冒出一句:“那野鸡尾巴毛又是个什么神?”
索莱木哽住。
片刻后,亚兽好听的声音变了调子,“嗷”一嗓子响起来:“你们这些只会舞刀弄枪、不开化的野人!”
当夜,黑鹰部落送来了酒,他们借着着战场,留了勇士护卫,其他人将酒水洒在山谷里的一条河水中,又将仇人的头颅放在火上烧烤祭天,哼唱起年代久远的送别歌谣,然后便开始喝酒吃肉,在悲愤与悲伤中庆祝仇人死亡,围着那火上的头颅跳舞。
华沂似乎是极其放松——可能有点放松过了,酒喝了不知几大壶,随后竟然应了索莱木的诅咒,一脚踩空,滚进了河里。
他被凉水一激,本来还有的几分清醒变了质,仰面漂浮在河水中,望着那漫天缎子一般的星斗,突然有一点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他的衣领被人勾住,华沂回头一看,只见长安蹲在河边,用他那大马刀的刀柄勾住了自己。
少年那一丝不苟的表情奇异地让华沂在冰冷的河水中暖和了起来,他于是便这样放松了自己,任由对方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拖回了岸上。
华沂闭上眼睛,闻着那空气中传来的各种味道,听见长安用拨火棍毫无章法地拨动着火堆的声音,一会觉得好,一会又觉得恐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他这么高大善战又狡猾的一个人,看起来强得要命,别人听着他的名字都会闻风丧胆,却总是在恐惧。
亡客的路太难走,华沂总是希望能多一些朋友,对待朋友,他从来都是仗义无二话,时至今日,他的朋友有索莱木,有为了这趟任务仍然在巨山部落养伤的山溪陆泉两兄弟,还有散落在整个大陆上,听到他传信以后便愿意替他办事的人。
以及这位……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却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小兄弟。
他觉得欣慰又快乐。
然而每一次,当他觉得朋友太好的时候,心里就会生出这种恐惧——仿佛黑暗中会有一把尖刀冒出来,一下捅进他的心口一样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