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香愣了愣,这样的敲门声让老秦与江婶的房中起了动静。李明义赶紧起身将门栓放下,门就被推开了。
“晓香!你有没有事!”楚溪发觉开门的是李明义,略感窘迫,他平静下自己的呼吸行了个礼,“李先生,在下失礼了!”
“楚公子?你怎么来了?”李明义立于门前,一时没缓过神来。
这时候江婶合了衣衫行了出来,见着楚溪,赶紧将他迎进来。
“楚公子!快请进!请进!”
王氏与李宿宸也整理了衣衫迎了出来。
“楚某听闻李家大火,可偏偏传闻又没有说清楚这火烧成了怎样,李先生一家是否安好!楚某心急如焚,便亲自赶来……见到李先生与李夫人安好,宿宸兄也无碍……”楚溪的目光绕了一圈,蹙起眉头,“李姑娘呢?”
李晓香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刚对上楚溪的视线,就赶紧别过头去。
听闻?你从哪里听来的?莫不是这家伙还派了人看住自己?
“小女无碍,楚公子连夜赶来,李某感激不尽。”
“李先生客气了。是楚某唐突,深夜到访,叨扰了李先生与江婶一家的休息,还望见谅!”楚溪再度向李明义行礼。
江婶来到李晓香面前,使了个眼色。李晓香不想出来,江婶将她拽了出来。
李晓香是万般不愿见到楚溪的。
这家伙那日对自己做了什么,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之后,她问王氏能不能给自己将肚兜收紧一些。王氏奇怪地看着李晓香,还十分认真地说她在长身子,肚兜必须得宽松一些。
我的娘啊,这么宽松容易走光啊!
她打定主意,若是再见到这混账,定要将他揍成猪头,贡上案台,再烧三柱香给他,祝他早登极乐!
只是这一次,她听见楚溪声音的那一瞬,鼻头霎时酸了起来。她想到的是他送给自己的木簪,在大火中化成灰了。
当江婶牵着李晓香走出来时,楚溪早就恢复了公子哥的模样,脸带笑意,语气真诚而坦然,仿佛深夜从都城奔到这小山村里的举动是理所当然。而他的一双眼睛毫无避讳地将李晓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李宿宸咳嗽了一声,楚溪这才收回目光。
“李先生,楚某见到李家已经……无法住人了……不知道李先生可有什么打算?”
李明义摇了摇头道:“我李家上下平安,已是大幸。只是这房子要再盖起来,需费时日,而我们一家也不好一直叨扰老秦与江婶。本想投奔亲戚,但……”
但亲戚没有几个可靠的。若是要去投奔赵云兰、金三顺之流,李晓香宁愿风餐露宿睡大街。
“或者……就到溢香小筑的后堂挤一挤吧。”
王氏这么一说,李明义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办法。都城里本就有不少店商就是住在铺子里边的。
楚某摇了摇头道:“李先生,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如此。溢香小筑的后堂窄小,还要囤存货物,你们一家四口住在里面,日常生活都成问题。李先生,楚某觉得,你们还是搬入都城中住下吧。”
“住在都城?”
不止李明义,就连王氏也惊讶了。
“楚某知道,在都城中置家业对于李家来说负担还是有些沉重,但这对于现在的李家来说却是必然的选择。李先生,你想一想,溢香小筑本就在都城的闹市,每日李夫人与李姑娘往返都城与清水乡何其辛苦?再者,宿宸兄此次乡试表现不俗,入围殿试不成问题。宿宸兄只怕要出仕了。若要仕途平顺,必得拓展些人脉。成日待在清水乡中,只怕不大方便……”
第二个理由一说,李明义与王氏微微一愣,相互看了看。
楚家虽然并非官宦之家,却是都城中的名门,他说李宿宸乡试“不俗”,甚至连殿试都没有问题,这应当不仅仅是宽慰之言。
“若是李先生觉得楚某所言有理,楚某会让逢顺去张罗此事。在都城中幽静之处寻一个院子,无论李先生是要租还是要买,楚某都能谈下一个公道的好价钱。到时候,江婶一家也能来都城小住,免得为了溢香小筑终日奔波。”
李宿宸的神色却并不如父母那般喜悦,“楚公子,借一步说话。”
楚溪点了点头,与李宿宸走到了屋外。
李宿宸收敛了所有笑意,眉眼间涌起一抹警告意味,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楚公子心里的想法。若是我李家举家迁至都城,你便可日日见到我的妹妹。但是楚公子,你以在下的仕途为理由,给了我爹娘莫大的希望,这希望若是成空,会让他们更加伤心。”
楚溪低下着头,轻笑了起来。
“宿宸兄,你未免太看不起楚某了吧?就连你是乡试第几名,楚某都已经得了消息。”
李宿宸眯起了眼睛,“莫不是楚公子你从中使了力气?楚公子,我知道你为了能与晓香在一起,希望我这个哥哥能有个一官半职好让楚家能接受晓香。但在下并不想……”
“我说宿宸兄,你把我楚溪也想的太闲了。只能说宿宸兄的运势上佳。考场之上,原本是实力只占三成,身后的背景势力占了七成。宿宸兄倒是成了一匹黑马,天命不可违啊!”
李宿宸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为什么舍妹总说‘一看见那楚溪笑了,就想痛揍他一顿’。谁叫楚公子你说话总是故作深沉,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什么?李姑娘真那么说了?”楚溪心中莫名郁闷了起来。
他为这臭丫头尽心尽力,凡是无不亲力亲为。这一次,听闻她家失火,吓得放下银楼繁重事物,赶来了清水乡。可自己在她眼里竟然个欠揍的家伙?
“千真万确。”
楚溪咳嗽了一声。
他被伤到了。李宿宸这个大舅子真是神勇,四个字掐中他的命门。
这一场大火,烧掉了李明义一家的安身之所,也让他下定决心,举家迁入都城。
这一夜,难以成眠的不仅仅是李家,还有都城中的制香名铺明月斋。
东家季湘云坐在桌前,与一众制香师研究着几个陶瓶。
“你们弄明白这些花草精华是如何制取而来的吗?”
“回东家,这里边儿的东西像是油,可又比油的质地要轻柔。闻着气味,每一种都是不同的花材。这是石腊红,还有依兰与野山银。香气十分醇正,也不知道这油到底是什么……”
“东家,我看这精华的秘密就在于到底用的是什么油料将花材的气味吸出来的!甜杏仁油的质地已经够轻柔了,可是看这些精华又不似是甜杏仁油……”
季湘云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说了半天,却只是赞美这些精华的香气与质地,制取方面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握紧了拳头,隐忍不发。
她将目光转向万师傅。万师傅是跟随季家三十余年的老人了。
一直以来,明月斋处处受到恒香斋的打压,若不是万师傅总能研究出些独到的配方,明月斋早就被恒香斋挤出了香粉街。
“万师傅,你可看出什么来?”
万师傅眯着眼睛,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对季湘云道:“东家,不是听说李家的后园摆着奇怪的陶锅吗?可曾画下图纸,老夫想要看一看。”
季湘云取出了图纸,万师傅站在图纸前眯着眼睛看了足足一个时辰,其他制香师也围了上来,小声议论起来。
他们不明白为何这两口陶锅要连在一起,也不明白中间复杂的陶管是何作用,更加不明白为何一口陶锅下有炉子,而另一口下面却没有。
听着他们的议论声,季湘云只觉得一阵烦躁。
明月斋是她父亲留下的家业,从一个小小的香脂铺子到香粉街上的一席之地,父亲付出多少她看的清清楚楚。
香脂虽然是女人的东西,但作为家业,父亲还是觉得应该由男人来继承。
可惜了,季老爷子这辈子也只得她一个女儿。父亲虽心有遗憾,却也从小也将她带在身边,教导她如何制香如何经营。但她知道,在父亲心里,始终儿子要强过女儿百倍。
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男儿,季湘云比铺子里所有人都要努力。
但是父亲却对她始终不满意。
父亲临终之时,季湘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季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告诉她:经营一个香脂铺子,不在于这个人对香脂有多少了解,有多精通,而是在于灵活变通,革新除旧。香脂,从来不是越老的越好,而是越新鲜的越有前途。女人经商,太容易感情用事,无法冷静地看待变化。
制香这个行当总是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要立于不败之地,不仅要适应变化,更要在其他人变化之前先有变化。
当时,季湘云不明白父亲这番话的意思。可是当溢香小筑在都城中逐渐声名鹊起时,她明白了。
溢香小筑就是父亲口中的那个“新”字,带来了制香业的改变。所有人都津津乐道,香露的香氛是如何轻灵飘渺,高雅多变,而不像普通的香脂,香虽然香,却香得厚实木讷。
明月斋的新老客户都流失得厉害,季湘云相信就是百年老字号的恒香斋想必也是同样的情境。
季湘云知道自己必须要改变了,就算不能走在溢香小筑的前头,她也必须跟上这场变化。
她第一次闻到溢香小筑的香露时,就被那杳渺的香味迷住了。
她怎么样也想不通,几十年的制香经验竟然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身上。果真应了父亲的那句话,香脂从来不是越老的越好,而是越新鲜的越有前途。
可是她却无法从溢香小筑的成品中摸到制作的方法。可每一次,溢香小筑卖出新调配的香露时,季湘云只觉得自己眼红得快疯了。
她想要那个配方,无论做出怎样为人不齿的事情,她都不在乎。
“东家!这些精华的提炼之道,老夫已经有了想法!这些精华也许不是煮出来的,而是蒸出来的!”
万师傅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议论声更大了。
“东家,为了验证老夫的想法,就请东家也烧制这样的陶器,我等试上一试!”
“一切就按照万师傅的想法来!”季湘云心中雀跃了起来。
明月斋可是老字号,凭着这个招牌,同样的东西,在其他人的心里当然是明月斋的品质更好!
一旦被她掌握了制取之道,她一定要死死打压溢香小筑,叫那个小丫头再也风光不起来。到时候,连恒香斋只怕在她明月斋的面前也要低头!
虽然家逢变故,李晓香与王氏仍旧每日去都城里照看溢香小筑的生意。
李晓香最头疼的不仅仅是自己丢失了的那几瓶花草精华,而是制香的陶器,被坍塌的墙垣压碎了。她带上银两,打算再去一趟孟家窑。
刚走出铺门没几步,就被人勾住了衣领。
心情本就不佳的李晓香狠狠回过头来,“哪个王八蛋拽姑奶奶的领子……”
楚溪一张笑脸在晨曦中赏心悦目,李晓香原本暴躁的脾气忽然沉淀了下来。
“你……你怎么又来了……”
“你遇上那么大的事情,家没了,制香的陶器也没了,制好的精油也失去了,还有那么多的订单必须按时交货,你一个人真的解决得了?”
楚溪牵起了李晓香的手,这丫头果然变扭着要将他甩开,他更用力地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看着她就像一只小猫般挣扎,他便更想逗弄她。
要知道,上辈子自己可没这么容易制服这丫头。
楚溪忽然坏心眼地想,臭丫头要是一直不再长了,就这么小小的,就是再凶再闹腾,他也能将她锁在怀里。
“傻丫头哦!天塌下来了你也想要自己扛吗?看看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腰的,若是折了可怎么办啊?”
明明是不正经的语调,可李晓香莫名落入他话语间的宠溺和心疼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才不跟你去呢!你这家伙没安好心!”
李晓香话音刚落,楚溪忽然将她扛上肩膀,扔进了马车里,李晓香几番挣扎,都被楚溪轻松地拽回去,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楚溪!我警告你!你要是再……”
话还没说完,李晓香的脸上就被亲了一下,还故意亲的响亮。
“楚溪!你个王八蛋!”
李晓香炸毛了,抡起拳头胡乱砸在楚溪的肩膀上。
楚溪一边哎哟哎哟叫着,一边抱着李晓香。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马车行驶了起来,李晓香费尽力气要从楚溪的魔爪中挣脱。
最后,马车一个颠簸,李晓香趁势骑坐在楚溪的腰上,一拳头砸下来,被这混账别过头去躲开了。
“脸皮子值几个钱啊?”
楚溪笑得就快闪瞎李晓香的眼睛。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帘子外面传来逢顺的声音,“公子我们到了!”
楚溪扣住李晓香的腰,忽然一个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笑眯眯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要是嫁给我,我才给你打。你要是不肯嫁,我被你打了岂不是亏死?”
“你……”李晓香抬起膝盖要去顶对方。
姑奶奶顶得你肠穿肚烂!
谁知道楚溪单手按下了李晓香的膝盖,将她拽起身,朗声道:“好啦,李小猫,去看看我给你们家找的房子怎么样?”
撩开车帘,李晓香发觉自己的眼前是一扇小门。被楚溪拽着入了门,发觉这是一个四合院。
院子的中央是奇怪的铜器,李晓香心里一惊,飞奔而去。
“这……这是什么?”
“这是我给你打制的制香铜炉啊!你看,你将花材放在这里,这个下面就是添加柴火的地方。然后水汽会沿着铜管出来,最后进入这里……”楚溪一手抱着李晓香,一手对着铜炉比划。
他的脸几乎贴在她的脸颊上,如此亲昵,她却浑然不知。
“铜器……很贵重……”
在大夏,金属虽然还不至于全然为朝廷所掌管,但铜、铁价格不菲,一般百姓根本用不起。而铸铁铸铜的窑厂大多也归朝廷掌管。
“可是你蒸花草用的炉子与一般炉子不同,若是用陶土,只怕难以成型。”
楚溪为自己打造的这个铜炉虽然不如之前的陶炉大,但是铜器的导热性能高过陶器,所以蒸煮精油的效率将比陶器高出许多。
当李晓香看见比之前的陶器多了整整一圈的“冷却管”时,她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楚溪。
“你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要这个越长越好!”
冷却管越长,蒸汽转换为水的比率越大,能够回收回来的精油自然也越多。
“因为在乎,所以就会去看去想,自然就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楚溪淡淡地看着李晓香的眼睛,李晓香雀跃的心情缓缓平静下来。
“可是,你不会永远这样对我花心思的。”
李晓香扯起唇角,她知道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金银珠宝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这不过是因为富有而给予罢了。但为了她想做的事情而花费心思去琢磨该怎样才会有最好的结果,只有楚溪。
楚溪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惶恐。
原本,她什么都靠自己。制香也好,开铺子也好,甚至于家中大火失去了住处,只要给她时间,她也能解决。可楚溪却就像住在她的脑子里一般,总是轻而易举猜到她想要的是什么。不止猜到,甚至替她做到。
只是如果她所有的成功,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楚溪……若有一日,他不再这般上心,可她已经被他宠成了温室里的小花,她还能自立吗?
“为什么?”
“因为岁月是把杀猪刀。”
楚溪的眼睛很亮,亮到李晓香不忍直视。
他笑了,似乎听到什么离谱的事情。
“你……你……到底你是猪还是我是猪啊?”
李晓香狠狠推了他一把,这么好的气氛给这家伙的大笑白白浪费了。
“走开走开!要笑出去笑!”
楚溪的胳膊环过李晓香,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我说丫头啊,你才多大呢?就像是深闺怨妇一般,怀疑天长地久?”
“我这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今日若给你骗过去了,以后可不就是深闺怨妇了?
电视剧里又不是没有演过。今日你年少轻狂,情深款款,他日我人老珠黄,你相厌而去。
“天长地久应有时。只有这辈子结束的时候,你才知道,岁月是不是真是一把杀猪刀。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在怀疑结果,不得全力以赴,那么你永远都不可能收获你想要的东西。你知不知道,当我赶到清水乡,看到被烧得认不出样子的屋子,我有多害怕?”
这个家伙永远悠哉悠哉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何曾像昨夜那般风尘仆仆从都城赶来清水乡,将礼数之类抛之脑后?
他是害怕的。因为这种恐惧不需要装。他赶来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李晓香是死是活。若是对着死人,有什么必要装?
“我想你离我近一点。在我可以看着你的地方,在我一伸手就能够着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