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说:“我以为我已经做的很好了,怎么你妈还觉得我这不对那不对?”

他亦有同感,他认为他可以把很多事情做的很好了,为何方竹的父亲依旧会以为他娶了方竹是另有所图?

他陪着父亲在方家门口等了三天,买好了大礼的。这样的面子,方墨箫都不愿意给,最后是由方家的周阿姨出来说:“你们不要来了,师长不会见你们的。要来也把小竹给带回来再说。”

他回去同方竹商量,第四天方竹陪着他们又去了一次方家。等了两个小时,方墨箫仍旧没有开门。方竹扭转头就走。她说:“何之轩,我不要你们受这样的委屈。”

他亦是不想受这样的委屈。

方父就是这样的强硬,或许是强硬惯了的,绝不容许旁人忤逆自己半点。

他同方竹离婚的第二天,周阿姨就来找了他。他没有想到方家的大门第一次容许他进入是在他和方竹离婚以后。

他毅然决然地站在方墨箫的面前,方墨箫简直是咬牙切齿了,说:“小子,你好的很!”

何之轩青白着面,说:“伯父,您所看到的,一切如您所愿。”

“你还有脸给我说这句话?”方墨箫劈头就给他一巴掌。

他年纪大了,可他是军人,累年的训练,臂力不弱,打下来的力道是很重的,他的嘴角瞬间就流了血。

他在黄浦江边上坐了很久,他记得上大学时在这里唱过“为何我总是一无所有”,这个城市最后真的让他一无所有,亲人,爱情,还捎带了一些自尊。

后来他暂住在大学同学家里,开始办理离沪手续。上铺兄弟说:“今天在一个新品发布会上碰见了方竹,我没忍住去说了她两句,这姑娘脸刷的就白了。我想她大概会来看你吧!”

方竹并没有来看他,他按照和公司约定的时间,去了另一个海滨城市。

他在冷静之后,想,他和方竹都绝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都有底线。但也许有时候,那条底线摆的位置是错误的。

回来以后,他没有主动找过方竹,和她几次相逢,他才发现,底线崩塌以后,把她的信心全部抽走了。

以前她的精神总是很足,整天在他身前身后叫“何之轩何之轩”,她知道自己能赢得他的爱情,也知道自己能做很好的采访写很好的论文。

如今她依然对待工作认真,但那股冲劲没有了。她当年多好胜?初出茅庐,和他们大四生争一争锋头。现在她在报社里,走的是经管线,可从娱乐版到生活版,一切生冷不忌地做着。她也会写一些针砭时弊的稿子,这些稿子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好处,反而她的父亲为她做了不少善后工作。

别人应当也提点过她,但她好像是无所谓的,一个人蜗居在小亭子间里,就这样过一辈子的架势。

何之轩才知道,那一柄双刃剑,令方竹比他受伤更深。

那一夜的纠缠,她在他耳边轻轻一句“对不起”,令他颤抖。也许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但是他听的清楚。他有力的拥抱都无法驱散她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怯懦。

何之轩执意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的摩挲,方竹按住他的手,她说:“不会。”

他笑一笑:“我们说好三四年以后要孩子,现在时间刚好。”

他起身,把头天晚上方竹安排阿姨做好的午餐饭盒放到了纸拎袋里,他说:“以前丢掉的,我们一点点捡起来好了。方竹,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爱要如何来表达

方竹放下了电话,阿姨正在卫生间洗衣服,窗外的阳光射进来,阿姨手上的肥皂泡都沾了些颜色。

她拿了钥匙,对阿姨交代了一声,独自出了门。

出门前阿姨问她:“晚上回来吃饭吗?”

她说:“包一点饺子,明天他也好带饭。”

阿姨笑起来,笑的她都不好意思了。

方竹想,她很久以前的习惯,正一点一滴在恢复。很奇特地,好像手掌上的伤疤。

何之轩是东北人的胃口和口味,吃的东西原本是不讲究的,可是她知道他中意的菜色,叮嘱了阿姨做好,口味还要做的重。水果和蔬菜一定是不可以少的,她以前怕他吃了重口味的东西口气重,他为她戒了蒜苗和大蒜。因为他吃了,她就不让他亲她。

何之轩是笑笑不多说的,但是不久以后她发现他几乎不碰这些东西了。

他们怎么就不能好好的过下去呢?

方竹坐在公车上,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

她又去了医院,这个时候,父亲大约是应当醒着的。他最近精神好,身体也恢复得好,听周阿姨说,快要出院了。

而她一直趁着早晚的时候去,还是不愿意碰一个照面。奇怪的是周阿姨也不催着她。

方竹站在病房的门口,鼓一鼓气,想要敲门。忽然身后就有人用洪亮的声音叫她:“小竹子!”

方竹吓了一跳,这样叫她的只有旧识的长辈。她回头,有点儿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哪一个。

父亲的声音从病房里传了出来:“方竹,电视台的周伯伯,你不认识了?越大越不懂礼貌。”

她几乎是得令后,就习惯性的微微鞠了一躬:“周伯伯好。”

她被推进了病房。父亲半躺在床上正看报,周阿姨不在,他面前的杯子里的水看似是冷着的。方竹第一个动作就是为父亲重新倒热水。可是瞧见杯子里有茶叶,便把茶叶倒入废纸篓,再倒了水。

那位周伯伯笑呵呵地说:“老方,还是养女儿好啊!女儿细心,瞧瞧多周到?”

方竹把水端给了方墨箫,方墨箫给周伯伯让座到沙发上头,又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对方竹说:“坐。”

方竹调整了一个方向,半面对周伯伯坐下。

方墨箫对周伯伯说:“哪里好?养的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她的肩头。

方竹微微低头,她用眼角的余光细细打量身边的父亲。

她有多长日子没有见到他本人了?半年?还是八个月?应当很久了。先前在报社整理同事交回来的照片时,她细细辨过有无父亲。照片里的父亲,扁扁平平,不够真实,但神情万年不变,菱角分明的唇,总抿得那样紧。

他一辈子也不放松。

这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生硬的,压制性的。方竹习惯性想要摆脱,可就一侧头,看见父亲的鬓角竟已雪白,心中莫名一恸。

周伯伯笑哈哈:“你就吹毛求疵。我家两个小的都在新西兰留学,一年见不着两次面,换你这样你就知道苦恼了。”

方墨箫竟然没有多说什么,喝了一口热水,从怀里拿了表出来。方竹看得清楚,是同莫北一起买的那一块。父亲在表扣上系了一条银链子,方便携带。他“扣”一下打开表面,看一眼时间,再关好,放回怀里。

方竹的眼微微热起来。也许许久没有同父亲说过话,她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往父亲身边靠了一靠,下意识好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一对亲密父女。

方墨箫说:“搁在身边的也是操不完的心。”

周伯伯指指方墨箫:“你啊,是太操心。明明小辈办的不错,还急三火四招我来,昨天上午提案就过了,娱乐公司那边都说没问题,都被那些个环节给震住了,向来只有顶级品牌才花这些功夫。我私下问了小何预算,他报了一个数,这小子有两把刷子,那些供应商肯卖他面子给云腾那儿赊账呢!”

方墨箫扯了报纸过来,说:“我这一病休息了一两个月,浑身不利索,你看去哪儿舒展舒展比较好?”指了报纸忽然就对方竹说,“术业不专攻,专业也算白念了。”

他手里的报纸上,正是方竹最近给副刊做的一个夏日彩妆专题,拿明星的街拍做照片,报导写的有几分轻佻。这是最近闲在家里,被主编磨着接来的工,没花多少心思,大有凑字数的嫌疑。此时被父亲拿来一说事儿,她颇面红,可是仍下意识就说:“人们有阅读需求,我们就做稿子罢了。”

方墨箫轻哼一声,口气是软的,口里说的话是硬的:“老骥伏枥,也行千里。人若停滞不前,与朽木何异?”

方竹抿抿唇,决定还是什么都不争辩为好。

一边的周伯伯插口笑道:“老方你想去哪儿?”

方墨箫说:“马尔代夫风景还是不错的。”

周伯伯笑他:“你就不怕海啸。”

方墨箫说:“那样倒好,眼不见为净,管他儿孙有没有福。”

方竹不由轻轻唤一声:“爸。”

方墨箫“嗯”一声,把杯子递给方竹,又径自同周伯伯谈了下去。

方竹待着无聊,又不方便同父亲说话,便悄悄出了病房,恰逢周阿姨过来。周阿姨见她这时段出现,十分惊喜,连连说:“太好了,你肯想通是最好的。”

方竹说:“爸爸有客人。”

周阿姨点点头,方竹又说:“周阿姨我们出去坐坐。”

周阿姨就跟着方竹去了医院的小花园,四周绿荫萌萌,应该能令人心旷神怡。

她问周阿姨:“何之轩什么时候找的爸爸?”

周阿姨长长叹一声,她说:“小竹,你错怪了你爸爸了。当初小何家里出事,你爸爸汇了一笔钱到他的帐户,你爸爸嘴上不说,心里是难过的。小何把钱还给你爸爸,又和你离了婚,你可知道一个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吗?”

方竹在想象当时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她低低地说:“如果他一开始就同意了,不就——”

周阿姨又叹了口气:“有哪个父亲乐意看到女儿大学没毕业就和男人同居到一起,你要理解当父亲的心理底线。”

“我们是同居,可我们没越轨。”方竹辩解。

“那时候我们都不了解小何,他家里的情况他个人的情况,你都没跟你爸提过半个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结婚证,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担心。后来看到小何连着三天带着父母上门,他的口风是松了。那天你扭头走了,他就让我拣个时间约一约小何的爸妈。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情!”

方竹只觉得胸口被一团乱麻压着,头脑发胀,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了。”

周阿姨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几个月前,小何回来找过我,他听说你爸病了,就帮我一起照顾了一阵,后来又照顾你。你爸嘴上不说,可我瞧着是有些后悔的,当初我们都不了解小何的为人。”

方竹在周阿姨离开以后,独自坐在小花园里沉默了很久。

周阿姨离开时候说:“傻丫头,小何能回头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好好过日子,别再和你爸较劲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你都不知道你爸这些年为你白了多少头发。”

她想,她是不知道,不知道所有情感该何从寄托。

方竹又回到了方墨箫的病房里,周伯伯已经走了,方墨箫在周阿姨的服侍下吃了晚餐,他的眼神依旧严厉,对方竹讲:“方竹,你也玩够了,人不可任性一辈子。”

方竹站定在父亲的面前,看着他稍稍闭了闭眼睛。他看上去似乎是累了,也许感到很多事情是自己利索不能及的。她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苍凉的萧索盘旋在父亲的心头,而她对住父亲眼神的那刹那,有一种轰然从头顶劈开。

她从没如此刻一般,觉得自己错到离谱。

于是,方竹握住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她哭了,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把眼泪流得如此汹涌。

而那之前的一次,是母亲去世后,她隔着电话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吼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

父亲说的却是:“这是你同父亲讲话的口气?”

所以她用了全力来恨这个父亲,如此冷,如此硬。

方竹曾经问过母亲,缘何爱上父亲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亲说:“你爸爸只是不懂得表达。”

不懂得表达的男人,没有见妻子最后一面。在她看来,是全然的失败,而今再看,她也有与父亲一样的失败。

父亲的手,轻轻揉她的发,她听到父亲无奈的声音:“傻女,哭个毛。”

想要说声对不起

父亲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从未如今晚这样蔓延开来。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泪水倾泄而出,把年少的轻狂拂扫。

她对父亲几乎是撒娇地泣道:“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

方墨箫的面孔还是板着的,却是无可奈何的:“你妈妈是个弱性子的人,我就怕她慈母多败儿,我管你管的少,不免就严厉了点儿,结果管出你一身的反骨。”

方竹捧着父亲的掌,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你这个不长进的,进了报社这几年,整天在基层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见写过多少好东西出来。当年你死了心要考新闻系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要学陶菊隐,可你现在是个啥?你现在都成了小报记者,我说出去都丢人。”

方竹抹掉泪痕,抬起脸来,仍是倔强的:“我起码做到身正意正,从不亵渎这个职业。”

方墨箫无奈摇头:“你就缺我鞭子抽,不求上进。”他捉住女儿的手,蹙紧眉头看那伤口,“还弄的一身伤。区公安局那块儿跟我说查出些眉目了,你不知哪回写的稿子得罪了那些不三不四不上台面的,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体。”

方竹笑一笑:“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方墨箫拿出了餐巾纸替她抹眼泪:“好了,给小何一个电话让他接你回去,我这儿有人看着,不需要你来做孝顺女儿。”

方竹不愿意走,她从床头柜的水果篮里找了一个苹果,又找来水果刀,坐在父亲身边削起了苹果。方墨箫也由着她,顾自看着报纸。

方竹说:“爸,你别太操劳了,应该好好休息的。”

方墨箫“哼”了一声:“你就巴不得我什么都不是,好让你配上那姓何的小子是不是?”

方竹小心削皮,她把声音压的低低的,说:“爸爸,是我不好。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不好,一直都是我的错。我错了。”

“真是稀奇了,你打小就不带自己认错的。”方墨箫说着,口气已经放柔软了。他抖一抖报纸,正看到一则社会趣闻,不由脸上露出笑容,“姓何的小子说现在条件尚可,这架势可不是逼着我把女儿给了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强些,你偷鸡摸狗地来瞧我一眼就溜,他一来就大喇喇站到我面前,还给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个神气劲,你怎么就没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亲描述的这个情形,不禁也觉得有趣,她也“扑哧”笑出来。

方墨箫说:“年轻人,受一点苦是应该的。”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方竹削好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口口喂给父亲。方墨箫甘之如饴地受着,闭上眼睛,享受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天伦之乐。过了半刻,他才说:“小竹,最近歇一段假,我想四处走走。你陪着。”

方竹微微诧异,说:“爸爸,你想去哪里?马尔代夫?”

方墨箫笑着骂一句“胡扯”:“真以为我要去海啸刮过的地方受罪?”顿一顿,说,“去一次东北,小何的爸妈都葬在他们老家。”

方竹轻声答了一句:“好的。”

“你和小何说一声,他忙,不用陪着了。”

方竹再答:“是。”

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方竹翻出手机来看,刚才在医院,她将手机转成了会议状态,竟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何之轩的。

她回拨过去。

何之轩问:“去你爸爸那儿了?”

她答:“是的,我和爸爸聊了一会儿。”

何之轩的声音充满赞同:“那好啊!”

方竹轻轻叫他:“何之轩。”

何之轩说:“我接你去?”

方竹摇头:“何之轩我等你吃晚饭。”她顿一顿,“在学校的梧桐树那里。”再顿一顿,小心翼翼地,“如果你忙你就说,我们可以改天。”

何之轩说:“你待着,我就来。”

挂上电话,她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家里的阿姨,嘱咐晚饭如果做好就搁着,今晚他们不回家吃了。才说完,手机上出现一条短信,是杨筱光的。

“竹子,我爱你,不用加班了。”

方竹的唇角轻轻上扬,她回复杨筱光。

“阿光,我也爱你。”

她又回到当初的梧桐树旁。

这棵古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轰开吴淞口,把校园夷为平地,偏偏就幸存了这么一棵梧桐树。

当年谈恋爱时,他们也闹过别扭。一闹别扭她就来这里绕圈子,她想她在这里头一回向他表白,这棵树就好像被通了灵性,能知道她的爱情世界里的喜怒哀乐。

离婚以后,她没有来过,就怕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棵梧桐面前变得软弱可笑。

她极力回避着当初的一切,又极力想念。

方竹在梧桐边上绕了一圈,没有找到卖鸡蛋饼和盐酥鸡的小摊,这里的黑暗料理街老早被夷为平地,马路两遍统统是合法营业的大小餐厅。

她不由气弱,又转了两圈,还是找不到。

这样走来晃去,耽误了些时间,一会儿何之轩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她在哪里,她才气喘吁吁又跑回了梧桐树那头。

《对对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