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分飞燕(12)
她去了李晓的墓地。
没能完整地参加李晓的葬礼,是方竹心内至大的遗憾,也有一重对李晓的深深歉意。事关临头,她还是自私了。
走至李晓墓碑前,方竹先预借了通道上摆着的铅桶,把带来的铂纸烧化了。
最古老、最庸俗、最迷信的祭奠方式,反而给人一种真的带给死者什么纪念的错觉。方竹望着烧化的铂纸冒出的青烟出了会儿神,青烟渐散,她才面对墓碑,凝视亡照上的女孩。
亡照应该是李晓学生证上的照片,梳着乖巧的马尾,把眉角吊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底色是黑白的,让她的脸庞显得很孤独,很没有依恃。
女孩自小有一副任性个性,在宠爱中长大,在寂落中离开,其实心智没有长成,正如亡照上的影像,又懵懂又纯朴。女孩从来都没有看清前方的路。
方竹蹲了下来,用同墓碑一样的高度,望着亡照上的李晓,就像多年前她蹲下来,望着小学生李晓一样。时光无法倒流,她心内痛不自抑,不由得闭上双目,合着双手,默默祷祝,让心敞静下来。
墓地清风悠悠,身后有人脚步沉沉,敞静下来的心随着渐走渐近的脚步声起了微小的挣扎。
方竹把眼睛微微睁开,那个人立在了她身边。阳光披泻下来,沐浴在他们身上,把他的影子交叠在她的影子之上。
在李晓面前,他们又相遇了。
方竹又狠狠地闭了闭眼,怎么可能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这样的想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面前,是那么滑稽、可笑、无力。
可是,他们的习惯仍旧和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一起关顾着那个女孩。
她仍执念的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以前,有他陪着她在月光下不紧不慢地走。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她以为这会是一个开始,是她意外获得的一份能够抚平她的伤痛的幸福,是母亲对她的庇佑。
可幸福还是将自己抛弃。猝然地,模糊的念头都被扫荡了。方竹想了起来,不是幸福将自己抛弃,而是自己作了恶,将幸福抛离。
能够怨恨谁?不能怨恨谁,才是一切怨恨的尴尬。
这念头这么明晰地、准确地、时隔这么多年又撞入她的脑海。方竹模糊地想,这么些年,不再去想,原来是承受不起想起前因后果后的自我鄙弃。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年她对他说:“何之轩,我们离婚吧!”她没有哭,没有吼,装作平静,装作坚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他双目失神,胡子拉碴,精神疲惫。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刻,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问她,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问:“方竹,你想好了吗?”
她说:“想好了。”
他默默无言,转过身去,如她所愿地就此离开。
方竹几乎鄙弃自己。这教她如何再次面对真正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第二章 分飞燕(13)所以她才回避若干年后的重逢,一次、两次。能有几次应该回避几次,才能把往事彻底荡涤成往事,不再纷扰如今的内心。
方竹把头垂了下来,目光触及他的皮鞋,是黑色的小牛皮还是羊皮?在她的记忆里,直到他们离婚,他也只买过一双皮鞋。多年以前的他习惯穿球鞋,多是回力的,她曾经花了打工的钱,给他买过一双耐克,他出去跑采访一直穿着。后来为了配她给买的西装,他去买了一双男式皮鞋,没有穿过几次,他们就离婚了。
此去经年,必然的改变告诉她今时和往日的不同。她不能蹲在原地,永不面对。
方竹站了起来,面对着何之轩仍需仰头,这是没法改变的。她很努力地让自己面部的表情尽量自然,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淡然,说:“何之轩,你好。”
在这么近的距离望着他,是在分开最初的时候最常做的梦。那发、那眉、那眼,分明应该是熟悉的,因为曾经深深刻画在脑海中,以为自己永不会忘记。但现下细细一瞧,发觉他已同梦中不同,讲不出来哪里不同。
何之轩蹙眉,望了方竹好一会儿,才说:“方竹,你好。”
幸好,他的声音还是她记忆中的那样,低沉、稳重。方竹幽幽地暗暗地吁一口气,多年以后狭路相逢,原来不过是从最熟悉的人变作了陌生的人。他,是真的不同了。
自己,也应当有所改变。
可是心里无端端的酸楚呼啦啦一下冒上心头,方竹慌慌忙忙把头低下掩饰,一低头,又望见李晓的亡照,心中的酸楚凝结成泪,不由自主落下。
何之轩递来一张纸巾,动作好像多年以前。可是她存心避开,伸手在裤兜里摸出自己的纸巾,将泪擦净,说:“看到晓晓这样,我很难过。”
何之轩收回递出去的纸巾,就同以前一样宽容她的任性。
隔了这么些年,还是她落在他的下风。她本就不该同他来争什么胜,她本来就欠了他这么多。方竹猛地把思绪刹车,不能再想这么多了。
她在这段日子里想的比过去几年想的都要多,回忆根本就是一种病魔,开始来纠缠她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将往事掩埋,就可以让心情平静的,谁知往事竟然这么容易就破土而出。
她望着李晓的亡照,唯有她不用再作人世烦恼了。
何之轩隐隐叹一口气:“我很多年没见她了。”
方竹差一点问出口:“这几年你在哪里?”毕竟忍住,没有问出口。她哪里来的立场问出这样的话?当初若不是她,他又何至于离开奋斗多年的城市?
她望着李晓,心内默念:“晓晓,我们都犯了错。”她对何之轩低声说,“我也很多年没见她了,再次遇到她是在半年前。”忽地,她又噤声。
李晓做的那些事情,应当随着她的亡故而逝,不应当再有人知晓她的茫然和难堪。她应得到灵魂的安息。
方竹顿了顿,扯出一抹算得十分得体的笑容,说:“何之轩,很高兴你能回来。我还有采访,好几个呢,我得走了。”
第二章 分飞燕(14)
她欲转身,被何之轩叫住:“你还在《新闻日报》社?”
方竹点头,他说:“你忙吧!”
方竹望牢他,一时没有动。他的话里有无端的苍凉意味,让她难受。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必须离开,再停留片刻都会磨损背了许久的保护壳。
她扭头匆匆离开墓地。
与何之轩的再次相逢,就这么匆匆擦肩地结束了。人海中的相逢,大多是不起波澜,遇见之后,再各行各路,该过去的总要过去,不是吗?
方竹并非存心矫情,回避往事,而是目前的状况千头万绪无法厘清。
都是因为李晓。这个女孩,实在同她牵扯太深,羁绊太重。不能为她伸张冤屈,教方竹的心神不能安宁。
她最近常常在西区这间夜总会蹲点。
这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大楼,最顶层是餐厅,下头两层是夜总会。每到华灯初上,就会有衣香鬓影的繁荣。
她穿着低胸性感小洋裙,装成来买醉买轻松的小白领。
方竹已经来了好几回了,把这里大堂内的落地钢窗、红丝绒窗帘、真皮沙发旁的晚香玉、正中央的裸女戏水雕像看了个熟。门口的停车场内,兰博基尼、英菲尼迪一字排开,进进出出的客,都有一副暧昧面容和一身出色行头。
她在想,李晓这样的孩子,用涉世不深的双目看这一切,只怕是又美丽又刺激,是个精彩大世界吧?
她是在到处找寻李晓的时候,寻到的这栋大楼,又查了很多线索,寻到合适线人。但,她没有立时动手查访,这事关李晓,她不能将女孩的不堪兜底捅出。
再一次接近这里,是在李晓亡故之后。这一次不仅仅是带着新闻人的责任,还有对李晓的责任。
很多女孩走进深渊的起点,就在这里二楼的一间“Host Club”。表面上看,这是一间男公关吧,招待女客。里头却有个神秘包厢,专放年少女孩们的资料。
方竹几次想寻机会进包厢一探究竟,线人直言无能为力。
线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卖相俊俏,专门服侍女客。每回都是由他领着一个女孩,同方竹约在附近的旅社里碰头。
女孩们都很年轻,长相都很好,都穿着校服,都是收了方竹的钱,才肯回答她的问题。
她们说,十七岁下海,二十四岁赚足二百四十万就能收山,大好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行内有着先例。
她们说,她们是兼职,有的选,不像卖淫是全职,没的选,她们可以挑顾客。
她们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很有范儿,可以拥有很多同龄人没有的东西,可以被人喜欢、被人尊重,这是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的。
方竹把这些语言记录得十分辛苦,采访到第五个的时候,她决定放弃继续采访。她想问线人阿鸣要李晓的客户名单。
阿鸣睨她一眼:“方记者,虽然我想赚外快,不过我还是守业内规矩的,这不是钱的问题。”
方竹写了个五位数在纸上,塞到阿鸣手里说:“你考虑几天,我再找你。”
第二章 分飞燕(15)
阿鸣一直没给她讯息,直到这一天,她自己忍不住,亲自跑来夜总会蹲守阿鸣。
阿鸣十分无奈,把她当做客人,领到角落边,讲:“方小姐,做事情不要太过分,你采访到了资料就赶紧收手,有些结果不是你能负担的。”
“多谢你好意提醒。”她笑。
阿鸣叹气:“这些女孩扒钱太狠,自寻死路怨不了他人。”
“那么这家店里的老板是不是最大的中介?”
阿鸣瞪眼:“我什么都没有讲过。”
“好,我不问了。”她想了想,又说,“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李晓的情况?你知道的,她已经自杀了。”
阿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想了想,然后说:“她脾气古怪,喜欢接年纪大点的客人。”
“什么?”方竹瞪起眼睛。
“专门接有钱的四五十岁的男人。其他女孩专门拣年轻客人接还来不及呢!”阿鸣问,“记者同志,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丫头?”
方竹把这次的线人费塞入阿鸣手里:“没什么。我走了。”
转身时,阿鸣在后头叫:“喂喂,下次别再来这里找我了。”
方竹头也没有回,就摆了摆手。她找了消防通道的楼梯下楼。
她在这段日子里,暗访了很多同李晓在一个世界里的女孩。她们虚荣,她们不自信,她们渴望被爱,她们渴望被尊重。她们明明可以被关怀、被拯救,她们却被所有的亲人放弃在黑暗里。
方竹扶着墙,摇摇晃晃走下楼,推开消防通道的门,从黑暗走到光明处。
大堂里晚香玉的香气越晚越浓,进进出出的人也渐渐多了,这份光明也不过是个浮华世界,华丽得让她眩晕。
方竹在大堂里的皮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缓解采访后压抑疲惫的精神。
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方竹睁开眼睛,转过头。坐在身边衣冠楚楚的男士正蹙牢眉头望着她。
她知道自己目前衣冠不整,筋疲力尽,脸色苍楚。这不是最好的状态,尤其是面对这么神清气朗的他。可是,何之轩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何之轩问:“怎么穿成这样?”
明明白白怪责的语气,明明白白地让她的心跟着跳了一跳。这是隔多久都没有办法免疫的习惯了,方竹想要对自己叹气。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他来这里的理由不见得就比她高尚。
是的,他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的理由,让她憋住了一口气,转回头问:“真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你,商务宴请还是朋友饭局?”
何之轩又蹙眉,他好像在生气,没有即刻答她。
仿佛是自己讨了个没趣,方竹别扭起来,只好老实回答他的问题:“记者跑新闻还不得这样?”
可是何之轩的眉头蹙得更紧。
应该是他的朋友出来了,走过来招呼:“何总,怎么在这里?”转眼看到方竹,看到她一身装扮,暧昧地笑说,“原来你有旧识,来来来,一起一起。”
方竹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同何之轩说:“我不打搅你们了,我得回家了。”可是一转身,膝盖一阵发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何之轩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伸手就搀扶住她。
她摆脱他的手,好在她的熟人也走近过来。线人阿鸣自电梯内出现,怪叫:“方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方竹忽而妩媚地朝阿鸣招招手:“送送我。”
阿鸣不明所以,但职业素养一流,待女士极为体贴,真将方竹护送出门。
门外又遇见熟人,喝得半醉摇摇晃晃的杨筱光正同一个年轻男孩起了争执。
不知为何,方竹忽地就松出一口气。杨筱光也在此处出现,可见何之轩是真的在办正事。她想要回头看一看他,可是忍住了,没回头。
她上前扶住杨筱光,杨筱光见到是她,就软软地靠了上来。同杨筱光争执的男孩为她们招来了出租车,和她齐力将杨筱光塞入车内。
半醉的杨筱光还晓得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做个暗访。”
“那男孩是谁啊?”
“线人。”
她还想对方竹说什么话,可意识总是不能明晰,把头一歪,身不由己进入了黑甜乡中。
方竹管自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夜,真的是无尽的。这条路本是林荫小道,两边都是梧桐,如今到了冬季,梧桐萧索得只剩孤单只影,远处的影子比这处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着谁高谁低。
她撑着额,头又沉了。
是不是重逢以后,她要一次次在他面前这样恃强?真是万事皆变,本性难移。
种种执念应该都在黑夜里烟消云散,只留下心底的一点难堪。
她扭头看睡得正香的杨筱光,也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多想,简单才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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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竹毕竟是没有追问杨筱光为何会同何之轩在那里出现。虽然后来酒醒后的杨筱光总会时不时给她一个电话,欲言又止。
她讲的话总是意有所指地提到何之轩,譬如何之轩支持她帮助解决了公司做的项目中因工受伤的民工的医疗保险事件。
她小心翼翼地讲:“何领导可能还会帮我善后也说不定。我就赌他正直不阿。”
方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时候自家门前的雪,还是得自己努力去扫,扫不了,也活该被雪封门,活活冻死。
她想,这千言万语教她怎么说才好,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这些事这些年她都没有同任何挚友谈起过,一直存在心中,决定带入坟墓。她的人生已经被自己处理得乱糟糟,她不能够再去烦劳他人为她解决问题,况且他们也解决不了。
方竹只得把话题岔开:“还是谈谈你的相亲。”
这是电话那头好友的一等头疼大事,杨筱光立刻叫糟,压低声音讲:“你晓得吗?我妈现在是恨不得把我打包处理大甩卖,她自从知道对方的身家背景很不错,就一直激动到现在。上礼拜给外公扫墓,她竟然都在念叨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她在为你精挑细选。”方竹说。
“我压力很大。”
“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倒是,两人都承认,心底难免欷戯一阵。妈妈的爱有时也是一种负担。杨筱光又说:“我实话实说啊,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道理一直是对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说,平民女和高干男活生生被高干男的妈给拆散了,太血泪了。当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妈的美梦,最后却落个空,她还不把我劈死?”
方竹苦笑:“你没事看那些干什么?话说回来,你总不给自己和人家一个进一步接触的机会,怎么可能有会进一步发展?别乱七八糟地想一堆。”
但毕竟对老友的相亲还是上了心,她给杨筱光的相亲对象莫北去了电话,先问:“你还会不会第二次约人家?”
莫北说:“会啊。”
方竹差一点笑出来,她觉得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是杨筱光想太多了。
她说:“对头对头,你不小了呀!”
莫北叫:“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小妈。”
“说真的,阿光人不错的。”方竹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