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房间,安姬愣了一下。房里没有开灯,暗得辨不出轮廓。军营夜灯的光投在窗上,映出了一个斜坐在窗台上的人。美好的身形像一枚黑色的剪影,夹着烟的手指一动不动,烟灰积了很长,星火暗得几乎看不见。
“安姬?”影子转过头询问。
安姬心一跳,立即敬礼,“对不起,长官,我来送轮值表。”
“放在那里吧。”微光勾出了林伊兰的侧脸,她轻柔的声音依然动听,“对了安姬,能不能替我去买包烟?随便什么牌子。”
接过钱币,安姬小跑到军营中的售卖处挑了一包烟,回去交到她手上时嗫嚅着提醒,“长官,这个对身体不好,最好少抽一点。”
黑暗中的人似乎笑了,“没关系,谢谢,安姬。”
再没什么能说的了,安姬合上门退了出来。今天的长官似乎很不一样,那样美的人,却让人觉得非常……寂寞。
“参见将军。”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人。笔挺的军装,闪亮的金扣,林毅臣公爵仍是一丝不苟的仪表,挑剔冰冷的态度,依旧是从烦琐的公务中拨出十分钟,“听说你对秦洛很冷淡,为什么?”
林伊兰犹豫了一下,“我不认为有必要过于接近。”
“他有什么地方令你不满?”
“没有。”
“那很好,多了解他,三个月后举行订婚仪式。”公爵的命令一贯简单直接,“你该早日习惯你的丈夫。”
林伊兰沉寂了一刻,“婚后我可否申请退役?”
“不可能。”冷淡的话语极其不悦,一言否决,“林家没有退出军队的人。”
“让下士做秦夫人恐怕是个笑柄。”
“婚礼前我会将你复职。”
“做以前的文职?”
“暂时让你成为营级指挥,必须掌控一定军权,这样对秦洛未来的提升更有帮助。”林公爵语气讥讽,“他要的不是一只花瓶。”
“如果我缺乏这样的能力呢?”
空气僵冷了一瞬。
“就算你无能到极点,也必须替他占住关键的职位。”林公爵抬起眼盯着她,冰冷的态度毫无转圜的余地,“你已经让你的父亲彻底失望,至少该让你的丈夫稍觉安慰。”
“是,将军。”长久的沉寂过后,林伊兰戴上军帽,结束了对话。
结束一天的训练,解散了士兵,林伊兰顿了顿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刚吸了一口,抬眼看见钟斯,“长官。”
钟斯挥手止住了敬礼,站在一旁看其他连队收操,“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林伊兰略微一愣,“近一阵。”
“也喝酒?”
“那倒没有。”见钟斯示意不必掐灭烟蒂,又不似质询,林伊兰有些微不解。
“最近是家中有事还是队里有问题?”
“没有,一切正常。”林伊兰警觉地回问,“是否我哪里失职,让长官觉得不当?”
“公事上没有问题,你精神很差。”
林伊兰放下了心神,“可能近期有点失眠。”
“可去找过军医?”
“谢谢长官,没这个必要,过一阵会恢复。”
钟斯皱起眉,林伊兰不经意地瞥见,一时失笑,“只是一点倦怠,抱歉,让长官挂虑是我的失职。”
钟斯换了个话题,“听说秦上校在追求你。”
林伊兰一笑,没有回答。
“他很有眼光。”钟斯低哼一声,盯住从远方走近的身影,“但别太顺着他,除非肯定他会娶你,那个风流的家伙名声可不怎么好。”
林伊兰收起笑,认真地致谢,“谢谢长官,能成为您的下属是我的荣幸。”尽管钟斯态度粗鲁又爱骂人,却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比许多言辞虚矫的贵族更坦率,凶恶得让人温暖。
钟斯显然不喜欢秦洛,遥遥依例行礼后大步走开,没有敷衍的兴致。秦洛望着中尉的背影若有所思,“钟斯中尉似乎对我有些看法。”
“怎么会?中尉近期很忙,秦上校最近不也是?”林伊兰轻描淡写地带过。
“伊兰在责怪我最近的疏忽?如果是我可要惊喜了。”秦洛微笑,风度翩翩地邀请,“我在城中找到一家店,擅长制作地道的咖啡,西点的味道可比帝都。不知是否有幸能请伊兰一同品尝?”
绿眸隐去了情绪,林伊兰淡笑,“多谢秦上校,可最近训练较多,我有点疲惫。”
又一次礼貌的婉拒,秦洛还未来得及表露失望,伊兰柔和的话音再度响起,“但假如是在营地休息区坐坐,我乐意奉陪。”
“是我考虑不周,营区确实更合适。”意外的首肯令秦洛惊喜,他立即展现绝佳的风度,陪着佳人走向休息区。
除了晶矿,休瓦还拥有茂密的自然森林。
每到春天,雪水化成了山瀑奔流,水雾森森,林间百花盛放,鸟兽成群,以优美的风景闻名于帝国。早年有许多贵族在休瓦建有别墅,繁荣一时。其后随着越来越恶劣的治安,这里逐渐被遗忘废弃。一栋栋精美的别墅空荡无人,天鹅绒帷幔落满灰尘,华丽的雕塑与鸟雀为伍。
西尔历1885年春季的一天,皇帝陛下突然心血来潮,将皇家春季狩猎会指定在休瓦举行,整个城市立时空前忙碌起来。
帝都来的管家招募了大量雇工,装饰花园、清洗地毯、翻晒绒被、擦净银器,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久闭的别墅整饰一新。当别墅走廊的扶梯漆光锃亮,芬芳的鲜花驱走浊气,阳光所到之处一尘不染,厨房开始飘出熏肠和火腿的肉香,狩猎会终于来临。
春狩盛宴是上流社会的头等大事,无数名流淑媛陆续抵达,休瓦大小别墅人满为患。紧张的仆役在走道上飞速穿梭,响应每一个命令;侍女打开厚重的衣箱,熨平从帝都带来的每一件华服。
但最忙碌的绝不是受人驱使的仆役。
休瓦警备队倾注全力抓捕可疑人物,城内监狱塞满了流浪汉及小偷乞丐。法官宣判的过程简化到极致,处刑台天天有尸体被卸下拖走。繁忙的工作极富成效,司法大臣对这种快速判决及惊人的案件数量公开嘉许,盛赞休瓦法官勤恳优良的品性,对法官维护法纪的坚决果敢极为欣赏。
休瓦本地贵族难得有亲近皇室的机会,如此多的达官显贵亲临,本地贵族无不视之为结交权贵的最佳机会。为了保障皇室及贵族的绝对安全,休瓦各界压力空前,基地承担了主要的防卫工作,巡逻的士兵大为增加。
在此同时,林伊兰接到了一项特殊的命令——为了数月后的订婚消息发布,她必须以公爵千金的身份在皇家狩猎会的开场宴会上正式露面。
林伊兰的生活一直被军队与训练占据,除了必要的应酬场合,她鲜少参与上流社会交际。这次却无法回避地随同父亲一道列席,光想象那种场景她已经感觉到胃部不适。
踏入林家在休瓦的别墅,管家带领成列的侍女家仆俯首鞠躬迎接。林伊兰的目光掠过寝房内成箱打开的礼服珠宝、造型古典的梳妆台及粉盒、悬在架上缀有精细花边的紧身束腰,胃真的开始痛起来。
任凭侍女打扮,林伊兰诧异地问:“玛亚嬷嬷为什么没来?”
身后的侍女将假发以珍珠发针固定,又以发梳细致地修整,形成柔美自然的长卷发,恭谨地回答:“嬷嬷想来,但她近期有些发烧,受不了马车颠簸。”
林伊兰突然抬头,险些被发针戳中。她不顾扯痛追问:“嬷嬷怎样了?有没有请医生?”
侍女吓了一跳,赶紧挑松发结,“嬷嬷说医生都是些笨头笨脑的蠢材,除了放血什么也不会,她自己熬点汤药就好。”
玛亚嬷嬷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住,林伊兰心底清楚,更添了一份忧虑,“现在有没有人照顾?”
“宅内留有侍女专门照看,听说比前几天稍好。”
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帝都,嬷嬷怕她牵挂,信里也不提半分,竟连嬷嬷生病她都一无所知。侍女软言劝慰了半晌,林伊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悔恨和歉疚溢满了她的心房。
扑上香粉,戴上配衬的珠宝,林伊兰站起身,厚重的宫廷华裙窸窣拂动,落地长镜里出现了一个盛装的女人。
束腰扣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也塑造出柔弱纤细的体态;衬饰着假发绾起了帝都最风行的发髻,薄薄的脂粉让肌肤莹白柔润,突出了深浓的长睫。宝蓝色的曳地礼服高贵典雅,沉甸甸的铂金链压在锁骨,中间镶有一块玫瑰式切割的巨型方钻,繁复的设计极尽奢华,出自皇室御用工匠之手,为先代公爵夫人特别定制。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头颈和身体的沉重。
林伊兰望着镜中的自己,束缚在一堆华贵的衣饰之中,像一个陌生人。
林伊兰在门廊处待了一刻,内厅响起了脚步。
林公爵穿着笔挺的军式礼服,绶带鲜艳,胸口一排闪亮的勋章。见到她时脚步稍顿,打量了一下没说什么,径自向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
行过身畔时林伊兰才发现父亲身后还有人,正装的少年有一种昂扬的英气,对她点点头。
“伊兰堂姐。”
明明戴了蕾丝长手套,她依然觉得指尖有点冷,“林晰?何时到的休瓦?”
“前天叔父派人接我过来。”林晰望着她,很快又别开视线,“听说伊兰堂姐快订婚了,恭喜你。”
林伊兰极淡地笑,半晌,伸手替少年正了正襟上的胸针。金色的胸针衬着饰带,刻纹是林家的家徽,“谢谢,该是我恭喜你。”
林晰似乎想退开,不知为何又没有动,低头看着她整理,“我不明白伊兰堂姐的意思,叔父他……”疑惑的声音突地停住,少年盯着她,霎时想到了什么,忽然呆住了。
林伊兰不再停留,转身离开,只余一个窈窕的背影和轻柔的提醒,“走吧,宴会的时间到了。”
马车里沉寂无声,窗外掠过层层树影,休瓦的天气似乎总是一片阴沉。
单调的车声中林晰突然开口,“请问叔父,这次让我来休瓦是为……”
“作为林家未来的继承者,必须让社交界有一定印象。”林公爵淡道。
“我以为……这次是将伊兰堂姐介绍给社交界,而不是……”
林公爵略感意外地扫了他一眼,“可以一并解决,我不希望浪费太多时间。”
“或许不太合适,毕竟是伊兰堂姐初次露面,这样做……”林晰的脸有些发白,在林公爵僵冷不悦的神情下坚持把话说完,需要相当的勇气。
“林晰,”柔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林伊兰侧过头打断了少年,“一会儿可否扶我下车?这裙子不太方便。”
“是,伊兰堂姐。”冷场了一刻,林晰的声音低下来,“乐意效劳。”
马车在休瓦市政厅前停下,迎上来的是等候已久的秦洛。帝都最流行的礼服上别着丝巾,领结打得十分完美,秦洛显得英挺而倜傥。他礼貌地问候了林公爵,又扶着林伊兰走下马车,毫不掩饰惊艳。
“真美!伊兰今晚将令所有名媛黯然失色!”
“谢谢。”林伊兰收回手,长长的睫毛覆住了榛绿色的眼眸,也覆住了冰冷的疏离——秦洛注定要失望了,今天林公爵的目的比他所预想的更为复杂。
在引领女儿踏入社交界的同时宣布林晰为家族继承人,这无异于昭示公爵千金不受喜爱,更不足以在林家形成影响。即使联姻,秦洛也不可能从林家获取全力支持。这种变相的宣告,上流社会谁都能看懂。
父亲无疑是欣赏秦洛的,却又对他的野心抱有一定疑忌。究竟是良骏还是野狼,该扶助还是钳制,唯有以时间来分辨。这样的妻子做来相当有趣,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殷勤爱语会化成无尽的怨憎,彼此相视如仇敌。
林伊兰从侍者的托盘上拈过一杯红酒,慢条斯理地品饮。
阳台上的空气略为寒凉,缺了披肩笼罩的肩膀有点冷。这里很安静,能隔去嗡嗡的低议与闪烁的目光。甫一露面即被宣告失去继承资格的公爵小姐是个极具吸引力的话题,可以料想未来的数月都不会平息。幸好休瓦基地的高级将领们因承担防卫重任无法与宴,否则明日起她恐怕得休长假。
林晰随在林公爵身边熟悉各路显贵,尽职地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秦洛不知去向,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来抚平愤怒。在他再度回来扮演完美情人之前,她应该能清净一阵。
林伊兰刚转过念头,身后的阳台门打开,传来人声嬉笑。一对贵族男女相拥而来,男人英俊中略带轻浮,女人冶艳的眉目十分眼熟。借着灯光一瞟,林伊兰诧然低唤。“娜塔莉?”
笑声停了,两人同时望过来。娜塔莉认出了白藤长椅旁的好友,浮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男人被打断时有些不愉快,对林伊兰打量后又生出了兴趣,在一旁插话,“娜塔莉,这是你的朋友?请问芳名是?”
娜塔莉笑容微收,随即又绽出一个更明艳的笑,“迪恩,我忽然觉得有点渴,你能否替我去拿杯红酒?再加几样小点心就更完美了。”迪恩惑于娇媚的美态,一口答应,正待去又被娜塔莉扯住吻了一下,陶醉中只听到佳人娇语,“点心要我最爱的马卡龙,找到了快点回来。”
她柔媚的话语让骨头软了一半,迪恩几乎是飘着去了。
“马卡龙?我怎么不记得宴会中的点心里有这个?”林伊兰叹为观止。
娜塔莉收起媚态,毫不在意地轻谑,“管它有没有,只要他一时半会儿无暇缠着我就好。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看错了人。”
林伊兰为她解释了疑惑,“父亲选了个好时间让我进入社交界。”
“你这样很漂亮。”娜塔莉斜睨了她一眼,“不过最好离我远一点,我讨厌其他女人抢走男人们的目光。”
林伊兰失笑,“真是抱歉,你尽可放心,我想以后应该不会了。”
“为什么挑这个时机?我以为令尊打算让你一辈子与社交界绝缘。”
贵族世家的少女通常在十七岁成年后,由年长贵族女性引领进入社交界,此后才能参与各类舞会,接受异性的追求。及至二十余岁仍未被正式引入极其罕见,林公爵的异常行为曾激起不少人的私下猜疑和议论。
灵光一闪,娜塔莉头脑反应极快,“你要结婚了?”
“你猜对了。”
娜塔莉讥道:“你父亲简直是个老古板。到这个时候才让你露面,怕你被男人迷昏了头私奔吗?”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与目的无关的事上。”林伊兰转了转酒杯,轻抿了一口,“这是他常用的训词。”
“他的生命一定毫无乐趣可言。”娜塔莉不以为然地轻哼。
“我想他的生活由命令与责任组成,并以此为傲。”
娜塔莉同情地看着她,“秦洛呢?既然你们要结婚,他怎么没陪你一道出席?”
“他来了。”林伊兰的语调带上了轻嘲,“不过现在可能需要点时间克服失望。”
“什么失望?”
“我真怀疑宴会开场的时候你究竟在做什么。”林伊兰摇了摇头,心底也能猜到几分,“稍早前,我父亲宣布公爵的名号将由林晰继承。”
娜塔莉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都怪迪恩那家伙,看我错过了什么!你父亲真狠,竟然在这种时候公布,我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是我的无能才致使父亲更换继承人,所以活该受这样的惩罚。”
“你一点也不愤怒?”娜塔莉怪异地打量她,“你父亲的做法简直等于甩了秦洛一巴掌,你嫁过去绝对不会好受。”
“订婚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我的感受。”
“他想得到一个虐待你的女婿?我确实无法理解。”
“秦洛不会傻到那种程度。”娜塔莉的语调让林伊兰又笑了,“这是一个试验,看秦洛有什么反应。现在的他还不值得林家下太多筹码,表明态度是必要的,至于以后……谁知道?”
“别说了,口气像完全与你无关,笑容又像面具。”娜塔莉环住手臂,语气极差,“你何时变得跟假人一样,我宁愿看见你哭。”
“亲爱的娜塔莉,别对我太苛刻,我能控制的只剩这个。”林伊兰没有生气,笑容稍淡了些,“你和迪恩又是怎么回事?勋爵夫人未免太放纵了一点。你还在新婚,就算再怎样讨厌,至少也该给你的丈夫留点颜面。”
尽管不清楚勋爵夫妻二人日常是如何相处的,但在皇室晚宴上公然偷情,平日的肆意不难想象,想来没有一个丈夫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娜塔莉冷笑,尖锐地讥嘲,“他可没力气管我,离开吸痰器汉诺根本不能呼吸,永远有三个护理围在左右,我甚至无法忍受跟他一起用餐。他还命令管家时刻报告每一笔账目,亲自审核开支,那副样子实在令我觉得年老是一种罪恶。”
“娜塔莉!”这种毫不掩饰的嫌憎令林伊兰心口窒闷,“他毕竟是你丈夫。”
“对,他是我的丈夫,我比谁都清楚这令人沮丧的现实。”娜塔莉深吸一口气,“我憎恨这该诅咒的事实,憎恨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家族,甚至憎恨我的爱人、憎恨世上的一切!”
玫瑰般的女郎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林伊兰久久无言,“娜塔莉,这种报复只会伤害你自己。”
娜塔莉不屑地反驳,“那又怎样?至少我能让自己快活。我不像你,只会把不满吞进心底埋葬,永远任人摆布,连反抗的意志都没有,软弱到令人厌恶!”
林伊兰沉默以对。
娜塔莉并没有停下尖刻的攻击,“你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教官都夸赞你的优秀,你却偏偏选文职,只肯当小小的少校,把自己弄到横遭轻鄙的地步,简直像个傻瓜。假如我是你,就绝不会蠢到把继承权拱手让人。只要表现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后你就是蔷薇世家的女公爵,权力地位应有尽有,而不是像现在被当成废物拨弄,把唾手可得的一切徒然放弃。我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林伊兰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榉木门扉中流入舞场传来的轻柔乐曲,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迪恩端着托盘兴高采烈地闯入。
“亲爱的,我让厨房现做了马卡龙,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曳地长裙拂过大理石门厅,林伊兰步下休瓦市政厅外的长阶。厅内的歌乐彻夜不停,仍在延续着狂欢。林家的马车停在阶前,她正要上车,却被追出来的男子拉住了手臂。
秦洛彬彬有礼地挽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对不起伊兰,我去拿两杯红酒,回来时已找不到你,直到一个侍从说你召唤了马车。能否再为我留一会儿?”
“抱歉,我有点累了。”林伊兰礼貌地笑笑。
“至少和我跳一支舞?”秦洛不放弃地请求,“今天的你非常美,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也许我们该让这种嫉妒更强烈一点。”
把喑讽说成羡慕,神情又如此自然,林伊兰不能不佩服对方。她不经意的目光扫过秦洛英俊的脸,忽然发现对方下颌红了一块,仿佛有些肿胀,“你的脸怎么回事?”
秦洛一愕,随即笑道:“刚才有个冒失的侍者撞了一下,看来我今天运气不佳。”
林伊兰淡笑。秦洛望着她,眼神中有某种难以捉摸的意味,“假如伊兰能吻我一下,疼痛应该会立刻消失。”
“似乎不太严重,我想明天会好。”林伊兰收回视线,转而告别,“这种场合我不太习惯,请容我提前退场,愿上校玩得开心。”
秦洛没有过多地纠缠,秉持绅士的礼仪将她送上马车,吻手告别,友好温存如常。马车驶出很远还能看见他目送的身影。
林伊兰倚上靠垫,微微垂下眼。秦洛。这个人,很不简单。
完美的皇家盛宴行将落幕,却在凌晨爆出了意外——休瓦大法官死了,被人发现在庭院一处喷泉花池中溺亡。
突如其来的死亡引起了骚动,防卫严密的舞会突然变得杀机四伏、人人自危。数位纤弱的女士在听闻可怖的凶耗后晕倒在男士怀里,皇帝陛下极其震惊。经宫廷御医反复检视,确定休瓦大法官是酒醉后溺水身亡,排除了被杀的可能。
公告的事实令恐怖气氛烟消云散,也让承担警戒职责的将官松了一口气。贵族纷纷抱怨死得不合时宜的倒霉鬼,林伊兰却心存疑虑。她对死者仍有印象,清晰地记得休瓦大法官曾戴着银色假发,在火刑的现场当众宣判,庄重威严一如律法之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据说这位声誉卓著的法官审判严苛,对死刑尤为钟爱。他为皇家宴会做了大量准备,挖空心思想谋求更高的职位。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在宴会当天醉到失足溺死。
但这无足轻重,所有人都欢迎御医的结论,没人愿意为一个地方法官的死而深究。只是在之后的一个月,承担警卫的军方将领均被林公爵以各种原因责罚,命令愈加严格。
宴会的风波似乎过去了,可显然对林公爵而言并非如此。以林伊兰对父亲的了解,这一举动意味着基地内部彻底清查的开始。能无声无息地潜入皇室晚宴的凶徒,折射出的信息极其可怕。
除了失踪的那一阵,秦洛并未展露半分异态。他依然对将军恭敬有加,对未婚妻殷勤备至,可以预期订婚仪式之前不会有任何改变。
林伊兰没心思关注秦洛,她心里记挂着玛亚嬷嬷的病,年老又固执的嬷嬷让她放心不下。好容易等到轮休,她立刻交代手边的事务,告假离开了基地。
位于休瓦城西的火车站拥挤而嘈杂。运送晶矿的货车刚刚抵达,装车的工人在站台上穿梭往来。买好车票,林伊兰在站外等候。不远处一阵喧嚷,两个扛东西的男人撞到一起推搡起来。林伊兰望过去,眼前突然掠过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抄走了她放在地上的提箱。提箱里有钱袋和刚买的车票,林伊兰心头一急,立刻追了上去。
偷走行李的是个少年,将咣啷作响的车骑得飞快,转眼拐过了街角。林伊兰追了几十米,顺手抄起路边一块碎石掷去,正中飞旋的后轮。自行车砰然翻倒,骑车的小偷在地上打了个滚,将提箱抛给了对街的同伴,自己逃进了暗巷。
休瓦的小偷惯常联手合作,仗着对地形的谙熟接连换了几个人,蹿入了潮湿肮脏的贫民区。林伊兰犹豫了一刹,想到一天仅有一趟的火车,咬咬牙继续追赶。路线越来越复杂,转过一个巷角,前方赫然是条死路。
她的心一沉,清楚自己落入了陷阱。
几个高大的男人在数步外,犹如等一只落入罗网的苍蝇。不用回头林伊兰也能听出身后的脚步,三五个人围上来阻断了后路,将她困在巷底。
丢下提箱,少年在众人之后摘下了帽子,带着尖锐敌意的面孔并不陌生,“你逃不掉了。”
“肖恩?为什么?”暗中留意,林伊兰心又沉了一分。这里已到了贫民区深处,她对附近的地形完全陌生。
“为何不说说你的目的?”肖恩咬着牙,透出刻骨的冷笑,“屠夫公爵的女儿乔装成低级士兵接近我们,究竟是为什么?”
脑中嗡的一响,林伊兰掌心渗出了冷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想狡赖?我亲耳听见你和那个女人在阳台上谈话。”肖恩大笑起来,轻鄙的目光盈满讥讽,“……假如我是你,绝不会蠢到把继承权拱手让人,只要表现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后你就是蔷薇世家的女公爵……”
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娜塔莉的腔调,肖恩得意地嘲弄,“蔷薇世家的公爵,休瓦基地杀人无数的屠夫林毅臣——用女儿来刺探情报,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可惜神让我撞破了圈套,反而捉到了难得的人质。我可不像菲戈那么蠢,被你迷得什么也看不清。”
“你说得很可笑,更像出自荒谬的臆想。”林伊兰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几个人腰间的枪,“你想杀我无非是因为菲戈,他夺走了你的地位?你不敢堂堂正正地争夺,却编出这种可笑的谎言。”
肖恩神情一下子狰狞起来,血涨得脸通红,“本来就该是我,我父亲疯了才交给菲戈。他根本就是个懦夫,从来不敢挑衅军方,他根本不……”
“他不配做首领,只有你才配?”不待肖恩说完,林伊兰打断了他的嘲讽,“你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明白主动挑衅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帝国在休瓦放了几成兵力?军队随时可以碾平这座城市,你们借着贫民掩护,最后会连累他们一起被炮火粉碎。你父亲是对的,你不适合承担责任,更连怎么用脑子都没学会。”
“是菲戈这么说的?他只会畏首畏尾地躲起来,什么也……”
“愚蠢的人是你。”林伊兰声调不高,却压住了肖恩,“除了狂妄自大和冲动躁进外你还有什么?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以攻击菲戈,只为夺取权力满足自己可怜的控制欲,这样幼稚的把戏你不觉得羞耻?”
“不许提我父亲,我迟早会为他复仇!”肖恩咆哮着,愤怒地挥舞拳头,“等林公爵看见女儿被拖在马后游街,自然明白什么叫报应,我很乐意看他那时候的表情!”
“真可笑,你以为……”林伊兰神色突然变成惊诧,“菲戈!”
拦在前方的几人一惊,同时回头。
林伊兰一瞬间冲上去,闪电般击倒了两人,肖恩仓皇地拔出枪,来不及瞄准,她已冲开缺口闯出包围,借着冲力一跃而起,翻越了巷底的墙,消失在另一侧。
肖恩怒骂着吹响了尖厉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