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一如修纳的预言,边境战火再度燃起。欢庆的盛宴刚刚散去,凡登已不可思议地沦陷于敌手。
皇帝震惊之下接到秦家呈递的密信,提及霍恩将军犯下的各种罪行,矛头直指霍恩的支持者维肯公爵。特使暗中调查的结果证实罪行确凿无误,可怜的廷侍亲历了陛下勃然爆发的震怒。
盛怒之余,皇帝陛下却并未在第一时间发作。霍恩贪墨的背后,牵扯的是维肯与林氏在军中的争斗。如果一味深查下去,维肯公爵难逃干系,数年前被打压的林氏将再度抬头,这意味着皇储一方势力增强。这个结果绝非皇帝所乐见,权衡利弊之后,皇帝只能暂压怒火。
精明世故的维肯公爵果断地抛弃了亲信,首先站出来痛斥霍恩,同时以恭敬的语气请求宽恕自己失察之过,轻易地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议会与全体贵族一边倒地指控,春风得意的霍恩将军转眼从云端跌入泥沼。他所收的贿赂、弄权舞弊的旧案被一件件翻出,罪行一条条累加,凯旋的英雄变为卑劣的国贼。直至将霍恩抄没家产扔进了审判所,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才算稍稍平息。
接下来的难题是——军费。
皇帝酷爱与群臣一起狩猎,皇后热爱古董及盛宴,皇帝陛下的众多情妇则喜爱华贵奢靡的珠宝,这些高雅的喜好无不加剧了帝国财政的恶化。再加上边境战争及各地层出不穷的叛乱,国库早已空荡如洗。
国家财政陷入了危机,更改沿袭已久的赋税制度成为唯一的解决途径。皇帝决意向富商和工厂主征税。变革的举措引起了强烈的反弹,富商和工厂主联名进谏,交换条件是要求更多自由及对贵族特权的约束。这一要求被议会的权贵轻蔑地否决,冗长的争辩徒劳无功,不可调和的矛盾令事态陷入了僵局。
帝国犹如一个齿轮吱嘎作响的时钟,危机不断叠加。就连修纳也不曾料到,远处一座小岛偶然的一次火山爆发,为帝国的崩塌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西尔帝国历1891年,距离西尔国境千里之外的一处海岛火山突然喷发,从六月持续到次年二月,长达八个月的灾难带来了遮天蔽日的灰尘。帝都的人们抱怨着灰蒙蒙的夏天,但更糟糕的是随之而来的有毒气体,导致帝国粮食大幅度减产。
严重的粮食缺乏令西尔国农产品价格急剧上涨,连带大批工厂倒闭,无数工人失业。成千上万的人从贫困的农村涌进帝都,在饥寒交迫之中艰难度日。陷入绝境的流民对日日欢宴的贵族迸发出强烈的憎恶。
部分贵族嗅到危险的气息,产生了某种不安,鼓动皇帝调入军队威慑,以增强对局势的控制。大量军队的涌入令时局更为混乱,仅仅是一次偶然的街头冲突,却意外地刺激了民众,演化成一场大规模的骚动。
愤怒的人们走上街头,砸烂了来不及关闭的店铺,点火焚烧了他们恨之入骨的税站。官吏恐慌地奔逃,贫民趁乱抢劫,数个街区都冒出了呛人的浓烟。
在可怕的暴乱面前,议会作出了退让,废止了部分贵族特权,以安抚激动的民众。同一时刻,皇帝下令驻扎在数百里之外的军团向帝都进军。这一或许为保护自身安危而作出的决定,被民众理解为大规模屠杀的前兆。几天后的凌晨,激愤的群众冲进了皇宫。
皇宫燃起的火焰点亮了夜幕,距离皇宫三条街外的一个窗口,一张俊美的脸庞被火光照亮。那幽暗的冷眸一无波澜,唯有唇角显示出某些情绪。
“高兴吗?”
受霍恩一案牵连而处于停职状态的修纳少校收回眺望的视线,转到桌前倒了两杯红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软椅上的秦洛,“很好,一切比我预计中来得更快。”
“你从哪儿发现的那个人?”
“你指科佐?”红酒的芳香弥散舌尖,修纳莞尔一笑,“很偶然。我发现他专为穷人打官司,就一位律师而言,他的正义感太强了,以至在现实中备受挫折。不过他在平民中深受爱戴,又是天生的演说家,很适合当一个煽动者。”
“目前而言他干得不错。”秦洛眺望了一会儿,颇感兴趣,“皇帝和上层贵族今夜恐怕难以入睡,接下来的戏码是什么?”
“看科佐能做到哪一步,我们暂时静观其变。”修纳极具耐心。
“反正不管到哪一步都由你来收场?”秦洛轻笑着揶揄。
“必须先让帝国混乱起来,目前只是偶然成功。”修纳沉稳而镇定,显然经过反复思虑,“军队未动,各级官员仍效忠于皇帝,科佐能否借助机会握住权力之杖,还难以预测。”
秦洛点点头,“让我猜猜,假如局势朝皇帝陛下顺利稳住骚乱而发展,你会成为皇权的忠实拥护者,毫不留情地血洗暴徒;反之则亲手把皇帝和议会的贵族送上绞刑架。”
修纳从容地举了举杯,“我个人比较喜爱后者,所以希望科佐可以再能干一点。”
“真像一只秃鹫。”秦洛啧啧赞叹,戏谑地评论,“是我的错觉?你似乎越来越有恶魔的倾向。”
修纳尔雅地微笑,雕塑般精致的脸庞半明半暗,仿佛两张迥然相异的面孔。
科佐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他脸膛通红,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注视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他曾梦想过无数次酣畅淋漓的演说,在民众前控诉帝制与贵族特权的种种不公,揭露出黑暗和腐朽的弊政,赢得轰然响应的掌声,这一切都在今天成为了现实。
雷鸣般的掌声数次打断他的演讲,每一个口号都被人群以震耳欲聋的声音重复,高昂的情绪随着话语起伏,澎湃的激情冲击着炽热的胸膛。随着科佐的手一次次指向皇宫,指向贵族的府邸,愤懑与憎恶不断发酵,生成了摧毁一切的巨浪。
巨浪向帝都大街涌去,冲进看见的第一座贵族府邸。该死的主人却不在府邸,几名亲属成为首轮泄愤对象。人们砍掉倒霉者的手,用沉重的啤酒桶来回碾着俘虏的腰腹,直到破碎的内脏从他们的口鼻溢出。随后把死者的尸体倒吊在黑铁门上,让每个过路的人吐口水。
有人提出除贵族之外,服务于贵族的走狗同样该死,于是受雇于贵族的书记员成了下一个牺牲者。屠杀的规模迅速扩大,残忍的报复带来快意的刺激,人们乐此不疲地寻找一个又一个新目标,直到黎明将至,饥饿和疲倦削弱了冲动,人潮才逐渐散去。
雨水还来不及洗去街头的猩红,科佐和他的伙伴已号召人们再度聚集起来。与茫然无知的民众不同,受过高等教育及精通法律的科佐有着清晰的目标,更有一批意气相投的伙伴。一群拥有远大理想却因出身贫寒而被现实压制、才识过人却在僵化制度前彻底失望的青年人走到一起,他们在帝都各处演讲,激情洋溢地描绘,将动人心魄的未来宣示给听众。
没有贵族、没有官僚、没有压迫及可恨的重税,令人窒息的一切将被民众的力量击垮,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凌驾于人民意志之上。陈旧的君主时代即将被埋葬,另一个完美的、尊崇法制的新时代已随着曙光出现。
科佐抓起笔飞速地写下去,窗外嘈杂的喧嚷犹如激动人心的乐章,鼓舞他一气呵成。当写完最后一个词,他抬起头,狂热的目光扫视房间,落在书架上一本红脊金字的厚书上。那是一本禁书,来自修纳少校——一位可贵的朋友的赠予。
书中智慧的闪光给予科佐莫大的启发,一度令他欣喜若狂。随着抄本在朋友圈中秘密流传,科佐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盟,甚至沙龙中的一些贵族都站到了他身边,历史的车轮注定向前,谁也无法阻挡。
激越的感情在心头起伏,科佐取出书,珍惜地摩挲片刻又放回原处,拿起讲稿快步走出了房间。
或许是渴望变革的意愿积淀太久,时势的发展比所有人预想的更为迅猛。
势不可当的热潮席卷了帝都,在高明的组织下,平民妇女挺身而出,毫无惧色地向着枪口前行。再无情的老兵也不愿对手无寸铁的女人开枪,只能束手无策地注视,上千名卫队士兵甚至被女人迸发出的勇气所打动,改变立场加入了起义的行列。
随着局势的进一步恶化,被民众围困的皇帝带着家眷利用密道趁夜逃离了皇宫,一位侍从秘密告发,令皇帝一家被活捉于帝都城郊。
风云激荡的九月,人们在科佐的倡议下推举出人民公会,以一次性全体一致的投票通过了废除君主制的决议,宣布成立新政府。
曾经的威权犹如悬在头上的利刃,投下深深的阴影,冲动地以暴力泄愤之后,人们开始担心未来遭遇贵族残忍的报复。
科佐敏锐地觉察出这种思想倾向,提出了首个提案——对皇室的审判。他在公会上慷慨激昂地陈辞,强烈要求处死充满罪恶的皇帝。他以雄辩的口才感染、说服了多数成员,经过历时二十四小时的投票,皇帝和皇后被宣判了死刑。
死刑的判决引起了轰动,被恐惧裹挟的民众心如铁石,热烈支持这一决议,民众以高昂的情绪迎来了皇权落幕的血色黄昏。
高高的断头台上落下了刀板。
当两颗戴着假发、昔日帝国最高贵的头颅狼狈地滚落,旧时代也随之结束,飞溅的鲜血昭示着另一个全新的开始。
逃亡的贵族还没来得及从噩梦般的暴乱中清醒,就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国王。他们变得茫然无措,张皇地在狂潮前战栗。各地民众被帝都的成功激励,爆发了层出不穷的起义,人们冲进领主的城堡,撕掉华丽的帷幕,将金银器与财富洗劫一空。
不知何时起,帝都盛传起阴谋的流言。民众相信贵族在谋划报复,并向外国求援,甚至邻国利兹会为支持这些可鄙的敌人而入侵西尔。流言越传越真实,激起了民众空前的惩戒决心。暴乱越加频繁,手段也更加血腥残忍。
无数贵族逃入了休瓦,这座城市因铁血林氏坐镇而安全可靠,威名赫赫的林毅臣成了皇权最后的希望。
因过于遥远来不及救援皇帝,林毅臣只能派出部队接应仓皇出逃的皇储。皇储抵达休瓦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恢复林氏公爵的声名地位,同时宣布新政府为不可饶恕的叛乱。休瓦变为一座封闭的行省,实施强制征兵,随时准备反扑。
几乎同一时期,帝国边境传来了利兹入侵的快报,另有几个邻国也蠢蠢欲动——一切正如温森伯爵的预言。在帝国最动荡孱弱的时刻,富庶而有野心的强邻伸出了尖利的爪牙。
庄严的议政厅内一片严肃,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厅内,凝重和忧虑占据了每一张面孔,新生的政权被迫面对重重风暴的试炼。
长久的沉默之后,科佐再度发言,他的声调沉重而有力。“这是利兹的挑衅!对方并非仅仅针对新政府、针对公会,而是针对整个帝国。他们要的是分裂的西尔,要一个受控制的、衰弱的帝国,要强制人民回到腐朽黑暗的旧制度下去。我们决不能让利兹得逞!”
“科佐说得对,这是对西尔的挑衅!”公会的另一个成员波顿支持地喊道,“敌人期待我们在枪炮威胁下颤抖崩溃,拱手让出政权!我们能妥协吗?”
“不能!”一个会员激动地喊叫。
“当然不能!”另一个会员嗓音洪亮。
“我们要战斗到底!”一个接一个声音越来越大。
“誓死保卫帝国!”愤怒和激昂的情绪传染了每一个人,犹豫一扫而空。
“荣耀属于勇士!荣耀属于西尔!”
……
“那么我们的决定是……”科佐压抑住激动厉声质问。
“抵抗!”全体成员发出了怒吼,“让利兹人滚回去!”
“很好!”科佐变换了一下手势,让同僚沸腾的情绪稍稍冷静下来,“现在我们必须选出一个合适的人来痛揍侵略者。”
涉及具体人选,议政厅再度沉寂下来。尽管公会成员及起义支持者中不乏军人,但拥有指挥作战经验又安全可靠的人太少。成员都担心假如授某人以军权,万一对方却倒向流亡中的皇储,将形成何等可怕的局面。
“我提名一个人——炮兵连队的修纳少校。”科佐已经想好了人选。
众人面面相觑,对提拔一介小小少校为总指挥存有疑虑。
科佐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修纳少校出身平民,勇猛而顽强,在军中的威名广为流传。如果不是该死的贵族制度,凭军功他早该成了少将。凡登之战正是在他身先士卒下才获得了胜利。这样的英雄却因为霍恩的牵连而被解除了职务,皇帝和议会实在是愚不可及。我了解他。他热爱新思想,同情人民,革命之夜正是有他的建议才选中合适的角度攻破了皇宫。由他来担任指挥,不仅有胜利的保障,更可以确定不会被贵族腐蚀——他对旧制度的憎恶绝不亚于我们任何一个人。”
科佐坚定的信心感染了周围的人。公会成员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位英雄的事迹,渐渐出现了附和的低议。
眼见顾虑渐消,科佐环视着所有成员,铿锵有力的声调充满了信心,“如果没有其他异议,我提议开始表决。”
为了捍卫帝国,新政府颁发了动员法令,号召人民扫除叛乱,抵御利兹的侵略。
积极的回响超乎人们的想象,在无与伦比的热情中,军队飞快地组建,短时间已拥有数十万人的大军,军队勇敢地开赴火线。
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了蛰伏已久的修纳少校,他也成功地抓住机遇,站上了历史的舞台。
数月后的加雅之战,修纳以漂亮的全胜击退了利兹的入侵,夺回了失陷的领土,保卫了新生的政权。与胜利一同降临的还有荣耀——修纳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他出色的战绩在街头巷尾传颂,他在军中声望无以复加,成为林毅臣之后新一任西尔军神。
以科佐为代表的新政府发出了通篇都是溢美之词的嘉奖令,群众自发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会,走上街头欢呼英雄的归来。修纳辉煌出色的战史、跌宕起伏的经历、俊美无双的容貌无不成为人们争相谈论的话题。在民众口耳相传中,修纳几乎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新政府举办了隆重的欢迎宴向英雄致敬,除了无尽的恭贺赞美之外,还有一枚闪亮的少将勋章。
在修纳少将声名大盛、地位飞升的同时,天性精明的秦洛则弃军从政,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在新政府尚未成立时,秦洛已结交多位未来的公会成员。他为人热情、出手大方,资助过不少囊中羞涩的朋友出版论文,在沙龙中口碑极佳。在号召反抗利兹侵略时,他全力奔走,充分发挥秦家在军界的影响,帮助新政府将一部分皇家军队转化吸收。加雅保卫战的胜果,秦洛功不可没。
秦洛果断地放弃军界,成功地获取了大法官一职,并参与行政与法律体制的改革。他的多项建议被公会采纳,其杰出的才智令会员侧目。
这对隐秘的挚友犹如两颗闪亮的明星在政界军界升起,互相辉映却又彼此独立。
而此刻,这位耀眼的政坛之星正双脚跷在桌面上,拖长了声音念报纸。
“……加雅之战中,他以完美的指挥及无与伦比的勇猛,将利兹人打得抱头鼠窜,奇迹般以少胜多。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奇才被神灵赐给我们,犹如战神降临西尔,他结束了利兹的野心,拯救了危机中的帝国。他的名字将被刻入历史,与帝国同在!”
念完报纸,秦洛笑出声,“虽然肉麻,但写得不错,你觉得怎样?”
被报纸头条大肆赞誉的少将漫不经心,“会不会吹捧过头了?”
“越夸张越好。”秦洛摸了摸下巴,相当满意,“必须让你在军界拥有压倒性的威望,利用一些舆论会更有利。”
秦洛对操纵人心及政治上的把戏有多熟稔,修纳一清二楚,他不再发表意见,“你那边怎样?”
“很顺利,目前科佐和波顿之间的嫌隙有激化的趋势。”
修纳淡问,“有多严重?够不够撕裂这对昔日的密友?”
“科佐对波顿的一些做法相当不满,认为他对旧势力过于姑息又生活腐朽,他公开表示不赞成科佐提倡的肃清。科佐有些行为简直是疯了,杀死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必要,在帝都他的名字已经和恐怖同义。”秦洛置身事外地评点,“这种做法很蠢,更讽刺的是他杀得越多,为自己树立的敌人就越多。”
修纳推想了一下,“假如两人决裂,波顿应该会输,他的声望和拥戴者都不及科佐。”
秦洛耸耸肩,“他也不及科佐冷血,但波顿拥有一大票工厂主和手工业者的支持。”
“如果科佐把波顿都送上断头台,他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即使如此,科佐还是会这么做。我认为可以适当地利用。”秦洛对科佐观察已久,过于纯洁的理想主义者容不下半点污垢,假如巧妙地施加引导,局势不难朝期望的方向发展。
不再继续讨论科佐,秦洛关注起另一个方向,“有一点要提醒你,你该对苏菲亚小姐稍稍热情些,夏奈告诉我,她是维肯公爵的私生女,这层关系对我们很有用。”
修纳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伊兰,但想短期内获得权力必须借重最有效的资源。”秦洛直接挑明了利害关系,“维肯公爵在皇帝死后逃到领地内拥兵自守,他表面效忠皇权,实际上进退两难。他曾经试图废储,又与林氏有宿仇,假如皇储复位他的下场只会更糟。眼下维肯主动向我们示好,一旦与之联合,我们除获取大笔资金外还能拉拢许多旧贵族,这对你将来的计划非常有帮助。”
秦洛是个现实主义者,极为实际地劝说好友,“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你只需对公爵私生女多一点微笑。”
年轻的少将无动于衷,“这方面你比我擅长。”
“可惜那位美人对你情有独钟,而维肯更希望得到军方高层为后台,最佳人选自然是你。”秦洛坐直少许,观察朋友的神色,他放慢的语速显出几分谨慎,“如果你想在最短时间内登上最高位,我的建议是——接受她。”
苏菲亚小姐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美人。难得的是她尽管身份高贵,却没有寻常贵族小姐的骄矜倨傲。毕业后她没有顺应生父的安排结婚,而是广泛结交有才学的寒士,凭借自身的才华气质,她已俨然成为学者沙龙中的明星。她大方优美的仪态、高雅出众的谈吐、对新时代热情的颂扬无不令公会成员倾倒。
此时这位娇客未经主人允许,擅自踏入了密闭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一壁是整面书墙,中间放着一张极大的书桌,桌上堆着各式各样的军用地图。地板上摊开一张硕大的帝国全境图,标着各种旁人无法看懂的图案。侧角的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修长的身躯,苏菲亚放轻脚步走近。
即使在沉睡,那张俊美的脸庞依然没有放松,他紧蹙的眉显示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苏菲亚迷恋地望着少将的轮廓,这张脸在学院时期线条还有些青涩,如今已然立体分明、英气夺人,让人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娇嫩的脸颊渐渐晕红,她禁不住伸手去触碰那张冷峻却又迷人的唇。
闭合的眼眸猝然睁开,光芒凌厉而逼人。
苏菲亚心底一慌,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一把短刀抵住了脆弱的咽喉。公爵小姐完全僵住了,她一动也不敢动,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修纳?”
修纳似乎停了一会儿,他撤回短刀,眼神淡下来,“抱歉,我没想到会有人进来。”
“你……做了噩梦?”苏菲亚松懈下来,勉强恢复了微笑,仍心有余悸。
修纳没有回答,他扯开毯子从沙发上站起,穿上军装外套,系上领扣袖扣,又恢复成平日一丝不苟的少将,“苏菲亚小姐有事?”
苏菲亚大方地邀约,“我想你工作过于辛劳,该适当地放松一下,不妨一起去公园散步。”
“谢谢。”修纳的回答客套而疏离,“但我近期事务繁忙,只能婉拒这片好意。”
又一次毫无热情地回绝,失望的苏菲亚抛开矜持直问:“修纳,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从学院到现在我一直追逐你的脚步,没有女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才能、更能帮助你,为什么你却始终对我如此冷淡?”
苏菲亚不愿相信也不肯相信,凭借着自己的美貌才华以及高贵的出身,竟会无法打动这个天性冷漠的男人。只有她才配站在他身边,也只有他才有资格与她相衬。从平民到少将,时间证明了她的眼光,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并没有被时光拉近。
修纳沉默了一刻,“我很感激你的帮助。”
“我要的不是感激。”苏菲亚仰起脸,俏丽的脸庞仿佛在期待什么。
两人站得很近,修纳低头看着她,没有躲避也没有触碰,“可我只能说这个,帝国局势动荡,我个人前途未明,无法再想其他。”
苏菲亚望了他好一阵,明眸黯淡下来,骄傲和自尊令她无法再说下去,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随着按铃,副官威廉踏入了房间,他脸上的微笑在修纳的眼神下冻结,立即报告:“抱歉将军,是秦洛阁下的主意。”
修纳咬了咬牙,“他人呢?”
威廉明白自己逃过了一劫,“在外边等候。”
“叫他进来。”修纳眉间一蹙,冷声命令,“以后无论来访者是谁,都必须经过通报。”
“是,将军!”
不等传唤,秦洛已经出现,毫无畏惧的语调近乎戏谑,“我知道你有点不高兴。”
威廉松了一口气,立即退出去带上门。
偷听完全程的秦洛大肆摇头,“你真不解风情,居然把主动殷勤探望的美人拒之门外。”
修纳冷冰冰地瞥了损友一眼。秦洛毫无歉疚地致歉,“好,我知道,这只是玩笑,你当然会拒绝她,不过接下来的事就麻烦多了。”他散漫的神色变得凝重,“公会昨天通过了决议,决定让新任少将去对付边境蛮族,不日就要动身。”
修纳的眼眸变得幽暗深冷,“科佐反应很快。”
秦洛冷嘲,“授勋那天民众表现得太热烈了,足以让他们感到不安。”
修纳沉默不语。
“现在条件还不成熟,我们无法与之对抗。但如果你长时间被流放边境,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全白费了。”风流不羁的表象消失了,秦洛空前的严肃,“修纳,现在只有一条路。向苏菲亚求婚,与维肯公爵结盟,建立军界之外的势力与人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苏菲亚拆开一封又一封急件,瞟了一眼就扔在一旁,动人的脸庞布满阴云。这些信来自她的生父维肯公爵,信中反复强调的只有一件事——叮嘱她以女性魅力征服那位声望极高的少将,以拯救家族的困境。
维肯公爵武装了属地,实力却仍比不上新政府和林毅臣辖下的休瓦。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为未来焦虑。他绞尽脑汁试图与新政府媾和,但公会成员普遍仇视昔日的上层贵族,维肯完全无从入手。直到他想起自己有一个与新政府成员交往频繁的私生女,信件便开始如羽毛般不断飞来,彰显出他的急迫和焦灼。
苏菲亚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笼中的夜莺不停地鸣叫,吵得她更为心浮气躁,她几乎想把鸟扔出去。突然侍女传来通报,奇迹般地消解了她的抑郁——修纳少校来访。
尽管拿不准对方的来意,苏菲亚仍是雀跃不已。她在镜前照了照,精心修饰了妆容,更换了一袭最美的长裙,直到确定挑不出任何瑕疵。
在会客室等候的男人见到她,礼貌地站起来。绽出一丝罕见的浅笑,吻了吻她的手背,“请原谅我的冒昧探访。”
他在微笑,但这不代表他的心情好或倾慕。那双幽暗的眼眸从不泄露任何情绪,无论面对漂亮女人还是政敌对手,都永远镇静难测。
侍女送上茶点,苏菲亚轻轻啜了一口,拢了拢秀发,“请问阁下前来拜访的原因是?”
修纳收起笑容,望了她一阵,取出一只丝绒小盒,打开推到她面前。盒内是一枚奢华的戒指,闪亮的巨钻足以令所有女人心花怒放。修纳语速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请原谅我的鲁莽,我希望我能有这样的幸运。”
完全大出预料,苏菲亚心头狂跳,指尖都开始颤抖,她极力镇定住喜悦,“这份青睐是一种荣幸,但却如此突然,我能不能问一问原因?”
俊美的脸庞上没有迷恋爱慕,冷静得像在完成一桩公事,修纳简单地回答:“你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可我们上次见面……”苏菲亚清楚地记得,他从没有任何近似动情的表现。
修纳眉梢一动,“我后悔了。苏菲亚小姐说得对,再没有比你更能帮助我的女性。”
只是帮助?苏菲亚生出意气,忍不住脱口问道:“假如我拒绝这份美意呢?”
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悔。从学院时期她就迷恋着他,修纳是那样特别,她知道帝都的淑媛都在谈论他,谈论他神秘俊美的容貌,危险迷人的气质,却没有一个人能虏获他的心。就算缺少炽热的爱,她也不想失去独占他的机会。
意外的拒绝令修纳停顿了一下,“我会非常遗憾,如果你不愿……”
“哦!”苏菲亚立即打断他的话语,“我只是假设。”
这样明显的示意,修纳当然不会弄错,他微微一笑,“幸好它仅是假设。”
气氛松弛下来,突然间心愿得偿,苏菲亚漾起了甜美的笑。
修纳没有显露求婚成功的喜色,或许是性情内敛,他与平时并无不同,“我希望订婚仪式能暂时保密,目前局势不稳,我担心万一有什么不利,苏菲亚小姐会受到牵连。”
满溢幸福的苏菲亚别无意见,更为未婚夫的体贴而高兴,“我不介意仪式是否盛大,只想更了解我的未婚夫。”
“了解?”修纳的眉间掠过一缕无从察觉的不耐,“关于哪方面?”
“比如你的喜好、你的过去、在学院之前是什么样,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了解。”苏菲亚凝视着他的俊颜,语气中溢满了甜蜜的柔情,“别再拘于礼仪,既然已经是未婚夫妻,请称呼我的名字。”
修纳沉吟了一下,忽然一笑,“也许到学院前我是个恶棍。”
苏菲亚不以为然,顺着他的话语戏谑,“对,或许这位恶棍还坐过牢。”
他点点头,“没错,我曾是一个死囚。”
苏菲亚觉得这种调情方式十分有趣,“后来你是怎样从牢里出来的?”
修纳淡淡一笑,半真半假地回答:“也许有人用自己替换。”
“没人会这样愚蠢。”苏菲亚失笑,愉快地建议,“你该换一种脱罪的理由,比如买通法官或是勇敢地越狱,我觉得后者更像是你,毕竟……”
望着兴致盎然的公爵小姐,修纳礼貌地轻扯唇角,漆黑的眼眸毫无笑意,仿佛吞没星辰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