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成功的少将回到宅邸,扔下帽子,一把扯开领襟。银扣迸落地面的声音让他冷静了一下,他再度恢复了自制力。
达雷叩门而入,递上一个木盒。“将军,顺利地从安妮夫人处拿到了东西。用了警备队的几个人,做得很完美,她以为只是遇上了仇恨贵族的暴徒。”
一条完美的项链躺在盒内的黑丝绒上,剔透的绿宝石熠熠生辉。修纳凝视良久,合上收入屉中,“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去拜访她。”
安妮夫人吓坏了,自帝都动乱以来她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维肯公爵逃出帝都的时候极其匆忙,根本来不及带上她。她只能躲入一处不显眼的住所隐居,听着女仆打听回来的针对贵族的暴行,心惊胆战。
安妮夫人日夜祈祷生活恢复成从前的模样,结果却听说皇帝被送上断头台。绝望和恐惧之下她想躲入修道院,或许那些恶徒会对神灵保留几分敬畏,却没想到在路上被几个恶棍拦住,夺走了装有贵重珠宝的行囊。
假如在过去,这些贱民根本碰不到马车的木辕,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公然抢夺。安妮夫人甚至不敢出声,害怕引起暴徒的淫念,招来变本加厉的污辱。她知道许多不幸的贵妇都受到了凄惨的虐待,被可怕的暴民蹂躏折磨而死。
失魂落魄地回到住所,安妮夫人沮丧无措,女仆也受到了惊吓,傍晚的敲门引起了主仆更大的惊悚。
敲门声很有耐心,似乎知道里面是胆小的女眷,直接挑明了身份。“请问这是安妮夫人住所吗?修纳少将来访。”
好一会儿安妮夫人才想起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她抑住情绪,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仪表,示意女仆开门。
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廊处的俊美青年,正是帝国近日最出风头的少将。
“抱歉,请夫人原谅我的冒昧拜访。”
温文尔雅的姿态消减了安妮夫人的不安,她伸出手,修纳轻吻了一下,一刹那她感觉仿佛从风声鹤唳的帝都倒回了欢悦的皇宫晚宴。
“请夫人原谅我的过错。”
安妮夫人久经宫廷,从惊悸中镇定下来,螓首微偏、长睫略抬,将困惑表现得风情万种。
年轻的少将欠了欠身,“听说夫人昨天遭受了极大的惊吓。”
纤手半掩红唇,安妮夫人恰如其分地显露出惊讶,“阁下怎么会知晓?”
“昨夜我与警备总长打牌,他输得很厉害,最后押上来的竟然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我这才知道他的手下捉到了几个抢劫的恶贼。”
“你怎么知道他们抢的是……”
侍卫奉上一个匣子,打开匣盖,璀璨的宝石光芒照亮了安妮夫人的脸。
修纳从中挑出一对珍珠耳饰。“这对耳饰我曾见您在晚宴时戴过。对夫人的风采印象深刻,所以猜出了他们所说的那位气质高雅的贵族女性是哪位。”
安妮夫人微红了脸,更增三分艳色。一半是为少将含蓄的恭维,一半是为失而复得的珠宝。
“虽然我身居要职,却无法保护夫人不受侵扰,对此深感惭愧。珠宝我尽力寻回,其他失落的我以同等价值的珠宝作为补偿,希望能对您稍有安慰。”
修纳展示了一串无瑕的宝石项链,安妮夫人喜出望外,“将军阁下!您这样高贵的行为,我实在无法以言语表述感激之情。”
修纳微笑,“帝都对您而言太乱了。作为弥补,我愿派护卫送您去公爵的领地。”
安妮夫人简直不敢置信,“将军阁下……”
“请夫人相信我的诚意,我会选最可靠的士兵,确保夫人一路平安。”
一个惊喜连着又一个惊喜,安妮夫人险些喜极而泣。
“这是对您昨天遭遇的一点补偿,请务必接受。”修纳少将极具风度地鞠躬,在安妮夫人感激热切的目光中结束了拜访。
离开了安妮夫人的宅邸,达雷有些好奇,“将军,为什么把这女人送到维肯公爵那里去?”
收起了伪装的温和,修纳冷淡道:“安妮夫人深得维肯宠爱,有她说话对我们更有利。”苏菲亚讨厌安妮,对生父的情妇不闻不问,正给了他示好的机会。
“何必把珠宝还给她?离开帝都那女人已经感激得要命。”一整盒珠宝,达雷颇感可惜。
修纳毫不在意,“这只是小利,现在最关键的是争取维肯最大程度的支持,局势随时可能失控。”
达雷更不懂,既然如此,将军为何单单扣下安妮夫人的绿宝石项链?
明白卫队长的疑惑,修纳莞尔一笑,并不解释。
那种纯粹透明的绿,极似某双美丽的眼。从第一次看见,他就想得到。
修纳少将接受了新政府的命令,再度开赴前线。他既是出色的军事家,又是极具魅力的将领,精通战略,足智多谋,勇猛顽强又用兵如神,屡屡重创卑劣的敌人。
报纸上每天都有修纳将军的战况报道,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少将狂热的崇拜者越来越多。民众谈论他、学者赞美他、士兵拥戴他,心甘情愿地在他的指挥下冲锋陷阵,赴汤蹈火。
境外的敌人被英勇的少将击退,国内却爆发了新的争端。
公会数次会议激辩,政见不同的双方势如水火,形同分裂。以科佐为代表的会员坚持更大规模的清洗,去除蠢蠢欲动的残余分子;而反对派则否定不必要的杀戮,认为帝国更需要稳定和休养。
科佐一派强行颁布了一项法令,命令各地方当局逮捕一切嫌疑分子,严厉镇压贵族叛乱者和异见分子。法令还包括缩减法律程序这一举措,对异见者取消了预审被告程序,甚至无需证人即可判定被告有罪。与此同时,上百名反对派会员被赶出公会,其中三十余人被处以死刑。各地都有被处死的异见者,剧烈的动荡令帝国陷入了新一轮狂风暴雨。
两个月后,科佐终于将一度并肩作战的战友、曾经牢不可分的同盟者波顿送上了法庭,经审判波顿被处以死刑,当日就押上了断头台。
血淋淋的杀戮犹如停不下来的马车,一路失控地狂奔。“决不饶恕,绝不妥协”的口号下,一批又一批鲜活的生命终结,残酷的屠杀转移了新政府无法解决的社会矛盾,给底层民众带来快感和抚慰。中间阶层却渐渐感到危机,陷入了畏悚不安。
火烧得太旺,每个人的手指都有可能被灼伤。
首先清醒的是站在波顿身后的工厂主和银行家。他们不希望旧制度卷土重来,更不希望失控的烈焰焚毁一切,开始着手挑选一个足以取代科佐的强者。他们最终找上了正处于边境的修纳——这位不断取得胜利、在民众中拥有强烈号召力、军中威望极高的年轻将军。
忙于战事的少将没有立即作出回应,在恐惧中度日如年的人们已经等不及了。
沉闷的夏日,帝都的天气热得令人窒息。压抑的公会大楼中,科佐正筹划掀起又一轮风暴。为了塑造一个理想的西尔,他不惜任何代价,不惜让任何人流血,阻碍这一崇高目标的人都该死去。
门外突然响起了喧吵,科佐不悦地皱起眉。
一队宪兵走入,为首的队长对他公布了一张起诉状,“对不起阁下,您被起诉了。”
“谁?”惊讶与震怒充斥心头,科佐难以置信,“起诉我?”
“这是法庭的逮捕令,请服从,否则我们将对您使用武力。”
科佐手还握着笔,几乎以为在做梦。他本能地想夺过起诉状看个仔细,却被宪兵扭住了手臂。“几十位会员联名起诉您滥用权力,肆意屠杀无辜,如有异议可以在法庭申辩。”
起诉状的下方写满密密麻麻的签名,科佐来不及细看已被抽回。科佐踢开宪兵扑上去,被毫不留情地打掉了下颌,很快被捆绑着押出了门口,冷汗混着鲜血湿透了他的衬衣。
受伤的囚徒无法申辩,法官花了二十分钟宣判被告死刑,准备武力营救的支持者被军方驱散,运送死囚的马车随即驶向广场。
习惯签字将敌人送上断头台的科佐被押至刑场,刽子手动作麻利、技术娴熟,锋利的刀板机械地起落,令人恐怖的领袖以自己的鲜血染红了亡灵无数的高台。
科佐死了,但派系的势力仍未消散,风云变幻的动荡时局扑朔未明。远处的休瓦城传来了异动,蓄势已久的林氏扬起了猎猎战旗,不日将以皇室名义发起征讨。
一座不起眼的私邸,光线被深红色的帷幔遮蔽,老座钟嘀嗒轻响。
“修纳,你怎么看眼下的局势?”发问的是帝国首席大法官秦洛。
“时候到了。”本该在前线的修纳少将言简意赅。
秦洛目光闪亮,“准备怎么做?”
一声短促的钝响,雪亮的短刀嵌入了厚重的公会宣言书,淬利的刀锋反射着灯光,代替少将展示了答案。
如张网已久的猎人,秦洛绽开了兴奋至极的笑容。
修纳将军返回帝都了。
这个消息如水落入沸油,迅速在人群中炸开。欣喜若狂的民众与犹疑摇摆的公会形成了强烈反差。四分五裂的政府难以决断,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应对这位扔下前线返回帝都的英雄。分裂的各派期盼他的支持,又畏惧他的到来。他们心存疑虑、警惕戒慎,但事情的变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有人在报纸上公然发表文章,提议让英雄的将军成为西尔的新领袖。大胆的建议激起了强烈议论,随着越来越多的附和席卷了街头巷尾。
民众厌倦了不断杀戮又不停动荡的政府,林氏即将发起征讨更带来了深深的阴影。人们畏惧铁血林氏,更畏惧皇帝归来之后的清算,唯一能打败魔鬼的,或许只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他们像抛弃皇帝一样抛弃了新政权,将希望投向修纳,寄望他能结束纷乱的局面,彻底打垮意图卷土重来的皇室。人们更期盼有一个强有力的新领袖。
远在休瓦城的林公爵不会想到,他的恐怖与血腥,成了年轻的少将踏上帝国最高点的绝大助力。
军队一夜之间站到了修纳一边,狂热忠诚的士兵簇拥着敬爱的将军,包围了议政厅。正在议事的公会成员惊悚不安,被持枪的士兵驱赶,如同惊慌失措的羊群。
冷峻的少将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借助刺刀和荷枪实弹的士兵,勒令公会立即表决,通过法律的程序获取了帝国至高权力,而后解散公会,成立新的执政府。年轻的修纳少将任首位执政官,通过军事政变成为帝国至高无上的主宰。
欢呼的狂潮淹没了帝都。
以最干脆的手法除掉了强硬的反对派,修纳踏着红毯走上了领袖的席位。身着军装的挺拔英姿映在民众眼中,犹如君临世界的神祇。
这位新的领袖没有浪费半点时间,提拔了数十位亲信,将帝都牢牢控在掌中。他以紧急临战状态颁布了宵禁令,监视可能有异动的对手,谨慎地掐灭任何动摇时局的因素。同时全面征召军队,着手征伐休瓦,拔除帝国之患。
第一次有人敢于挑战林氏,民众为领袖的大胆坚毅而轰动,以最炽热的激情投入了战前准备。源源不断的物资从全国汇集而来,报名入伍的队列排成了长龙,工厂加紧生产,赶制出大量枪弹。
西尔帝国历1892年,决定西尔命运的战役终于打响。
双方长时间的炮击之后,林公爵首先发起了冲击。与此同时,右翼利用地形展开了侧袭。这场血腥的交战中,双方都倾尽全力,皇家军队猛烈的攻击令执政府阵营出现了混乱。但全面攻袭导致皇家军队兵力分散,攻击难以集中。执政府军很快觉察到对方这一弱点,部队收缩战线,交替还击,迅速控制了局面。
激烈的厮杀从白天持续到夜晚,上千门大炮的轰鸣震耳欲聋。人体、装备和碎石迸裂着抛向天空。爆炸的热浪烧黑了面孔,阵地笼罩在滚滚浓烟烈火之中。一群又一群士兵倒毙战场,土地被鲜血浸成了泥浆,满目疮痍的地形几乎看不出原貌。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背后是两个钢铁意志的男人。一个是帝国的铁血公爵,一个是西尔新生的军神。以相同的决心,为相异的目标撕裂大地,染红了帝国的天空。
战场上血腥缠斗,休瓦森林中一片清冷寂静。粗粝的巨石遍布斑驳的青苔,缠绕着累累青藤;笔直的大树参天耸立,如同一个个忠实守卫的哨兵。一只野鹿抽着鼻子觅食,蓦然抬起头,惊跳着蹦开,薄雾中传来了分开草叶的声响,现出了行人。
三个男人沉默地走过,马驮着行囊跟随。一行人穿越人迹罕至的野林,用长刀砍开荆棘密草前行。
意外捉到一只野兔,达雷将军咧嘴一笑,“这里的兔子真笨,都不会避人。”
“那是因为根本没人从这里走过。”近卫官威廉颇感兴趣,拎着长长的兔耳研究了一番,“很肥,烤起来一定不错。”
连日以干粮充饥的达雷咽了下口水。
“可惜一生火就该轮到我们被林公爵烤了。”想到宿敌,威廉遗憾地叹气,一松手兔子蹦入草丛,转眼没了踪迹。
“我们还要走多远?”达雷忍不住发问,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似乎永无止境。
仰首望了下天色,最前方的年轻帝国领袖下了命令,“再走两天能到目的地,今天就在这儿休息。”
听到歇宿的命令,威廉轻松了一点,他停下来活动疲累的脚,“真佩服大人居然能认出方向,这见鬼的森林在我看来都一模一样。”
修纳凝望着广袤无边的森林,“这一带一直没什么变化。”
“很快我们会让林公爵大吃一惊。”达雷起初觉得上司的构想简直是疯了,现在却越来越兴奋。
简单收拾出一块宿地,嚼着乏味的干粮,威廉很想把好奇与干肉一同咽下去,最终还是没忍住,“大人对休瓦很熟?”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无论是战略制定或休瓦民情,修纳熟稔的程度绝非地形图与报告所能给予。修纳令其他将领率军与林氏交战,自己却大胆地潜入敌人腹地,这种举动简直骇人听闻。
“我在这儿待过几年。”年轻的执政官一语带过。
听出上司不愿多谈,威廉换了方向,“休瓦地势不错,有晶矿、有森林、风景也好,只除了有最糟糕的公爵驻守。”
冷血公爵亲自坐镇无异于最可怕的噩梦,达雷同情地摇头,“我真不敢想那些可怜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们很快会把他们解救出来。打下休瓦以后,整个帝国形势都会好转。”威廉十分清楚,征伐休瓦的决定获得各方空前的支持,银行家与工厂主慷慨解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晶石告急,濒临断绝的资源关系到帝国的命脉。
“说起来维肯公爵真是帮了大忙,当年若不是他弹劾林氏,导致皇帝收回部分权力、减少物资供给,林公爵恐怕早就反扑到帝都了。”威廉脱下靴子枕着,感慨了一声,“这算不算自掘坟墓?”
“这是神的旨意。”达雷瞥见一旁的执政官,有些不解,踏入森林后修纳一直很沉默,虽然他素来少言,但这次的情绪似乎略有不同。
“达雷,打完胜仗后你打算做什么?”威廉睡前无聊,随口与木讷的将军谈天。
达雷回道,“把分配给我的宅邸修一下,再把父母兄弟接过来。”
“就这样?”威廉觉得颇为无趣。
“还有什么?”达雷反问。
“还应该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威廉充满向往地比画,憧憬而期待,“那才是真正的家,像我就准备回去娶西希莉亚。”
“漂亮有什么用?能烤出香喷喷的面包、做出牛肉浓汤才是合格的女人。”达雷对威廉的建议嗤之以鼻。
“达雷,身为将军,你的薪资可以请一打厨子,为什么还要把妻子扔在厨房?”出身贵族的威廉呻吟,给死脑筋的铁匠上课,“她应该穿着精致的绸裙,有最优雅的仪态,聪慧温柔、灵巧活泼,懂得如何让丈夫放松。”
达雷翻了个身,对威廉的话置若罔闻,“把家务丢给仆役的女人不是好妻子。”
达雷的顽固和勇猛一样有名,威廉翻了数个白眼,放弃了说服同伴,“大人,您的梦想是什么?”威廉一问出口就暗骂自己笨,将军已经成为帝国领袖,还有什么会无法实现?
静了一会儿,本以为不会回答的人竟然开了口,低低的声音像在梦呓,“……我希望每天早晨醒来,身边躺着我心爱的女人。”
威廉和达雷都呆住了,威廉不死心地追问:“还有呢?”
“还有……”双眼微闭的执政官停了一刻,轻轻一笑,“吻她。”
威廉难以置信答案会是如此简单,“那有什么难?凭大人的地位,每天换一个女人都不成问题。”
执政官没有再说话。威廉自觉无趣,讪讪地与达雷交换了一个眼神,四仰八叉地睡下,开始想念西希莉亚甜美的唇。
聊天的声音停止了。森林一片寂静,薄薄的雾漫过来,掩住了休憩者的身影。
阴冷的环境让达雷睡得极不舒服,醒来时天还没亮。达雷索性扔开被雾气浸湿的薄毯,坐起来才发现执政官倚着树干,仰望枝叶间的晨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侧脸有种极少见的神情,仿佛迷惘的思念。
达雷十分惊讶,“大人一夜没睡?”
“……到了这里我就很难睡着。”修纳脸上浮起极淡的笑,声音低而伤感,“我爱的女人在休瓦最森严的监狱。”
达雷一下坐直了身体。
修纳低微的话语像林间飘渺的薄雾,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她在等我。时间已经太久了,我真希望能再快一点。”
达雷见过女囚是什么样,无一例外蓬头垢面、憔悴万分,被狱卒的凌虐折磨成了神经质。听说将军爱慕的女人竟是囚犯,他不禁恻然,“……是林公爵囚禁了她?”
修纳沉默了一阵,“她是公爵的女儿。”
就算一个霹雳打在头上达雷也不会更惊讶了,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蠢,因为执政官笑了。雾气漫过,笑容淡了,修纳的神情变得难以形容。
为什么林氏公爵小姐竟会跟大人扯上关系?达雷目瞪口呆,觉得脑子完全不够用,几乎想摇醒鼾声正响的威廉,好好研究一下原因。
不再理会部下,修纳遥遥望向密林深处。森林的尽头是休瓦,穿过休瓦是基地,基地最深处是暗不见光的地牢,那里囚禁着世上最美丽的蔷薇……
从森林越过岗哨,通过古老的矿道,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休瓦城。
休瓦依然是七年前的休瓦,破碎的石板路,阴暗的狭窄街道。达雷与威廉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这座封闭的城市。
处于军法管制下的街道毫无生气,许多店铺都关了门。路面冷清,行人极少,偶尔两三人面无表情地匆匆而行。街心广场吊着几具被绞死的尸体,一群乌鸦正放肆地啄食。
执政官带着他们绕进了小巷,巷后是大片废墟。破裂的木板挂在砖石堆上,蔓生出疯长的野草。城市中很少见这样大面积的空地,威廉想起报告中记载林氏曾血洗休瓦,暗暗叹了口气。
废墟之后是贫民区。相较之下,贫民区反而比街道上稍稍热闹,但沿途总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闪烁。陌生来客在这里异常显眼,达雷与威廉都提高了警惕,随时戒备周围的动静。
四周的人渐渐围拢,执政官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一间低矮的酒吧。
酒吧檐下聚集了七八个人,有的抱臂而望,有的带着冷笑,还有几个人带着敌意在打量。
执政官对其中一个青年开口:“嗨,潘。”
“你猜里面在说什么?”威廉望着紧闭的房门心痒难耐,臂肘捅了捅达雷。
“我怎么知道?”达雷依然警惕,无表情地与对面的几人互瞪。
房中突然砰的一声,继而是哗然碎响,仿佛有人撞倒了什么东西。
“潘?”贫民区的人脱口呼唤,气氛一刹那绷紧。
明知上司绝不会栽在一个无名小子身上,达雷仍然紧张起来,威廉的手已经压上了枪栓。
“没事。”潘打开窗摆了摆手,示意无恙,执政官好整以暇地倚坐桌沿,嘴角微微噙着一抹笑。外面的人未及细看,窗户又关上了,双方松弛下来,一时讪讪,看来里面的交谈还算愉快。
“我在做梦?”顾不得撞掉的东西,潘盯着对面的人喃喃自语,“这种梦未免太奇怪了。”
“需不需要我给你一拳?”重见故人令修纳从心底感到喜悦,发出多年不曾有过的调侃。
潘已经是个高挑的青年,他赫然成了首领,此时却茫然呆愕,发呆了一阵又摇头,“我听说森林中有邪恶的巫师,能让人换一张脸,你是不是……”
没想到潘会扯上荒诞不经的童话,看着他困惑又纠结的神情,修纳忍俊不禁,“没错,我遇见了好心的仙女,不仅是脸,身体也一并更换了。”
潘觉得自己被耍了,“不对,菲戈应该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是他。”
修纳扬了扬眉,“如果还有别人清楚你从小到大干过的每一桩坏事。”
嘴张成了圆形,潘思考得头都痛了,终于勉强接受,“这七年你去了哪儿?”
“我进了军队。”
潘诧然变色,刚生出的信任又转为了惊疑,“军队?你成了军方的人?”
“准确地说,军方是我的人。”
潘警惕地盯着他。
修纳赞赏地笑笑,“以后你会明白。”
潘挑了另一个话题发问:“当年你是怎么从军方手上逃出来的?”
修纳停了一下,语气柔软了许多,“她救了我。”
“哪个她?”
听出试探,修纳又笑了,目光戏谑,“你不是一直想摸她的腰?”
潘脸红了,鲜见的尴尬结舌。
修纳平静地解释,“她救了我,把我送离休瓦,自己付出了终身囚禁的代价。所以七年后我才能在这儿。”
潘又一次傻了,半晌才语无伦次地开口,“公爵小姐为你……她果然是个好人……菲戈你真有魅力……我就跟乔芙说她……”
潘忽然紧紧闭上嘴,像木偶被拧上了下巴。
“乔芙还在?”
“当然。”潘干巴巴地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变得极不自在,“当年你警告我们躲起来,所以大部分人都没事,萨也在,只是酒喝得更多了。”
“那很好。”修纳像多年前一样揉了揉潘的头,颇感安慰,“很高兴你们还在。”
潘的眼珠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打开门,喊过一个同伴低声吩咐。等对方飞跑出去,潘才回过头对修纳期期艾艾道:“菲戈,有件事可能得让你知道。”
潘的神色相当怪异,修纳挑起眉,“什么?”
“请你原谅乔芙。”
“乔芙?”修纳眼眸一闪,生出微惑,“她做了什么必须祈求原谅?”
“她……”潘欲言又止,像被猫咬住了舌头,“你先保证不会打她。”
“你知道我从不打女人。”修纳皱起眉。
门被轻敲,潘从伙伴手中接过一个盒子,转回来递给他,“这个给你。”
看了一眼潘小心翼翼的表情,修纳打开了木盒。盒子里放着一枚蔷薇胸针,由珍珠和宝石镶成,饰物不大却有一种低调的奢华。拈起胸针打量,修纳的目光在花萼处停了一下,丝绒边缘有一点深渍,看上去像陈年的血。
“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是她……”潘咳了咳,退后一步,“你的情人掉下的,我从乔芙那里拿到……”
果然是林家的东西,修纳抬眼盯住他,“乔芙怎么会弄到它?”
潘手上拨弄着帽子,像一个被押上刑场的囚犯,“林公爵炮击后,乔芙躲到了里尔城避风头,偶然撞见她向妓女打听医生。乔芙恨公爵,认为抓住了机会……”
“什么医生?”修纳打断了潘的话,“说清楚一点。”
“你不知道?”潘顿了一下,变得很迟疑,“她……找医生……堕胎。”
俊美的脸庞一瞬间惨白,“你说她……”
潘说得很困难,又不得不继续,“乔芙恨魔鬼公爵杀了那么多人,又认为她根本不爱你,对你只是利用,否则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孩子,毕竟……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乔芙收买了密医,想趁堕胎的时候杀死她,报复公爵。”
想起那个美丽的女人,潘愧疚得不敢抬眼,“幸好她带着枪,手术的时候她拒绝麻醉,手一直没从枪上拿开,医生不敢……听说她流了很多血,躺了很久才走。乔芙说公爵不会有后嗣,因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怀孕了……”
修纳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胸膛仿佛被尖利的铁爪撕开,痛得无法呼吸。
“别恨乔芙,她是因为你才……”
在这样的错误前,什么言语都苍白得可笑。潘无法再替乔芙辩解,只能讷讷道:“胸针是她掉下的,我从乔芙手上弄过来,本想找机会还给她……菲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