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薇,把汤端给几位绅士。”莎拉揭开汤锅,将汤舀到几个稍好的陶碗中。
奥薇停了停,故事中断了,芙蕾娜抬头看着她,被她抱起来送进了帐篷。这孩子很幸运,被乱兵挟进酒馆前吓得昏迷了过去,又因年纪太小被扔在了一角,躲过了污秽的一切。但到底受了惊吓,醒来后笑容更少了,片刻不离地黏着她。
“奥薇,你不开心?”天真的孩子有最敏锐的直觉。
她温柔地安抚孩子的不安,“没有。”
“是因为我?艾利说你是找我的时候……”
“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你在帐篷里等一下,我给你拿食物进来。”奥薇替孩子端了一碗汤,又切了面包,看她乖乖地进餐才走出帐篷。
汤很香,里面煮着莎拉平时舍不得多用的香草和肉块,奥薇替母亲可惜,“妈妈,他们恐怕不喜欢这样粗劣的饮食。”
莎拉局促地擦了擦手,“端去试试吧。这是一点心意,没有别的好东西,几位绅士应该不会介意。”
长长的睫毛遮去了冷意,奥薇依言端起托盘。他们当然不会介意,那几位绅士只想探清底细后干净利落地杀掉一家人。她不希望莎拉艾利出事,帐内还有年幼的芙蕾娜,她无法同时保护三个人。
必须找机会跟林晰谈谈,虽然她很怀疑他是否愿意相信。其实就算林晰相信也很难保证安全,一个复活的嫡系继承人只会引起更多猜忌。
奥薇心头笼罩着一层阴霾,生出了几许懊悔。黑暗和血腥的环境让她失去了控制,杀死了所有士兵,更糟的是没有及时带着芙蕾娜离开,被林晰撞上而起了疑心——那孩子,从来就不喜欢她。
“请容我私下和您谈谈,我是林氏暗队的人。”轻柔的声音很低,连邻近的拉斐尔都没有听清。
林晰神色微变,随即恢复了淡漠,起身走向几十米外的树林。
唯有蔷薇家族中极少数人知道,林氏有一支极机密的暗队。它建立于1673年,从诞生之初就注定成为无法见光的存在。第一次行动是除掉路德维希大公,用生物碱成功毒杀。外界普遍认为大公心脏病发作而逝世,随后林氏取代路德家族,成为当时的皇帝陛下最宠幸的军派。这把隐形的刺刀唯有公爵一人能支配。暗队的每一个人都经过严厉考核,并被彻底抹消过去,奥薇正打算借用这一点。
“我见过您的画像,不久前刚认出来,请原谅先前的冒犯。”为免林晰疑忌,奥薇停在几步外。
林晰犀利地打量了她一下,“说出你的身份。”
奥薇答得很流畅,“我叫海瑟,训练负责人是杰明中校,指挥官是巴林上校。”
林晰知道杰明和巴林是林毅臣的亲信,他不置可否,接着问下去,“你何时进入暗队?执行过什么任务?为何脱离?”
奥薇不答反问:“恕我冒昧,您是否听过神之光计划?”
林晰眼神微沉,但没有发作,“你与这项计划有关?”
林晰并非一无所知,这一点十分有利,奥薇定下了心,“我在十年前加入暗队,一直执行秘密任务,从不曾公开露面,直到八年前在一次任务中受了重伤,借助神之光技术重生为一位少女,也就是现在您看到的这个人。”
林晰猛然变色,几乎难以置信,目光惊疑不定。
奥薇娓娓道来,“神之光并不完善,我是极偶然的成功者。后期一再失败,出于政治考虑,将军不希望神之光的成功被陛下知晓。于是封闭消息让我离开暗队,化为平民潜伏,随时等候命令。”
海瑟曾是她的搏击教官之一,后来于一场意外中重伤不治身亡,这是林晰能够查证的。至于海瑟的同僚暗队的其他成员,应该已与父亲一道阵亡于休瓦,奥薇并不担心林晰能找出什么人证。
惊世骇俗的内容令林晰沉默了一刻,“有什么能证明你的话?”
奥薇对暗队了如指掌,轻易说出一件件林氏家族不为人知的秘辛。
林晰一直在听,疑虑渐渐消失,联想到相近的搏击招式,“你——海瑟?”
“请叫我奥薇,我习惯了这个名字。”
“另外三个是什么人?”
“是奥薇的亲人,他们对我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我为了掩人耳目才与他们一起生活。”奥薇淡道,她背过身,解开背后的系带,呈露出背胛上的印痕,“这是神之光的印记和编号,证明这具躯体属于休瓦研究所。”
林晰仔细审视,确定与记忆中的神之光档案一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忠于谁?”
整好衣裙转过身,奥薇冷静地回答:“忠诚于林氏。”
林晰冷淡地一哂,“很好,我接受你的效忠。为了证明你所说的一切属实,我命令你杀掉那三个人。”
绯红的眼眸没有显露任何情绪,“我愿意遵从您的意愿,但我认为让他们活着对您更有利。”
“为什么?”
“您一定看出来那个小女孩很特别,她是伊顿城索伦公爵的爱女芙蕾娜小姐,城破时被我带出来。索伦公爵未来或许会与您结盟,这孩子将是最好的礼物。至于那对微不足道的母子,如果您对我还有所怀疑,不妨将他们扣为人质。”
又一个令人惊异的讯息。林晰问清前因后果,陷入了思考。
停了一阵,奥薇忽然开口,“恕我冒昧,您为什么会跟利兹人在一起?”
稍缓的气氛立刻变了,林晰的神色冰冷下来。
奥薇平静以对,“您不必怀疑,昔日在卡兰城我已猜出拉斐尔是利兹的暗谍。”
拉斐尔语气很刚,带着一种压抑后的倨傲。通常这种气质出自有一定地位、习惯发号施令者。这样的人就算落魄,也绝不会纡尊降贵与做粗工的艾利交往。唯一能吸引他的只可能是神之火衍生的新能源项目,从拉斐尔的房间内找出的痕迹更是证明了她的推测。
林晰冷冷道:“你没资格过问。”
“利兹毕竟是敌国。”奥薇婉转地提醒,“或许别有所图,与敌人接触对您的名声会有妨害。”
林晰讽笑,“执政府已经把林氏逼上了绝路,我还用顾忌名声?”
奥薇凝望着他,极轻地劝诫,“假如将军还在,他一定不希望您这样做。”
百年的林氏,百年的荣耀,最后却与敌国勾结,蒙上了背叛的污名。林晰一时沉默。
休瓦之战前,利兹曾派特使表明愿意支持皇室重返帝都,代价是战后出让西尔部分利益。这一至关重要的协议被林毅臣断然拒绝,他看透敌人居心叵测,宁肯孤军奋战——林氏与皇室同在,林氏与帝国同在,纵使上天决意灭亡,林氏也不会出卖祖国以求生存,这是林毅臣对利兹特使的最终回答。
林晰从静默中清醒过来,神色冷厉,“叔父确实不希望,但行省十余万林氏族人必须活下去。执政府不会对我们有半点怜悯,只要能守护家族,就算魔鬼我也愿与之结盟。”
奥薇默默地垂下长睫,不再劝说。她不愿见家族沦为叛逆,但又洞悉林晰的无奈。林氏纵横多年,铁血无情,背负的民怨太深,一旦领地被攻破,屠杀必不可免。林晰身为族长,背负着数以万计的族人性命,他别无退路,只能尽一切方法死守。
沙珊行省,蔷薇林氏最后的领地,或许也将成为旧贵族最后的坟场。无论如何挣扎,终将在历史车轮的碾轧下化为灰烬。
回到宿地,莎拉和艾利与芙蕾娜在帐篷里休息,以撒和拉斐尔在火边闲谈。林晰对着两人简短地宣布,“从今天起奥薇是我的侍女,关于她的身份我已经确认。”
随后他转向奥薇,“见过以撒阁下、拉斐尔先生,对他们要如对我一样尊重。”
奥薇行了个屈膝礼。
拉斐尔彻底呆住了,以撒同样对状况的突然转变疑惑不解,但他没有表露,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微微一笑,“阁下确定?”
林晰不容置疑,“我保证她是安全的。”
“那么……”以撒的目光掠向不远处的帐篷。
林晰明白以撒的暗示,“最小的那个孩子将随我们一起上路,那对母子交由附近的暗谍控制。明天我会解释安排的意义。”
奥薇立在一边一言不发。
“既然阁下确信无虞,我自然没有异议。”以撒淡然道。
林晰清楚对方有所不满,但选择视而不见,“夜深了,今天拉斐尔先生可以休息,奥薇守夜。”
兴味索然的气氛导致了一片沉闷,再也没人说话。林晰在睡垫上翻了个身,合上了眼。他很清楚,以撒和他一样,看中了奥薇的能力,有心收为己用,但林氏给他提供了先机。她的经验和武技堪称完美,他身边正缺这样的精英。假如运用适宜,她会成为一把极好的利刃,唯一需要慎重的是奥薇的忠诚。这一点,他会好好检验。
风吹起了雪白的床单,在晴空下如浪花翻卷。
宁静安详的小村深处坐落着一栋尖顶小屋,艾利在屋外修整篱笆。他熟练地将腐朽的烂木刨掉,重新刷上油漆。莎拉从菜园里走回,沉甸甸的篮子里盛着新鲜的莴苣和土豆。
“妈妈,我来做饭,你的腿刚好,该多休息。”艾利接过篮子,扶着母亲坐下,“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艾利乒乒乓乓地敲着最后几枚钉子,莎拉看着碧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不知奥薇现在到了哪里。”
艾利一边忙碌一边安慰,“别担心妈妈,那几位先生看起来是好人。”
“就算他们是好心的绅士,为什么一定要奥薇做侍女?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莎拉伤感而无奈,“奥薇那么年轻,又是个女孩子,我怎么能不担心?”
艾利挠了挠头,“我看他们像是贵族,应该会信守承诺,善待奥薇。”
莎拉越想越不安,“他们还留下了一袋金币,就算雇侍女这金额也太多了。难道……天哪,为什么我当时会答应?”
“妈妈你忘了,是奥薇让你收下的。”艾利丢开锤子,到母亲身边安抚,“她说没事,让我们在这里住下,她和几位先生一起把芙蕾娜还给索伦公爵。就算有什么麻烦,索伦公爵也会帮她的。”
听着艾利的话语,莎拉略微安心了一点,眉头仍是紧皱,“不知奥薇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艾利想了想,“她说过会定期写信,万一不对我就立刻去接她。”
软软的呼唤来自身后,奥薇回过头。芙蕾娜抱住她,仰起小脑袋,“奥薇,你为什么要替那几个人干活?”
放下水罐,奥薇揽住孩子小小的身体,“他们需要一名侍女。”
“可所有事都是你做。”芙蕾娜满心不快地依偎着她,“我不喜欢他们,我讨厌奥薇这么忙。”
奥薇吻了吻她粉嫩的颊,心底温暖而柔软。芙蕾娜皱起小鼻子,“奥薇,等我和父亲见面,一定让父亲把你买下来,只做我的侍女。”
“谢谢芙蕾娜小公主。”奥薇失笑,柔声轻哄,“你能先回去等我吗?我整理完餐具就回去。”
芙蕾娜点点头,乖乖地沿着来路走回,奥薇看着小身影消失在草丛中,才又蹲下来清洗杯碗。
芙蕾娜踢着石头回到宿地,拉斐尔和以撒一边,林晰在另一头,明明是同行却并不亲近,多半时候气氛沉寂。拉斐尔在写信,以撒或许极其无聊,示意芙蕾娜走近。小女孩审慎地观察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去,抚了抚裙子坐下。
“吃糖吗?”以撒摊开手,魔术般变出几颗漂亮的糖果,精美的糖纸闪闪发亮。娇嫩的小脸带着狐疑,谨慎地没有接话。
以撒带着微笑诱惑,“如果想吃就告诉我,那样我才会给你。”
芙蕾娜的回答出人意料,“如果你想给,根本不必我说。”
看来碰到了一条不易上钩的小鱼,以撒低笑出来,大方地把糖放进孩子的手心,“好吧,你赢了。”
芙蕾娜拿到糖果并没有吃,低着头把玩糖纸。
“想你父亲吗?”对林晰所提到的索伦公爵,以撒相当有兴趣。
芙蕾娜看他一眼,半晌才点点头。
“抱歉,这一阵必须赶路,可能会有点辛苦。”
遥望着小溪的方向,芙蕾娜答非所问,“你会欺负奥薇吗?”
以撒莞尔,“我看起来有这么坏?”
“奥薇很好,可是常常有人想欺负她。”芙蕾娜转回目光,情绪有点低落,“你们也讨厌她的眼睛,像其他人一样?”
以撒扬了扬眉,不以为意,“红色的眼睛很特别,但也只是不常见而已。”昔年他曾随船队出海,历经不少国家,早已见惯了眸色殊异的人。
“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那么该对她好一点。”芙蕾娜的语气像个大人,一本正经地告诫,“没有比奥薇更美好的人了。”
“谢谢你的忠告。”以撒忍俊不禁,戏谑地调侃,“可爱的小姐,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奥薇?”
芙蕾娜认真地想了想,“她是最美丽的天使,既强大又温柔,一直守护着我。”
以撒大笑起来,眼神漾起一丝嘲弄。善良?美好?不过是温柔面具造就的表象,这幼稚的孩子被身边人卖掉却还不自知。世上哪有满手鲜血的天使,大概唯有单纯愚蠢的小女孩,才会把魔女看成纯白无瑕的天使。
听出笑中的轻蔑,芙蕾娜生气地闭上嘴,拒绝再与以撒交谈。
林晰忽然开口,打断了以撒的游戏,“维肯公爵近期遣使者向沙珊示好。”
以撒目光一闪,“他很害怕。”
林晰淡然道:“没错,他想与林氏联合对抗执政府。”
“显然维肯公爵在修纳身上的投资彻底失败了。”以撒觉得深为有趣,“我记得林氏和维肯曾是政敌。”
林晰轻描淡写,“那是过去,现在我们面临一个共同的强敌。”
“朋友的确是越多越好。”以撒莞尔,看来林晰已决定与维肯合作,“那么林氏打算出兵保护公爵的领地?”
林晰一哂,“他确实提出了请求,可惜那一带的地形不利于防守。假如执政军进攻,我建议维肯公爵放弃它,退到沙珊行省。”
以撒了然洞悉,微微浅笑,并不点破。与其分兵御敌,不如守护一方,就算林晰对维肯的合作条件感兴趣,也只会选择坐视不理。等敌人把穷途末路的公爵赶过来,一切自然落入囊中,林氏的年轻族长深谙守株待兔之道。
以撒戏谑,“假如维肯公爵坚持凭实力对抗执政军……”
林晰对维肯公爵的军事能力不抱任何期望,他不假思索而答,“他赢不了修纳。”
以撒扬了扬眉,“听说维肯公爵招募了大量雇佣兵,还重金聘请了苏曼国的退役将官统领。”
林晰眉间多了一丝戾气,“除非他的对手不是修纳。”
以撒生出了兴趣,“听起来你很了解他。”
修纳发迹的传闻无数,几乎被渲染成神一般的存在。
林晰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开口,“修纳出身低下,但少年时已野心过人,甚至混进了皇家军事学院。他心性坚韧、意志顽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我见过的最难以捉摸的人。”
以撒静听,神色间透出思索。
“凡登之战他曾派出数个小队送死,用鲜血麻痹敌人才得以成功,事后他却只字不提;科佐是他的旧友,正是科佐的推荐他才得以成为加雅一战的指挥,最后他却暗中挑动,将恩人送上了断头台;维肯为他的政变贡献了大笔金钱,可一登上执政官之位,他就取消了与公爵私生女的婚约。”林晰神色阴霾,语调冰冷,“我十七岁认识他,直到数年前才明白,他的目标是不断攀爬,直至登上最高位。其间死多少人,流多少血,手段何等卑鄙无耻,他根本不在乎。”
以撒有一丝钦赞,“修纳确实冷酷,但也相当聪明,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林晰冷笑,“他是个天生的投机者、冷血的政治家,将盲目的民众玩弄于股掌,却博得了众口一词的赞誉。真是可笑。”
林晰对执政官极其仇视,这不足为奇,毕竟上一任林公爵便是亡于修纳之手。以撒适时转了个话题,“关于新能源有没有更多的消息?”
“执政府打下休瓦基地之后软禁了神之火项目的所有研究员,连调任的都被控制起来,得手难度很大。”执政府的严密防护让利兹人无隙可乘,林晰表面流露出遗憾,内心却隐隐欣然。
“休瓦基地真不可思议。”以撒仿佛不经意地闲谈,“听说那里还有一些秘密,级别更在神之火之上。”
林晰不动声色,“恐怕是议会那些死老头搞出来的把戏,谁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你要的是神之火,其他的一概无关。”
以撒优雅地淡笑,不再言语。
奥薇是个完美的侍女。她沉默顺从、细致聪慧,懂得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绝不多一分逾越。她似乎能预先知晓他人的需要,将一切都安排得无可挑剔。
以撒很满意,也就更惋惜,以致问出在拉斐尔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拉斐尔,我和林晰谁更亲切。”
拉斐尔呆了一下,“当然是您。”
“说实话。”以撒不需要恭维的饰词。
“我发誓这是事实。”拉斐尔由衷地说道,“不管是形象还是气质,您都比他更易得人好感。”
林晰虽然俊秀却不苟言笑,气息冰冷,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和他看上去谁地位更高?”
拉斐尔毫不犹豫,“当然还是您。”
以撒微哂,自知问错了人。奥薇为什么选择三个人中最不易接近的林晰?难道拉斐尔留下的印象过于恶劣,又或是她排斥利兹人?她是否清楚林晰真正的身份?支颐望向远处纤细的身影,以撒若有所思。
林晰与以撒半途分道而行,奥薇受令与以撒同行。十余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拉法城。
拉法人用性命和鲜血捍卫了这座城市的独立意志,成了西尔国的真空地带。之后商人们发现了绝佳的机会,大量资金流入这座冒险者的乐园。自由之都被金钱的气息熏染,充盈着各种欲望。黄金矿藏、宝石香料、军火武器,林林总总,无所不包,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各色交易。人类所能想到的、渴望的一切均能在这里找到,独立的都市拥有着奇异非凡的魅力。
芙蕾娜带着异地的新鲜感好奇地打量,以撒观察着街市,留意着市井中的闲谈,偶尔与拉斐尔低声说几句。以撒成熟俊朗的外表过于出色,随从拉斐尔的衣着精致,芙蕾娜年纪虽小,顾盼间却有天生的矜贵,在这样过于引人注目的旅伴之侧,尽管有长斗篷的遮掩,还是有人发现了奥薇的红色眼眸。
低低的议论和闪烁的目光频频出现,奥薇把连帽斗篷又拉低了一点。
“真糟,看来有点麻烦。”以撒觉察到周围的视线,蹙了一下眉。
类似的指点见得太多,奥薇已习以为常,“很抱歉。”
以撒宽容地微笑,“我是自言自语,无意指责你。”
他当然是有意,否则岂会轻率地出口?奥薇心下了然,一径保持沉默。
以撒似随口而问:“你对所遭受的无端非议有何感想?比如把红眸与不祥、厄运、灾祸之类联系起来,你相信吗?”
“或许。”
“或许?”以撒扬了扬眉,“你不认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奥薇抬起眼看着他,不动声色。
以撒脸庞温柔而亲切,话语充满理解与诱惑,“不觉得这些愚蠢的歧视很可笑?只为与生俱来的一点不同,就对你恐惧轻蔑、疏离排斥,无视你的能力、聪慧与美丽。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改变这不公平的一切?”
奥薇笑了笑,不予置评。
以撒并不放过,“不介意?还是已经麻木?”
她淡淡地回答:“谢谢您的仁慈和同情,我已经习惯了。”
以撒没有再说话,目光中多了一丝研判的意味。
芙蕾娜听见对话,仰起头真诚地插嘴,“我喜欢奥薇的眼睛,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颜色了。”
奥薇抚了下芙蕾娜的小脑袋,唇角勾起了柔美的弧度。颜色无非是内心世界的投映,红色的不祥来自于人们对血与火的恐惧,在纯净的孩子看来却是鲜艳的宝石。从承接这具身体的那一刻起,她就将永远与这双红眸同在,注定会将命运之神给予的好与坏一并承担。对此她早已坦然,没有过多的怨怼不甘可供以撒利用。
一家装潢气派的珠宝店,以撒拿起一枚戒指端详,没有理会店主滔滔不绝的推销,而是侧头询问一旁的奥薇,“你觉得怎样?”
黄金指环上镶着红宝石,衬着一圈晶亮的细钻,十分华丽耀眼。
“不错。”
没有赞叹没有艳羡,这不太符合以撒的期待。他继而抛出更明显的暗示,“很衬你的眼睛。”
奥薇怔了一下,突然笑了,垂睫掩住了波澜。或许男人都爱这类轻巧的戏言,随口一赞就能让女人心花怒放。当年那枚朴实无华的绿晶石,何尝不令她欢喜?
见她的神态有了变化,以撒心底漾起一缕微讽。
芙蕾娜挤上来看了看,大为摇头,“这个宝石太小,颜色也不够纯净,俗气的样式一看就是老女人戴的,一点也不适合奥薇。”到底是公爵小姐,轻易就能辨出珠宝的优劣。以撒似笑非笑地看着芙蕾娜,放下了戒指。
窘迫的店主很想把小女孩的嘴缝上,在一旁讪讪地解释,“这枚戒指价值八十金币,它是纯金的,镶嵌的虽然不是上等宝石,装饰性却一点不差,形状和光泽根本与上等货没什么两样。”
漂亮的红眸姑娘仅仅是个侍女。老于世故的店主轻易就从斗篷下的裙角质料上分辨出她的身份。显然这位英俊的贵族青年想来一段露水情缘,但大方到送给身份低贱的侍女首饰,未免太奢侈了。
迥异于店主的揣测,以撒另有一番心思。靠胁迫令人服从很容易,收服一颗忠心却需要相当的技巧,这方面他自信胜过林晰。每个人都有弱点,女人的弱点通常更为明显,不外乎是对所谓爱情及珠宝的痴迷。
完成了初步试探,以撒微微一笑,“芙蕾娜说得对,它还不够精致。我们换一家店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