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熟睡的芙蕾娜盖上毯子,奥薇轻手轻脚地钻出了帐篷。
一道从伊顿逃难出来的人散落在方圆几十米内,男人们低议着明天的路程,女人们在篝火旁缝补。沿途的劫匪和乱兵令人忧虑,更不知未来何处。连孩子都感染了大人的情绪,变得乖巧安分起来,蜷在父母身边沉睡。
深蓝的天幕上嵌着无数星芒,点点篝火映着夜宿的人,宛如一幅安静的油画。
一个女人抱来一卷毛毯,奥薇收下来,递过半袋面粉。女人回给奥薇一个感激的笑,接过去飞快地钻回自己的帐篷。原始的以物易物在逃难中成了常态,预先准备的莎拉一家物资还算丰富,数日间以食物换了不少东西。
奥薇收起软毯,又整理了一下东西,夜色渐渐深沉。奥薇下意识地抚了抚眼睛,见所有人都已休憩,她回到帐中对着镜子低下头,指尖一掠,指上已多了一片薄薄的弧形晶片。镜中呈现出奇异的景象,清亮的眼眸一只绯红,一只却是深褐。她看了片刻,取下了另一枚镜片,小心地收起来,重又现出一双红眸。
来自索伦伯爵的镜片异常珍奇,轻易即可转换眸色,替奥薇解决了过于受人注目的麻烦,艾利和莎拉为之惊奇了许久。但唯一的缺憾是十余小时后必须摘下,否则会磨得眼睛发疼。
莎拉从火边回到帐篷,将补好的衣服放入行囊,脸上难掩疲倦之色。
“妈妈,你先睡吧,我去叫艾利回来。”
莎拉望着女儿的眼睛,有些迟疑。
奥薇莞尔一笑,抓起斗篷,“其他人都睡了,守夜的人我会避开,没关系。”
奥薇缓步向树林深处走去,长长的草叶轻晃,芦苇中隐约有青蛙在低鸣。她走了半晌,耳畔听见水声,顺着小溪她找到了艾利。
潺潺的溪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蜿蜒的银练,溪畔伫立着一人一马。见到妹妹,艾利牵着马走过来,马身上的水已经干了,刷完的皮毛十分顺滑。奥薇随手抚了一下,棕色的健马侧过头,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奥薇。”艾利唤了一声。
绯色的眼睛在月下成了深红,静静地抬起长睫。
“我很高兴。”艾利叹了一声,满心怜爱,“以后你再不会因为眼睛而受歧视了。”
奥薇笑了,“谢谢艾利,你和妈妈一直都这么好。”
“知道吗?你小时候经常为此而哭,怕我因为你而和别的孩子打架,总躲在家里不肯出门。”想起久远的往事,艾利有些伤感,“那时我常想,如果神灵能给你换一双眼睛多好。”
奥薇温柔地看着他。
“我还曾经想,假如我不是哥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娶你,一直照顾你。你是那么善良体贴,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艾利笨拙而柔软地安慰妹妹,“别去听那些蠢话,我们的奥薇配得上最好的人。”
“有你和妈妈在身边,我现在很幸福。”
艾利揉了揉妹妹的头,“你性情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像过去那么爱哭,变得坚强又独立,还反过来安慰我和妈妈。”
奥薇突然垂下眼,半晌才开口,“……对不起。”
“不用道歉,忘记过去的事又不是你的错。”艾利牵着马和妹妹并肩走回宿地,“其实这样很好,妈妈放心多了,只需要再找个好小伙子做丈夫,你一定会幸福。”
“艾利自己还没有妻子呢。”
艾利不理她的话,认真地建议道:“没发现近几天车队里的男人都在对你献殷勤?或许你该好好留意一下,挑个合适的小伙子去散散步。”隐去了红眸,奥薇的美貌终于散发出惊人的诱惑力。
“艾利,你说话越来越像老头子了。”见他一本正经,奥薇忍俊不禁。
艾利不打算放弃劝说的良机,一路喋喋不休,“说真的,你不觉得有几个小伙子很不错吗?比如今天帮你打水的,还有下午找你借皮绳的,再有钉帐篷的时候……”
奥薇突然停下脚步,倾听前方的动静。她凝重的神情令艾利不由自主地噤声,侧耳细听,风中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艾利心头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奥薇先动了。她的脚步很轻,又极迅速,轻盈得像林间穿行的风。
艾利追不上又不敢呼喊,急得直冒汗,及至看到宿地的火光,奥薇在林边停顿了一刻,随即冲到半塌的帐篷边,抱住了昏迷的莎拉。
宿地一片狼藉,散落着衣服和各类物件,行囊全被粗暴地翻出来挑散,地上躺了五六具尸体,还有几个垂死者在抽搐呻吟。几个年迈的女人瑟瑟发抖,只会惊悸过度地抽泣。
“妈妈!”艾利冲上来,惊骇地发现母亲腿上鲜血淋淋,横着一道长长的刀口。
奥薇用布条勒住莎拉的伤腿止血,将母亲移交给艾利,冲进帐篷翻找伤药。直到干净细致地上药敷扎完毕,莎拉发出了微弱的呻吟,从昏迷中悠悠醒来。
“妈妈,你还好吗?”
“艾利,奥薇……”见一双儿女安然无恙,莎拉潸然泪下。
“妈妈别哭,告诉我怎么回事。芙蕾娜呢?袭击宿地的人是谁?”
奥薇极其镇定,连带让莎拉也安定了一点。
“……我想是一队溃逃的士兵。”忆起可怖的场面,莎拉止不住发抖,“可能有十几个,也许是二十几个?太可怕了!他们杀人、抢钱,要所有年轻的女人……芙蕾娜,天哪,他们把芙蕾娜也带走了。我追上去说她还是个孩子,求他们放过她,可他们差点杀了我……奥薇,幸亏你不在,我的孩子……”
莎拉痛哭起来,庆幸地抚摸奥薇的脸。那张姣美的脸比石像更冰冷,眼瞳燃烧着烈焰,拉开了母亲的手,“艾利,你照顾妈妈和其他伤者。”
“奥薇!你去哪儿?”艾利抱着母亲来不及抓住奥薇,看她拉过一旁的棕马套上鞍辔,纵身上马。
“我去找芙蕾娜,别担心,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艾利目瞪口呆,与莎拉同时惊叫,“奥薇!”
“你疯了!快下来!”
马已经奔跑起来,奥薇没有回答,她一提缰绳跃过了一簇篝火,侧身从地上捞起一把短剑,迅疾地冲出了他们的视线。
一队乱兵霸占了镇上的酒馆,他们将所有客人赶出去,带着抢来的女人纵情吃喝,连店主未成年的女儿都被拖了进去,试图阻止的父亲遭到了残忍的砍杀。
这是从伊顿城逃出的溃兵,被政府军所追击,在末日来临前垂死狂欢。女人的哭喊响彻整个小镇,没有人敢反抗,邻近的房屋一扇扇关上窗,连灯火都被熄灭。镇上的警备队不足十人,根本不敢与荷枪实弹的乱兵冲突。人们明知这些可怜的女人处境凄惨,却无能为力,只能沉默地任罪恶横行。
一个士兵拎起酒壶捏着女人的下颌强灌进去,直到对方呛咳得近乎昏厥才哄然大笑,撕开衣服放纵肆虐的兽欲。酒馆里酒液横流,到处是女人的哭号,夹杂着喘息咒骂和殴打凌辱,污秽混乱不堪,犹如人间地狱。
夜,比墨更黑,星星都隐入了云层,躲避凶残的野兽。
紧闭的木门传来叩响,最初淹没在尖叫和呻吟中,渐渐引起了里面的注意,随着叩响越来越重,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住了木门。诡异的寂静中,一个甜美的声音穿过门扉,“我妹妹在里面,请放她出来。”
静滞了片刻,酒馆爆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士兵吹起了粗俗的口哨。
“是个娘们儿,居然自己送上门。”
“哪个是她妹妹?正好一起伺候。”
“听声音说不定还是个美人。”
“把她拖进来乐乐。”
肆无忌惮的淫笑中几个士兵打开门,阶下站的果然是个女人。长长的斗篷覆住了她的眉眼,仅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颌,形状柔美的嘴唇,在灯光下精致如细瓷。
士兵粗鲁地拖住她的手臂,一把拉进门,沉重的木门再度关上,酒馆里爆出了刺激的哗笑。一个迫不及待的士兵扯下了她的斗篷。尽管低着头,出众的美丽依旧引起了狂热,士兵们鼓噪起来,扔下手上的女人赤身争夺。
“这美人是我的!”
“我的,让我第一个!”
“滚开,我军阶比你高!”
……
离得最近的几个士兵猴急地动手。脏污的指尖还未碰到女人的裙边,她低垂的长睫忽然一掀,现出了一双凌厉的红眸。
艾利急得要疯了,奥薇只身一人去找乱兵带走的芙蕾娜,无异于羊入虎口。他无法想象妹妹会有怎样的遭遇,就算索伦公爵有令,一介弱女也不可能从乱兵手中救人。可奥薇竟然去了,他竟没能拦阻,这可怕的现实几乎令他崩溃。
艾利找了个略为安全的地方安顿好同样慌急的母亲,找了一匹马沿着奥薇的去向搜寻。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乱兵杀人不眨眼,假如奥薇真落在他们手上,除了搭上性命之外于事无补。
可明知如此,他仍无法放弃。那是他唯一的妹妹,温顺善良,被亲人视如珍宝的妹妹。
一路沿着痕迹追到小镇,艾利走进唯一还亮着灯火的旅店打听,几个镇民聚集在店内,低声诅咒天杀的乱兵,为无辜死去的酒馆主人叹息。其中关于乱兵暴行的描述听得艾利心惊肉跳、脸色惨白,他不敢去想奥薇的处境,更无法忍受妹妹受到伤害。他昏头昏脑地冲出去,却撞上停在旅店前的马车,骏马一声长嘶立起来,躁动了好一阵,被赶车人挥鞭强压下去。
劈头的斥骂声十分耳熟,艾利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拉斐尔?”
廊下的灯光映出车驾上的人,赶车人穿着一身令平民避之唯恐不及的军装,带着被冲撞的怒气,正是他在卡兰城晶石厂里的朋友拉斐尔。
突然被叫出名字,拉斐尔呆了一呆,低头看下来,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艾利?”
“是我!拉斐尔!”艾利激动万分,无暇去想拉斐尔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又何时当了军人,只感觉到神赐般的希望,“请帮帮我!帮帮奥薇!你喜欢她对吗?求你救救她!”
拉斐尔怀疑落入了陷阱,手按在衣内的枪上,态度冰冷而戒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拉斐尔!”艾利紧紧抓住缰绳,语无伦次地乞求,“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帮我从卡兰监狱里逃出来,还借给我金币。我已经攒了不少,很快就能还给你。求你再帮我一次,奥薇!救救奥薇……”乖巧的妹妹还在危境之中,艾利急得哽咽落泪,“她很喜欢你,现在只有你能救她……”
拉斐尔脸色越来越难看,抬脚准备踹开纠缠不休的麻烦,可惜车内的人已经被惊动,车帘一掀,现出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神色冰冷。
艾利被看了一眼,仿佛被凛冽的寒风侵袭,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扣在车辕上的手。
年轻人对面还有一个人,生着一头漂亮的金发,英俊出众、矜贵优雅,看上去略为成熟,似乎稍稍随和,他开口询问:“拉斐尔,这是谁?”
拉斐尔像被人强迫着生吞了一枚鸡蛋,僵硬而不自然,“只是一个认识的人。”
艾利发现车内的两人似乎身份更高,“我是拉斐尔在卡兰晶石厂里的朋友,求大人救救我妹妹。”
金发青年制止了拉斐尔辩解的话语,悠然地询问:“拉斐尔曾经帮过你?”
“对,他是个好人,我被人诬陷入狱,是他帮我们全家从卡兰城逃出来,否则我已经被砍掉双手了。”艾利充满感激地倾诉,却没发现拉斐尔嘴角抽搐,额头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金发青年意味深长地瞥了拉斐尔一眼,又问:“他还给过你金币?”
“对,幸亏拉斐尔先生的慷慨,不然我们根本没有逃到伊顿的旅费。是他无私地给予了帮助,我一直在努力工作,以便重逢时能够偿还。”
“以撒阁下,我没有……”拉斐尔忍无可忍地辩解,“我是说我根本没有……”
“拉斐尔。”以撒声音很平,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拉斐尔立即闭上了嘴,脸色铁青。另一名冷漠的沉默者静静旁观,眼中生出一抹淡嘲。
“那么……艾利?”以撒浅浅地笑,神态隐着一丝轻蔑,“拉斐尔还帮过你什么?他和令妹之间……”
“他喜欢奥薇!她很漂亮、又聪明,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女孩了,拉斐尔最清楚。”艾利按捺不住焦急,急匆匆地求助,“可她现在落到了乱兵手里,我……”
“漂亮、聪明、可爱……”没有理会艾利的反复诉求,车内始终沉默的另一位冰冷地戏谑,“听起来真是个令人心动的女孩,是吗以撒阁下?”
“这不是真的!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发誓我没做过任何事,只偶然见过他妹妹一面!这个人已经疯了,一直在胡言乱语。”拉斐尔迸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又重又快,他的牙齿间咯嘣轻响,仿佛想把艾利嚼碎了吞下去。
“只见过奥薇一面,怎么可能?”艾利终于觉察到拉斐尔奇怪的反应,却不懂问题出在哪儿,“奥薇去寻求你的帮助,你把金币给了她,又通过关系安排好一切,所以我们才能逃出来。”
“想必拉斐尔先生在卡兰城过得很愉快。”冷漠的年轻人讥嘲。
以撒神色微沉,拉斐尔怒极又无法发作,失控地恶毒攻击,“你妹妹?谁会喜欢不祥的红眼睛?更别提帮助你这样的蠢货!说我给了她金……”提到金币,拉斐尔忽然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极为怪异,“金币……金币是她偷的?进入我房间的人是她?”
年轻人眉梢一扬,“偷?真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说什么,奥薇怎么可能偷东西!她说是你亲手给的,还说不用偿还。不过我会还的,只要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会还给你!”艾利本能地替妹妹辩白,对拉斐尔不友善的言语极其失望。
“以撒阁下,请听我解释!是她……她……”拉斐尔铁青着脸却无法说出猜测,那是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推理,只能反复申辩,“阁下,我以我的名誉和性命保证,我此前呈报的一切都是事实,决没有任何私情!”
年轻人冷笑了一声。这一显而易见的嘲讽令以撒不再微笑,眼神变得沉冷,“尽管不及林公爵严谨,但我也不至于重用一个公然说谎的下属。相信一定有什么原因。”
“以撒阁下确是个仁慈的人。”年轻人不予置评,话语中讽刺的意味更浓。
艾利彻底被冷落,这些漠不关心的对话终于让他明白,指望对方慷慨救助纯属不切实际的幻想。绝望再度降临,他放弃了求援,独自寻找酒馆的方向。
以撒望着艾利孤零零的背影,目光一闪,“打个赌如何?去找那个关键的女孩,弄清谁在说谎。”
从一群乱兵手中解救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拉斐尔完全傻住了,“以撒阁下……”
意外的提议令年轻人一时沉默。
“请让我来,您可以在马车上等待。”以撒语气有一丝明显的揶揄,姿态宽容而大度,“毕竟阁下是我们重要的合作者,我不希望您有半点意外。”
“谢谢,但这里是西尔,还轮不到利兹的贵族冒险。”明知相激,年轻人仍然漾起了锐气,清俊的眉宇锋芒毕露,先一步走下了马车。
“阁下!”拉斐尔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化成这样,“这太冒险了,一群乱兵等于失去理智的野兽。”
“为了你的名誉和性命,我认为有详加探究的必要。”以撒瞥了下属一眼,轻描淡写,“何况正可以看看林氏的手段。假如连一小队溃兵都应付不了,这位新继任的公爵也没什么合作的价值。”
“我发誓所说的句句真实。”拉斐尔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刚才让艾利听得太多了,虽然据我所知他仅是普通平民,可万一泄露了阁下的身份……”
以撒和善地微微一笑,“有什么关系?弄清楚之后杀掉就行了。”
酒馆紧闭,廊下挑着一盏孤零零的马灯,晕着一圈昏黄。艾利捶着厚厚的门板,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以撒生出了疑惑,附近的居民不敢靠近不足为奇,但作为一个乱兵聚集的酒馆,里面显然过分安静了。
艾利却顾不了这些,他一心牵挂着奥薇,以超乎寻常的力气撞开了门,却因冲力过大而跌了一跤。
敞开的门内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以撒停住了,年轻人反而毫不畏惧地走了进去。
黑暗仿佛无形无质地胶粘在身上,沉闷的屋内散出浓重的血腥味道,静窒的空间像一个封闭的地狱,让人完全透不过气。
勇敢的闯入者刚一踏入,一道阴冷的风猝袭,被他机警地闪过。但无论怎么躲避,寒意始终如影随形,他能感觉到刀锋在眼前掠过,危险的袭杀步步紧追,如一个执意夺命的幽灵。
以撒觉出不对,低声吩咐了拉斐尔一句,拔枪跟了进去。
沉重的杀意压迫着感官,纯黑的空间诡异而凶险,刺鼻的腥气熏人欲呕,视觉完全失去了作用。几次交锋后,年轻人有一种荒谬的错觉,黑暗中的幽灵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能猜出他下一步攻击的招式。
刀刃相击,撞出了一线星火。殷红的双瞳仿佛割裂肌肤流下的鲜血,在黑暗中一现即隐。魔鬼般的幽灵显然更熟悉地形,年轻人越来越居于劣势,冷汗一丝丝冒出来,宛如死神嘲弄地舔噬肌肤。
“奥薇!”
地上遍布障碍物,艾利对一切无知无觉,唯有无边的恐惧和忧急。他沾了一手血,狼狈不堪地摸索着,呼唤声几乎带上了啜泣,“奥薇,你在哪儿?”
年轻人感觉出对手刹那间顿了一下,那一瞬极短,他闪电般一刀掠出去,目标却突然后退,刀锋落了空。他正要追击,却被突如其来的光刺花了眼。
光驱散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被禁制的视觉终于复明。拉斐尔一手执着马灯,一手握枪护卫在以撒身前,惊悚地望着屋内。
一屋刺目的猩红,血淋淋的尸体散落一地,尽是衣衫半褪的士兵和赤裸的女人。有些女人看得出是被男人凌虐而死,士兵则无一例外地死于外伤,扭曲的脸庞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怖,横流的鲜血足以把酒馆里外刷一遍。
交锋的两人分立两侧,俊秀的年轻人衣襟上有几道裂痕,胸膛正急剧地起伏。
“奥薇!”终于能看清事物的艾利失声而叫,张开双臂,抱住了另一侧的女孩。
那是一个立在尸体堆中的女孩。衣裙沾满了血,脆弱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把短刀。尖锐的刀锋微微下垂,一滴未凝固的血从刃上滑落,坠入了地面的血泊中。她美丽的脸庞冰冷无情,鲜红的眼眸杀意犹存,犹如来自地狱的魔女,令见者不寒而栗。
艾利却只剩狂喜,他没看见周围的死尸,只顾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停不下安慰的话语,“奥薇!奥薇!我可怜的奥薇,你还好吗?那群混账有没有伤害你?一定吓坏了……别怕,我来了……”
女孩没有反应,更没有回应兄长神经质的絮叨,那双红眸仍盯着前一刻还在交手的人,又掠过一旁的以撒和拉斐尔。
艾利随着她的眼神望过去,误以为妹妹还在恐惧,“那是拉斐尔,还记得吗?他们是来救你的。没有危险了,我会保护你,你现在安全了。”
奥薇依然沉默,视线又回到对面的年轻人身上。她认得这张脸,出自同一个家族、受过同样的训练、被予以同等的期许和命运。此刻他褪去青涩,从被抹去的时光中毫无预兆地出现。取代那个叫林伊兰的人,成为蔷薇世家新一任继承者的——林晰。
安然无恙地寻回了妹妹,母亲也无大碍,艾利全然放松了心情,迅速遗忘了拉斐尔之前轻鄙的言辞,重新对一切充满了感激,他一边赶车一边耐心地回应问话。
“奥薇是我妹妹,当然是亲生的妹妹。她是家里的宝贝,我和她一起长大,没人比我更了解她。”拉斐尔有些问题很奇怪,但基于对方曾经的帮助,艾利依然坦诚回答,“我们祖辈都在边境,长期战争让日子很辛苦。或许是血脉的缘故,有时会生出红色眼睛的孩子,比如奥薇。这很正常,族内历代传说都有,这种遗传大概来自某一代先祖。”
“你们一直在一起生活?她以前是什么样的?”听出艾利刻意淡化红眸,拉斐尔心底冷笑。
“我父亲过世很早,母亲把我和奥薇带大,一直以织布维持生计。奥薇出生后几乎都是由我照料。她以前很胆小,其他孩子又爱欺负她,她完全不敢单独出门,所以送她去治疗所的时候我和妈妈都担心极了。”
“什么治疗所?”拉裴尔很怀疑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能让一个普通贫女彻底蜕变。
“你没听说过?军方在边境干过的唯一的好事就是建立了治疗所,免费收诊无钱治病的孩子。超过十五岁的一律不要,奥薇当时才十三岁,发了一场高烧。家里太穷了,只好把她送到治疗所去试试。”
“治疗所治好了她?”
“病好了,但人却失踪了。”艾利挥了下马鞭驱开马身上的蚊蝇,“村里很多孩子送过去,有些治好了,有些治不了被扔回来。我们等了很久都没有奥薇的消息,费尽心思用所有钱买通了一个守卫,得到的消息是奥薇被送到别处去了。我们不知道她被送到了哪儿,也不明白原因,只能一个一个城市地找。幸亏她的眸色很特殊,用了几年终于在一个小城找到了。她的病完全好了,却什么也不记得。”
“什么也不记得?”显然这件事很蹊跷。
“她不记得我和妈妈,不记得过去的一切,我们对她来说像是陌生人。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忘记,也不懂这期间发生过什么。她长得很慢,竟然和送走时差不多……不,我不是说心理,我是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明,艾利纠结片刻后又放弃了,“总之幸运的是我们又得回了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拉斐尔很难想象艾利会迟钝到这种程度,“她就没什么变化?”
“变化?当然有。毕竟她独自漂泊了好几年,这有什么奇怪?她还是奥薇,温柔善良和以前一样,只是更成熟懂事了。”
“后来她有没有和人打过架?”
“怎么可能?奥薇胆子很小,最怕冲突和争斗。许多人对她的眼睛持有偏见,每次碰到有敌意的家伙,她总是忍耐退让。”艾利无比庆幸,又忍不住忧心地叹息,“幸亏神灵庇佑,她去的时候酒馆那些人已经死了,她不曾受到伤害。只是那场面太可怕了,我担心她会受到刺激。你不知道刚找回奥薇时她常做噩梦,近期才稍好一点,万一留下阴影就糟了。”
听艾利述说着妹妹的胆小,想起酒馆内死相凄惨的尸体,拉斐尔忍不住翻白眼,“你们准备去哪儿?”
“这个还没决定,奥薇说我的通缉告示还没撤,必须避开哨卡,不少道路无法通行。”艾利消沉了一下,天性的乐观让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或许找个小镇?反正不管哪儿都比监牢好。拉斐尔,真的很感谢你。”
柔弱善良的奥薇妹妹?以撒无声地笑,在篝火旁支颐观察。
见到昨夜的一幕,他完全相信那个潜入拉斐尔居所、故意留下搜查痕迹的人是她。
她确实漂亮,艾利并没有夸张。撇开眸色不提,白皙的肌肤像是会发光,仿佛娇弱易碎的细瓷,温顺而惹人怜爱。女孩沉默地任兄长和母亲拥抱责备,很难联想到黑暗中令人透不过气的煞意。
如此脆弱纤细的女孩,却出人意料的危险,逼得林晰狼狈不堪,差点杀掉他的重要合作者,该怎么处置才对得起她带来的惊吓?
她的家人平凡一如随处可见的沙砾,眼下三对一又有枪,彻底解决并不困难。那么,该杀掉她吗?
以撒若有所思,这样特别的女孩,或许值得更好地利用。
林晰同样在冷眼观察,神情没有任何起伏。
“阁下怎么看?”以撒饶有兴趣。
林晰冷淡地收回视线,“虽然似乎与执政府无关,但她来路不清,有潜在的危险,最好是解决掉。”
以撒也有同感。这女孩太过神秘,她轻而易举地惊走拉斐尔、救出兄长,连最亲近的家人都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甚至她明明认出了拉斐尔,却依然不动声色,这份冷静内敛绝非常人所有,不过她的弱点也很明显……
看着不远处融洽无间的一家,以撒漾起了含意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