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薇策马从山道驶下,一路上的守卫纷纷敬礼。大批村民正在忙碌,从树上摘下一串串未成熟的香蕉,围城日久,物资渐乏,蕉片成了主食。青涩的蕉片毫无甜意,但总胜过饥饿。
林晰在书房,似乎与平日一样,仔细观察才能从他的淡漠下看出一丝郁色,“敌人情况如何?”
“撤退到数十里外全面休整,短时间内再次进攻的可能性很小。”
目光扫过长睫下淡青色的暗影,林晰道:“假如没什么变化,可以把剩下的事交给其他将领。”
“是。”
林晰静默了一会儿,切入正题,“利兹的特使以撒半个月前到了西尔,但没有进入沙珊,而是选择在拉法城与下属会合。”显然林晰派了暗谍秘密监视,奥薇静听下去。
下一句似乎完全不着边际,“我得到的情报,他近几天采购的物品中包括雨披。”
奥薇听出了关键,神色微凝,“他要去帝都?”
雨季已经结束,除了帝都那个随时会落雨的地方,不复其他可能。
“如果没猜错,那家伙恐怕是去和执政府密谈。”林晰眼中掠过一丝阴云,“也有可能是去探听关于新能源的情报。但不论是哪一种,对我们而言都很危险。”
奥薇清楚,利兹出现背弃的意向并不奇怪。他们是现实的投机者,一旦确定与执政府结盟更具价值,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卖掉沙珊。
“我想过重金收买以撒来打探利兹高层意向,但这很难。尽管他貌似亲切谦逊,骨子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政治家,绝不为金钱利益迷惑,手下人又异常忠诚。”林晰顿了一下,语气僵硬,“假如利兹真与执政府合作,中断对沙珊的援助,缺乏弹药的军队撑不了多久。”
奥薇沉吟半晌,“您打算怎么做?”
“利兹人目前动向不明,我们如果贸然行事,反而可能激化对方倒向执政府。但等援助终止才做出反应,一切就太迟了。必须提前监视以撒在帝都的一举一动。”
奥薇提醒道:“维肯公爵在帝都应该还有部分暗谍。”
林晰摇了下头,“我问过了,修纳下手极狠,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以全面监视。”
奥薇目光一闪,“以撒长于观察,警惕性强,监控难度很高。”
“我打算在军中挑几个合适的人。”林晰的眸色阴冷而怨毒,“但愿别让我们发现这位亲爱的朋友与执政府媾和,否则我希望他无法再见到利兹明媚的阳光。”
这是在询问适合暗杀的人选了。对于利兹人的背叛倾向,奥薇并不感到惊讶。行省与执政府的战争持续到第三年,利兹决意放弃这一枚棋子,唯一的可能是执政府根基稳固,远非局部战争所能动摇。再拖下去利兹不仅得不到利益,反而会彻底激发西尔上下对利兹的仇恨。这也意味着沙珊行省到了尽头。失去递补的战争物资,军队后继乏力,坚固的棱堡终将被攻陷。
奥薇的心暗淡下来,最终道:“我们该提早另做安排。”
林晰苦笑了一下,无奈而嘲讽,“怎样安排,让十余万族人长出翅膀或鱼尾?”
沙珊陆上被围,海上无路,奥薇转过无数个念头,却始终找不出办法。
身为林氏最后的族长,林晰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明白林氏一族走到了绝境。焦灼和愤怒折磨着他的心绪,却不能对任何人言说。
女团长低着头,睫毛极轻地闪动,显然在快速思考。她穿着制式军装,腿侧绑着带血槽的军刀,衣襟沾满灰尘,依然无损于她的美丽,纤巧的身姿挺拔轻捷,仿佛她天生就属于战场和军队。
她是那样青春动人,勇敢无畏,却将在未来的战火中陨落生命。林晰突然觉得惋惜,生出一丝恻然,“奥薇,你上了一条注定沉没的船,后悔吗?”
奥薇抬起眼,似乎为他的话惊诧,随即转为微笑,“不,永不。”
她深浓的睫毛很长,微微翘起,让人极想触摸。绯红的双眼温暖明亮,聪明而沉静,比任何人更忠诚可靠。
林晰的眼眸不自觉地柔软,“你还有活着的亲人吗?我是指原来的你。”
奥薇怔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有,不过对他们而言,我已经不复存在。”
“再见到你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奥薇淡淡一笑,“我想不会,没有谁愿意看见死人复活。”
不知为何,林晰竟有几分不忍,“真正的亲人不一样。”
奥薇没有再回答,唯一无私爱她的只有嬷嬷,可嬷嬷已经去了天国。
透过窗口遥望着采摘香蕉的村民,林晰忽然道:“也许我不配当族长,换成更有才能的人,说不定已经带领族人找到了一条生路。”
奥薇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您已经做得很好,没人比您有资格。”
林晰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罕见地说出心语,“我只是某个人的替代者,如果她没有放弃继承资格,或者她还活着……”
“就算她还活着,也不会比您做得更好。”不等林晰说下去,奥薇截断了他,“她背弃自己的责任,而您选择了承担。”
“奥薇,你是最好的下属,但你不懂。”林晰神情微黯,晦涩而惆怅,“其实我也不懂,一个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死亡?”
奥薇突然沉默,无法再开口。
沉寂许久,林晰摆脱了短暂的伤感,“关于监视以撒的人选,你的建议是?”
奥薇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我去。”
林晰全然出乎意料,“什么?”
话说出来反而坚定了设想,奥薇解释:“目前敌军退后休整,暂时无事,短期离开不会有任何影响。三年前我曾与以撒同行,对他的行事风格有一定了解,应该能做到全面跟踪。”
林晰蹙起眉,第一反应是拒绝,“不行,那些荒谬的流言传遍帝国,你的眼睛一出行省就会被盯上,太危险了。”
“请您放心,我另有办法,绝不会被人发现。”
“我不同意,换一个人。”为杀一个特使而搭上最重要的下属,林晰完全不予考虑。
“请让我去。”奥薇坚持请求,“假如以撒真的与执政府交易,我会尽力探查,尝试寻找另一条出路。”
林晰心绪一动,起了疑念,“你想离开沙珊?”
奥薇明白林晰在怀疑什么,“请相信,我以生命发誓我会回来。”
这是唯一的希望,她必须去一趟帝都,假如林晰拒绝到底,她只能违背命令。
清澈的红眸坦诚无惧,没有半点虚假。但时机太巧,林晰很难相信这不是逃离的借口,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无怒意,只有灰暗的失望。他没资格责怪,战争之初全仗她的扶助他才坐稳了族长之位,正是因为有她殚精竭虑的抵御,沙珊才在执政军的强攻下撑到了第三年。林氏注定在劫难逃,他并不愿逼迫她一同步上毁灭之路。既然如此,誓言的真假已不再重要。
林晰凝视了许久,目光逐渐变得冷淡无情,而后收回视线,再也没有看她一眼。“把手边的事务交代清楚,你去吧。”
脱下军装换上布裙,奥薇修掉指上的薄茧,抹去最后一丝军人的痕迹。
正整理行李,外面响起了叩门声,奥薇走过去打开门,随着一声欢快的轻叫,一个女孩扑进她怀里。“奥薇,我喜欢你这样。”芙蕾娜高兴地轻嚷,扯了扯她的长裙,“我讨厌军装,可你一直穿着它。”
芙蕾娜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对她的依恋信赖数年来始终未变,隔一阵就会到军营探访。
奥薇拉开一点距离看了看,“芙蕾娜,你更漂亮了。”
“谢谢,父亲也这么说。”芙蕾娜甜甜地笑,随即又泛起了忧色,“奥薇,你要离开行省?”
芙蕾娜听说了?奥薇意外地望向芙蕾娜身后。索伦公爵正立在门边,优雅地点头示意。
简单的致礼过后,索伦让芙蕾娜在房外回避,室中只剩两人对话。公爵率先开口:“我没想到林晰会让你去,你对他应该更重要得多,好比是最后一张底牌。”
奥薇心底猜测着对方的来意,“是我自己的请求,必须在帝都办点事。”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在那还有几个人。”索伦并不追问她要做什么。
“谢谢,我想应该不用。”
索伦下一个问题很直接,“你会回来吧?”
奥薇神色安然,“当然。”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之所以效忠于林晰,是因为他手上有你的亲人?”
奥薇有些诧异,微笑以对,“就某部分而言,是的。”
索伦臂肘支着扶手,指节轻叩,思索了一会儿,“如果我能让你的亲人摆脱困境,脱离林晰的挟制,你是否愿意效忠于我?”
奥薇不答反问:“您为什么会需要我的忠诚?”
索伦望向窗外的爱女,纯真而娇嫩的脸庞犹如初雪,让人珍惜而宠护,“一旦利兹彻底抛弃沙珊,芙蕾娜会需要一个强力的保护者。”
显然索伦公爵知晓了部分消息,奥薇没有多问,“您才是她最好的保护者。”
索伦淡笑了一下,“我是执政府最重要的几个捕捉对象之一,画像早就流遍整个帝国。假如芙蕾娜跟我在一起,很可能会受到牵连。而你不同,虽然同样被列为目标,却没有容貌资料落入敌人手中,很容易逃过追捕。”
“您知道外边的流言,我的处境恐怕比您更糟。”
索伦深沉地瞥了一眼,“那对晶石镜片似乎连林晰都不知道,显然你并非全无考虑。”
隐藏它的确是出于某种谨慎,与对林氏的忠诚无关,不过这点没必要说明。奥薇仅道:“它很有用,但不可能永远隐藏。”
“等行省陷落数月后,执政府的通缉减弱,你可以带芙蕾娜离开西尔,去异国开始全新的生活。”索伦已经预想到了一切,“由你来做,我相信会完美无缺。”
奥薇轻轻蹙起眉,“最重要的珍宝不应该由别人来守护,而且您未必了解我。”
“三年时间已足够让我看清一个人。”索伦一哂,漾起遗憾之色,“奥薇,你的忠诚有绝对的价值,只是太难获取。我曾以为你是自己的主人,结果你却选了林晰。除了人质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谢谢您的好意,亲人我会自己想办法。”奥薇的拒绝令索伦心底一沉,随即她又道:“我明白您的意愿,可我无法做出承诺。谁也不能预知最终的结果,或许我终会死于战场。但假如神灵仁慈地给予机会,我会尽力保护她。”
模糊的承诺反而令索伦头疼,“这不是我所期盼的回答。我宁可你索取条件以利益交换,而不是一无所求地慷慨许诺。”
奥薇莞尔,“请放心,我喜欢芙蕾娜,和您一样希望她幸福快乐地活着。”
“小心,这种微笑会令人忍不住向你求婚。”成熟英俊的公爵流露出惑人的魅力,语调似真似假,“假如不是面临绝境,又或者我依然是伊顿城的主人,我会立刻请你做公爵夫人。”
室内生出了一缕暧昧的气息。对于索伦露骨的调情,奥薇的笑容淡了一些。依旧是那样动人,却疏远、礼貌,带上了几分矜冷的距离。
以撒与三年前没什么区别,俊朗的外形加上出众的气势,在人群中相当显眼。他平日表现得随和尔雅,唯有私下与随从相处时会流露威严,俨然如天生的王者。
跟踪以撒的难度极高,于是她用了一点小技巧。先于以撒出发,在去帝都必经的小镇停下来,找一家位于路口的旅店,黄昏时分就会看到以撒的马车抵达。她暗中监视以撒一行的动静,待到对方入睡后,再连夜起程赶到下一个小镇。
这个方法很有效,以撒完全不曾觉察。
一路上她对这位特使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了如指掌,最终抵达了暌违已久的帝都。
经历数度血雨的洗礼,西尔的帝都依然气派,辉煌而壮阔。这座都城被喻为永恒之都,城内遍布粗粝巨石砌成的建筑,坚固华丽,雄壮而不失精美。
街头分布着绚丽多姿的喷泉与上百座形态各异的雕像,宽广平直的帝国大道贯穿整个城市。大道两侧坐落着议政厅、枢密院、众神殿、凯旋门、帝国广场及审判厅,它们历经风云依然伫立,成为时代兴衰的见证。
简单的休整过后,以撒的第一站是富丽堂皇的帝国歌剧院。
清亮高亢的歌声渐渐消失,轰然的掌声在第二幕结束时响起。以撒在装饰华丽的包厢内慵懒地随众鼓掌,第三幕即将开始的间隙,一位中年绅士进入了包厢。
男人显然是应约而来,恭敬地脱帽致礼。以撒略一颔首,示意对方在一把绒面软椅上坐下,随着帷幕再度拉起,女高音完全遮没了交谈的声音。
“请原谅我的无能。”男人略带不安地致歉,“罗曼大臣虽然收了贿赂,却不愿代为转达我们的意愿。”
“原因?”
“由于暗中支援沙珊,执政府近年对我国相当反感。有传闻指责那些主张与我国恢复外交往来的大臣是收受了重贿,甚至被抨击为卖国贼。罗曼害怕引火上身,近期一直在躲避我的会面请求。”
以撒挑了挑眉,“民众或许会意气用事,政客却只考虑现实利益。假如达成协议,对西尔同样有利。”
“西尔对新能源看得很重,恐怕很难接受这一交换条件。”男人委婉地道出了棘手之处,“尽管战争让执政府负荷沉重,但新能源已全面启用,产生的惊人效用也开始有回报。财政压力正在逐步减轻,加上民间对我国的敌意和排斥,在这种形势下很难说服西尔人。”
“詹金斯,国与国之间唯有利益永恒。”叩了叩扶手,以撒淡然道:“我们要与他们谈的不是交情,是交易。身为资深外交官,除了清楚两国各自的利弊所在,你更应该全力促成协议。”
“是,阁下。”以撒轻淡的斥责带来无形的威压,詹金斯噤声不语。
“罗曼如此贪婪又如此胆小,你确实挑了个好人选。”以撒低哼一声,已有了决定,“敢避而不见,除非他舍得把金币都吐出来。找一个适当的场合,我们主动去见他。”
包厢内的谈话结束了,詹金斯首先离开,以撒继续欣赏歌剧直到落幕。
奥薇收回视线,她正处于包厢斜对面的一处仆役通道,重重帷幕和绳缆构成了巧妙的屏障,这一绝佳的窥视地点价值一枚银币。剧院的杂工将她带进来,见证了密会的全程。
她不需要听,只需要看。唇语是一门特殊的技巧,偶尔会非常管用。
以撒尊贵优越的姿态、外交官詹金斯的毕恭毕敬,加上一路以来的观察,她大致猜出了以撒的真实身份,微微蹙起了眉。情况有些出乎预料,这位先生,可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宵禁后的帝都犹如一座空城。巡逻的士兵偶然走过,昏黄的路灯映着空荡荡的街面,白日的喧嚣转换为寂落,夜神统御了世界。
从帝国大道向右行至中央公园某一侧,是曾经门庭若市的林氏公爵府。它静静地耸立在夜幕中,隐约呈现出峥嵘巨大的暗影。
撬开花园后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里面是一片破败的荒芜。偌大的庭院落满枯叶,疯长的绿草没过了石径,大簇蔷薇无人修剪,凌乱地肆意盛开。
奥薇轻轻摘下一朵,闻着熟悉的芬芳。残破的墙头上野鸟在咕咕啼鸣,纯白的蔷薇带着夜境的气息,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
花落在指上微凉,她凝望了许久,将蔷薇别在襟扣,走近寂静的宅邸。
沿着长满野藤的小路踏入回廊,浓重的夜色让眼睛彻底失去了作用。她也不需要照明,黑暗犹如一件安全的外衣,让她得以从容地凭吊往昔。
当年她在报纸上读到林公爵府被暴动的民众洗劫一空,险些被举火焚烧。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被保留下来,空置至今。这座府邸的主人结下了无数仇恨,建筑能幸存下来已是奇迹。辉煌的公爵府所有的家具已荡然无存,胡桃木门被拆成了碎片,连嵌在壁上的画像都不复存在,只余空落落的骨架,像一个过气的贵族,只剩下狼狈寂寥。地上没有任何破碎的杂物,或许是一切被贫民掠走,除了厚重的灰尘,整间宅邸异常干净。
她在三楼的一间房外停下了脚步。
门早已不复存在,空旷的房间一无遮拦,银色的月光从窗口映入,像一方冰冷的丝缎。
父亲的书房,是她一直想逃避的地方。每次被召唤到这里,总是面对一个又一个命令。没有关怀、没有微笑、没有半点温情,除了名义上的存在,她从未感觉到父亲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情感。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怎么想,正如她永远不明白自己对父亲而言是否具有意义。她没有遵循父亲的指令,更不曾为他带来骄傲,为什么一贯铁血自律的父亲却违背了原则,冒着搭上家族的危险,挽救了给他带来沉重耻辱的女儿。
一切的迷惑已无从得知答案。父亲死在了战场上,作为天生的军人,这或许是最理想的归宿。她也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灵魂却似乎依然拘禁在这里,徘徊着无法离开。
静默了许久,她走进书房,指尖贴着壁炉一寸一寸摸索,终于摸到一块微突的石块。她用力按下去,一声微响,地面露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中放着一把钥匙,一张陈旧的羊皮卷。
冰冷的钥匙触手光滑,比寻常尺寸略大,被铜锈蒙上了一层暗淡的外衣。精致的匙柄呈简洁的蔷薇花形,细碎的宝石在月光下闪烁,宛如梦境重现。
或许该感谢这里的废弃,让秘密能埋藏至今。
将钥匙放进衣袋,她还原暗格,最后环视了一眼,离开房间,从长廊另一头走出,残破的楼梯在脚下发出了轻响。
“谁?”
一声厉喝突然响起,她的心猛然一跳,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谁在那儿?”冰冷的男声在宅邸中激起了空荡的回音。
她保持沉默,加快步伐奔过长长的楼梯,冲到二楼时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臂,她甚至没有听见接近的脚步。面对陌生而可怕的敌人,她心如电转,以全力挣开了钳制,纵身跃向陈旧的窗户。
哗啦一声破碎的脆响,一个纤细的影子从二楼翻坠而下,落进了荒颓的花园。在地上滚了几圈消去冲力,起身奔过小径,瞬息消失在夜幕中。
两秒钟后,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废邸,凭着手提式晶灯,冒着冷汗的近卫官威廉看到了完好无恙的上司,“大人,您还好吗?刚才是不是有人闯入?”
灯光映亮碎裂的长窗,也映出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帝国最高执政官没有回答,他伫立良久,俯身拾起了一朵掉落的白色蔷薇。半晌,他低哑地开口:“立即通知警卫队彻底搜查邻近的区域,想尽一切方法找出入侵者,发现了什么立即报告,别伤害她!”
伫立在公爵府的执政官不会想到,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道命令,几乎让某个人陷入了绝境。
夜幕被灯火逼退,一寸寸让人无所遁形,寂静如死的黑夜被密集有序的搜查打破。数百名士兵封锁了街区,所有旅店被一一盘查,入住者逐一核对身份,凡有嫌疑的一律羁押。
她回不了旅店,更可怕的是天色将晓。她以为深夜静谧无人,将晶石镜片留在旅店房间,却与行囊一道被查抄的士兵带走,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局。随着天亮,绯红的眼睛会彻底暴露,沙珊的魔女现身帝都,会有什么下场不言自明。
废邸中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会导致如此严密的搜索?她已经无暇思考,最急迫的是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取回镜片。
半夜忽然而起的喧闹与搜查让以撒中断了睡眠。拉斐尔打探了一下,原因不明,但显然与己无关。喧吵逐渐平息,以撒已了无睡意,他正要开灯忽然停住,手探至枕下,握住了暗藏的枪。
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上多了一个影子,被窗外零星的灯光映得时浅时深。以撒扣着枪等待,冷锐的目光静静地观察。
影子一动,仿佛要拉开窗扉又停住了,继而是女人的轻语:“以撒阁下,抱歉深夜冒昧来访,请相信我并无恶意。”
动人的声音有点耳熟,以撒一时想不起属于谁。他微一思忖披了件外套挡住枪,起身按亮晶灯。“假如真如你所说,那么请进。”
窗扉开了,夜风随之涌入,一个纤细的身影随着纷扬的帘幕走入。以撒凝神注视,直至晶灯照亮了一双绯红色的眼眸。
“奥薇?”
这一意外惊诧至极,以撒心如电转,刹那间极度戒备,俊朗的脸庞上却露出了笑,“真令我惊喜,竟然是亲爱的奥薇。”
奥薇反手关上窗,微笑以对,“请原谅我不请自来。”
“你怎么会到帝都?”以撒目光闪了闪,语气轻松如常,“我是说你的眼睛,难道一路上遇到的全是瞎子?”
“用了一点巧妙的方法,说穿了一文不值。”奥薇倚着长窗,姿态自然,“或许您更感兴趣的是我为何冒险到帝都。”
“我的确十分好奇。”以撒莞尔,似不经意地微侧,枪已暗地瞄准了纤影。
“当然是为了您。”奥薇大方地坦白,甚至叹了口气,“不是为了以撒阁下我怎么会离开沙珊?这种冒险的行径简直等于送死。”
“我?”以撒故作讶然地一笑,杀意在心头弥散,“难道奥薇是为了保护我?”
“我真希望是这样。”奥薇耸耸肩,语气轻谑,“可惜上天的安排总与人意愿相悖。恕我直言,我接受的命令是杀掉您——假如您决定抛弃沙珊。”
以撒望着她,半晌点了点头,“那可真是遗憾,林公爵竟然舍得派出你。”
“是我自己的请求。”她微微一笑,像全然不知已命在旦夕,“一听说您到帝都,我就明白沙珊很快要完了。”
以撒停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她话中的含义。
“活着毕竟是件好事。我还年轻,并不想与林氏一起毁灭。”惋惜的语声一转,她终于表明来意,“不知以撒阁下是否还愿意接受我的效忠?”
这是真正的意外,以撒怔住了。尽管曾经有过收服她的念头,但数年前他已经放弃这一幻想。奥薇对林氏的忠诚无可动摇,又因其实力而备受器重,几乎不可能让她更改主人。
此刻她亲口道出请求,以撒不由疑惑重重,再度仔细打量。三年未见,她依然美丽,长发编成了一条粗辫,身姿轻盈灵巧,神态镇定从容,似乎没有任何疑点。以撒突然发现她的衣袖上有几道裂痕,瞬时灵光一闪,“刚才搜查的目标是你?”
这男人极其敏锐,奥薇心底的警惕更深了一层,脸上却神色不动,“您猜对了,是一点小意外,一时不察惊动了某位长官。”
“亲爱的奥薇,我得说你太不小心。”以撒顿时明白了几分,姿态闲适而优越,“听说过那些无稽的传言吗?假如被人发现,这双漂亮的眼睛足以令你上火刑柱。活活烧死的滋味可不怎么美妙。”
“确实如此。”奥薇赞同,流露出一丝无奈,“幸好您是一位高贵的绅士,或许愿意伸出援手。”
以撒一派置身事外的表情,“毕竟我是异国人,尽管同情,但能做的却很有限。”
奥薇委婉道:“假如您觉得我对您而言还稍有可用之处。”
“你的能力非常令人心动。”以撒技巧地回答,“可我怀疑你的效忠是否仅仅来自于眼前的压力,一旦危机逝去你便会转瞬消失,依旧忠诚于前一位主人。”
“您多虑了。沙珊陷落在即,红眸也难以见容于西尔,只有一位睿智强大的贵族才能庇护我逃过未来的死刑。”她的话语听起来十分真诚,“既然不想死,为什么我会欺骗唯一能救我的人?”
“不怕我把你交给执政府?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与其把我交给执政府,不如由您来决定为他们提供哪些情报。”奥薇平静地陈述,“我知道沙珊的军队分布、防线弱点、火器数量、攻守布置,甚至所有将领的姓名职务和作战风格,即使您在沙珊伏有密谍,恐怕也不如我了解透彻。”
以撒确实心动,表面上却依然矜淡,“你对林晰的忠诚仅只如此?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同样干脆地出卖我。”
“您不必担心。”奥薇莞尔,“对您这样地位非凡的贵族,我怎么会做出自绝生路的愚蠢举动?”
“地位非凡?”以撒笑容更深了。
奥薇唇角轻抿,“能主导与执政府谈判的重任,足见您身份尊贵。”
以撒挑挑眉,转了个话题,“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与林氏的密谍会面,不巧撞到夜巡的人。对方似乎是个地位较高的家伙,导致了一连串的麻烦。”
“那个密谍呢?”
“失足掉进河里,恐怕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你做的?”奥薇浅笑不语,以撒视为默认,轻鄙又多了一层,却也放下了心。
林晰是他的对手,但不代表他会喜欢肆意卖主的叛徒。这势利的女人是一枚送上门的棋子,他不介意随手利用。待沙珊事了再卖给执政府,这才是最适合叛徒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