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恭喜发财。笼子里黄嘴鹩哥的一声问候,让王树生憋不住乐起来。发财,发财,他应和着,走进外甥的宠物医院。

  揍啥呢?鹩哥拖着长声问,那是唐城老太太的腔调。他刚想说话,不料鹩哥像老头一样咳嗽一声,粗声粗气地回答:泡妞呢!王树生笑得前仰后合,手里拎着的狗粮差点掉到地上。爱国送来的这鹩哥真是个活宝,言语间好像参透了世态人生。笼子里两只蝴蝶犬,瞄见袋子里的狗粮,汪汪叫起来,爪子哗啦哗啦挠着笼子。崽崽,小美,再叫,打你!正专注地玩手机的孙颖,喊着狗的名字,恫吓道。

  孙志刚上大学那年,咪咪寿终正寝,他伤透了心,决计不再养猫。后来做服装生意有了些钱,看如今不少人喜欢猫啊狗的,他又萌生开宠物店念头。舅舅舅妈起初并不看好,喜欢小动物没错,可要把这当成营生,能行吗?林智诚却大力支持,说这买卖有钱景,要干就往大干,干脆开家全市最高档最有品位的宠物医院。他把一处底商给了大刚,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还让人送来了一只狼标本,一只鹰标本。

  王树生过来帮外甥刷房子、铺地砖。大刚让他只管监工,可王树生哪儿是闲得住的人,人家干,他也干,人家歇下了,他还干。小工们跟大刚夸赞说你爸人真好,忒实在。大刚听了心里美,也不解释。是啊,这个抚养他

  长大成人的舅,跟亲爹又有啥区别。装修完了,王树生又亲自布置临街橱窗。搬来从乡下刨来的大树根,剥皮,剔朽,刷了几遍清漆后,把那只张着翅膀,足有半米高的苍鹰固定在上面。又跟妈要来了些棉花,铺在地上,那狼像踩着皑皑白雪,孤傲的黄眼睛冷冷地看着路人。这两样东西摆橱窗里,让刘爱国看见叫了一声妈亲,这是干啥,小猫小狗的不给吓死才怪!于是,在他指点下,王树生又在另一侧橱窗布置了两把摇椅,一棵假树,树上搭了个猫窝。从装饰店买来一只仿真睡猫搁窝里,一只京巴放在了摇椅上。爱国还忍痛割爱,把家里一只会说话的鹩哥送给了大刚。

  非典过后,大刚聘了个兽医,宠物医院正式开张。他喜滋滋给姥姥姥爷打电话,说有空接他们过来看看稀罕物,香猪、龙猫、美洲蝾螈,还有懒猴啥的,他们也许一辈子没见过。又给林智诚打电话,未曾开言先是嘿嘿一阵傻笑:舅舅,沾了你点仙气,宠物医院一开业,生意就好得不得了。林智诚正开会教训着属下,一听他掩饰不住的喜悦,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可电话里还是端起长辈架子:你小子,快成宠物爹了,好好看着你儿孙们吧。没事别瞎扯淡了,我正在开会。除了给猫啊狗啊诊治病患,大刚还做起代购稀缺宠物、宠物美容、宠物用品批发零售等业

  务。他喊王树生来帮忙,舅舅好脾气好耐性,适合做这工作。也不指望干多少活,只是想让舅舅有个营生,有点事干。自家人明算账,每月给舅开三千块钱。

  外甥电话里一说,杨丽华先替丈夫答应下来。非典后,她说啥也不让树生拉脚了,三马子整天搁车棚里,落了一层土。王树生拾掇了一番,车身上写上宠物医院名字和联系电话。大刚说舅舅,看来我请你值了,你这流动广告也值三千。王树生骄傲不语。他每周给宠物医院进些货,看大家忙不过来,有时还打个下手。到后来,还学会了给狗洗澡,剪毛整型。除了不会治病,其他一切都干得像模像样。

  这会儿,他问孙颖你爸呢。孙颖盯着手机屏幕,指头飞快地跟人聊着天,头也不抬:跟李大夫去三角地了。人家丢弃的猫狗,他全当儿子给收养了,治病,打疫苗,还专门租了个院子。有空你去看看,那儿跟动物园差不多了。大刚这孩子,这辈子跟猫狗好上了,王树生想起了在他家养了那么多年的老猫咪咪。孙颖把贴着卡通图案的手机搁桌上,招呼卧在一旁的银虎斑:斑斑,给舅姥爷滚一个。这黑白条纹的小猫是她从家里抱来的,方脸,脑门上M形花纹,表明它血统的纯正和高贵。它尾巴有力地来回甩动,圆眼睛看看孙颖,又看看王树生,接着头往下一窝,身子灵巧地打了

  一个滚。滚完,并不起来,而是仰面躺在地上,蜷着两只前爪,眼睛朝上看着孙颖,似乎等着下一个命令。孙颖说:再给舅姥爷滚一个。小猫肉乎乎的,干脆原地滚了好几遍。王树生让它逗乐了,猫也通人性啊。

  王树生把狗粮搁货架上,顺手抄起笤帚扫起地来。这时孙颖忽然问他:舅姥爷,你说我要出现在周杰伦面前,他会啥表情?。周杰伦?王树生一愣,直起腰来,恍惚记起好像是个港台明星。你说他会不会为我神魂颠倒?孙颖接着问。

  看着孩子一脸的天真烂漫,王树生哭笑不得,只好敷衍着:会会,肯定会。你那么漂亮,男孩子哪有不喜欢的。孙颖确实漂亮,取了大刚和宋乔的优点,个头比她妈还高出一截。打小,宋乔就督促着她学舞蹈,学声乐。初中毕业,又听了冯红建议,让她上职高读了幼师,这样毕业后容易找到工作。可孩子心气高,志不在此。王树生问孙颖,听说你要参加啥形象大使选拔赛?孙颖点点头,说市里办的,冠军一万元,还有新马泰十日游呢。王树生一皱眉,孩子还小,大刚两口子不知琢磨啥,让她这么早进入成人社会。孙颖看出他的不高兴来,便说:舅姥爷,你out了。出名要趁早,等二三十岁再火起来,都成黄脸婆了!这小大人似的一番话,让王树生哑口无言。坐了一会儿,大刚还没回

  来,看时候不早了,他叮嘱了孙颖两句便起身回家。一拉防盗门,看见刘爱国翘着二郎腿,摇着折扇,正坐在客厅里等他。

  平安扣那么好商机,让别人抢了去,刘爱国一直耿耿于怀。非典过后,掀起一股保健养生热。好舞文弄墨的他,在别人的怂恿下,出了一本名曰《吃去病》的养生书。翻开花花绿绿的内页,与其说是养生书,不如说是一本吃货大全,里面以他拿手的饹馇菜肴为主,每道菜都对应治疗一个常见病症。每个看完这本书的人,都会心生这样的感觉:原来治病是如此简单容易,只要照着菜谱吃下去,小病可以吃没,大病可以吃小,得了癌症无药可救的也有了希望和盼头……当然,这里面不乏书商的创意。他们迎合了当下看病难看病贵,人们又追求养生防病的心理,经过一番包装炒作,隆重推出祖传中医、养生专家刘爱国和饹馇养生学说。

  爱国一下子火了!从天而降的名气,大把大把的钞票,砸得他有些晕头转向。有天喝醉了让老婆掐他一把,大芬儿一使劲,他哎哟一声。不过,疼归疼,这是真的,一切都不是梦。这些年,他潜心研究吃喝没有白落忙,一道道菜谱可不是虚的;婚礼司仪没有白干,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周易八卦也没有白看,参透了不少人想花小钱治大病的心理。要说祖传中医,他承

  认确实是没影儿的事。不过,现在资讯这么发达,这方面知识网上有得是,现趸现卖都来得及,他自信对得起这个名声。小诚,一个残疾人能够发财;大刚,一个地震孤儿能发达,他刘爱国凭啥就不能。甚至,他们所不具备的名气,一呼百应的影响力,他也能够赚到。他要趁热打铁,大干一场,把原来要干没干成的养生馆搞起来,发扬光大中华饹馇文化……刘爱国来找王树生,就是想拉他入伙,借力外甥的名人效应。看树生进门,他收起折扇开腔道:你呀,天生就是挨累命,一个给大刚帮个忙,值当的这么尽心竭力吗?王树生笑笑,换着衣服:你这大忙人,今天咋这闲在,不在电视上白话你的饹馇养生了?爱国说晚上还有一档节目,又问树生看完他的书有啥感受。树生说:没啥感受,就是有点难受。要是吃饹馇能去病的话,还要医院要大夫干啥,忒夸张了吧!切。刘爱国牙缝里冒出一个音节,你倒傻实在。你就是说出大天十六个点来,饹馇不还是饹馇嘛,就算整天吃,人也不能去病。你说一个吃食儿,硬要从里头说出名堂,说出文化来,谁信啊?肯定有人信啊,要不十几万册书都外星人买走了?你呀,吃亏就吃亏在不读书上。知道饹馇来历吗?跟你说,当年慈禧太后吃饭有个习惯,端上来的菜只夹两口就撤下。有一次

  御膳房端上了这种吃食儿,她一看没吃过,随口问这是什么菜。小太监赶忙回答:还没起名字呢,请老佛爷赐个名吧。她没吭声,吃了两口,太监要往下撤,谁知慈禧太后还没有吃够,说了句搁着吧。太监以为这是太后赐的菜名,马上传下去,老佛爷赐此菜名为饹馇。这以后,饹馇的叫法便在民间传开了。你说,这不是文化是啥?那不过是个传说,你是看见了,还是亲耳听到了?不管你研究饹馇文化也好,拿饹馇挣钱也罢,我觉得你当务之急,还是控制住血糖,把身体养好了。你看你,这些日子人都瘦了。以后当人面,千万别说我身体有儿。爱国哗地把折扇打开,呼呼扇着,你小舅可是懂得养生学,会吃不会病的人,我还想拿自己和你当正面典型宣传呢。还是算了,我老实给大刚打工吧,钱挣多少,心里踏实。刘爱国用扇子敲打着他:你呀,死脑瓜骨。要不你下岗这么多年,挣不了大钱,没魄力,没远大抱负。我要让事实告诉你,钱,是可以轻松赚取的。说这话时,爱国眼里闪着光亮。这种光亮,王树生只在毕成眼睛里看见过,他有些替爱国担心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杨丽华正在厨房忙着,大芬儿哭哭啼啼跑来告状,说爱国有了外遇。他就是一提包一提包往家拎钱,心不属于我也没用。天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五十几岁的大芬儿,还跟从前一样人高马大,骆驼这绰号对她来说,倒是名副其实。她号啕起来,连墙壁都嗡嗡共鸣。杨丽华怕惊动公婆,忙招呼丈夫做饭,拉大芬儿进了里屋,关上了门。王树生在厨房忙着,听见大芬儿一会哭,一会乐的。等再出来时,大芬儿脸上总算有些笑模样。杨丽华帮她把花脸擦干净,没吃饭,她又迈着大步咚咚地走了。

  王树生问老婆怎么回事,杨丽华道:还不是那个冯红,爱国什么时候又跟她酱到了一块?电视上网上炒的那些事,大芬儿没计较,她不相信那些小明星,会看上他家糟老头子。可他身边的人不得不防啊。白天去养生馆,她亲眼看见自己老公温柔地给冯红按摩。要不是早先爱国给她打过预防针,说联系出书,还有开养生馆冯红出了大力,她肯定会冲上去给她一个大嘴巴子。为了钱,她缩回了手,可回家越琢磨越气。难怪他平时跟我没激情,一年半载好容易亲热一回,还草草收兵。他说有糖尿病,身子不中了,我信了,可有病为啥跟人家这么来电?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话烂肚里,委屈憋在心里,死了又有谁知道!她冲杨丽华抱怨着。

  王树生觉得这事不大靠谱,冯红不会看上爱国。至于他这个小舅呢,倒是有点文人好色的小毛病,可他跟树生坦白过,说以前是有贼心没贼胆,现在

  是有了贼心和贼胆,又没了贼身板。爱国不会做那种事,一定是大芬儿疑神疑鬼。他说出自己的看法。杨丽华瞪他一眼:男人有钱就学坏,我早看爱国一身香水味,油头黑面的不是啥好枣。哎,你可别跟他学!这嗑唠的,我能跟他一样吗?王树生在心里反驳着老婆,嘴上没说出来。他问你怎么把大芬儿哄高兴的,杨丽华说:我跟她说,要留住自己的男人,先要拴住他心。要拴着他心,先要让他喜欢你。你要先从形象上入手,要给他新鲜感。我让她剪了个时髦发型,换几件漂亮衣服,再去磨磨皮……你就出馊主意吧!

  这怎么是馊主意呢?她诚心跟我讨教,我也跟她交心。现在我不也这么做吗,你还夸好看呢。王树生让她闷得没话说。自从上次给爸过八十大寿,让外甥媳妇一番打扮后,杨丽华尝到了甜头,天天睡前做面膜,还买来柠檬片泡水喝,口口声声说有美容去脂效果。虽然有些折腾,可更年期症状减轻了不少,王树生心里高兴,有时打打下手,帮她切些黄瓜片贴脸上。这会儿,他怕自己再多说几句,惹得丽华又犯病,只好打和:咱们两家情况不一样,大芬儿她有危机感,不一定搂得住。果然,大芬儿好像突然一下子开了窍,买了不少花花绿绿的衣服。到整形医院不光磨皮,还比照着明星脸整了容,甚至做了隆胸手术

  ,卵巢SPA精油护理。当她叫着老公,以崭新面貌出现在刘爱国面前时,着实把他吓得心律不齐。爱国来找树生诉说委屈:这回我算领教了,女人为拯救婚姻,啥事都做得出来。她跟踪我,拦着不让跟女的说话,这些我都能忍,最受不了的是她这回整容。以前吧,她只是丑点,那张老脸看了半辈子也习惯了。现在她这副模样,看着是俊了,可像戴着橡胶面具。夜里醒来,身边躺个陌生女人,吓得我汗毛都奓起来……瞧丽华馊主意惹的这事,王树生强忍着没乐。刘爱国的苦恼还不止这些,现在他是电视红人了,小报记者苍蝇一样围着他转。前天竟然把他堵在宾馆洗手间里,说要请他开个专栏,说说饹馇在治疗勃起功能障碍方面有哪些功效。妈的,我一把扒拉开他的录机笔,嚷道:‘老子糖尿病,早就ED了,别说饹馇,就是饹馇它爷爷绿豆也不管用!’王树生大笑起来,想起一句歌词: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是这个浮躁的世界,成就了现在的刘爱国和他的名气。不过,他能够走多远呢?

  他不羡慕爱国,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足:不用再起早贪黑了,不用看坐车人脸色了,生活也有规律了。早上步行去市场买菜,权当遛弯。饭后,陪爸出去晒晒太阳。林兆瑞爱和一群岁数差不多的老头,坐马扎上聊聊国家大事

  ,哼上几句评戏。王树生没睡午觉习惯,整个下午就在客厅鼓捣自己的戏剧人物木雕。晚饭后,杨丽华到楼下遛狗——大刚怕舅妈退休寂寞,送她一条小鹿狗。王树生找出仿真丝秧歌扇,跟小区里一帮老年人扭起秧歌来。锣鼓一响,浑身发痒。谁也不会想到,温和、平静,有时稍显沉闷的王树生,骨子里会有那么多喜剧元素。他爱扮丑角,鼻梁抹上白色豆腐块,便下了场。这一角色没有限制,即兴发挥。正是他的出现,搅活了整个秧歌队,烘托出热闹气氛。他肩、胯、膝、腕、肘扭动着,好像忘记了风湿病,忘记了生活中种种不如意,耳畔只有高亢的唢呐和轻重急徐的鼓点声。

  杨丽华也高兴。过去整天惦记着树生,上班怕钢厂出事故,退休后怕跟人家剐蹭撞车。现在,除了一周有三两次给大刚送送货外,基本都在家,她感觉很舒心。晚上你爱玩几点玩几点,知道回家就行。她对丈夫说。

  这种平静无漪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破。这天,大刚正在楼上跟北京订货。哗啦,叮咣,下面一阵乱响。他吓一跳,还以为是地震,但接着就听一阵叫骂声。原来,一只肉桂色的松狮犬做手术时发生了意外。狗主人,一个三十几岁的胖子,一听爱犬死了,顿时发了疯,见啥砸啥。大刚上前抱住他,亮明身份,招呼小李大夫倒杯水:兄弟你先

  消消气,有啥事儿好说好商量。胖子把杯子拨拉一边说不渴。小李满脸委屈:我用药、手术程序一点错误没有,狗狗就像人一样,心脏猝死,神仙也没办法。胖子一听恼了,又要扑过去。大刚一把拉住,低声下气赔罪:兄弟,是我们的过错,你要打要骂冲我来。你有啥要求,我们尽量满足。这话点醒了胖子。他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我们买它花了六千,又养它两年,每月至少五百,这是一万八。你们一块赔偿我三万吧,额外的,算是精神损失费。大刚有些为难:兄弟,我们都喜欢宠物,也算是同道中人。这样吧,我给你买只一模一样的,额外再赔你五千块,每年打预防针、洗澡美容,我全包了。咱们哥俩还交个朋友……不行,我就要钱,一分不能少!要不,你给它跪下,磕三个响头,说一百句对不起,事情就算拉倒。大刚气得直喘粗气。手术意外在治疗协议书上写得明白,没他医院多大责任,他想息事宁人才做了让步,没想到胖子提出过分要求。我理解你心情,也想协商解决这事,给你点补偿。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会答应你无理要求的。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说完他转身上楼。还没走出去三步,胖子突然抄起一边的凳子,搂头砸了过来。顿时,大刚血流如注。小李赶紧打了120,又要报警,被大刚拦住。

  王树

  生赶到时,外甥已让救护车接走。胖子看惹了事,不敢久留,他把松狮犬抱进了车子后备箱,冲王树生:你这当爹的,以后多管教管教你儿子,别他妈的光为了赚钱,把性命当儿戏。王树生追了出来,你不能走。胖子下车,有点心虚地抄起一根高尔夫球棒。王树生说:你把他打伤了,他没报警,我们也没跟你计较。毕竟在气头上,可以原谅你的冲动。不过,你要为你刚才那番话向他道歉。道歉?没那习惯,有本事你打我一顿,愿意打官司的话,我奉陪!胖子说罢扬长而去。

  好在大刚脑袋只是缝了几针,没留下后遗症。从医院出来,他对舅舅说:他没了狗,我受了伤,两下扯平了。换位想想,谁要是把我咪咪给弄死了,我也会跟他急的。看到缠了一头绷带、脑袋显大的外甥,王树生又心疼又难受。晚上,他连秧歌都没心思去扭了。不行,一定要找那小子说道说道,不能任由他瞎扑哧。几天后,他打听到胖子有家网吧,离宠物医院不远,就找了去。胖子还是那态度,说话又臭又硬。第二次上门,胖子两脚搁电脑桌上,正兴致勃勃地玩着游戏。一看又是王树生,先烦了起来:你这老头儿,你儿子都跟我没事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他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想讹你。我只想让你,为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向他赔礼道歉。你不是

  他爹呀?胖子一脸错愕。王树生说:我是他舅,娘亲舅大,这事我要管到底。两人没说几句,网吧里一帮小青年过来起哄,半推半搡地把王树生弄出网吧。王树生抻抻皱巴巴的衣服,冲胖子道:我还会来的,直到你认错为止!也许是怵了他,胖子有些日子没露面,直到有一天他的白色霸道车被王树生拦在门口。他不下车,王树生很有耐心敲着车窗,半晌胖子无奈地降下玻璃:大叔,我算服你了,你到底想干啥?松狮没了,我老婆跟死了儿子一样,好几天没吃下饭。我急眼给了你外甥一下,也是想教他长点记性,有点责任心。我最不爱听你这句话,王树生提高嗓门,你冤枉我外甥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也不管胖子愿不愿意,他拉开车门坐在副驾位子上。到了三角地大刚租的院子,王树生叫打更的老头开灯。

  这都是他收养救治的流浪动物。王树生说,明白了吧?你打的他人,伤的却是他的心。我敢说,整个唐城,喜欢小动物,这么负责任又有爱心的,没有第二个!两人的出现引起连续不断的犬吠,狗儿们撒着欢,围着两人打转跳高。灯影里,王树生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自顾自地说起外甥艰苦创业过程,和他从地震那年起跟小动物结下的情缘。

  满院子的狗啊猫的,让胖子想起自家的松狮。他虽然粗蛮,心肠并不坏。这

  会儿,他揽着王树生的肩膀:大叔,是我不对,回头找你外甥赔不是去。第二天下午,胖子果然来了。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管大刚叫大哥,骂着自己混蛋,晚上非要请他和舅舅撮一顿。这阵势弄得大刚有点懵,王树生赶来才替他解了围。胖子像握着王树生的手,使劲摇着叫着大叔:以德服人,你这才叫以德服人啊!没啥文化的他,引用了香港电影中一句台词表达他的折服。

  他拿出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说是医药费。大刚死活不接,王树生叫胖子收起来,坐下,给他讲了一番做人的大道理。胖子规规矩矩,洗耳恭听,等王树生说完,他激动地站起来:大叔,你说得忒在理。我才知道,王区长是你妹妹,她一句话就可以把我网吧封了啊。林瘸子——不,林智诚,是你小舅子。财大气粗,道上谁不知道他的厉害?你大人大量,没把我犯混的事告诉他们,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你忒仁义!又转脸冲大刚,脑袋伸给他:大哥,你要不解气,也给我一下子。他左右看看,抄起来那把凳子:来,还用这个,给我一下子,让我长个记性。王树生爷俩笑了起来。胖子又絮叨了会儿,才千恩万谢地走了。大刚看了一眼舅舅,突然掩面而泣。小时候,他不太理解舅舅,经常跟他顶嘴冲撞。现在,他越来越觉得王树生就像亲生父亲,在他人生每

  一个阶段,都起着重要作用,不可或缺!

  孙颖来送饭,王树生示意外甥把泪擦了,拉孙颖出来叮嘱着:你爸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你妈学校那边又忙,有时间你多陪陪他。秋虫唧唧,暮色四合。王树生问孙颖今天是几号,孙颖说:九月二十七号,舅姥爷你忘了,过几天就国庆节了。王树生若有所思点点头,过了一会说:麻烦你去对面鲜花店,给我订个花篮,只要黄色和白色菊花,明天我过去取。孙颖问干什么用,王树生说:小孩子家不该问的别问,快去!楼前路灯下,杨丽华穿着儿子穿过的校服,正在遛着小鹿狗。看见丈夫回来,忙问外甥的事怎么样了。王树生长出口气,说总算圆满解决了。真没想到,为一条狗闹出这么大动静。你说,动物跟人感情真就这么亲?还真别说,我现在就觉得它比儿子亲。杨丽华抻了一下狗绳,跟斌斌吧,还动不动吼几句;跟它,一点脾气也没有。就算生气,一看见它乖巧模样,气也消了。两人一起往家走。在楼口,王树生站下:明天是丁媛忌日,我订了鲜花,咱们一起去看看她。杨丽华嗯了一声:一晃媛媛走一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是该去看看。也叫着斌斌吧,媛媛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了。他心里啊,这个干妈比我有分量。仿佛又回到年轻时代,是在戏园子星罗棋布的天津南市。空气

  中回荡着评戏的乡音乡韵。刚演完《杨乃武与小白菜》,还没卸妆,林兆瑞就被刘丽珠拉去吃宵夜。从黄河戏院出来,早春的雨丝飘洒在脸上,凉丝丝的。他很兴奋,尽管肚子在骨碌碌叫着。

  两人走在夜晚的小巷里,石板路面油油的,反射着幽微的路灯光。刘丽珠穿着软呢长外套,头发优雅地盘在脑后。都解放了,她怎么会穿民国的服饰?他在梦里怎么也想不透,正如都在排新戏,他怎么会去演从前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样。梦就是梦,即便是在梦中,林兆瑞也记得,丽珠告诉过他,头一次听到他高亢、明亮的嗓子,听到全场叫好的大甩腔,她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

  睡梦中,林兆瑞脸上浮现出笑意。他扮相英俊,嗓音甜润,演出时台下戏迷甚至往上扔金戒指。城市刚解放,这些阔太太阔小姐还有几年的风光。林兆瑞的戏迷不少,可他没想到会得到一个女大学生的垂青。他翻了个身,肚子有点饿,又感觉到了小吃摊砂锅云吞的炭火和热气。阴冷的三月晚上,他和丽珠手拉着手,朝着云吞摊的马灯走去。这时,刘丽珠的父亲从黑暗处突然现身,挡在前面。瘦小,落拓,没有说话,但这个广东商人脸上表情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决不允许我女儿嫁给一个戏子!

  丽珠拉着他调头就跑。他们跑呀跑,两脚腾空,在夜晚的城

  市上空跑着。梦里,林兆瑞看着这一对年轻人,好像《小女婿》中的香草和田喜。他不止一次地跟演员们说,要演好角色,就要进入角色,揣摩透他们的心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说戏,还是在演戏。渐渐地,只有他一个人在夜空中奔跑。丽珠哪儿去了,他忽然有种不祥之感。耳畔冷风飕飕,老头鸡爪子一样被烟熏黄的手,就在脑后,就要抓住他了……林兆瑞出了身冷汗,突然惊醒。外面,十月底的秋雨敲打着窗玻璃,夜风像只手一样在推着阳台的门。怎么会梦见五十多年前的事?他心口一阵阵绞痛,半天没理出个头绪。疼痛缓解后,呼吸着潮腐的空气,他又陷入断断续续的梦中。

  这回是在地震后的废墟上。天还在下着雨,不是雨,是血一样红色的泥浆。看不到丽珠,也看不到燕儿和小诚。可怕的寂静里,只有簌簌的雨声。忽然间,响起震耳的评剧开场乐,天边低垂的阴云一下子散开,眼前矗立起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戏院,雕梁画栋,光彩照人。刘兰芝手里攥着两张票,站到他眼前:走吧,时候不早了,还傻愣着干啥?这时,大地忽然颠簸起来。一声巨响,大戏院轰然倒地,变成一堆瓦砾。他在梦里哭泣起来。刘兰芝醒了,推了他两下……林兆瑞早上起来胸口隐隐作痛,服下硝酸甘油,还在想着夜里的梦。

  噩梦虽然让他

  心里疙里疙瘩的,但很快被现实中的喜悦冲淡:今天大戏院落成剪彩,还要举行首场演出。好久没在公共场合露面了,一定要注意形象,林兆瑞扎好领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王树生拿着金镶玉拐杖和西服,在旁边侍候着。小诚刚进家门来接他们,吃着杨丽华买来的油条豆浆。刘兰芝说:老头子,你倒是快点扎古呀,孩子们都等着呢。一切收拾妥当了,林兆瑞才拄着金镶玉拐杖,器宇轩昂地说声走。虽然步伐有些迟缓,但从爸转身迈步的身形中,王树生还是看出一点当年英俊小生的影子。

  林智诚的越野车就等在门口。林兆瑞瞅一眼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车子,冲儿子道:我爱晕车,我跟你妈还是坐树生的车好。老两口搀扶着上了三马子。王树生关上门,别上插销,冲小诚得意地一摆手,招呼着坐好,便发动了车子。这老两口,真是有福不会享。林智诚咂咂嘴,只好让杨丽华上他车子。

  老远就看到悬空气球和彩虹门。大戏院与他梦里的丝毫不差,雕梁画栋,古色古香。退下来这么长时间了,头一次面对观众,林兆瑞唯恐有什么不得体,他抻抻衣服,又弄弄领带,问老伴歪了没有,刘兰芝摇摇头。我要在弟子、学生面前,告诉他们:我,林兆瑞,还能再为评戏蹦跶几年!林兆瑞朗声道。

  落成剪彩后,举行了首场演出。经典

  剧目《向阳商店》,20世纪60年代红极一时的现代戏。这出戏,每句唱词林兆瑞都倒背如流,当台上演员唱到哥俩叙旧一折,他忍不住打着拍子跟着哼唱起来:我劝你请假休息,你眼泪颗颗往下落。你说是妻儿老小要活,也只好受折磨。那时节弟望兄来,兄望弟,泪眼相对,无话说……年轻人看戏图个新鲜,林兆瑞看戏却是在忆旧。这些唱词,混合着特定时代的气息、情感,一声声兄弟,让他想起王天喜——他的矿工老哥。

  那时,灾荒年刚刚结束,不再担心饿肚子了,人们又有心思喝茶听戏。那是评剧第二个春天,不管什么时候打开话匣子,都有评戏唱段。这台放《小女婿》《向阳商店》,那台放《夺印》《刘巧儿》。每天他排戏回家吃罢晚饭,树生都会屁颠颠跑过来:林叔,我爸叫你过去。王天喜已在葡萄架下摆好小方桌。两人坐在躺椅上,摇着大蒲扇,切磋起评戏来。天喜喝大叶子茶,他喝加糖的白开水,这么哼唱着,陶醉着。有时一句话也不说,但心里那份默契,足够两人品味很久很久。直到夜阑人静,两人才依依不舍分手。

  文革开始,王天喜成了老矿长的保皇派,被戴着红袖标的小青年揪斗。回家脸上带着血嘎巴。他过去探望,正看到天喜握着果树剪,凑近葡萄架在剪枝。咔嚓咔嚓的剪子声,带着愤懑、

  委屈、惶惑和不解。后来,王天喜也造起反来,很快被结合进革委会,还作为工宣队代表进驻文化局。而这时,林兆瑞被打成牛鬼蛇神,发配回工人新村扫大街。老哥俩当街遇见佯装路人,不交一言,关起门来仍然称兄道弟。葡萄熟时,王天喜总会剪下最好的,送过来尝尝鲜。

  他又想起那一年他被团里的造反派揪斗情形。那帮小青年让他站在两张垒起的桌子上,脖子上挂块大牌子,上书牛鬼蛇神林兆瑞。头顶蓝天白云,周围人声鼎沸,口号阵阵。当时他正值壮年,什么时候都能苦中作乐。他想,这多像一座大舞台啊,于是在肚子里哼唱起评戏来,批斗完结,一出戏也唱完。出乎他意料,造反派居然给了他一毛钱。这算是肯定他的认罪表现吗?他心花怒放,攥着钱直奔合作社,四分钱买咸菜,六分钱换白糖。回家就兑上凉白开,和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地喝起白糖水来。后来,他才知道,这一毛钱是工宣队代表王天喜特批的。

  好久没这么过瘾了!林兆瑞叨咕着,像是又尝到了那甜丝丝的白糖水。他模糊记得莎士比亚曾把人生比喻成一部七幕剧,这最后一幕是牙齿掉光、眼睛失明、味觉消失,一切都没有了。他林兆瑞现在就到这第七幕了,幸运的是,他还拥有这一切,能听到看到最美的评戏,还有那么多珍贵的回忆。比起不少

  人来,我的人生还算是幸运的。他喃喃自语。

  回到家,林兆瑞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他拿过毛笔,随手在宣纸上写下几行字:莲花落美池,今生无憾事。梨园梦得成,天堂亦有知。他想给老伴讲解一下,刘兰芝说:兆瑞啊,你不说我也懂啥意思。他望着大字不识几个,却能够看透他心思的老伴,那你倒说说看?刘兰芝抻了抻衣角,指着第一行:我认识这两个字,莲花。你说的是评戏,咱们家乡的莲花落子。手指又移到第二行和第四行,这个字念生,这个字念天。你这几句话意思是,大戏院建成了,高兴,这辈子没啥遗憾事情了,你还想让地震没了的人们知道这个好消息。林兆瑞惊讶地张大嘴巴,连连点头,握住老伴的手。兰芝啊……他的声音哽咽了,谢谢你,真的……晚上林兆瑞要庆贺一番,让树生叫小环小诚回家吃饭。王树生刚拿起电话,他又说:你先问问他们是不是有时间,要是没空儿就算了。树生明白老人家意思,怕耽误两个大忙人的工作。果不其然,林智诚说晚上有个重要项目要跟人谈,已经约好了,看能不能早点完事争取赶回来。王卫东接电话都透着效率和速度,还没等哥说完,干脆地说没空儿就搁下电话。一会儿,她又拨回来了:对了,你让爸妈晚上看新闻,大戏院落成仪式上有爸的镜头。饭桌摆好,一家

  人围坐着,眼睛却盯着电视机。杨丽华一个人在厨房忙活,跟儿子说电视上爷爷出来时喊我一声。王斌端着菜出来,嗡声嗡气道:爷爷,你今天穿上西服,真是又年轻又帅气。林兆瑞笑道:我都八十了,还年轻啊?瞅着上了高中的大孙子,刘兰芝满脸都是笑,这孩子,真会讨你爷爷欢喜。王斌有点逞强,盘子搁桌上,撒欢撂蹦地喊:爷爷,你真是帅呆了,酷毙了!正闹腾着,只听哗啦一声响,大家吓了一跳。原来墙上写着三平堂几个字的画轴,掉了下来。王树生赶紧拾起来,要找钉子,重新挂上去。刘兰芝有些心慌,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招呼儿子说先别挂了,看电视吧,你爸出来了。

  电视里正播着大戏院落成典礼的热闹场面,林兆瑞和市领导一块剪着彩,礼花在空中炸响,他头上肩膀上落了不少彩纸。老爷子看着电视,开心地笑着,手轻轻在抖动。当听到主持人宣布大戏院落成典礼到此礼成,欢迎领导和嘉宾欣赏评剧演出时,他站立起来叫了一声好,随即眼睛一瞪,身体向后一挺。王树生眼疾手快,一下子将老人家托住。硝酸甘油!他冲杨丽华喊,又吩咐一旁的儿子,快打120!对于耄耋老人来说,一次简单的活动,一点点情绪波动,都有可能把他击倒,身板再好也不行。非典时对女婿、儿子的挂念,大戏院落成的

  兴奋过度,一忧一喜两下夹击,便得林兆瑞本已脆弱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深度昏迷的林兆瑞,感觉自己被埋在地震废墟里。身上覆盖的砖石瓦砾压得他出不来气,就要窒息了。但随后,他觉出一身轻松,灵魂像是漂浮到空中,俯视着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躯壳和紧张抢救的医护人员。他想告诉他们,自己活八十了,这辈子没有遗憾了,让他们别忙活了。想告诉急火火赶来,近乎疯癫的儿子,让他轻松上路吧,放弃徒劳的抢救。但是他的努力没有成功,没有人能看到空中的他,明白他的意思。

  耳畔一片嘈杂,像是到了舞台乐池。林兆瑞吃力地辨别着,试图听出板胡、二胡、低胡、板鼓、梆子、笛子、扬琴……奇怪的是,没有这些东西,最终飘过来的是呜呜啦啦的唢呐声。那是唐城人办丧事才有的喇叭声,高亢、嘹亮、嘈杂、热闹。远方,地平线上露出一道神秘的光亮,那座数次出现在他梦中雕梁画栋的建筑再次显形。在这一瞬间,他猝然清醒,明白那正是自己要去的地方……林智诚赶到医院时,父亲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砰砰,大夫反复进行着电击除颤,可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林智诚眼睛充血,嚷着我爸没有死,再来!上前抢夺大夫手里的器械。王树生一把搂住他,强摁到椅子上。卫东哭喊着冲他说:小诚你清醒一下

  ,咱爸是笑着走的!林智诚颓然出溜到地上,双膝跪着,向父亲移去:爸,爸,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啊,你儿子回来了!林兆瑞没一点反应。护士赶紧给老人家蒙上白单子,小心翼翼地推出了抢救室。

  王树生抱起林智诚,浑身是汗。林智诚满脸是泪:姐夫,爸得你济了,你是他儿子,我不是人!王树生抹了把泪:快别瞎说了,还是先回家吧,商量商量怎么办。在车上,林智诚渐渐恢复了平静,问妈呢。王树生抽动了下鼻子,说妈没事,丽华、爱国他们陪着呢。林智诚说去我那吧,王树生嗯了一声。两人到了别墅不大一会儿,王卫东、刘爱国也赶来了。听王树生说起父亲犯病经过,林智诚再次掩面哭泣:是我害了他老人家,我要是不建这个破戏院,也许老人家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王卫东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父亲身子一直硬朗,如果知道老人家这么快就走了,她说什么也要抽出时间来多陪陪他。父母啊,活着时,最亲近的儿女都容易忽略他们的存在,可一旦永远离开,再也没有那双关注着你的眼睛,那颗惦记你的心了,你会心痛后悔一辈子的。王卫东躲到里屋,泣不成声。

  刘爱国毕竟见过些世面,屋里也属他辈分高,一看这阵势,他拍了一下桌子:老林都多大了,你们知道吗?过去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老爷子活了八十

  也算长寿。再者说了,他这辈子闯过了天灾,躲过了人祸,感受到了晚年的幸福,儿女的孝顺。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没有宿敌,他盼了多年的大戏院也落成了,没有受啥大罪就撒手合眼了,他还有啥遗憾的?要我说,他心满意足地去了,你们号丧个啥?爱国说着说着,自己却眼圈红了。他在饮水机上接了杯水,一气灌下,把几个人招呼到一块:都别跟孩子似的了,还是商量一下事咋办吧,抓点紧,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准主意。爱国干脆点名:小诚,你先说,这喜丧咋办?林智诚一抹泪:大办!把我爸接来,吹上三天三宿喇叭。不要花圈,灵堂全部鲜花布置……王卫东不赞成搞这么大排场,可毕竟小诚是父亲骨血亲生,她不便表态反对。她说,那我去联系一下墓地。林智诚摆摆手:我早就准备好了,把全市最好的墓地买了下来。我不能让爸妈百年之后,连个像样的栖身之地都没有。听了这话,王树生不禁想起小诚亲妈,还有自己的父亲、姐姐。地震后他们和其他死难者一样,就那么一块埋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小诚这么做也是心理补偿吧。

  刘爱国领着他们兄妹几个去征求刘兰芝的意见。老太太刚从医院回来,出奇的平静,头脑条理清晰。她说:小诚啊,你的心思我了解,可你爸的心思

  我比你更了解。他一辈子不愿麻烦人,你就让他安静地走吧。送你爸,一不要吹喇叭,二不要收礼钱。还有,他在家住二十来年了,已经习惯了。生前他都没去你别墅住,说不习惯,你还是让他从这儿走吧。一番话,说得儿女们眼泪汪汪。刘兰芝又说:我已经给他穿好了我做的装裹,你们放心,合身着呢。冬天的,夏天的,他冷不着热不着……妈!林智诚一声妈,引起屋里哭声一片。

  在刘兰芝坚持下,林兆瑞的丧事办得简朴又庄重。楼门口搭起了灵棚,灵棚正中黄白二色的菊花组成一个大大的奠字。左右两边,挽联高挂:兆友同哀,每忆呕心呵护乡土莲花落;瑞星犹殒,应期化碧栽培时新评剧人。灵棚四周摆满了黄灿灿的菊花。一阵阵药香,招惹来嗡嗡的蜜蜂。都秋天了,还有蜜蜂,这让大家啧啧称奇。

  供桌上,摆着四碟点心供果,还有厚厚的戏本和老人用过的笔墨砚台。摇曳的供烛,照着镶着黑框的十二寸黑白照片。林兆瑞向人们微笑着,慈祥而和蔼。放了一会哀乐,刘爱国把录音机拿走,搬来一架老式唱机。为了却老人心愿,他特意找来一张20世纪50年代的黑胶密纹唱片。唱针缓慢旋转起来,喇叭里传出马泰的《硃痕记》:

  跨战马提钢刀西凉踏遍,

  为国家这几年东挡西杀,

  南征北战,

  血染沙场,

  马不停蹄忠心

  保江山。

  ……

  林智诚的思绪跟着唱腔遨游,与父亲在一起的岁月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放映。他模糊地记起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去过一次姥爷家。那阴森的墙根里长满青苔的小洋楼,至今让他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老头儿不认林兆瑞这个姑爷,却喜欢小外孙,偷偷塞给他两块大洋钱,可孩子一出门就扔了。姥爷后来打成右派倒了霉,林智诚记得是爸饿着肚子,把家里舍不得吃积攒下来的一点粮食送去,才让老人家活过了灾荒年。可倔脾气的老头儿,却至死都不认这个姑爷。当年,林智诚觉得爸很窝囊,一直不理解。现在,他觉出了父亲的伟大。

  他想起当兵离家时,父亲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想起地震后,父亲在瓦砾中拼命扒他的焦急;想起办病退回家时,父亲那爱莫能助、充满忧虑的眼神;想起自己发达后,父亲给他的每一句忠告;想起因为他的终身大事没个结果,父亲埋藏心底的遗憾……他越想越心痛,他想告诉父亲:儿子是多么爱他,父亲这个字眼在他心里是多么重要。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情愿拿出一半时间来陪父亲;拿出自己所有,换来父亲活生生的微笑。然而,一切都已惘然!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谁这时候添乱?他想都没想,摁了一下。可不一会儿,手机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林智

  诚赶紧往外走,生怕惊扰了父亲。走到几十米开外,才从兜里掏出手机。是管艾,半年没有音讯的管艾!林智诚心跳剧烈加快,颤抖着举起手机,让心绪平静了一下,才喂了一声。

  你还好吗?管艾问。林智诚眼里顿时蓄满泪水,他心里说不好,电话里却说了声:好。管艾听到评剧唱腔,问:你在外面吧?

  林智诚嗯了一声。

  没事儿了,听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过些日子我就回唐城。回来吧,我们都想你!

  电话挂断后好长时间,林智诚还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王树生看到表情复杂的小诚脸上一片泪水,慢慢转过脸去……管艾随后在短信中,告诉了林智诚实情。前段时间,她全家得了非典一直隔离,父母去世,她现在已是孤家寡人……管艾没有说的是,在非典这段时间,她回忆起和林智诚交往的一幕一幕,真是每天都有新发现。暴戾背后的善良,贪婪背后的无私,放浪背后的纯情,残缺背后的健全,多个侧面的林智诚,让她惊讶于矛盾的统一。如果说,之前对林智诚还是仅存好感的话,现在经历过非典的生离死别,经历了父母的突然过世,她已经把林智诚看成可以终身相许的依靠。她对自己说,如果能够活着出去,如果林智诚在失去联系这么长时间后,依然还惦记着她,她一定要站在他的面前亲口告诉他,她喜欢他!

  林智诚看

  完短信,攥着手机,看着父亲的遗像,叫了一声爸……世间万物,总是这么悲喜交织着。林智诚想起父亲在他截肢后,安慰他说过的话:上天在人一落生,就准备了一好一坏两件礼物。上天是公平的,不可能总给一个人好礼物,也不可能总给一个人坏礼物。给你坏礼物了,他就会想法再给你个好礼物。现在,在他为父亲去世伤心纠结时,管艾的突然出现,让他感到了生活的希望。这也许是上天对自己的一个补偿吧,他想。

  林兆瑞去世只在报上发了条讣告,可自发来吊唁的人却络绎不绝,这可把刘爱国忙坏了。他穿上白绸缎褂子,戴个大墨镜,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地看。大芬儿瞪他一眼:瞧你这德性,打扮得跟特务似的,当个大操儿至于这么捯饬吗?爱国说:我这哪儿是捯饬,这是掩饰。好歹咱也是个名人,万一被认出来追着要签名,岂不是耽误正事?老婆笑了:怪兽,时时处处拿自己当名人呢。刘爱国把养生馆丢下,来帮这个忙,就为了他所敬重的老林,他这辈子的至交兄长。他迎来送往,汗脖流水的,一会儿喊着三鞠躬,孝男孝女谢;一会儿,又跟问他在哪上礼的客人解释:林家白事简办,不收礼金。他嗓子都哑了,最后看人多得实在招架不住,就在毛头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张贴出来:衷心感谢至爱亲朋,真心谢绝礼金!

  尽管是简办,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王树生带领王卫东、林智诚和晚辈们,跪在灵棚里,不停地磕头谢孝。刘帅迎着来宾,一人递给一枝白菊花别在胸前。这时,一阵长号由远而近,张万田呼天抢地出现在面前。刘爱国忙喊刘帅等人架住他。万田老泪纵横,高喊着:老哥,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咋说走就走了呢!在街坊邻里眼里,林兆瑞就是一个和善的老头。心肠好,连用过的注射器针头,他都给弄弯了,用纸包上,生怕伤了收破烂人的手。他行事低调,不让儿子开着豪车进小区,不让闺女坐着公车回家,很少人知道他是唐城最有钱的开发商和最有权势的女人的父亲。出来进去,整个小区人都尊称他林大爷,一个古道热肠的老爷子,一个评剧老艺术家。他人缘好,只要一个小区见面搭话脸熟的,不管谁家有红白事,他都会过去看看,上个礼。张万田老娘过世,他跟老伴一商量,把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两千多元退休金一分不少送了过去。

《那座城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