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 1

  孙秘书带着执行组长走到监狱密室门外站住了。

  执行组长立刻紧张了:“长官,这里除了王站长任何人不能进去。”

  孙秘书从裤袋里掏出了钥匙:“这就是王站长给我的钥匙,到走廊尽头看着,任何人不许靠近。”说着已经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门开了。

  执行组长兀自半惊半疑,站在门口。

  孙秘书半个身子已经进到门内,目光射向他:“我在里面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只有王站长和你知道。”

  “是。”执行组长这才信了,立刻向走廊那头走去。

  密室的厚铁门从里面沉沉地关上了。

  孙秘书在密室里电话汇报:“从严春明那里看不出共产党对梁经纶同志有怀疑。知道梁经纶同志共产党身份的还有五个共产党,其中两个是我们中正学社的学生,三个是共产党学生。梁经纶同志的意见是对这五个人都不要刑讯。”

  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那就不要刑讯。除了严春明,梁经纶同志和今天抓的学生让何副校长一同保释。”

  孙秘书:“是,建丰同志。我担心王蒲忱同志释放他们,在徐铁英尤其是陈继承那里会有阻力。”

  “你管多了。记住你是党通局的人,是徐铁英的秘书。”

  “是。”

  好长的电话线,门外那部值班电话被摆到了华北“剿总”会议室主席台桌上。

  电话铃终于响了,十分响亮。

  所有的目光,不同的眼神都望向了那部电话。

  王克俊当然不会去接这个电话,陈继承和李宇清也对望着。

  李宇清:“还是你接吧。”

  陈继承也实在不想接这个电话,可他是会议主持,只好拿起了话筒。

  旁人听不见,可电话那边的声音在陈继承耳边十分清晰:“继承吗?”

  陈继承脸色立刻变了,两腿一碰:“是我,校长。”

  “校长”两个字使所有的目光都变了,原来经意和不经意关注电话的人都盯向了陈继承。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现在跟你打电话的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不是什么校长。”

  所有人都看见,陈继承两眼一片茫然!

  陈继承又听到那边的声音:“说话。”

  陈继承:“我在,总统。”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知道我的桌子上现在摆着什么吗?”

  陈继承沉默了一两秒钟:“请总统明示。”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我现在没有什么明示。华北‘剿总’的副总司令兼北平警备司令部总司令的职务你都不要干了。还想我保你,今天就离开北平回南京。免职的电令我明天再发。”

  电话在那边搁了。

  话筒拿离了耳边,却依然握在手里。从黄埔开始这只手便使过无数把枪,这时竟把话筒也当作枪了,下意识地向右边递去。

  李宇清立刻站起来,从陈继承手里接过话筒:“我是李宇清,总统……”

  话筒里只有长长的忙音,李宇清凝望向陈继承。

  “总统命我立刻飞南京。”陈继承这才缓过了神,嗓音却明显嘶哑了,“你们接着开会。”再不跟他们多言,径直向台侧走去。

  曾可达的眼神有了反应。

  王蒲忱的眼神装作没有反应。

  反应最强烈的是徐铁英的眼神,他同时站起来,望着陈继承即将消失在台侧的背影。

  那个背影停住了,陈继承转过来的眼神正好跟徐铁英望他的眼神碰上了。

  陈继承:“你出来一下。”

  背影这才消失在台侧。

  徐铁英也不再讲级别,直接快步走上主席台,从李宇清、王克俊座后向陈继承离开的方向跟去。

  会场大门外的宪兵一齐敬礼。

  何孝钰的眼睛亮了,随即站了起来。

  谢培东也从围着那棵大树的砌石上站了起来。

  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是何其沧,徐步而行,使得后面人的速度也减慢了。

  随后一肩的是方步亭,然后是李宇清、王克俊。

  这四人一组出了大门,接着出来的是曾可达、方孟敖,走在最后的两人竟是王蒲忱和徐铁英。

  父亲他们要下台阶了,何孝钰一激动便想迎过去。

  “等着。”谢培东轻声提醒她。

  果然,李宗仁那辆别克车飞快地开过来了,停在台阶下。

  王克俊的美式小吉普开过来了,停在别克车后面。

  坐在车里的方步亭的司机也发动了车,准备开过去。

  谢培东向他摇了下头,车便依然停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

  何其沧、方步亭下了台阶。

  李宇清、王克俊下了台阶。

  两辆车的门立刻拉开了。

  李宇清向开门的副官:“何副校长和方行长坐李副总统的车,我坐王秘书长的车。”

  “是。”开门的副官立刻将手护到了车门上方。

  何其沧没有上车,而是望着李宇清。

  李宇清立刻明白了,向站在台阶一侧的徐铁英和王蒲忱说道:“你们先去放人。”

  “是。”王蒲忱应了声,同时将手一让。

  徐铁英什么表情也没有,下了左侧台阶,向大门走去。

  王蒲忱跟着向大门方向走去。

  何其沧有了温颜,对李宇清:“请李副官长稍等,我们先跟家人打个招呼。”

  李宇清:“好。”

  何其沧乜了一眼方步亭,俩人向大树走去。

  大树下,谢培东、何孝钰满眼望着他们。

  面对面站住了,何其沧先望了一眼女儿,然后望向谢培东:“请谢襄理带孝钰回去,告诉你们行长夫人,开完会我去你们家吃饭。”

  谢培东似乎明白了结果,又不便明问,只好答道:“好。走吧。”

  “等一下。”何其沧叫住了谢培东和何孝钰,回头望向台阶,“你,过来一下。”

  是在叫方孟敖。

  方孟敖何时这样迟钝过,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曾可达轻声提醒:“叫你。”

  方孟敖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何其沧望着方孟敖:“想喝什么红酒?”

  方孟敖:“今天不想喝酒。”

  “胡说!”何其沧转望向谢培东,“管家的,家里有什么好红酒?”

  谢培东:“还有几瓶拉菲。”

  何其沧:“开两瓶,醒在那里。”说完便拄着拐杖向别克车走了过去。

  方步亭望了一眼儿子:“你告诉他们吧。”跟了上去。

  方孟敖望着姑爹和何孝钰:“南京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司徒雷登提名,何伯伯答应出任副主任,我爸是委员。他们已经去放人了,何伯伯晚上去我们家,应该是为了陪木兰吃饭。”

  三个共产党,三双眼睛,此刻都不知道该如何交流了。

  何其沧和方步亭坐的别克车已向这边开来。

  紧跟着的是王克俊那辆美式小吉普。

  三双眼目送着两辆车开出了大门。

  方孟敖:“是去行辕留守处开会,我和曾可达也要参加。”说完大步向台阶前另一辆开过来的吉普走去。

  谢培东望向何孝钰,何孝钰还在望着方孟敖的背影。

  谢培东轻声道:“上车吧。”

  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王蒲忱的车开进来了。

  徐铁英的车开进来了。

  早就接了电话,孙秘书、执行组长、警备司令部的宪兵连长,还有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都已在这里等候。

  王蒲忱下了车等着徐铁英也下了车,二人一起向这群人走来。

  “抓捕人的名单。”王蒲忱望向执行组长。

  执行组长立刻从中山装下衣口袋里掏出好几页名单递了过去。

  王蒲忱快速地浏览了名单,接着望向那几个人:“要放人,分批放。怎么放,等我和徐局长的命令。”

  四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应,有些是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是装作没有反应过来。

  王蒲忱对徐铁英:“我们赶紧商量吧。”手一伸,领着徐铁英向楼房正门走去。

  王蒲忱卧室里陈设简洁。

  简易的白木单人床。

  简易的白木书桌。

  简易的白木书架。

  房子中间那张黄花梨的麻将桌和四把黄花梨麻将椅便显得格外刺目。

  徐铁英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这间房子的陈设,径直走到麻将桌左侧坐下了。

  王蒲忱在他对面坐下了。

  徐铁英轻轻敲了一下麻将桌面:“黄花梨的?”

  王蒲忱淡笑了一下:“是吧。”

  徐铁英:“马汉山这一向就住在你房里?”

  王蒲忱:“马汉山当站长时就住这间房。您看名单吧。”把那几页名单轻轻摆到徐铁英面前,接着从麻将桌上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副老花眼镜递了过去。

  徐铁英当然知道这是马汉山打麻将时戴的眼镜,坦然接了过来,戴上。

  名单密密麻麻,戴上眼镜便一目了然。徐铁英的眼从镜框上方深望王蒲忱:“你很会做人,在我们党国像你这样会做人的不多了。”

  王蒲忱:“徐局长多批评。”

  徐铁英这是今天第一次露了一下笑脸,不再接言,低头看名单。

  第一页很快便翻过去了。

  第二页也很快就翻过去了。

  最后一页,也就是重犯名单那一页,徐铁英盯着一个名字不动了:“梁经纶”!

  徐铁英取下眼镜就摆在梁经纶那行字上,又深望着王蒲忱:“我也有一份名单,想了好些天,今天给你看。”

  徐铁英解开了军衣下面口袋的纽扣,拿出一页纸,递向王蒲忱。

  王蒲忱:“徐局长,如果是我不应该看的,最好不要给我看。”

  徐铁英见他不接,便将那页名单摆到桌面,推了过去。

  王蒲忱只能看了:

  蓝头笺印——中国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

  右角印戳——绝密!

  王蒲忱的目光有了变化。

  行头上有一行签字:“速报总裁

  陈立夫”!

  文件标题——关于保护蒋经国同志的报告!

  接下来的称呼只有两个字:“总裁”。底下是提纲挈领的几行字,再下来便是两组名单。

  王蒲忱的眼中赫然出现一行惊心的黑字:“不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

  徐铁英开始看王蒲忱的反应。

  王蒲忱眼慢慢向下扫视,右手已经多了一支烟,左手已经多了一盒火柴。

  擦燃的火柴光中一个名字在燃烧:“梁经纶”!

  王蒲忱点烟,深吸,晃灭了火柴,没有吐出一丝烟雾,另一个姓名清晰地出现了:“方孟敖”!

  这一组姓名完了,下面是空行。

《北平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