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 2

  王蒲忱的目光定在接下来的那行加黑的字体上:“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

  一个自己十分熟悉的姓名立刻扑入眼帘:“王蒲忱”!

  王蒲忱必须有所表示了,抬头向徐铁英投过去答谢的一瞥。

  徐铁英回以含蓄的一笑,目光向那份报告一扫,示意他看下去。

  王蒲忱低头再看,目光一闪,这回是真的惊了。

  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名单中居然有这个人:“孙朝忠”!

  “好了。”徐铁英将那份报告拿了回去,“请给我擦根火柴。”

  王蒲忱站起来,擦燃了一根火柴。

  徐铁英也站起来,将那份报告伸向火柴。

  两双目光同时望着那张燃烧的报告,火光竟然是蓝色的!

  徐铁英直到火光燃到指头才将那页灰烬轻轻扔到地上:“坐吧。”

  再坐下来时,王蒲忱直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第一,为什么我还要用孙秘书。第二,为什么我要将这份报告给你看。直接告诉你吧,这都是陈部长的指示。我必须用孙秘书,因为他是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我要用他,还要装作不知道他是经国同志的人。上午开会时我们去打电话,我打的是陈部长,他直接指示将这份报告给你看。为了党国,也为了更好地保护经国同志……蒲忱同志,你的烟烧着手了。”

  “没关系。”王蒲忱直接用指头将燃着的烟捏熄了,“陈部长希望我干什么?”

  “不希望你干什么,希望你什么也不要干。”徐铁英这是摊牌了,“铁血救国会好些年轻人都在陷经国先生于不利。曾可达不足道。可那个梁经纶一边缠上了美国人,一边缠上了共产党,缠得太深。出了这个门,他的事必须由我去处理。我会带孙秘书去,一切过程都由孙朝忠向经国同志报告,与你无关。记住,你没有看刚才那份报告,因为经国同志也不知道有这份报告。我们不希望你失去经国同志的信任。”

  王蒲忱:“我能再问一句吗?”

  “请问。”

  王蒲忱:“刚才那份报告总统看了吗?”

  徐铁英:“总统不看,我敢给你看吗?”

  “我服从。”

  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孙秘书、执行组长、宪兵连长和那个特务营长终于看见徐铁英和王蒲忱出来了。

  王蒲忱手里拿着名单,向执行组长、宪兵连长和那个特务营长说道:“你们都过来。”

  三个人的头都凑了过去。

  王蒲忱点着名单:“根据名单调车。北平籍的师生送到各自的学校。外地的学生都打了钩,直接送火车站,有钱的自己买票,没钱的给他们代买,送回原籍。”

  接下来,详细分配任务。

  孙秘书早已站在徐铁英身边,徐铁英在看着王蒲忱安排任务,一直没说话,他也不好说话。

  这时孙秘书必须问话了:“主任,一个也不审就放人,怎么回事?”

  徐铁英这才也望向了他:“美国人插手了,南京今天又成立了一个什么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司徒雷登点名,何其沧当了副主任,条件是抓捕的师生都要释放。”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想了想,问道,“严春明和梁经纶他们关在哪里?”

  孙秘书:“分别关在一号和三号。”

  “去见见他们。”徐铁英已经向监狱方向走去。

  孙秘书紧步跟了上来:“要不要跟王站长打个招呼?”

  徐铁英:“陈副总司令的命令,不用跟他打招呼。”

  孙秘书只好越到前面引路。

  孙秘书的步伐是如此年轻,徐铁英眼中突然露出一丝“老了”的苍凉。

  徐铁英一行来到西山监狱后院。

  “墙是后砌的吧?”徐铁英隔着三面高墙,但见西山无限风光被挡在了墙外,不禁问道。

  监押组陪同那人:“报告局长,是马汉山当站长时修的。”

  徐铁英的目光从高墙前面那块草坪转了回来,扫视院内,海棠梅枝,几年未曾修剪,长得已经不成模样,向中间那座草亭走去:“崔中石就是在这里枪毙的?”

  “是。”监押组那人跟在身后答道。

  徐铁英在亭子里坐下了:“挑这么一个地方杀人,你们马站长真会煞风景啊。”

  监押组那人不知怎么回答了。

  徐铁英:“叫孙秘书带严春明来吧。”

  监押组那人:“是。”

  囚房通往后院的铁门那边是长长的监牢通道,穿过铁门左转居然还有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全是石墙,远处仿佛有光,便是后院。

  孙秘书领着严春明在石墙通道中慢慢走着,突然低声问道:“我们见过面,谈过话吗?”

  严春明当然听出了,这个声音就是对自己背诵总学委指示的那个声音,沉默了少顷:“请问你是谁?”

  孙秘书:“我在问你,此前我们见没见过面?”

  严春明:“我们不认识。”

  孙秘书:“不认识就好。告诉你我的身份,我姓孙,是北平警察局徐局长的机要秘书。”

  通道走到了尽头,后院,高墙,还有高墙外的西山尽在眼前。

  可在严春明面前,这一大片灰,这一大片绿,也只是自己人生这本书的最后一页罢了。

  孙秘书押着严春明来到西山监狱后院。

  “你问他吧,做好笔录。”徐铁英对孙秘书轻轻撂了这句话,便转过头看墙外的山。

  草亭内,石桌旁,四个石凳。

  “是。”

  徐铁英已坐了背对高墙外的西山的石凳,孙秘书便将严春明让到草亭右边的石凳前:“坐吧,坐下谈。”

  严春明静静坐下了。

  孙秘书走到他对面的石凳前,掏出笔记本,抽出钢笔也坐下了。

  “燕大出面保释你们了。”孙秘书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话记了下来。

  严春明在静静地听着。

  徐铁英显然也在听着。

  “可救你的那个人的身份已经证实,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副部长刘初五。我们说的这个话你不会不明白吧?”孙秘书问话的同时低头记录。

  严春明耳边这时响起的却是对面这个人在牢房的话:“刘初五同志昨晚还在尽最后努力叫你离开。这话你不会说不明白吧……”

  孙秘书录完抬头望去。

  徐铁英依然在看山,严春明竟也在看山。

  ——周遭如此寂静,偌大的西山没有一声鸟叫,没有一丝风声。

  孙秘书屏住呼吸,又低下了头,这次是先写了一行字,再边说边写:“因此我们不能放你。何副校长救不了你,司徒雷登大使也救不了你。严书记。”

  严春明的头慢慢转回来,答道:“我从来没有指望谁来救我。”

  徐铁英也回头了,望了望严春明,又望向正在记录的孙秘书。

  孙秘书记录完严春明的答话,抬头看见了徐铁英的目光,便等着他的指示。

  徐铁英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指示,又转回头继续看山。

  孙秘书只能继续一边说一边记录:“我们能救你。前提你知道,告诉我们,抓的人里还有哪些是共产党?”

  严春明慢慢站起来:“必须说吗?”

  孙秘书又抬起了头,借看严春明,见徐铁英的背影纹丝未动,只好记下严春明这句反问,接着边说边记:“我们会为你保密。”

  严春明:“没有什么密可保了。今天你们抓的人只有我一个人是共产党。”

  孙秘书挥笔记录不再抬头,接着问道:“你这样说我们会相信吗?”

  “你这句话不要记了。”徐铁英这时倏地站起,中断了审问,“让他签字吧。”

  “是。”

  难得孙秘书将心中的惊诧掩饰得如此自然,拿起记录本递给严春明,“签名吧。”

  严春明将记录凑到眼前,也就几句话,很快看完了:“笔给我。”

  孙秘书递过了钢笔。

  严春明的脸几乎贴在了笔录上,找到签名处,工整地写下一行字:“中国共产党党员

  严春明”!

  徐铁英直接把记录本拿过去,撕下了那一页笔录,把本子还给孙秘书:“可以把燕大学委另外几个共产党带来了。”

  “另外几个共产党?”孙秘书询望向徐铁英。

  严春明也惊望向徐铁英,可惜没有眼镜,看不清面前这巨大的一团模糊。

  孙秘书必须问了:“局长,哪几个共产党?”

  徐铁英今天的口袋里像是装满了名单,在把严春明的笔录放进去时,掏出了另一份名单:“都在上面。”

  孙秘书手里那份名单:

  “梁经纶”赫然写在第一个!

  接下来是几个或陌生或不陌生的姓名。

  孙秘书的目光定在了最后一个姓名上——“谢木兰”!

  不能再掩饰犹豫,孙秘书走近徐铁英,指着谢木兰的名字低声说道:“局长,这个人是不是最好不要叫?”

  徐铁英并不看名单,回道:“都叫。”

  梁经纶囚房窗口的日光直射在那份抓人的名单上!

  “这不是在抓共产党,不是打压我一个人,这是要破坏币制改革!”梁经纶的手一抖,将名单掷还给孙秘书,“立刻报告建丰同志!”

  孙秘书:“徐铁英是突然袭击,我没有时间报告。”

  梁经纶:“曾可达呢?铁血救国会就我一个人在北平孤军作战吗?!”

  “梁经纶同志。”孙秘书低声喝住了他,“曾可达同志正在行辕留守处开会,何其沧、方步亭都在那里。出了门你要求见王站长,请他立刻打电话到会场去,请何其沧、方步亭出面保谢木兰。牵涉共产党,报告建丰同志,他也为难。”

  王蒲忱的眼中,两辆载着军警和学生的车开出了监狱大门。

  最后一批学生在上最后一辆车了。

  王蒲忱的耳边,监押组那个人在报告。

  他掏出了烟和火柴,点烟的手突然停住了:“谁?”

  监押组那人:“谢木兰。”

  王蒲忱扔掉火柴,掏出那份释放名单飞快扫视,竟然没有谢木兰!

  王蒲忱倏地抬起头。

  最后那辆车已发动了,后挡板刚推上。

  王蒲忱喊道:“还有人,这辆车先不要开!”

  一个车下的宪兵:“是!”立刻跑向驾驶室旁,“王站长命令,先不要开。”

  王蒲忱领着监押组那人,快步向牢房方向走去。

《北平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