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 3

  西山监狱这处后院,从接手保密局北平站一年多来,也是王蒲忱特喜欢独处的地方,今日进来,如此怪异。

  徐铁英一个人坐镇草亭,高墙外的西山居然没有一声鸟叫,没有一丝风声。

  王蒲忱平时徜徉的步子慢得更徜徉了,进了草亭。

  徐铁英望着他。

  他也望着徐铁英。

  “孙秘书叫你来的?”徐铁英望向他的眼。

  王蒲忱:“是梁经纶,在牢房通道抗议。”

  “抗议什么?”

  “徐主任。”王蒲忱叫着徐铁英党通局的职务,在旁边石凳坐下了,“今天突然成立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显然是美国向南京施加了压力。司徒雷登大使又亲自点名何其沧、方步亭出任副主任和委员。这个时候当着谢木兰暴露梁经纶的身份,如果谢木兰不就范,无论是杀她还是关她,方家和何家这一关都过不去。事关大局,请徐主任考虑这一层利害关系。”

  “这一层关系我好像还真忘了。”徐铁英乜向王蒲忱,“陈部长说过,牵涉到复杂的人事可以听听你的意见。王站长认为该怎么办?”

  王蒲忱:“我的意见刚才已经说了。”

  徐铁英:“释放谢木兰?”

  王蒲忱:“请中央党部考虑我的意见。”

  徐铁英:“可以。但是必须履行释放程序。”

  王蒲忱:“我们都知道,谢木兰并不是共产党,无须履行释放程序。”

  “可梁经纶是共产党,正在发展谢木兰。”徐铁英断然回道,“因此,梁经纶必须向谢木兰说清楚自己铁血救国会的身份。说清楚了,谢木兰还愿意跟他,就可以释放。”

  王蒲忱失去了平时的淡定,有些激动:“徐主任,我理解中央党部对我党党员的甄别纪律,只想提请中央党部考虑,今天释放学生是总统的决定。尤其牵涉到谢木兰,必定惊动美国盟友的态度。我请求中央党部先报告总统……”

  “中华民国不是美国盟友的情妇!总统也犯不着事事看美国人的脸色!”徐铁英倏地站起来,“我再提醒你,总统首先是我党的总裁,是代表我党竞选的总统。现在总裁就在中央党部听取陈部长的全面汇报。你还请求向总统报告吗?”

  王蒲忱终于惊了:“就为了一个梁经纶?”

  “到现在你还认为只是一个梁经纶?”徐铁英彻底摊牌了,“这一年多来美国跟我们的外交关系日益恶化,原因之一就是党国内部有人离心离德丑化党国形象。譬如这个梁经纶,利用何其沧跟司徒雷登的关系,多次向美国人传达负面影响。他到底是在执行你们经国局长推动币制改革的计划,还是在执行共产党学委的指示?!王站长,刚才那份报告已经给你看了,你们都是铁血救国会的成员。对你,党部是放心的。可这个梁经纶到底是曹营还是汉营?你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居然还让他跟那个有重大中共嫌疑的方孟敖联手行动。经国局长走险棋,你们谁都可以逢迎,我们中央党部必须为党国负责。”

  王蒲忱望向高墙外的西山,似乎明白为什么满山的鸟都不敢叫了。

  “不谈了。”徐铁英看表了,“顾全经国局长的工作,也是给梁经纶最后的机会,我们给他半个小时争取谢木兰,然后向那几个共产党公开他的真实身份。至于谢木兰能不能争取,对方家、何家应该如何善后,王蒲忱同志,无论作为保密局,还是铁血救国会,你们都知道应该怎么办。”

  王蒲忱没有再说话,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身,往后院通道走去。

  与进来时不同,他的脚步重了,而且踏地有声。

  徐铁英向他那双脚乜去,辨析着那双踏地有声的脚步传出何种滋味在心头。

  王蒲忱其实已经没有更多想法,只想惊动背后西山的鸟都飞起来,像平时一样聒噪,赶走挥之不去的耳鸣。

  西山却依然沉寂!

  方宅一楼客厅。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孟韦在客厅门前站住了,望向厨房那边。

  团圆美满,今朝最……

  上海国语,吴侬风韵,程小云今天唱来却隐隐露出“镜花水月”的感觉。

  何孝钰在一旁帮着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钢叉,没有跟着学唱这一句。

  程小云在面包烘箱前回过头:“怎么不唱了?”

  何孝钰:“程姨,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唱《红楼梦》……”

  程小云怔在那里:“是吗?”

  “是。”

  “是我走神了。”程小云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团圆饭,可不能唱成《红楼梦》。我们再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孟韦的背影听着身后的歌声,已经在通往二楼办公室的楼梯上。

  办公室的门开着,能看见姑爹在办公桌前整理东西,也能看出姑爹在听着厨房教唱的歌声。

  团圆美满,今朝最……

  方孟韦的身影来到二楼办公室。

  谢培东回头望着方孟韦。

  方孟韦也在望着姑爹。

  谢培东:“木兰没有跟你出来?”

  “找几张崔叔的亲笔信函,报告也行。”方孟韦没有接姑爹的话题,淡淡地说道。

  谢培东怔了一下,见他目光游移望着别处,便转身去开文件柜:“何伯伯出面了,南京那边来了电话,抓的人今天都会保释出来。还有,开完会,你爸会陪何伯伯来家里吃饭。”

  谢培东拿着信函转身,见方孟韦依然没有接言,但听见楼下教唱的歌声又隐隐传来: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谢培东:“何副校长轻易不来我们家。你小妈教孝钰唱这个曲子,是想晚饭时让老人开开心。”

  方孟韦还是没接言,只伸手去接谢培东手里的信函。

  谢培东望着他,这时才问:“要崔叔的信函干什么?”

  方孟韦:“崔叔家还有两个孩子呢,人家也想爸。这么久了,总得写封信吧。”

  谢培东一愣,半晌才说道:“人在美国,有信也不会这么快。你要写得不像,反而会引起崔婶怀疑。”

  方孟韦从他手里拿过了信函:“美国人的飞机天天往中国飞,崔婶心里比谁都明白,崔叔早该有报告送到这里了。”转身走出门口,又站住了。

  一楼厨房那句反复教唱的歌声又传来了:

  柔情蜜意满人间……

  方孟韦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说一声,今天不是唱歌的时候。”这才走了出去。

  方孟韦房间的书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方孟韦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个字上。

  方孟韦用派克钢笔在一张空白信函上先写了一个扁扁的“石”字。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个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个“白”字。

  然后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个石字上面——“碧”字出来了。

  他继续在崔中石的信函里搜索。

  手中的笔写出了四个字:“碧玉吾妻”!

  一滴水,泪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处!

  方孟韦倏地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到窗口处。

  西山监狱后院。

  一声鸟叫。

  又一声鸟叫。

  是谢木兰在墙边对着西山吹口哨。

  如此逼真。

  西山却没有一只鸟儿回应她。

  真没劲,谢木兰转过身,打量了一下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紧接着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个通道。

  通道里,出现了长衫身影。

  谢木兰的心小鹿般狂跳起来,连忙转过身,对着西山,再学鸟叫,已然气息不匀,吹不出来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听着背后那个身影的距离,慢慢放松了自己。

  梁经纶是提着长衫下摆慢慢走进后院的。

  他已经没有往昔的淡定、飘逸。

  好响亮的一声鸟叫,梁经纶放下了长衫下摆,停在那里。

  墙外是山,墙内无鸟,声音是谢木兰吹出的,梁经纶闭上了眼。

  又叫了几声,终于停了。

  梁经纶闭着的眼中深藏着忧郁,嘴角却堆出微笑,在等着谢木兰过来。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只鸟都没有。”谢木兰的声音已在身前。

  梁经纶睁开了眼,看见谢木兰两只眼就像两汪水星,望着天空,盛满了憧憬。

  怎么回话?

  梁经纶只好说道:“和人一样,也许都出去觅食了。”

  谢木兰:“我想起了一个名人的话。”

  “谁?”梁经纶只问了一个字。

  “苏格拉底。”

  梁经纶没有再问,只望着她。

  谢木兰的目光闪开了,背诵道:“别人为吃饭而生存,我为生存而吃饭。”

  没有回应。

  谢木兰再望向梁经纶时,发现他嘴角那一点儿笑容也消失了。

  “不是说我,这句话是送给你的。”谢木兰连忙解释,“为了信仰,为了理想而生存!”

  “什么信仰?”梁经纶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后的西山。

  谢木兰偏没看出梁经纶望山的茫然,低声答道:“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终生!”

  “我不是共产党。”

  谢木兰哪里能听懂这语气中的苍凉,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经纶依然没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么?”

  谢木兰挨到他的身侧,轻声地:“这里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

  倏地,梁经纶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木兰的手!

  谢木兰倏地抬起头。

  ——梁经纶的侧脸,罗丹刀下的雕塑!

  房间内的方孟韦放下笔,站了起来。

  程小云静静地站在门口。

  “不想在家里吃晚饭?”程小云轻声问道。

  方孟韦:“给我留几个面包,带给崔叔的孩子。”

  程小云:“已经准备了,再有十分钟就能烤好。”

  “谢谢程姨。”方孟韦又坐下了,拿起了笔,埋下了头。

  这显然是不愿意再谈下去,希望程小云离开。

  程小云依然站在门口:“姑爹叫我告诉你,崔叔平时给家里写信都很短,写长了就不像了……”

  “你们都知道,我是在骗人,在骗人家孤儿寡母!”方孟韦倏地搁下笔,抬头望着门前的程小云,“这个家里每天都在骗自己,骗别人。程姨,你平时骗自己、骗我爸,都以为自己骗得很像吗?”

  程小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却已经有了泪花。

《北平无战事》